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房内空气浮着厚重檀香的味道, 芸娘推门从外面走进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她先向顾愈问了好,而后将碗递到顾老夫人手边, “老夫人, 该用药了, 否则一会儿凉了。”

“不管事。”顾老夫人手肘搁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看向顾愈,“我的话, 你听懂了吧?”

顾愈并没回应这事儿,抬眸打量她的面色, “祖母是有哪儿不舒服?”

顾老夫人耷拉的眼皮微掀了一下, “老毛病, 我这身子骨能撑到看见你娶妻生子也算是佛祖保佑了。...”她喝了口水润丧, 而后继续着道:“你这回来得刚好,我寄给你的信你收着了吧?”

顾愈心里想着事, 根本没认真听她的话, 敷衍的“嗯”了下算是应答。

顾老夫人这才露了些笑,“我看好了这李家五姑娘, 你这次回来和人见见,要是人家小姑娘也看得上你,便将事定下来。”

顾愈的重点偏了偏,他扯唇线哂笑了下, 重复道:“看得上我?”

顾老夫人抬眸瞥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还以为你这年纪拿得出手?”

顾愈也不是头回被攻击年纪,但作为两个孩子的爹,他还真不怎么在意这个。

顾愈抿了口茶水,顺着顾老夫人递的梯/子往下, “祖母说得是,我这年纪也大了,还做着随时掉脑袋的活儿,哪随便去糟蹋人姑娘。”

顾老夫人看不得他这没脸没皮的模样,不轻不重的哼了声,“别给我插科打诨的,这人我都替你提前见过了,你先听听看。”

她年轻时性子便刚强,老了也没削半分,决定好的事没让步的份儿。

这话,顾愈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顾愈瞧了眼热气儿变少了的瓷碗,“祖母边喝药边说吧。”

闻言,芸娘端碗递给老夫人,“不烫了。”

顾老夫人将佛珠戴在腕脖子上,接了碗,她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舀了一勺,喝着,边讲这李五。

顾愈听着,左耳进右耳出,脑海里想着怎么提宋绘的事。

待老夫人讲完,他心里也没捏个章程出来。

顾老夫人见他不说话,打量他神情,“怎么的?不满意?”

顾愈情绪回拢,搪塞到:“年纪小了些。”

顾老夫人拿年龄挤兑他,现又被他给原封不动的扔了回来,她瞪了下眼,对顾愈的态度颇有些不满意。

顾愈不是专程回来惹顾老夫人不快的,他见好就收,说起正事,“人您看着选就是,但有件事得提前说清楚...”

顾愈没讲完,但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精,几乎片刻便领悟到了顾愈话里的意思,“有了?”

顾愈轻应了一声。

顾老夫人连拨弄了几下佛珠,双手合十,望虚空连念叨了几声“阿弥陀佛”,而后来了些精神,“可有找人看过男女?”

顾愈偏头瞧了一眼换插上新的线香的芸娘,边回到:“才查出身孕,还早。”

“前三月胎不太稳,还是注意着些...此前没这事,看来,李家那边的口风得重新打探看看。”说着,顾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偏头,郑重的看着顾愈。“男人后院是得有些人才热闹,我也并非不允许你纳妾,只是...那时候的事不能重演,你也不是孩子,做事要知道分寸。”

顾愈身形轻微的停顿了一下,垂眸应道:“孙儿心里有数。”

“你那时候也说心里有数有数的,结果呢?宋绘一死,你回来闹得不可开交。”这话让顾愈隐约有些不耐烦,顾老夫人也没来回念叨,适可而止,“什么时候走?”

顾愈收敛好外泄的情绪,“明个一早吧,渡良那边事还多着。”

顾老夫人心疼的看着他眉间夹着的疲惫,“既然都回来一趟了,也别这么急,休息几天再走。”她打断顾愈想要说的话,继续道:“过几天正巧是你外甥女洗三,你也去去,给你表妹撑撑场子。”

顾愈没耐心掺和袁珠的事。

顾老夫人了解他,先开口堵住他的借口,“汇北拖了五六年,不急在这一会半会儿的,而且你许久不在家,待几天,陪我这糟老婆子说说话。”

顾愈沉默了小阵,应下顾老夫人的要求。

说到洗三,顾老夫人不自觉的又提起他的头个孩子,“可惜了,要不是出了意外,当时那孩子得该有五岁了吧...”

宋绘五年前的金蝉脱壳玩得好,顾老夫人至今都以为是山贼下的狠手。

顾愈目光在她面上顿了顿,到底不敢在这时候提宋绘的死而复生。

在顾愈被强留在临安的时候,宋家人嚣张的气焰也被宋绘的闭门不见磨得所剩无几。

宋绘在下雨的早上,支着耿平将人从客栈带来了。

雨下得不小,但宋家人没敢推脱什么,生怕这一拖又是半月一月的。

他们见到宋绘时,她穿着一件百褶绣菊纹的月裙,站在露天亭边上喂着鱼食。

红的白的观赏鱼围聚在一起,摆头摆尾的,像是一朵正在水底里盛开的红白菊。

耿平上前一步

,拱手道:“夫人,人都领来了。”

宋绘拍拍手上的细碎的鱼食细末,道了声辛苦,将目光投向在雨里越发狼狈的宋仁礼和宋巧。

耿平顺口的称呼让两人有些惊疑,本要先声夺人的宋巧一下被喊愣住了。

宋绘趁着两人出神的时候,打量他们。

她主要看的是宋仁礼。

前段时间在府门闹的时候,宋仁礼坐在马车上的,这还是宋绘时隔多年第一回见着他。

他五官没怎么变,依稀能看到年轻时俊朗的模子,但衣服洗得发白,梳得规整的头发里夹着一缕缕的白发,神态掩不住的疲惫。

宋仁礼还没讲话,宋巧回过神,先一步蹦跶出来了,“宋绘,你前段时间装不认识我是什么意思?”

宋绘在亭内的石桌边坐下,端着茶盏抿了口茶,“你没懂?”

宋巧被她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摄,突然哑火,“当然没明白。”

宋绘搁了茶盏,盖子敲在杯沿边发出清脆的“嗒”声。

“我以为你能懂的。”宋绘目光温柔,语气也软和,但话却没那么好听,“血浓于水,这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家里若是有什么事,我作为宋家一份子自是能帮则帮,...但你们至少得知道你们千里迢迢是来求人的,态度得端正是吧?”

宋绘表情随意,并没表现出什么居高临下的气势,但一段话下来却让人背脊生了寒意。

宋巧有心想要反驳几句,但又顾虑着什么。

比起她,宋仁礼能屈能伸多了,声音平和的应道:“你也是真的长大了,以前你要是被巧儿这么说,必定一句话不敢回的。”

宋仁礼这话半真半假,让人分辨不出感慨过去的唏嘘更多,还是隐约训斥的敲打更甚。

宋绘也懒得琢磨这里面的情绪,她眯了眯眼,慢慢悠悠的答道:“毕竟身份不一样了不是?”

狐假虎威,宋绘前几个月就在杨川练得熟练,现在用起来也是信手拈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宋绘并未借这题继续发挥,她翻开桌上的书册子,问道:“父亲来杨川是为了什么事?”

眼下的情景和宋仁礼预料的完全不同,宋仁礼不知道现在提要求还是再另找机会。

在他犹豫的时候,看着书的宋绘轻叹了口气,“听说父亲现在住的客栈欠着钱没给?”

宋仁礼脸上的肌肉僵了僵,原本背在身后的手臂也跟着晃了一下。

宋绘隔着雨幕望着他,神色稀松平常,“父亲觉着不太好讲?”

宋仁礼艰难的将眼前的孩子和那个只会垂眸乖顺应“好”的女儿重合在一起,嘴两侧的肌肉艰难的抖了抖,“没什么不好提的。”

宋绘目光又重新回到书本上,似乎宋仁礼难以启齿的事还不如她手里的书精彩,“那父亲讲讲吧,看女儿能不能帮您一把的。”

宋仁礼的故事不曲折。就是个凭着儿女的高娶高嫁而跟着走高的小家族,再次因为儿女出状况而衰败的缩影而已。

在彰安温泉庄时,顾愈许诺了他不少好处,宋仁礼也凭着这些本钱在彰安绍南一片将生意做大了,但随着五年前,宋绘的意外去世,本被他们压一头的商户姿态强硬的联合起来,将他们的家产吞了七七八八。

他们没了什么好的出路,在前段时间又收着了信件说到了宋绘的情况,于是便打着碰碰运气的主意来瞧瞧看。

宋仁礼说到这儿,基本也就放下了脸面,后面的话更顺畅了些,“谁知道来的路上遇着了山贼,把我们身上的财务一卷而空,...”

宋绘了解宋仁礼的性子,起身打断他马上脱口而出的要求。

她拍了拍裙摆,表情真诚:“抱歉,女儿想吃芋泥让小厨房做去了,这时候该是好了,情况我这儿也清楚了,您先回客栈等着,女儿定想个万全的法子安置大家。”

宋仁礼横移一步,想挡宋绘的去路。

耿平在杨川待久了,下意识的抽了佩刀。

宋仁礼后退摆手,“我没什么意思。”

宋绘由着冬霜撑伞,偏头看他,“都是一家人,父亲能对女儿起什么逼迫的心思。...女儿先想想,父亲且耐心等等。”

宋绘由下人护着往外走,转了转手腕上的桌子,边道:“将人送出去吧,顺道去将客栈欠的食宿费结了。”

耿平应声,向宋仁礼一行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宋绘走了一截路,回头,若有所思的盯着宋仁礼和宋巧的背影。

她说过,杨川的事,往大了说是官场上的事,往小的说就是生意上的事。

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在外面搅风弄雨,但宋仁礼合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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