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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卅年番外

“殿下, 还好长乐公主不是男子。”李泰的谋士这么和他说。

李泰撇嘴,“有什么用?她站在大兄那边,耶耶比宠我还宠她, 说不准会因此更看重我那大兄。”

“大郎君的长女是否要抓周了?”谋士忽然这么问。

“欣儿的长女?还有半月便抓周了。”

谋士压低了嗓音, 飞快地对李泰说了一段话, 李泰听着听着, 便伸出肉乎乎的手, 郑重地握住对方双手, “卿是吾之子房!”

……

“耶耶和阿娘要为李泰孙女办抓周宴?”

李承乾从李延寿处得知这个消息, 脸色微有难看,“区区庶长子之女, 也配惊动帝后?”

李延寿动了动鼻子,“殿下今日吃娇耳了?”

“什么?”

“这殿中醋味有些重啊。”

“……”

李承乾嫌恶地说:“谁吃醋了,他李欣只是四岁被抱入宫中住, 养在阿娘名下,还被阿娘抱过罢了,我还是阿娘长子, 需要吃什么醋。”

李延寿眼皮一掀,瞥着他没有说话。

“……”李承乾的沉默颇有些一言难尽滋味,停顿片刻后才说:“我应该做什么?”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什么也不用做。”李延寿老神在在,如智珠在握,“殿下,你是太子, 天生占据礼法,只要你不犯错, 谁也没办法把你拽下去。一动不若一静, 越动越容易出错, 陛下已经六十岁了,魏王与晋王才该着急。”

李承乾露出一个笑容,“好。”

正巧,忍耐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他看着李延寿,认认真真说:“卿是吾之子房。”

……

六十岁的陛下与五十六岁的皇后殿下都老了,他们正是喜欢新生小辈之时,受到儿子李泰邀请时,没想太多便来到魏王府。

足一岁时要抓周,毯子上铺满了象征父母期望的小玩意,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也添了两样物件上去,笑呵呵看着曾孙女在旁边没有东西的毯子上爬来爬去,戴着虎皮帽子,嘴里咿咿呀呀。

李承乾放了一把小红弓上去,和煦地说:“越是小娘子,越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他回过头,看向李泰,“泰弟,恭喜,欣儿总算有自己孩子了,你也不用总是头疼了。”

“是啊。”李泰唏嘘,“大兄是不知,欣儿二十七岁了,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我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如今总算是安心了。”

他侧头看向自己孙女,那目光中的喜爱做不得假,然而烛火明灭间,又仿佛闪烁着微妙精光。

李世民眉头一扬,高高兴兴地低声说:“观音婢,你看,他们兄弟关系还是那么好,承乾送的那把小红弓,我记得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把——他以前可喜欢跑马射箭了,像我,嘿!”

长孙皇后便也跟着高兴了。人越老,越希望儿孙幸福美满,和谐相处,她几个儿女没有如父辈当年那般争起来,实在是太好了。

李世民忽然凑近,轻轻嗅了一下,“观音婢,你身上什么气味,好香,真令我神魂颠倒。”

长孙皇后脸一红。

这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正经。

“是令武的夫人发现了一款新脂粉,说是很好闻,赠了我不少。”

——柴令武,已故平阳昭公主之子,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外甥。如果没有山鬼说近亲结合血液里会有诅咒,他在历史上本该娶李世民女儿为妻,又是一个表哥表妹。

李世民老不正经地摸着长孙皇后的手,继续压低声音,“该赏。”而后,他忽然捧住长孙皇后的脸,长孙皇后正要嗔怪,便听得李世民声音有些低落地:“别动。”

长孙皇后感觉脑袋上传来轻微剌痛,一触即离,几根白头发被李世民递到她面前,迎风飘摇。

“观音婢,你长白头发了。”男人难过地说。

长孙皇后抚着李世民手背,“二郎,我们也老了。”

“是啊……”李世民握紧了长孙皇后的手。

山鬼说,他会一个接一个送走他那些大臣,那么,观音婢呢!

门外又进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没上锁的小盒子,一见到对方,李欣主动迎上去,充满热情:“季父!”来者正是李治,他们关系最好,一同养在长孙皇后膝下,名为叔侄,实为好友。

李治用一只手锤了侄子肩膀一下,也很热情,“阿欣!你总算有后了!”

李欣嘿嘿笑,直接抢过仆人活计,把李治披在身上的黑氅解下来,将人勾肩搭背带往里面,毫不客气问:“给我闺女带了什么礼物啊?我跟你说,少于五万贯钱别拿出来!”

李治弯了下唇角,说话温声细语,“放心,是好东西。”他先去拜见了父母,依次与兄姊打招呼,这才打开盒子,拿出一个瓶子。瓶身用水晶打磨,十分透彻明亮,能轻易看见瓶中液体。

很清透,比天山雪水还清澈。

“是露水,每日清晨从叶尖上收集得来,赠予侄孙女。”

尽管李治没说,李欣也清楚这是他亲自收集而来,不假人手。露本阴液,养阴扶阳,露水是好东西,再加上那水晶瓶子,这份礼可以说是既有心意,又有贵意。李欣一声没吭,只让情谊在心中发酵。

人陆陆续续来齐,毯子上的物件越添越满,抓周开始,小娘子被放到毯子上,衣服将她团成一团。李欣捏了捏闺女脸蛋,“好孩子,去挑一样东西。”

小娘子懵懵懂懂,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忽然闻到一阵熟悉香风,这半个月来她经常和这香味一起玩,只要抓住香香,就能吃甜甜!

小娘子眼睛一亮,便慢吞吞地爬啊蹭啊,在长孙皇后惊讶的目光中,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蹬腿过去,抱住她小腿,咿咿呀呀:“呀——”

举座皆惊。

李世民一把将小孩儿捞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假装瞪她,“这是我的,你不能抓走。”

长孙皇后的惊讶便变成了哭笑不得。

小娘子:“呀!”

李世民:“我的!”

小娘子:“呀!”

李世民:“我皇后!我妻子!我孩子他娘!”

小娘子:“呀……”甜甜呢!抓到了,我的甜甜呢!“呜哇哇哇——”

小孩子扯嗓子哭了起来,李世民有些慌了,“观音婢,这……”

长孙皇后把小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哄,小孩子哭声逐渐变小,抓着长孙皇后衣衫,黑亮亮大眼睛盯着她,“呀——”

李欣似乎才找回自己舌头一样,笑着说:“大娘子很喜欢祖母呢。”

长孙皇后瞧着曾孙女的目光温柔极了。

李泰凑过去,似乎只是随手摸出一颗殆糖,捏在手中给孙女舔,一边对着长孙皇后抱怨:“她对我都没有那么亲近,小没良心的,亏我还经常给她舔糖吃。”

李世民哼哼:“那是我曾孙女眼光好,肯定是隔代随我。”

李泰笑着说:“怎么不是随她耶耶呢?欣儿四岁那年入宫住,就说住在他祖母身边很安心了。”

李世民理直气壮:“你儿子也随我。”

李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泰捏着孙女小胖手,看向长孙皇后,不管多大人了,也还能一脸濡慕依赖,“阿娘,你给大娘子起个大名吧,她那么喜欢你。”

长孙皇后怀着一腔慈爱欣然答应,“大娘子小小年纪便有自己的意志,便名为‘意’吧。”

“李意?这个名儿好听!”李泰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看向李承乾,眼中仍存有笑意,好似纯然为此欣喜,“大兄!阿娘给我孙女起名了!好听吧?”

不止给孙女起名,以前还给他儿子起过名,甚至还养在膝下。

李承乾便也很兄友弟恭,似乎很亲近地笑骂:“看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

李泰脸上也是一股仿佛和兄弟闹着玩儿的笑意,“阿娘要是给阿兄儿孙取,阿兄也会沉不住气。”

然而,长孙皇后并没有过给李承乾儿孙中任何一人取名。

李治冷眼旁观着二人暗中交锋。

室内烧了炭火,暖得人几乎想要融化了,李治仿佛在熏熏地小憩,倚住椅背,半梦半醒看着李承乾。

太子啊……

这个位置确实占据了礼法,只要不出错就可以了。但是,真有那么容易,永远稳得住不出错吗?

有时候,撩拨太子心头那把火不需要大动作。

比如李泰用孙女刺激了李承乾,你是太子又如何,阿娘只看重我,只为我儿孙起名。阿耶对于养在阿娘名下那些孩子通常会青眼有加,比如阿娘那位养女,对她与丽质一视同仁,我孩儿李欣,在阿娘那儿从小养到大,你说阿耶本来就很喜欢我了,他再因为阿娘,对我孩儿疼宠,这份宠爱,会不会加注在我身上呢?

比如,完美做成阿耶分发下来的公务,将自己能力展现出来,甚至不需要在政事上给太子下绊子,有能力的弟弟自然就会让他压抑着情绪。

再比如……

李治偏偏头,洁白的犬牙露出小尖锋。

那些被耶耶宠坏的朝臣,早就不记得寻常君主和圣君那条线了。他们遇到了一位“圣人”当君主,就希翼着太子也与他耶耶一样,能够抑情损欲, 克己自励。

第222章 卅年番外

参加完抓周宴, 李承乾回到东宫,继续耐心当他的太子,此时他已是半监国, 不少政务被李世民送到东宫, 让他处理, 而这处理出来的效果并不差, 众臣交口称赞。

这让李承乾心中那口郁气渐渐平缓。

耶耶说过, 他是太子。那么, 他做好一个太子, 就没问题了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夏日炎炎, 李承乾做完政事后,试探着问:“耶耶,我们今年去九成宫避暑吗?”

李世民翻看着李承乾的批词,听到这话, 收回心神, 笑道:“热了吗?”

李承乾赧然点头。

李世民拍拍他肩膀,“好,那就去九成宫避暑!”

若是按照往常, 臣子自然会上谏此事是享乐之举,非尧、舜、禹、汤之所为,然而陛下也六十岁了, 六十老人要避暑,他们总不至于死拽着不放。

但是,不知从哪儿流传出来这是太子主动提议, 为的也不是心疼年迈老父, 而是因为天气炎热后, 李承乾收到了长长的谏赋——

“殿下生于深宫之中,处于群后之上,不思王业,却纵淫放……”

“魏文帝修建凌云台远望,汉武帝修建通天台纳凉,穷奢极欲而遭天怒人怨,性命遭殃……”

“汉文帝俭约,周文王重德,夏启、周诵贤明,使百姓归心……”

李承乾面对那洋洋洒洒将千字谏言,心头忽地涌起一阵火气,但是,他还是压了下去,语气听着十分诚恳:“卿之意,寡人晓得。此次是寡人之过,幸得卿谏言。”

又学着李世民做法,赏下锦帛。

……

李治想要修缮晋王府,李世民毫不犹豫赐下大笔财物,李承乾瞅着自己东宫许久不曾修了,也上书请求修造,李世民正要答应,又有臣子上谏——

“兴建宫室为隋朝灭亡弊端,陛下以往不好奢靡,怎能纵容太子?”

“历代贤君,莫不丁宁于太子者,良以地膺上嗣,位处储君。善则率土沾其恩,恶则海内罹其祸。”

李世民习惯了听这些劝谏,也习惯了约束自身——还有臣子在他自己要修缮宫殿时,上来就是一句“陛下连隋炀帝都不如”,他亦可以容忍,所以,李世民看向他和朝臣都抱以重望的继承人,“承乾……”

李承乾勉力地笑了笑,这东宫,自然也不能修了。

心情烦躁,李承乾约了杜荷等人出门游猎,众马奔腾,满载而归,围在他身周的儿郎夸耀他有太宗之风,神武类父,笑容便堆上了李承乾的脸。

一行人正说说笑笑着,杜荷眼角扫到前方,瞳孔仆地微微放大。李承乾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扭头一看,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驾车人李承乾很眼熟,是东宫官员家中老仆,这个官员每见他有不是事,都极言规谏。

杜荷忽然想起来,低声道:“我想起来了,他今天好像是要外出礼佛,殿下,我们要不要躲一躲?”

李承乾默念一声“忍耐”,点了点头,可依然是晚了一步,对方已看见他了。李承乾脸上笑意倏地散了大半,那官员下了马车,整了整常服,行过来,肃容问:“殿下可是去打猎了?”

李承乾:“……”

杜荷试图打圆场:“殿下刚从陛下那儿出来,政事上受了陛下夸赞,心情愉悦,便想出来游玩片刻。”

官员痛心疾首:“殿下为国之储君,怎能自我轻贱,不顾生死,若是不慎身丧,置国何地!”

天际一声闷雷惊响,李承乾只是听着,并不吭声,缰绳在手中越拉越紧,绷成直线,猎物上的箭头尚沾着血。

回到东宫之中,四下无外人,杜荷撇撇嘴,“什么人啊,好好的心情都没了。殿下我们……”

“砰——”

杜荷吓了一跳,一粒枣子滚到了他靴子边。他回头看,素来温文尔雅的太子竟一脚踹翻了案几,还咬牙切齿:“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殿下!!!”

李承乾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杜荷。

……

“大兄他忍不了。”

整栋酒楼都被李治包场了,站在高楼栏杆处,李治目光瞥向东宫之所,若有深意。

他耶耶政治理念是“行帝道则帝, 行王道则王”,以尧、舜、禹、汤、文、武等圣贤之君为楷模,一举一动向贤君看齐,安社稷,利万民,行周公之道,使国祚绵长。

上行下效,有这样的君王,臣子自然也向着贤臣方向靠拢,为帝王警戒得失,为了耶耶亲口言说的那一句“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前仆后继,尽忠尽心。从无懈怠。

然而,耶耶没看清,大兄没看清,那些臣子也没看清——

“唐太宗从来只有一个。”

他的谋士轻声说:“还不够。殿下,房玄龄与杜如晦去世后,太子思念恩师,皆大病一场,这必然是有人在他背后出谋划策。陛下却没看出来太子虚情假意,我们却不能不管,陛下重情,他怕他那些心腹手足不能善终,太子表现出来的仁爱,便是他的护身符,我们需破之。”

“如何破?”

“陛下送走了不少老臣,仅剩的那几人便弥足珍贵,那尉迟敬德近些时日看着要不好了,陛下私底下又流了不少眼泪,若是丧礼上,太子行举不当……”

大风吹得李治薄薄唇瓣有些苍白,他用帕子捂嘴,咳嗽了几声。

“我们不动。这事若是暴露了,陛下那边必然讨不了好。”

谋士心领神会,无声指了指魏王府。

李治回头,对着他笑:“卿为吾之子房,有卿在身旁,大业可成。”

贞观三十二年,尉迟敬德寿终。

“昔日吾言公执槊,我执箭,这天下何处不能去,如今公竟忍心弃我而去邪!”

李世民没有去参加尉迟敬德的丧礼,这是尉迟敬德临终前的恳求。

——也是不少臣子临终前的恳求。

“一群王八蛋,皇帝都敢命令,是朕太纵容你们了。”李世民骂着骂着,又忍不住落泪。

便在这时,有侍卫前来求见,低声说:“陛下,太子他……”

李世民越听,脸色越铁青。

东宫。

李承乾骑在马上,一身打马球装扮,利落地一杆子把马球从别人杆下夺过来。这个皇帝在悲伤的日子,他却在大笑,大声嚷嚷:“你们太慢啦,怎么打得那么差劲!”

陪他打马球的是一群突厥人——现在也该称为唐人了。

杜荷也在,忧心忡忡:“殿下,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李承乾笑着说:“不怕,今日国公有丧,东宫朝臣都要去拜祭,没人会过来,耶耶也不会知道,他心情难过着,说不定还要罢朝三到五日,没心思管我这边。别想那么多啦,快来玩儿!”

杜荷:“我们不去拜祭吗?”

“我心中为尉迟公难过,病了!”

李承乾赌气一般说,做出这样叛逆之举,心中便稍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何况他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是早死几日,我还能早些玩——”

声音戛然而止,李承乾看见不远处,他耶耶定定看着他,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那被焦躁填满的脑子终于有了些清醒,李承乾心里暗道不好,他被算计了!

是谁?

李泰?李治?

他慌忙下马,“耶耶,我不是……”想说自己没有不敬尉迟敬德,想说自己是被算计了,然而,他又无比清楚,若是他自己按耐住心性,暗地里那些诡计只能教唆他,却不能绑他上马。

李承乾一时语塞,李世民却有话说。

“尉迟敬德救过你耶耶。”李世民盯着自己这大儿子,一字一句,吐字清晰,“纵然他不曾教过你,他也为了这大唐立下汗马功劳,身上尽是一场场战役留下来的伤疤。”

“你好好想一想……”李世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最近一段时间,不要来找我了。”

——他暂时不想见他。

“……是。”

李世民并不打算放弃太子,他把这事瞒了下来,然而在一些细细密密缝隙中,仍然在微妙流传着。

尉迟敬德之子,尉迟宝琳当着房知葵的面,一拳砸在桌面上,暗红色的血从拳缝里流出来。

“魏王——”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好!好得很!”

任何一个与父亲亲近的孩子,都不能忍受父亲丧礼被人利用。尉迟宝琳现在简直想杀人。

还有太子!

不论他是不是被算计了,在丧礼这日如此做,他们之间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多谢足下告知此事。”

尉迟宝琳不认为房知葵会用这事骗他,他也有自己的势力,让人查一查那天杜荷去了哪里就行了,还有当日有没有突厥人进东宫——太子“怀念”尉迟公,病在床上,那杜荷去东宫做什么?吸吸病气?

他抬眼看着面前女人。

她自然也不是好心才告知他此事,但是……

“我这把刀,长乐王可看着利乎?”

——长乐公主封地长乐郡,二十年来凡有战事,必身先士卒,功勋累累,李世民索性封她一个王,封号还沿着“长乐”二字。

面对尉迟宝琳的投诚,房知葵泰然自若,“足下先请归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还不到用他的时候。

尉迟宝琳沉默地点头,起身离去。

陈硕真负责替他们牵线,对外瞒着他们的会面,此时也在桌上,不由格外地多看房知葵两眼。

房知葵:“怎么了?”

陈硕真纠结:“这事你该不会也有推波助澜吧?”

房知葵摇头,“我不做这等事,被发现后很容易遭遇反噬——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只借势。”

陈硕真这才放心地伸了个懒腰,“那就好。走走走,回去了,真不知道你收买他作甚,在武将中的威望,如今除去陛下与那些老将,当属咱们主公风头最盛,尉迟宝琳手里都没有几个兵,有什么用?”

房知葵拿出手绢,慢条斯理擦拭着桌上血迹。

第223章 卌年番外

大唐国土上, 有一则传言。

传闻,山鬼喜欢玩闹,祂游走大唐, 若是看见顺眼的人,捉弄一番后, 就会送出礼物。

“听说有个村子缺少水井, 每日挑水都要走好远的山路, 那个村子里有个小娘子特别爱笑, 笑起来好听又好看, 她一见到山鬼就笑, 笑得山鬼也欢喜,便满足她一个愿望,她就为村子求了一口水井。”

“真的假的?我也会笑, 能见到山鬼吗?”

“去, 你会笑有什么用, 重点在于人家小娘子笑得好看!”

一群人说说笑笑, 结伴而行, 也才一个馒头热乎的功夫, 便有人影凭空出现在他们之前经过的地方, 火燎火燎地往反方向离开。后面一个会走路的树急赶忙赶追上去。“衣衣衣衣, 等等我!”

“哎呀你快点, 不然等会再见到人,我又得躲厨房空间里了。”

“哦哦!好!”

一大一小走在小路上。她们滑过山涧,行过小镇,哪里的百姓需要帮助, 她们就出现在哪里, 有时是山鬼现身, 有时又是私底下偷偷帮忙。

虽然要走很多路,青霓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走到一个城池附近,他们照例大半夜入城,青霓把唐朝男装穿在外头,又描黑描粗了眉,用化妆术做了粗略改装,第二日才敢出现人前,小树苗则换成雪貂皮子,被她抱在怀中。

一人一貂走街串巷,入坊进市,那市集里有人在卖虎头帽子,毛绒绒的虎头,青霓一看就很喜欢,买来一个,往雪貂头上套,欢快地说:“送你啦!”

虎头套着貂头,双重毛绒绒,青霓心情非常好地撸了一通毛绒绒。

雪貂用虎头拱了拱青霓,忽然想起离开长安前的一件事,便在脑海里问:“衣衣,之前长孙皇后单独来见你,你们之间说了什么啊?”

没想到,摸在它背上的手动作变慢了。

青霓找了个干净石阶,半点山鬼气质没有地坐下去,“说了什么啊……”青霓语气有些沉,“我当时用山鬼语气,问她要不要长生,山鬼嘛,喜欢上一株花,希望她能长久开下去,任性且符合人设。但是她拒绝了。”

“啊?为什么?”

人类,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人类,不是很在乎寿命吗?

“初时我不懂,后来我明白了,是为了李承乾。”

“嗯?”

“既然皇后会因为年老而死去,皇帝也一样。”

青霓微微阖上眼。

——就像李世民,哪怕知道了未来,也不会因此就疏远别的儿子。别说只是从山鬼那儿听到未来了,历史上,他亲身经历过儿子相争,废了李承乾,贬了李泰,四年后,又重新给李泰封王了,还拿着李泰的上表,对大臣们说自己“记挂他”,说李泰“岂非才士”,说没让他当太子是“忍痛割爱”,全然没想到李治会不会由此产生危机感。

重感情,是李世民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

她管不了李世民的想法,管不了李承乾他们的想法,管不了天底下千千万万人的想法,也管不了长孙皇后的想法。

真正的神仙尚且不能操控人心,何况她这个冒牌货?

“那衣衣你是不想看那些糟心事才走的吗?”

“不算是。”青霓挠挠头,“你没有记忆才不记得了,我之前在秦朝的时候,也没有日日夜夜在咸阳啊。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贞观三十六年,长孙皇后病危,时年六十一岁。

李世民不眠不休地照顾她,连朝会都停了,然而,生命一如既往没有眷顾小唐童,在长孙皇后昏迷教日后,太医令狠心对李世民说:“陛下,这可能是皇后殿下最后的日子了……”

“我派人去寻山鬼——”李世民脑子乱乱,只知道咕嘟嘟说话:“还有修寺庙祈福,抄经书,造神像……”一边说,一边用额头抵着长孙皇后脑袋。

有手黏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腕,李世民惊喜抬头:“观音婢!”却在看到她红润面庞时,心下一惊,手抬起,想要摸上一摸,却又停顿在空中,久久不敢动。

——是回光返照。

“二郎,把孩子们叫来吧。”

“……好。”

长孙皇后病重,她的亲生儿女们也不管合不合规矩了,全住进宫中,守在病床前尽孝。

长孙皇后费力地想了想,又道:“先把承乾叫进来吧。二郎,你看着其他孩子,莫要让他们过于伤心。”

“……好。”

在众人目光中,李承乾眼角哭出了红印子,沉重地走了进去,在床边坐下,“阿娘,承乾来了。”

“扶阿娘起来。”

李承乾连忙将人扶起,把枕头垫在她背后。

长孙皇后抬手,摸了摸李承乾的脸,那已经不再是儿童那般嫩白,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承乾,阿娘会老,你阿耶也会老。”

李承乾忽然感觉眼中好像溅入了水,有些模糊。

长孙皇后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孩子,脑海里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山鬼抱着那只橘猫在捏肉垫,橘猫老了,懒洋洋晒着太阳,冷不丁被抱起来,便收着爪子,轻轻拍了拍山鬼。

祂忽然偏头看向她,头发散放,日光微染上她一侧脸颊,“你想长生吗?”

山鬼就那么轰地问了出来,长孙皇后颇有些意外,斟酌了一会儿后,却是摇头。

“咦?我以为凡人会很想要长生?”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李承乾敏锐感觉到,阿娘的眼神不一样了,那是她看阿耶时的眼神,柔软而专注。

长孙皇后想,她长生了,二郎怎么办呢?

山鬼偏爱二郎,定然是希望二郎能长久陪祂玩耍,然而,二郎从来就无意长生,在他心中最完美的人生是作为圣君走完这一生,让大唐国威赫赫,万邦来朝,百姓平安喜乐,然后,去黄泉与好友相聚,一起喝酒,一起打猎。

如果她长生了,二郎为了陪她,也必然会选择长生。

二郎会想要长生吗?

长孙皇后在心中摇头,他不会。不仅不会,在看着友人一个个离去后,他甚至会很痛苦,无法享受漫长生命。

他怀念着去了黄泉的友人,哪里舍得独自存活在这世上。如今大唐发展已蒸蒸日上,他的抱负也完成了,于他而言,死而无憾。

所以,她不想要长生,也不会去请求山鬼尽量延长她的寿命,一切顺其自然。

可,别人不知道二郎心中想法。尤其是承乾,作为太子本身就很辛苦了,看着阿耶年纪越来越高却不知他寿命几何——说不定,承乾会猜想,山鬼偏爱之下,他阿耶会有着悠久的寿数。

承乾自然欣喜于他阿耶没有去世,同时,心头压抑之感越来越沉重,长此以往,他或许会自暴自弃放弃太子之位,也或许会憋出毛病来,更或许,会做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

“阿娘的承乾一直是好孩子。”

——他不应该被逼成那样子。

长孙皇后用手指在李承乾脸上轻轻摩挲,“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你阿耶没有说过,但他对你一直很满意。”

“你一直——”长孙皇后喘了一口气,“是我和你耶耶的骄傲。”

“阿娘——”

李承乾滚烫的泪水便打在了长孙皇后手上。

“好啦,多大人了,莫做小儿姿态,去让你耶耶他们进来吧。”

李承乾抹了抹泪,走出去,过了一会儿,长孙皇后的丈夫与子女都进来了,围在床前,一脸难过。

“二……二郎……”

“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答应我四件事。”

“好。”

“莫要因我寿命之事,去求山鬼。”

“……好。”

“莫要求神拜佛,多修佛寺,让佛教因此壮大。”

“……好。”

“莫要厚葬我,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

“……好。”

“最后……”

长孙皇后本来是在看着李世民,慢慢扭头,望向床边的李承乾。

“我死后,让除高明之外的儿女,丁忧三年。”

魏王、晋王、长乐公主、豫章公主这些在朝政上能说得上话的子女不约而同紧缩瞳孔。

理论上来说,皇子和官员不同。皇子守孝期间,不婚娶,不娱乐,不生育,不远游,着孝服即可,不一定需要去职。

李承乾哐当一声跪在床边,眼泪止不住地流。

李世民依旧只会说:“……好。”

长乐公主看向她耶耶的眼睛,以往老臣去世时,那里都会大珠小珠落泪,然而,此刻,她耶耶望着她阿娘,却不见泪。

最后的时刻,长孙皇后看向李世民,眼眸倒映着他的模样,要刻入心底。

“二郎,妾能与你共度余生,十分欢喜。”

若是可以,她十分想陪二郎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没想到,寿命会在此时终结。

她不能去求山鬼,尽管山鬼或许会饶有兴趣地随手为之,但是,山鬼的善意是有限的,她怎能为了私欲去求,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呢?

她的二郎,是要当千古明君的人啊……

风动,树动,花瓣飘摇而入,落在长孙皇后鬓边,床上人却已阖然长逝,唯有唇角流着笑意,她是笑着走的。

殿内哭声大震,唯有李世民格格不入,握着长孙皇后的手,瞳孔如黑洞,没有流哪怕一滴泪。

皇后入棺也要换衣,李世民将所有人赶了出去,自己亲自为她梳头,束发,擦洗身体,换寿衣,换着换着,便缓缓跪了下去,额头靠在她手臂上,似乎在哭,也似乎没哭。

大殓和小殓过后,停殡的日子里,李世民叫来了长孙皇后最倚重的宫人,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什么?”

宫人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长孙皇后系于衣带上的物件,“是毒|药。”宫人此前为长孙皇后哭得眼皮红肿,咽哽几乎不能言,“陛下之前为诸位公卿亡故而凄恻,衣冠稀解,缠绵病榻,娘子那时昼夜不离陛下身侧,系毒|药于衣带,若陛下不讳,她便服下毒|药,随陛下而去。”

李世民怔怔看着这包毒|药,良久,才……

“……哦。”

朝臣们发现太子变了。

以往太子虽然一派温良恭俭让,处事贤明,眉眼处却好似压抑着什么,但是,自文德皇后崩,他身上所有浮躁,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处事更加得体了,沉稳持重,却又不失柔和。

李泰和李治被迫远离朝堂,为母守孝,听着一声声对太子的赞誉,还有手下传来的太子对他们势力的打击,这些打击并不显得激烈,和风细雨一般,柔和地抚去他们的影响。

而后,不论他们如何刺激,李承乾都不再放在心上了。

一个心理强大的太子有多可怕呢,他占着礼法,有着帝宠,这个国家一切都在向他倾斜,自古以来,想要拉皇帝倾心的太子下马,只能指望他自己犯错,以前,李承乾的稳重只是虚浮于表面,李泰和李治都不觉得这有难度,然而,如今的太子,却像是一座大山,无可撼动。

现在变成李泰烦躁了,“阿娘那时候,到底对太子说了什么!”

“我只是想通了。”

面对杜荷好奇他为何会有如此大变化的询问,李承乾微怔之后,便是露出一抹真正温和的笑。

人都是欲壑难填,之前阿耶明明做了那么多,他却永远不满足。

他只看到李治可以修王府,却忘记了,东宫也是朝廷,李治只是亲王,修王府是家事,他是太子,修缮东宫是国事。言官对亲王没有那么多要求,对太子严格,是因为他是储君。

他只看到了阿娘把李欣抱来养,为李欣起名,却忘记他有长子李象后,他阿耶兴奋到直接让天下囚徒都降罪一等,内外官职事五品以上子为父后者,各加勋官一转,特许民间举行大饮五日,又在东宫大宴五品以上官员。

他只看到了阿耶把一些政事交托给弟妹,却忘记太上皇驾崩后,阿耶为其守孝,朝中大小事务皆交由他来决断时,对他的放心与重任。

但是,他现在知道了,阿娘和耶耶……都很爱他。

……

李承乾私底下找了尉迟宝琳,请求去尉迟敬德墓前。

尉迟宝琳对此不发一言,太子殿下的要求,他没有资格拒绝,便将人带了过去。

才至尉迟敬德墓前,下一刻,李承乾这个太子便蓦地跪在泥土上,任由碎石隔着衣料扎向皮肤。还没等尉迟宝琳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对着墓碑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殿下?!”

李承乾还以为尉迟宝琳不知道这事,“……寡人有一事愧对忠武公,特来此致歉。”

看着太子诚恳的眼神,尉迟宝琳把太子扶了起来,不咸不淡地说:“殿下言重了。”

第224章 卌年番外

丁忧三年, 出乎众人意料,居然不是李泰和李治的势力受影响最大。

而是长乐公主与豫章公主。

说得再严谨一些,是女官, 而大多数女官选择依附在她们手底下。

男人在这方面真是出奇一致团结, 不管是哪方势力, 都不约而同发难了。鉴于山鬼存在, 外加如今在皇位上那位对自己儿女尤其心软, 他们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减除他宝贝闺女的羽翼。

“孕假?”

朝堂上, 李世民听见这事, 有些不明所以,“卿怎么提到此事?”

那官员一副为同僚着想模样, 大义凛然道:“女子生育本就九死一生,怀孩子时更是受罪,陛下对此应当并不陌生。”

李世民立刻想到了观音婢, 闷痛从心尖一阵连一阵升起。

官员拱了拱手,继续道:“是以, 臣提议若女官有孕,当为她们批假, 公务由下属暂代, 出了月子之后再官复原职。”

……

下了朝,陈硕真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才体体面面地来到自己办公之地,没有直接一拳头打向那个官员。

“他在下套。”陈硕真嗓音沉了些, “还孕假呢。通常是两个月左右发现怀孕, 到出月子, 几乎是离开朝堂一年了,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一年后回来,手中权力被瓜分,说话都不好使。”

房知葵笑了笑,“是他们在下套。但是,这套下得光明正大,陛下若不同意,那便是不顾人伦,陛下若是同意……他不可能不知道离开朝堂一年会有什么后果。”

“碍于人伦,陛下通过了那项政策。”

陈硕真低声骂了一句官员无耻,喝下去一大口茶,还把茶叶嚼了,权当提神。

女官也有父母,女官父母死了,同样要丁忧三年,除非本人特别有能力,能够让皇帝专程下旨将人召回,一边守孝一边任职。

丁忧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了,再加上孕假——除非完全杜绝床事,不然,根本无法人为控制是否会怀孕这种事情,女子的政途将变得尤其艰难。别的不说,要是不小心三年抱俩,五年抱仨,这官职有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陈硕真:“我们可以管住自己,但是管不了别人想要孩子。”

房知葵:“还是女官太少了。”

陈硕真:“嗯?”

房知葵:“女官少,女子丁忧或者孕假,基本上是由男子来接管权力,可若是女官多了,将政策改成女官孕假,只能用女下属暂代,再折腾,权力也是在女子手上过度。”

陈硕真无语,指出:“现在我们也没办法变出女官来,要是等时间,还没等到朝堂上男女各半,就会有不少人因为孕假被掀下去了。”

房知葵手指叩着桌面,如同叩鼓点,“让我想一想,一定会有破局的方法。”

还没等这方法传来,别人已出了第二招——一位女官上疏,请求辞官。

她言辞恳切:“臣为陛下尽忠多年,唯一愧疚的是不能多陪陪家人。臣的儿女已经长大,却与臣聚少离多,臣请乞身,老于乡里。”

李世民:“……”

只能批了,那不然呢,说一句“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你别管你儿女了”,还不被言官喷到死?

偏偏这种事情,一般是要贴在广告牌上,广而告之天下,之前任何一个官员离开朝堂都是如此,这事一出,天底下仿佛只剩下一个声音——皆是夸这女子迷途知返,孩子怎么可以缺少母亲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后面推动。

“殿下,我们势力中,已有不少女子辞官了。”

长孙皇后陵墓前,李丽质结庐而居,陈硕真前来拜访,两人对坐,说起最近的事,陈硕真神情很迷惑:“不可以缺少母亲,就可以缺少父亲了吗?这处理公务时间不是一样的?陛下又不是要女官从白天到黑夜一直在皇城里,不是一样的下职时间?何况,夫妻双双入官场还是少数,大多数女官的丈夫难道不是住在家里,抚育子女?”

“男主外女主内,世人千古以来皆是此想法。”

陈硕真呸了一口,“还是那些士人太闲了,要是穷苦人家,女人能外出有份活计,能多添钱财,哪家男人会抱怨她不在家里陪孩子。”

李丽质赞同地点头。又苦恼:“寡人现今在丁忧,不在朝堂,到底不能如过往那般挥洒自如了,只怕三年出来后,文官方面会成为光杆司令。”

武将那边还好,她再休三年也还是长乐王,战功依旧在,又有陈硕真在军方替她稳定大局。

便在此时,有人撩起帘子进来,“长乐王不必担忧。”

李丽质抬眼看去,语气下意识柔和了几分,“大兄。”

李承乾大大方方落座,开门见山:“如今朝堂上对女官攻势汹汹,吾虽不能保证你麾下分毫不损,却可以护住一部分人。丽质且放心。”

李丽质脸色变了变,但想到她和阿耶所说,日后要为大兄做大将军,开疆拓土之言并非是在糊弄人,纠结一番后,便也默认了与李承乾结盟,“如此,劳大兄费心了。”

他们皆是跽坐,李承乾手指轻轻点在地面上,含笑点头:“好。”

回了东宫,李延寿问太子:“长乐王如何说?”

李承乾:“长乐应了。”

李延寿忍不住笑起来,“山鬼之言终究在陛下心里留下痕迹,按理来说,诸王是能领兵职的,如今只有长乐公主手中有兵,那些看不惯女官的人可谓是帮了我们一把,将长乐公主彻底推到我们这边了。”

……

庐中,陈硕真盯着长乐王双眼:“殿下想好了?”

长乐王面色坦然:“我原先是准备一直中立,若太子能登基,便领兵为他南征北战,然而,如今时不待我,我那些兄弟们,我总该选一个支持,不若靠向太子,在他手下,我应当能护住大部分权力。”

女官,也是她权力的一部分。

……真的可以吗?

陈硕真不信,却没有多言。她的主公没有登顶的心思,或者说,像她这样,刚才一瞬间闪过念头:既然女官前期需要庇护,才能在男权打击下立稳脚跟,那,这人为何不能是她主公,山鬼也曾说过,华夏有女帝存在,那为何不能是她主公?她有兵权,谁有兵,谁就能说话。

然而,这种念头才是匪夷所思吧?

房知葵找到了尉迟宝琳,直言:“长乐王会与太子合作。”

尉迟宝琳面色微变。

房知葵:“暂时的。在下特意来此,只望君莫要忧心。”

尉迟宝琳:“噢?你能做你主公的主?”

房知葵:“不。但是,我做不了太子的主。”

尉迟宝琳脑子开始疼了。

这些谋士说话怎么弯弯绕绕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知道,长乐王要是想用他,就一定不会真正和太子站在一条线。没关系,他可以等。

——凭什么太子在他耶耶坟前磕头,他就一定要原谅他?

“那么,如今朝堂上的困境,长乐王有何解?”尉迟宝琳语气幽幽。

倘若这事都处理不了,要他怎么相信她们呢?

“你且看着便是。”

房知葵起身,穿过门扉投下的阴影,走入日光中。

尉迟宝琳泼了桌上待客的酒,喉咙里溢出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对面第三招已经使出来了,他们特意找到了一宗案子,是女官所判。

一盗贼出狱后危害百姓,有义士招募人手将盗贼杀害,依法,该判那义士死刑,然而女官认为此事情有可原,如果杀了此人,相当于为那盗贼复仇,对社会风气不好,便做主为义士减刑。

有官员在朝会上将此事拿出来,抨击:“此为妇人之仁,若人人皆如此,人人自我决定谁该杀谁不该杀,便复古时游侠之风,重仁义而轻律法,于国无益。”

“这是在加重刻板印象。”

青霓在听说这事时,出于站在现代的高度,一眼就看出来了。

什么是刻板印象呢?

不停加重女人重情,容易感情用事的印象,就会让人在面对男女时,天然倾向于选择男性去做大事,因为“男性不感情用事”“男性靠谱”。

然后,一些重要岗位也不会交给女性,因为“女人感情用事”“女人不靠谱”。

还有孕假之事,外人看来是很好,但是在和她共事的人看来,哦,你一怀孕,事情全交给我办,如果“我”是个男人,那更妙了,交接事务是很容易生乱,还会影响别人的公务,不停加重男人用起来顺手,男人用起来稳定的印象,各部门挑选员工时,自然会偏向男人。

至于山鬼想看到女官?

有啊!

某某部门整理文书的不是女官吗?

某某部门掌管礼仪的不是女官吗?

女生细心,女生温柔,女生干不了重活,这些事情交给她们,重任由男的担,升迁也由男的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陛下!”

那些官员说:“男子阳刚,女子阴柔,这些刑狱之事,不应当交到女子手里。”

他们字字句句仿佛不是为了夺权,也不是要求撤销女官,“不若,让她们整理卷宗吧。”他们诚恳地建议。

……

房知葵来到庐中,向长乐王禀告:“殿下,我们在刑部、大理寺的人手被换了。”

第225章 卌年番外

“因为所谓男女差异?以阿耶的气度, 他不至于那么做。”

“对。所以那些女官是真被揪出来错处,却也不是什么大错,相当于民不举官不究, 官场上那些男人, 大大小小也犯过错,然而,这次被有心人揪住, 便……”

这是官场惯用手段, 找出错处, 弹劾,理便在他们那儿, 李世民偏偏又不是昏君暴君,既然官员有错, 便也只能够罚了。

长乐公主眉头轻挑了一下, “党争。”

房知葵微征后, 颔首:“不错, 党争。”

这事总结起来也不难,换个思路, 女官是新政, 有皇帝支持,要变法,男官象征旧政,不想被新政冲击,不论之前有什么矛盾,不论是哪个派系, 此刻都本能地开始保障己方利益。

——自然, 也有人袖手旁观, 或者帮一把女官,可这终究是少数。

这就是党争。这就是女官被打压的缘由。

长乐公主随即按向自己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了守孝期间,她无法佩剑。

“党争若无领头人,便很容易溃败。”

可偏偏,她根本没办法出现在朝堂上,没办法巩固人心。如今女官显得不堪一击,很大程度是因为她和阿姊都被迫去职,三年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回归,回归后又会不会庇护她们。

趋利避害是本能,不分男女。

——就像党首领倒了之后,下面随着他干事的人,要么跟着党首领一起被清算,要么树倒猢狲散。

房知葵问她:“殿下想要如何做?”

“我阿耶可没有教过我光挨打不还手。”

长乐公主彻底愤怒了,“不是想要女官滚出朝堂吗,我偏不如他们所愿。”

房知葵目光在自己主公面上细细巡睃,好像在期待着什么。长乐公主并未察觉,那双透亮眼眸此刻锐利了起来,像极她在战场上要冲锋陷阵的模样,每一次,她都能像一把尖刀,狠狠插|进敌军腹心,带领己方获得胜利。

——这一次,也定不例外。

“他们看似团结一片,实际上就如一个个要塞,明面上相连,实则各自为战,如今来势汹汹,不过是因为女官所涉铺得太快了,便看着像全面开战。”

房知葵端来沙盘,谁也不知她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此刻。

李丽质皱着眉头,一如既往在沙盘上指画形势,只不过以前是画地形,如今是画朝堂。

“首先,这场战役是我们处于劣势,那我们就不能和对面硬碰硬,祈求速战速决,我们该找到敌军弱点。”

“他们弱点是轻视我们,明明知道女子中也有英才,却还是不够重视,骄傲自大。”

“对,这是一个弱点。还有另外一个弱点——他们后方不稳。”

“后方?”

“他们战斗的地方在哪?朝堂。朝堂就是他们——以及我们的前线,那么,向敌我双方输送兵力的后方,是哪里呢?”

房知葵缓缓呼出一口气,“地方。道、州 、县。”

“对!那里有不少学堂,科举四年一次,每四年,就会向朝堂提供人才。之所以说不稳,是因为它们也是我们的大后方,不再像以往一样,只输送男子进朝堂。”

李丽质专心地思考:“敌方后方输送比我们强,所以,我们要做的是……”

陈硕真也在,她一拍桌子,与李丽质相视一笑,二人异口同声:“劫粮草!”

……

“耶耶说过:顽虏骄恣,必自此始,破亡之渐,其在兹乎!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

房知葵将她们这边的女官聚集起来。

“近来朝堂上那些男官对我们步步紧逼!”房知葵抱着胳膊,视线扫过她们脸上不忿,问:“你们甘心吗?”

“明明男官也做过一样的事!但是,男官就是有情有义,到我们就是妇人之仁!要说私改狱判,君不见古时张苍,也就是因着行刑时露出一身白肉,让上官看着欢喜,便放了他,如此岂不荒谬,而我们呢?法理二字,那份判决至少占了情理,又不是看那义士长相俊美才为他减刑,却被男官打压,说是女子妇人之仁,你们能咽下这口气吗!”

“不能!”

“他们简直……无理取闹!”

“我是科举上来的,凭什么是女子就得去管文书?”

“房娘子说吧,是否殿下有指示了?殿下说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风烛未定,光影间,弯月如钩,倾进房知葵眼中,“殿下要你们——”

女官们心跳加快,心神都被钩着走了。她们期盼着能够打破这困局,期盼着结局能与千百年来不一样,朝堂上的弄潮儿,也应当有女官一份!

“退到地方上,做各县县令。”

女官们愣愣的:“……退?”

……

“我们要稳住后方,休兵秣马,坚壁不战,男官从古至今便占据了朝堂,我们呈一时之快,只会给对面机会,让他们乘胜追击,将我们赶到溃散。所以,我们得先安顿下来。”

……

房知葵想着自己主公的指挥,恍惚听见战鼓集结。

她用静静的眼神注视着面前同僚,然而,谁都能感觉到,这如同灰烬里压着火星,只需稍一拨弄,火舌便会呼腾而上。

“对。就是退。”房知葵说:“地方上有官学,而你们是县令。”

房知葵对依附过来的女官性格了如指掌,她一直在认真观察,耐心等待时机,此刻能被她找过来的,都是心怀不甘,不愿意回家相夫教子的一群人。

她们有去改变这一切的决心!

女官们已经听懂了房知葵话语,她们心中同样出现了灰烬,只等着某一刻,熊熊燃起。

“县令……”

在这一刻,她们表情无比生动——鲜活,快意,讥讽,都朝向了那些尚未察觉不对的男官。

女官去了地方上,当然不会严禁男人上学,这样会打草惊蛇,她们只是……对女学生家里多多家访,对女学生本人多多改变思想,让学生知道,她们不是为了家人而读书,也不是为了日后相夫教子而读书,而是为了她们自己而读书。

思想,是最顽固,却又是最容易改变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受到的教导是“母亲做官也是撑起这个家”“女主外男主内并不可耻”,那当这些人一个个成长起来,她们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异类,她们会自然而然地……冲击着这个世界!

陆陆续续有女官们上书,请求自放去地方上。

在朝堂里,这样是“自贬”,是 “左迁”,是远离中央,是没有前途的行为。男官们并未想太多,他们用刻板印象来针对敌人,自身却也困在刻板印象里,傲慢地看着那些女官“败退”,快乐于自身打了胜仗。

女人嘛,就不该进朝堂,这样就很好,既赶出了政治中心,也能给山鬼一个交代。

也有人看出来不对,然而他们想的是长乐公主暂时不能回到朝堂,暂避锋芒也是明智之举,三年后,长乐公主应当就会重新召回她们了。

李世民也是如此想,长乐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她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前段时间,长乐那儿才去了客人,随后便有女官自请下放,这中间必然有关联。

李世民不会给闺女拖后腿,不论是哪个女官请求下放,他都大笔一挥允许了。吏部那边也没有阻拦,给谁升官他们要斟酌一下,给谁外放,这事情还用拦着?又不是他们自己人。

一辆辆马车驶离长安,车上人走之前,都不约而同回望这座京师。

“我们去当县令,让他们先得意,十年后,且再看时局!”

……

“但是,只防守还不够,防得久了,就会失去锐意进取的精神,同时,我们还要进攻。”

“他们有人有据点,六部就是他们的据点,我们得夺过来,这是标杆,让女官一看到,就会维持希望不灭。”

“以点带面,不可贪多,一个,我们只掌控一个部。”

“硕真,你执我亲笔书信,去寻太子。作为盟友,想要我的支持,他该出点力了。”

……

“民部?”

李承乾惊讶,“长乐想要民部?”

陈硕真反问:“太子殿下不想要民部吗?那是朝廷的钱袋子。”

李承乾眼眸闪烁。

陈硕真眸子明亮地注视着他,眼神含笑:“殿下,我们是盟友,我们拿到了,不就是殿下拿到吗?总比殿下那些弟弟拿到的好。”

如果换个皇帝,这事别说成了,就是悄悄摸摸商议,也只敢放几个人进去。然而,在位的是李世民,他……还真没有那种死拽着权力,不给儿女的想法。

他甚至很欣慰,太子终于有大动作了。就是这动作……有些奇怪?

李承乾的人站出来,说——

“陛下,女子细心,不若将女官统统录入民部?”

“女子去刑部,兵部确实是添乱,她们心肠软,而且,自古以来,除了少数奇女子,兵戈之事多是男子掌握,但,从古至今,内宅皆是由妇人打理,管家算账是她们长处,不如扬长避短,将她们放入民部?”

“陛下,臣附议!”

“陛下,臣也附议!”

之前攻击过女官的官员脸都绿了,真让所有女官都入民部,过个几轮科举,这民部岂不是上上下下都是女官?

有官员站出来:“陛下,不可……”

太子这方官员便说:“有何不可!难道自古以来不是女子管家?”

“女人心软……”

“别的事情就算了,管家这事,我还没见过哪个妇人心软的,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她们进民部,才是如鱼得水!”

“……”那些官员一时语塞,毕竟,他们前段时间攻讦女人,用的理由是“柔顺”“心软”“会妇人之仁”,但是,这些统统跟管账没有半点关联啊,总不能说妇人心软,会把家产送出去吧——这就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此时还有一些女官在朝堂上,她们满脸无辜地说:“陛下,臣等愿意为陛下管家。”

“毕竟,男人都是大老粗,粗心大意,不如我们女人细心。”

——用魔法打败魔法。

——用刻板印象打败刻板印象。

第226章 卌年番外

这场危机让长乐公主仿若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始终无法戳破那层轻纱,让她一览全貌。

究竟……是什么呢?

长乐公主心里纠结得紧,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说来也很奇怪, 她比较心宽,平时遇到问题, 若是想一会儿想不出来答案便放到一边, 顺其自然,但这一没头没尾的念想, 却让她紧紧记挂在心头。

唯一让她高兴的是, 随着太子和她, 以及豫章公主手下那些人合力,民部终究是落到了女官手中。

“这样也能让我心安……”她这么向陈硕真说, 话音未落,却是一愣。

没有得到下文,陈硕真:“殿下?”

长乐公主:“硕真,你说我安全吗?”

陈硕真不假思索:“当然。”

陈硕真想了想, 又道:“不过, 若殿下上战场,那就谈不上一定安全了。”

长乐公主摇摇头, 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不,我不安全。”

陈硕真神色微妙, “为什么这么说?”

一国公主, 还有着当今圣天子千娇百宠, 更是拥有兵权, 怎么会不安全?

“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很安全, 有耶耶在, 便能安心,但是,现在我发现,就算耶耶在,我也不一定安全。”

回忆起这些时日,手下被排挤走,势力险些毁于一旦,长乐公主眼睫微垂,“硕真,我……不,我们都不安全。”

她总算知道她最近心底那股怪异感觉是什么了,是战场上培育出来的直觉在向她预警:危险!很危险!

哪怕她有兵权,也很危险。耶耶在位,只要她不轻举妄动,兵权不会被夺走,但是,军营里几乎是男子,女人在力气方面天生弱势,只有少数才能在战场上拼杀。以前她不觉得全是男人有什么问题,然而,之前经历仿佛在向她预警——

“硕真,我们要组建女兵。”

“女兵?”陈硕真深吸一口气,“好。”

长乐公主侧目:“你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不觉得我在异想天开?”

战场上冲杀多数靠力气,男女力气先天差异摆在那里,她是箭术高超,陈硕真是天生神力,才能上战场,可是像她们这样的仅是少数。

“万事万物无绝对,殿下想要什么就提出来,余下,我会想办法。总不能你一说什么事,我就立刻说做不到——那又有什么能做到呢?”

长乐公主抿着嘴笑了。

陈硕真看着她的主公,也笑了。

“让我想想……”陈硕真一脸纠结和苦恼,“要是师父他之前做出来的那个‘雷震子’,可以像弓箭一样,拿在手上就能用就好了。”

这话瞬间将长乐公主记忆拉回了当初打高丽时,最决定性那一战,所有人都做好了苦战准备,然后,他耶耶拿出了“雷震子”,据说是山鬼传授,能将天上雷公请来。

他们举起盾,扛着墙头箭雨,将那些东西埋在了城墙下,后面,便是轰隆轰隆震天响,在所有人傻眼注视下,城墙——破了。

这是一件“神器”,可惜使用条件太过苛刻,它要手动引爆,而且不是丢出去就能用,要埋起来,并且得提前准备大量“雷震子”才有效果。

“女兵有了它,确实可以补足与男子的差异,只是,那得在不断改良后了。就像弓和弩,后者,女兵操作,不需要太大力气,也能造成大伤害。”

“听说师父已经在继续改进了,尚未有显著效果。”

“我们等不了‘雷震子’改进了,得想想别的办法,女兵能在哪里发挥作用呢?”

二人一起陷入沉思之中。

……这,好像不是一般的难?

除非给每个女兵配一把弩,问题是,大唐也没奢侈到这地步啊。

“呃……”陈硕真低头摸了摸自己腰间囊袋,那里常年会装一册军书,她脑子里乍然“滋——”过一道灵光,“殿下,我去翻一下皇家藏书阁,说不定会找到方法!”

长乐公主一脸震惊。

陈硕真 :“咳,虽然这个办法很笨,但是,短时间内也想不出别的了。”

长乐公主在守孝,这个重任只能交给陈硕真了,就连房知葵都不行,因为她没有权限自由出入宫门。

几个月后,陈硕真差点累死藏书阁,天天顶着个黑眼圈上朝,终于让她找到了——

“殿下,你看这里,隋朝这本医书说,人断肠后,可用针线缝起来,那……皮肉伤是否也可以……”

战场什么伤最多,当然是刀枪箭造成的伤口啊!这种当场不会死,但是回到军营后基本上也只能硬熬,运道好,就能熬过去。

长乐公主一时半会忘记自己初衷是什么了,激动到身躯颤栗,音咬得极重:“硕真,速速将此事告知阿耶,让太医令他们研究这缝合之法,用什么线缝合不会出问题,配什么药能加快愈合速度,都要耐心钻研,此物能让大唐将士更好活下来!”

“好!”陈硕真转身就要走。

“还有。”长乐公主喊住她,表情凝重:“针线是女人活计,丈夫怎能做这些小活。”

两人对视一眼,陈硕真微微点头,露出一个笑:“殿下,此事交给臣吧。”

又过两三月,广告牌上出现了陛下旨意,有会针线活的妇人,若有意愿者,可入军营为女医,日后随军,为将士缝合伤口。

加粗加大重点:不强征,朝廷发钱粮,算军功。

——当然,肯定不可能是缝治一个人就算一个人头军功,有折算,但那也是军功啊!攒够军功能封爵!封爵不止有钱粮,还有土地!

钱粮不能吸引人去战场,但是爵位和土地可以。一时间,报名之人络绎不绝,还有男人高嚷着他们也会缝缝补补,为什么不收男人!

李世民谨记着宝贝女儿的话,严令只许收妇人,而且,哪怕是李世民都本能觉得,妇人肯定更手巧,这种事情关乎性命,男人来凑什么热闹。

妇人入了军营不是一上来就让她们去拿人体缝衣服,由医师仔细教导步骤,确认她们记得一丝不苟后,才用罪犯来练习,如此,才放心让她们日后随军。

到贞观四十二年,长乐公主出孝两年后,大唐经过长时间修养,并且之前所收获地盘也通过修路联合在一起时,武德充沛的唐皇再次把目光瞧向远方,开疆扩土之心蠢蠢欲动。

大唐素来擅长以战养战,打了那么多次战,却并未出现民不聊生状况,甚至因为战争容易发财,每次大唐要出兵时,唐人皆是踊跃报名。

——想想你还住着泥巴房,你隔壁张三去了战场,侥幸活下来,捎回攻城略地时拿到的金银珠宝,或者牵回数头牛羊,因此住上青砖房,吃香喝辣,这种刺激,足以让不少人上战场拼命。

本来这次战争不该是李丽质为帅,她身上战功足够多了,倘若为皇子,无论如何,李世民也不会让她去。然而,得幸她是女子,在她主动请缨下,在太子推波助澜下,在李世民默许下,长乐王再次出征,这一次,女军医也随军而行。

同袍情都是在生死间磨练出来的,一次次战斗中,那些伤兵侥幸不死,回到营里接受救治,睁眼时是女军医细心缝合,闭眼后是女军医尽心照顾,亲近之意便滋生了。

不论男女,他们就是同袍。

自然,这其中也会有人对女军医口吐污秽之言,也会有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双方也起过摩擦,没有哪个地方会是全然一片童话,这便是李丽质一定要领兵的缘由,她尽她最大可能调节双方矛盾,对于调戏女军医的将士也绝不姑息。

女兵暂时没办法出现,女军医就是她在军营的另外一股势力。

来军营的也有寡妇,和军中将士在战火中看对眼,李丽质也乐见其成,只一条,不许在军营中乱来。

“这样就能安心了吧?”李丽质询问自己。

这次出征,长乐王以自己在战场上的敏锐,再次立下战功,巩固了在军方的威望,她的追随者只多不少,慕强是人之本能,凌驾于男女之上。

大军返程长安,李世民作为唐皇出城迎接战士,李承乾身为太子,紧随其后。

长乐王再一次平安归来,父兄皆是心下一松。望着远方旌旗猎猎,李承乾迎风沉默,他想起李丽质第一次随军时,他耶耶和他妹妹都去了战场,他只能留在后方监国,每一日都是止不住担忧。战场箭矢无眼,万一伤到谁了呢?丽质女孩子家家,去什么战场,就好好当个公主被他们娇宠着不好吗?阿耶年岁也大了,若是有个不慎……

他仍记得,收到战报,说李丽质一声不吭脱离大部队,带军偷袭时,他急得团团转,用私房钱搜刮了整个长安的药材,命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得知阿耶上了战场就撒欢,一个皇帝跑人家城墙下探查敌情,回军后还得意洋洋问左右,自己身手比之当年天策上将时如何,胖得走路都容易气喘吁吁的李泰,那个月直接瘦了整整三十斤。

还有李治……对外乖巧如白兔的李治,第一次在人前气得骂脏话,都不管一个是他父,一个是他姊,直言他们不能让人少操点心。

耶耶和丽质归来,也是这样的艳阳天,他们三兄弟聚在一块,喝得醉醺醺,几乎喜极而泣,什么皇位,什么政斗,都抛之脑后。那时只一心想着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东宫里,李承乾单独设宴邀请长乐王,欣慰地对她说:“丽质这次又为大唐开疆扩土了。”

两人举杯互相示意,李丽质抿一口那烈酒,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不管喝多少次,她还是喝不惯烈酒。

李承乾细细问过军营之事,李丽质一一作答,包括军中有部分新贵向她示好。李承乾听后大喜,他们是盟友,对长乐王示好,便也算是他这边的人了。

说过正事,私事便也说一说,李承乾微醺着提到:“你出去后,阿澂一直记挂着你,天天闹着要去找姑妹。”

“阿澂……”李丽质眉头舒展。李澂是李承乾老来女,今年才七岁,受他千娇百宠,李丽质也很喜欢这个小女郎。

她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笑道:“我给阿澂带了礼物来,她人呢?”

小姑娘在跑马,骑着小马驹笑得很灿烂,看到李丽质,高高兴兴跑过来,抱着姑妹胳膊,兴奋地叽里咕噜,说着思念,说着关心,还挺了挺胸膛:“阿澂把今年一整年的蜜水都攒下来了,都给姑妹喝。”

李丽质哭笑不得。

放了一年的蜜水,还能喝吗?

心里又有些熨烫,这孩子还记得她是甜口。便把礼物拿出来,是一根小红马鞭,李澂“啊”了一声,惊喜地抱着礼物,就要拿去马上试,被李承乾叫住,拉过来用手帕给她擦擦汗,半疼宠半抱怨:“你一个女孩子别总是风风火火的,以后要怎么嫁出去。”

李澂乖乖应声,再过去骑马时,就显得文静了许多。

李承乾侧头,看向李丽质:“丽质,走,我们再吃酒去……丽质?”

李丽质从李澂身上收回眼神,也看向李承乾,“阿澂也快长大了,大兄有什么想法吗?”

李承乾并不知道,李丽质此刻心跳有多么飞快。

他笑着说,带着一惯宠溺之色:“她自小爱玩,又是个女孩儿,我只盼着她能平平安安长大,至于什么琴棋书画,文韬武略,也不需要她学多少,给她挑个好夫婿,护她宠她一生便好。”

说完之后,李承乾久久没听到妹妹说话,困惑:“丽质?”

李丽质才像是回神,笑容一如既往:“无事,我只是想到阿耶的话。”

“阿耶的话?”

“嗯。”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李丽质直直盯着李承乾看,却又似恍惚没有焦距,不是在看他。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阿兄,不是我朋友。

第227章 圩年番外

“知葵, 硕真,如果我想争那个位置,你们愿意帮我吗?”

这决定很突然, 突然到陈硕真只缓缓发出一声:“……啊?”

房知葵更是直接问:“殿下怎会有如此想法?以往殿下不是只想做大将军吗?”

长乐公主沉默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言语。“因为,旧时我以为不论是谁上位,我都能保住我自己的权势,如今我却发现, 女子身份是我之幸, 亦是我不幸。”

幸运在于,不论哪个兄弟上位,都不会容不下一位公主;不幸在于, 一朝天子一朝臣, 父亲最疼宠她, 由着她在朝堂中做那长乐王,威名远扬, 然而,换成兄弟上位后, 他们不一定会继续支持女官, 到那时候, 她这长乐王难道不需要主动解甲归田, 给天下女子做个“榜样”?

尤其是她大兄, 他或许还会认为让妹妹回归家庭, 不再去打仗是在爱护妹妹, 战场多么凶险啊。

“我不想安于后宅!”长乐公主猛地站起来, 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心腹, 居高临下, 野兽终于愿意露出自己獠牙,“你们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我是你们主公。

历史上,玄武门之变前,李世民也曾说过相似之言:若是房玄龄与杜如晦不来助他,便就地斩杀。这话是直接传给房杜二人,没有隐瞒,并非威胁,而是在表明“我下定决心了,你们不用忧心我瞻前顾后”。

此时,陈硕真与房知葵也确定了,她们主公不是想一出是一出,而是真切做出了决定。

那就好,毕竟这事可容不得中途反悔。

二人齐声道:“尊主公令。”

长乐公主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简直荒谬,一个公主想要夺嫡,这又并非不可思议,山鬼说过,华夏在将来会有女皇出现,女子为帝并非妄想。

她手指紧紧扣着桌沿,全身紧绷,说话时仍是四平八稳,“兵权正牢牢攥在我手里,女军医更是一出妙棋,此前出征,活下来的士兵竟然比以往增了五成。如今短时间内看不出成效,再打几场仗,军中便离不开缝合之术了。”

军队是长乐王根基所在,她将这一块肉护得严严实实,除了她阿耶,谁也没办法插手。而她阿耶,对她向来纵容。

陈硕真道:“民部这边仍在经营,再过三五年,上上下下只会有女官在位。那民部尚书快到致仕年纪了,我们的人会与太子的人联手,将一位女官推到民部尚书位置。”

两人看向房知葵,房知葵笑了起来,这一笑如宝剑淬开冷冽锋锐,柳叶刀似的眉切开光影。“殿下,可否到臣家中来?”

这家里只有房知葵一人住,她在长安城中另置了宅院,不愿再回房家住。

到了她家书房,房知葵拿出了十几个卷轴。“这部分是这些年来中央六百四十三位官员的信息,”

她又指着另外一柜子,“这其中是地方上七千余官员信息。”

长乐公主上前去拆开一个卷轴,里面记载了官员籍贯,喜好,职位调动,以及家中人口。她又拆开另外卷轴,仍然是记载有籍贯,喜好,职位调动,以及家中人口。

“这……这……”这彻底出乎了长乐公主意料,她看了看房知葵,嘴唇动了动:“你什么时候建立了一个情报网?”

“不是情报网。”房知葵道:“是我入了官场后,将官员资料收集至此。”

这些都是明面上能打听到的资料。

房知葵也拿起一卷,翻了翻,指着其中一个名字,“殿下,你看这位,礼部侍郎,他膝下无子,仅有一女,对这女儿百依百顺,而她女儿,据闻要参与下一次科考。他与其女儿,我们可以争取过来。”

“殿下,你再看这人,是一位言官,宛若当年魏征,经过这些年观望,臣发觉在他眼中没有男女之别,只有对错之分,此人不必接触,殿下只需立身正,他便不会与殿下作对。”

“还有这人,是位大孝子,曾将老母接到长安,亲自照顾,奈何母亲住不惯大宅,执意返回老家舒州,正是女官辖境之内。殿下可去信一封,让咱们的人好生照看这位老妪,结个善缘。”

“这人利益至上,可以拉拢……”

“这人有过轻视女眷之举,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人……”

“这人……”

陈硕真在旁边听得咋舌。

房知葵入官场是贞观二十八年,如今已是贞观四十三年,这是足足准备了十五年啊。

房知葵不紧不慢地述说,长乐公主认真听着,要夺嫡必须要有自己势力。不是她之前那种抱团的势力,而是能够发挥助力的势力。而且,要知道谁会中立,谁会倾向她,谁会反对她,那些中立的要拉拢,那些倾向的要安抚,那些反对的,要打压以及清除。

说得差不多后,房知葵做总结:“殿下切莫心急,陛下如今并未见老态,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发展。”

陈硕真忍不住说:“万一被陛下发现了呢?可不能小觑陛下。”

“所以,幸好殿下是女子。”

“?”

“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女官被打压。殿下与陛下关系最为亲厚,就算被发现了,女儿抱着阿耶胳膊撒娇,说自己是在害怕,想要保护自己,我相信陛下不会计较,反而会更怜惜殿下。”

陈硕真明白了,“所以,我们不应该攻击太子。”

“当然不应该,太子地位非常稳固,去攻击只会适得其反。我们先发展自身才是硬道理,自身不够强,就算把太子拉下来,登上皇位,那也只是傀儡。”

至于太子谁去对付……房知葵并不担心,现在最着急的应该是李泰和李治,李世民已经步入老年了,说得难听些,谁知道什么时候会驾崩,长孙皇后会老会死,皇帝也不例外,他一驾崩,太子之位就很难改易了。

李丽质直截了当说:“那便先发展自身,太子那边,继续合作,谁都知道寡人亲近太子,倘若这时候断去联系,容易打草惊蛇。”

“唯。”

“唯。”

“知葵,接下来织网,要劳烦你费心了。寡人也先回王府,你所说那些需要拉拢之人,寡人找个时日,挑一些身份合适的下帖子,邀他们举办游会。”

“唯。这其中有一些人,臣在这十五年里已经接触过许多回了,也能称得上交情深厚,今夜臣做个汇总,呈与殿下。”

“好。”

李丽质拉开书房门,阳光拂过她面颊,越过她肩头,铺了满室亮堂。

房知葵在身后恭送。

李丽质倏忽回头看她,“知葵。”

“臣在。”

“你为此准备了十五年,如果寡人一直只想做大将军呢?”

房知葵先是一怔,紧接着,她沉吟:“臣不认为会有这种事,殿下若是甘于平淡,就不会选择军旅生涯了。而太子……他与陛下不一样,自始自终,臣都不信他会支持女官。”

在登基之前,他会因为利益,要拉拢长乐公主而支持她的势力,登基之后,女官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甚至,如果罢黜女官,还能为他赢来男人的赞誉。

“但是……”

房知葵抬眼看向长乐公主,“事无绝对,倘若殿下当真没那心思……”

李丽质的心突突跳动。

“那臣也没办法,只能够歇了心思,为殿下谋划退路了。”房知葵用手指轻轻蹭了一下自己面颊,无奈道:“谁叫殿下是臣选的主公呢。”

“辅机,我们都老啦。”

李世民和自己大舅子一起看夕阳。

带着一身夕阳气息,李世民感慨:“前几年知节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

长孙无忌揭开酒坛封口,葡萄酒香味便从坛口漫了出来,不用宫人,他亲自给李世民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他们没有分案而食,小案摆在二人中央,上面是精巧糕点,枣泥山药糕、茯苓糕、玉带糕、山楂糕每样四块,所用皆是极白极细的好面。花前竹下,畅饮着美酒,食用着香糕,长孙无忌脸上满是醺醉红晕,“是啊,如今只有我陪着陛下了。”

李世民一个眼刀飞过去,“这里没有陛下,只有二郎。”

“二郎。”长孙无忌笑着笑着,心里又有些难过。

他已经七十五岁了,如此高寿,说不定没几日好活,他离开后,二郎身边还有什么人能陪着他喝酒呢。

李世民笑了笑,喝了几杯酒,忽然没头没脑说:“我记得观音婢让你禁酒。”

长孙无忌白了他一眼,“观音婢也让你禁酒。”

但是现在他们不需要偷偷摸摸才能喝上两杯,也没有人会不厌其烦拦着他们了。

喝着喝着,长孙无忌又问:“山鬼来过吗?”

“来过几次,看长安没什么好玩的,进宫捉弄了我几番,便又走了。”

“祂还是那样年轻?”

“不错,还是当年初见时,然而我已鬓生白发。”

“山鬼待你终究不同。”

这一点,李世民也知晓,世家那些人没少接触过山鬼,还找了不少人陪山鬼玩,但是,山鬼每次都是笑意吟吟看着他们耍宝,没有任何举动。

就算他在山鬼眼里是玩具,那也是祂希望能玩很久的玩具。

山鬼的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可惜,他终究还是要对不起山鬼,没办法陪着祂一直玩闹下去。

……

又过几年,贞观四十八年,长孙无忌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李世民坐在他床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辅机,你也走了啊……”

李世民眼眸暗了暗。昔日一起打天下的秦王府,如今也只剩他一人了。

李世民疲惫地站了起来,回到宫中,召人来一一询问过政事。

很好,前段时间又修好了一条路,商业更加发达,他也该开始收商税了,这样承乾上位时,才不会被人拿捏,说不收商税是祖宗之法,阻止他收税。

各地给予百姓的福利仍在运转,希望承乾可以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莫要停掉那些福利。

经过农人多年摸索,精耕细作下,红薯如今已有十六石半的亩产了。当年仅有三石亩产,便已足果百人腹,如今翻了五倍多,天下大安。可惜还没到山鬼所言六十六石,只望承乾上位后,不要停掉对红薯的研究。

还有什么呢?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隐隐还能见到年轻时的狡黠。

哦,还有,有件事一直没告诉辅机,希望他在下面不要生气。

当年山鬼说长孙无忌会冤死于下一任皇帝在位,哪怕他临死前叮嘱褚遂良保护好长孙无忌,也没能保住其性命,他心里便一直记挂着此事,终究是不放心。

既然他儿子不能保护舅舅,那便让他自己来吧。

如今,辅机寿终正寝,他强撑着的精气神,好像也快到头了。

第228章 圩年番外

李世民还是多撑了一年。

在这年里, 他把之前就很稳固的政策再次加固,把“不可重文轻武”以及“非大事不可禁海”这两事让人刻进太庙墙上,说到做到!

然后, 他把一些官员贬离长安, 待日后李承乾上位, 把他们召回来, 形成恩德。又下令, 把李泰和李治两位亲王降为郡王, 命太子监国。

贞观四十九年, 秋,李世民把所有事情都理了一遍,确定无误后,心口那股气散去, 身体便很快衰弱下去, 李承乾几人日夜围在他身边侍疾。

秋天快要过去,冬天即将到来, 长安气氛凝重, 大臣们都能感觉出来,他们陛下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尽管李承乾几人专心侍疾,他们手下仍然在暗地里行动,显得风雨愈发飘摇, 太子这边努力稳住, 其余人终究是不甘心, 都是帝子, 只因为你李承乾先出生, 就能占尽一切?

既然当今圣天子能以庶代嫡, 他们主公为何不能如此?

陈硕真也进宫去陪护在师父身边, 房知葵成了宫外的长乐王一方的领头人,在这时,她收到李丽质的口信:“稳住局势,不许让任何势力闹到明面上,让阿耶走都走不安稳。”

房知葵眼皮不由自主跳了跳,“这可真是……”主公你真是给在下出了一道大难题啊。

她这边停下来很容易,其他势力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止戈。

然而,在房知葵试着去做时,竟发现其他势力不约而同收起了爪子。

李承乾:“都给寡人以守待攻!”

李泰:“停战!”

李治:“绝不许闹到耶耶面前!”

朝中人惶惑时,才在睖睖睁睁中忆起,这些人……争了那么多年,似乎都在有意无意恪守一个准则,无论怎么争都不能撕破脸,不能争到台面上,不能让陛下发觉。

他们相互间下了那么多次暗手,却没有一次像武德年间,太子、齐王对秦王那样,又是埋伏人手准备杀死他,又是毒酒暗算,也没有像秦王对太子那样,设计他要谋反……彼时,都以为李承乾他们是害怕陛下威名,不敢做过分,如今看来,害怕这种心情有,然而更多的是,他们确实打心眼里濡慕他们耶耶。

日子一天天过去,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枯树枝头最后一片黄叶落进渭水中,游鱼追逐落叶嬉戏,李世民生命走至尽头——

滋味楼重新挂起灯笼。

山鬼回来了。

这消息呼啸向四方,不知多少人屏住呼吸,也不知多少人掐住手心,更不知多少人,眼神直勾勾盯着皇城方向。

祂……是来送陛下一程,还是来续命?

有人希望李世民生,有人希望李世民死,可他们都没办法左右山鬼想法,只能煎熬地等待。

李承乾几人却一时之间将皇位抛到脑后,欣喜地迎接山鬼,心底偶尔翻起不甘,又立刻被感情压制下去。

“都出去。”祂说。

殿中此刻便只留下山鬼与李世民。

小唐童迷迷糊糊半睁眼,看到山鬼,眼神中多了几分喜悦,“你来啦……”

山鬼歪着脑袋看他,祂还是那么年轻,时光在祂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起来。”

祂还是那么任性——

“陪我玩。”

李世民看了看山鬼,摇摇头。

山鬼眼眸微睁,“哼”了一声,消失不见。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他拒绝了山鬼为他延寿。

“抱歉……”看着房内空荡荡,李世民说。

他这一生对得起很多人,也对不起很多人,临到头了,李世民认为,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山鬼。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凡人,寿数有尽,而且不愿意独自长生,却还是抱着私心,放任自己去接近一位神祇。

以己度人,玄龄克明他们一个个离世时,他多伤心多难过啊,而对于神祇而言,与凡人交好,亦会面临这种心情。

下一息,山鬼重新出现,又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屏风后边拿桌上笔墨——承乾担忧他身体,监国时也不忘将政务拿到房中,笔墨便是如此留在了桌上。

“足下想干什么!”李世民看着山鬼拿着笔墨一步步走过来,声音大了一些,“冷静!你要冷静啊!”

仿佛即将被强迫的良家妇男。

山鬼挥了挥笔,墨水滴在地上,“不是要走了吗?看在你取悦了我那么多次,我勉为其难——”祂言笑晏晏,“亲手给你入俭。”

李世民意思意思抵抗了两下,便被摁住手腕,任由山鬼在他脸上随便乱来。

也不知画了什么?难道是给他画了个王八?李世民胡思乱想,想着想着,便忽然笑了起来,胸腔直震。

不论外人眼里如何,在他心中,他这一生过得肆意,过得漂亮。

想要一统天下,统了。

想要登基为皇,登了。

想要他身边那群老伙计善始善终,善了。

想要孩子们不会像他与李建成那般,刀剑相向,也的确和睦了。

想要和神祇交往,亦心想事成了。

李世民瞧着在他脸色胡闹的山鬼,笑得骄傲。

试想,秦皇汉武皆求仙,如今唯有他得到神祇青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屏风后锅在煮菜,李世民茫茫然嗅到香味,眼皮慢慢沉下去,眼前光景一晃而过,便看到幽幽一条小路,两旁是火红花海,璀璨而热烈。

真美啊……

李世民笑,原来这里就是死魂前往之地?

他往前行走,走上小路,盛放的花海在欢迎他,风吹过,大片火红花瓣被迅猛地卷上空,又于半空飘散,如同一缕缕火焰,轻盈着活力与生机。

远方似乎有马蹄声,李世民眺望,六匹骏马向他奔来,飞扬的鬃毛夹杂着风与花瓣。“飒露紫!青骓!拳毛騧!特勒骠!什伐赤!白蹄乌!”李世民激动地喊了出来。

六骏是他以前征战时所骑之马,它们和生前模样有些差别,成了魂体,还是淡金色半透明,然而李世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战友与伙伴——

飒露紫是他东征王世充时的坐骑,战场上中箭而亡;青骓是他虎牢关迎战窦建德时的坐骑,身中五箭而亡;拳毛騧是他征讨刘黑闼时的坐骑,身中九箭而亡;特勒骠随着他,一天内连打八次硬仗;什伐赤在他遭敌军包围时,载着他冲出重围,回营后流血过多而亡;白蹄乌因他奔袭敌军,疾奔一昼夜后力竭而亡。

它们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替身,为他而战,为他而亡。

六骏奔到他面前也没停止,一匹接一匹从他身旁掠过,李世民哈哈大笑,丝毫不迟疑,身子一扭,飞快地攀到马背上,六骏疾驰,冲出花海,猛然扭转方向,拐了弯,将队形变换成李世民所骑骏马在前。

它们踏空而起,在空中奔驰,蹄下金光成流沙,闪烁着飞散。

六骏有目的地奔跑,花瓣被风刮起后,打着旋儿落到他肩膀上,李世民在风中呼喊:“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当他透过风看到他心中那些人时,风也变得温柔起来。

李世民心里一一数着:观音婢……玄龄……克明……知节……敬德……玄成……

很多很多人,他们坐在一块,身前是案几,好几张连一起,搭成了四四方方的大块,仿佛贺岁那般,摆放了不少糕点,水果,酒水。

似乎都在等着他。

听到声音,他们回头,笑着向李世民招手:“陛下,这儿,快来——”

李世民乘着骏马奔过去,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山鬼低低一声,在难过:“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李世民下意识回头,后方没有看到任何身影,只有清风轻而柔,吹拂起他飞扬的发。

贞观四十九年,唐皇李世民驾崩,享年七十七。

始以武功壹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谥文皇帝。

第229章 圩年番外

为耶耶守灵时, 长乐公主时不时就会想起山鬼到来之前,阿耶说的话。

他叮嘱大兄要照顾好弟妹,叮嘱其他人要助大兄守好大唐。他说书房柜子最左边, 从上往下数第三格, 里面卷轴书写了他这些年做错后又及时改正的事迹, 让大兄将其贴到屏风上, 时时警醒;他叮嘱二兄一天一次把脉不能断, 如果可以, 不要放任身体那么肥胖了, 多多跑马打拳,将一身肥肉练成壮肉;他温声问了阿姊在朝堂上会不会被为难,又操心她征战四方会不会留下病根,底下弟妹明明早已成亲生子, 他还像看小孩一样,苦恼他们能不能过得好……

他们都在猜测山鬼会不会给阿耶延寿, 但是现在想来, 阿耶那时候就做了决定, 才会絮絮叨叨念了那么多后,对他们吩咐:“我睡一会儿, 倘若山鬼来了, 叫醒我。”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那些话……都是遗言……

长乐公主想到这事,眼眶再次红了。

天子七日而殡, 七月而葬,此刻太子还是太子,诸王还是诸王, 皆在宫中守灵, 长乐公主见到太子东宫中人寻太子, 太子与对方离开。

有长乐公主麾下女官前来拜祭文皇帝,靠过来,低声说:“殿下,若是此时动手,可将太子与诸王一网打尽。”

长乐公主整个人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女官。

女官知道不该此时说这话,却只能咬着牙根,挤出来:“若不动,恐太子会有动作,那东宫官员……”

“那就让他动!”

“可过了头七,太子登基,咱们就是逆贼了。”

“那就逆贼!”

……

李承乾红着眼眶出殿,问东宫官员:“何事?”

东宫官员问:“殿下,是否要让人拿下四皇子和九皇子?”

“住口!”

“殿下,守灵七日是他们最后的时机,他们若是心有不甘,只会在这几日里动手……”

李承乾蓦然回头,盯住停着他耶耶灵柩那大殿,一字一句说得好似在发狠:“倘若他们连耶耶头七都耐不住,那他们尽管来!”

……

李泰在李世民棺前哭成泪人,面对自己麾下人偷偷打来的眼神,全当看不到。

李治倒是去见了自己部下,却也只是平静又冷淡地直诉:“这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遍。”

……

灵柩前,诸子哭灵时也是站得泾渭分明,偶尔对上眼神,便隐隐闪过提防。每一个夜晚睡下时,有一点动静便会惊醒,枕头下放着匕首,磨得尖锐,然而,他们惊醒后,第一反应却又并非是兄弟姐妹动手了。

他们不信自己兄弟不把握时机,却又相信他们不会在守灵七日动手,诸般复杂情绪,萦绕在心头。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后悔没有动手,只知道头七那一夜过去后,他们出宫步子都是软的,如释重负。

杜荷对李承乾说:“殿下,不可掉以轻心。”

头七夜的第二日清晨,到上朝这半个时辰,才最危险。若太子出现在朝会上,那便是板上钉钉,礼部该开始准备继任典礼了,然而,若是换个人出现……

李承乾点头,道:“派兵围住我那两位好弟弟的府邸,只要他们不反抗,我们便不动手。哪怕动手了,在不影响战况下,尽量不要……我答应过阿耶,好好待他们。”

“臣这便去调兵。”

杜荷飞快离去,李承乾静静望着东方,天空发白,好似在静待着颜料染上去。

“快结束了……”他低声叹。

……

李丽质没有回自己王府。

她在滋味楼。

所有王府及谋士府上都有可能被监视,唯有滋味楼没人敢监看,山鬼离去,却不曾收回能够让陈硕真随意出入的钥匙。

滋味楼里此刻站满了女官。

李丽质攥住自己手心,感受着偏凉体温。她很紧张,手便攥得格外紧。

今天她们要做一件事,这事胆大包天,成了,不一定得美名,输了,却必然万劫不复。

“诸君——”李丽质突然拔高声音,“我们本就没有名声。”

女官们都凝视着她,听她说——

“男人会怕,他们要名,而我们不怕,女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声。若是我们仁善,便是妇人之仁,若是我们狠毒,便是最毒妇人心,若是我们成事,便是牝鸡司晨,若是我们失败,便是妇人难成大事。那么,我们怕什么呢?”

“他们害怕堵不住悠悠众口,他们怕史书留下恶名,我们却不用怕。”

李丽质笑了笑,“妇人为官,一点错误便会拿出来大书特书,我们还需要堵悠悠众口吗?史书?倘若我们不做官,别说史书了,便连墓志铭,都只是某氏而已。”

女官们面有动容。

是啊,她们怕什么逼宫后名声不好呢?女子为官,在俗世中,早就没有贤良淑德的名声了,那么,多做少做,名声也还是那样。

李丽质:“今日,我将诸君聚在此处,是为了说明一件事——”

“我们没有退路。”房知葵面对着豫章公主,认真说:“殿下,你仔细想想,女子为帝。男人还是能在她手底下做官,男子为帝,他心胸能否容下女官,仍未可知。”

豫章公主一言不发,垂下眼去,指头不轻不重地点着桌面。

房知葵大声问:“殿下不助长乐王,莫非愿意交出手中权力,甘心回去当一贤妻良母乎?”

豫章公主指甲陡然在桌上重重刮响。

“若能走出宅院,娘子还欲困于宫闱手?”陈硕真拿着李世民给他的令牌,入宫找到了高位太妃们,孤身一人站在殿中,却似千军万马。

杨妃幽幽问:“你就不怕我们将此事告与太子?”

陈硕真好似在风光赴会,不急不缓道:“我主公能给的,太子给不了。”

阴妃挑眉:“哦?是什么?”

陈硕真:“先帝曾言,诸位若是做出一番大事,便许封侯。”

杨妃点头,“不错。”她助《隋书》修成后,先帝说话算数,给她封了个不大不小的侯位,这是一个体面,也是在千金买马骨,给后宫嫔妃立标杆,让她们诚心为皇后祈福。

陈硕真一问:“太子上位后,他可还会给诸位做大事的机会?”

若无机会,封侯也不过沦为一场空话。

陈硕真二问:“我知道,太妃膝下有子者,可随子就藩,然而,诸位扪心自问,先帝对汝子如何?太子与汝子关系如何?”

那不废话吗,先帝眼里只有长孙皇后的子女,对她们肚子里出来的,不虐待,但也不宠爱,平平淡淡养着,除非去谋反,否则,争皇位就别想了。而太子,和非同母弟,关系更是点头之交。

陈硕真:“藩王必须就藩,天高地远,感情寡淡,敢问哪位帝王不防着?若爱子,诸位该在朝堂!若不爱子,诸位更该在朝堂!”

有太妃眼神已是闪烁。

是啊,藩王远离中央,被谁背后放冷箭都不知道。她们这些当娘的,假如能得官位,也可以帮一帮儿子。而和儿子关系一般般的……那更该给自己找个退路了,她们六七十了不是问题,朝中不缺闲职,男官有些七八十岁了都还在位呢。

陈硕真三问:“无子者,愿在深宫终老乎?”

低位妃嫔还能出家为尼,至少尼姑庵和皇宫风景不一样,高位妃嫔,没有儿子不能随子就藩,又不准备去给先帝守灵,那就只能居住在深宫中,平时少走动了,毕竟年轻的新帝也需要填充后宫啊。

都住了几十年皇宫了,能出宫,谁想一辈子呆在皇宫里?

“……那么,我们能做什么呢?”

第230章 圩年番外

“我能打开宫门。”

尉迟宝琳知道, 自己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因着父荫,他袭封鄂国公,官至右卫将军, 管理宫禁宿卫。

他一直怕自己中途病逝, 日日养生, 天天健身, 才有幸活到此日。

宫门缓缓打开, 太子的人去向他报喜, 快马加鞭下, 不曾回头注意到,宫门不曾闭合。

李承乾得到已将李泰与李治囚住的消息后,心头大石头落下。虽然他早有预料, 阿耶提前将李泰与李治削为郡王, 经过一年压制,势力早就大不如前了。倘若他们先发难,胜负犹未可知,可若是他先一步动手, 他们必然敌不过。

他答应过阿耶,会善待弟妹, 所以, 他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是就藩别想了。他还会将他们的封号重新提回去,这也是阿耶希望看到的,就像那些被贬的官员, 留着给他收买人心。

“结束了。”李承乾凝望天空, 慢慢地说。

他该以太子身份, 最后一次上朝了。

有宫人进来禀告:“殿下, 太妃们请求相见。”

李承乾愕然:“现在?”

这才清晨,来找他干什么?

不过。鉴于太妃们年纪大了,李承乾也没想到男女大妨方面,而且,这些都是长辈……“请太妃们进来。”

进来后,李承乾就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了。有的在询问他阿耶封侯之言可还算数,有的请求为他阿耶守灵,有的不想居于深宫中,试探能不能住在宫外,有的是为了自己儿女,在试图讨好他。

李承乾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一一应付。这中间隐约听到外面有骚乱声,然而很快就淹没在太妃们你一言我一语中,再加上兄弟们已无法威胁他皇位,李承乾心中警惕早已不如之前。

内廷中不允许别的男人出现,侍卫也不许在其内巡逻,唯有三四个贴身侍卫能跟随在皇帝左右,此刻正在殿外守卫,陈硕真天生神力,能举千斤,又是他们眼熟之人,轻易近前,便把其中二人打晕,余下二人被太妃们带来的几十宫人与给使从后方扑倒在地,七手八脚按住,堵住嘴。

……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李丽质领着自己亲卫,通过尉迟宝琳大开的宫门,奔在皇宫中时,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这句话。

她想,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利益一致的人是我们的朋友,利益不一致的,是我们的敌人。

政治就是团结利益。

李承乾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后脑勺有些疼,他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趁他毫无防备时偷袭。

他眯着眼睛看周围,这里依然是东宫,床帘垂下,光线昏暗,他身上没有绳索,也没有哪里缺胳膊少腿。似乎是发现他醒来,有谁开门,退了出去,不一会儿,门重新打开又半合上,从容步履声传来。

一只手探进帘子,撩开床帘。

“丽质?!”李承乾倏然睁大双目,“怎么是你!”

“是我。”

李承乾语速飞快:“是谁?李泰?除我之外,诸兄弟你与他关系最好。李治?你认为他在位比我好?还是那些庶子?”

李丽质站在床边,微微垂头,凝视着她这位兄长,“是我。”

“谁?”李承乾反应过来,呼吸一窒,“居然是你!”

“嗯。”

李承乾再怎么也是受过太子教导,他知道此刻质疑什么女子怎能为帝没用,只是道:“丽质,百官不会承认你,你若强行登基,他们便会拥立李泰或者李治,亦或者,长安以外那些藩王。你手里有兵我知道,然而,名不正言不顺,只会使大唐生乱,你忍心耶耶打下的国土分裂吗?”

李丽质只静静看着他。

李承乾又道:“你放了我,我在阿耶灵前发誓,绝不追究此事。”

李丽质仍是看着他。

李承乾误以为李丽质认为他这话是哄骗她的,觉得不可能不需要付出代价,想了想,便道:“只要你自卸兵权,我绝不追究此事。”

李承乾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丽质,你名不正言不顺……”

便在此时,门再次被推开,有人脚步轻快地跑进来:“阿姊!”

李承乾僵硬了一下,“兕子,连你也……”

长孙皇后幼女,晋阳公主李明达侧头看来,一缕发丝软在她颊边。

……

女孩子们坐在一室,闹成一团。

李丽质不爱喝烈酒,却对葡萄酒情有独钟,喝得醉了,赤着脚在大声打鼓,鼓声咚咚,她似乎喊了什么。

李明达大声问:“阿姊,你在说什么?”

李丽质扯高声音,李明达才听清——

“我好快乐!”她阿姊快活地说,汗水凝结成珠,从她额头滑落进眼中,双瞳星星亮亮:“能当大将军,能在朝堂上做官,不用困在后宅里,我好快乐啊!”

她阿姊朋友兼下属陈硕真也在喊叫,双颊醉红,“我也好快乐!”

两个醉鬼跑到屋外,找了梯子爬上墙头,一群宫人焦急的围在下面,生怕她们摔了。

李明达跑出去看,看到她阿姊高呼着:“我的心愿是——”

“要永远自由!”

从墙头上一跃而下,风刮动红裙似火。

她阿姊的朋友也在笑闹:“那我的心愿是——”

她没有跳,站在白墙上,双臂高展,颈、胸、背与臂皆裸露在外,没人为她如此穿着而惊奇。

“我要永远都能这么穿!我要取悦自己,而不是取悦别人!”

李明达则愣愣看着这一幕,大树斑驳光影落在她面孔上,风舞落了槐花。

那时,贞观十七年,李丽质二十二岁,陈硕真二十三岁,李明达十岁。

……

李明达凝视李承乾的双眸里充满愧疚:“大兄,抱歉……”她向李丽质递去一卷诏书,“阿姊,写好了。”

李承乾神情痴滞:“这是……什么?”

李丽质扭过头去看他,“阿耶遗诏,废太子,改立太女,名正言顺。”

“不可能,没人会信——”

李承乾蓦地刹住,他定定地看着李明达,他这个小妹妹。

她自幼颇得阿耶喜爱,常常临摹阿耶字迹,将帝王那手飞白体学了个十成十,在她幼年时,阿耶常常把两幅字拿给大臣们看,大臣们都夸辨不出真假。然而,孩子年小力弱,形再似,终究缺了力道,怎么可能辨认不出来。

但是。

李承乾神情恍惚,才意识到……

他这幼妹似乎也长大了。

“自朕登基以来,辛勤岁月,不敢自逸,得怀材抱德之人用之,开升平之治。仍有小疵,朕心劳之,事事小心,荷祖宗社稷。自古帝王深谋远虑,朕即深思,朝廷政治,德于生灵同仁,繁于民庶效顺,贤者受赏,昏者罹殃,天下咸安也。非男儿独治。然百司怀虎狼之心,欲禁绝女官,反朕初志,何者?恐改构栋宇也。”

“朕之嫡女李丽质,齐圣广渊,不屈于须眉之下,天意所属。虽有太子,性孝友,能鸣谦,奈何文武群臣之劣,非欲知贤而以礼待之,乃闻公方同轩冕。则至公之道去矣。朕茂建鸿图,经始寰宇,即位四十有九年,忆昔贞观初,灾多不易,安民尤艰,今海宇乂安,闾阎腾欢,当施维新之令,更化历代之顽固,以成千古之业。”

“兹命长乐王丽质受皇帝玺绶,惟此方与朕一德。”

朝会上,内侍念完诏书后,给予诸大臣传阅,让他们辨认字迹。长乐王目光掠过众臣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似笑非笑:“可有异议?”

废话,当然有啊,当我们傻的吗,太子立了四十多年,临终前突然感觉不立皇太女会禁绝女官,会破坏选官选贤的公平,就废了太子立长乐王?

但是……

瞧着阶下长乐王的亲卫虎视眈眈模样,再想到长乐王手握兵权,她那些兄弟无人有兵……

草!文皇陛下,你回来看看啊!回来看看你把女儿宠成什么样了!她敢篡位!还敢私造你遗诏!

朝堂上所有女官站了出来,行礼,“恭迎陛下。”

朝堂上三分之一武官本身就很崇敬长乐王,也站了出来,“恭迎陛下。”

余下官员琢磨了一下,李丽质有兵他们打不过,而且,能拿得出来圣旨,名义上就拥有正统,拥立其他皇子,那就是乱臣贼子了。

也罢,女皇就女皇吧,这皇位还是你李家的,又不是被改了国号,不至于玩以死尽忠。看她编出来的圣旨意思是选贤举能,而不是只要女官,那还能处。

最重要的是,她都五十四岁了,就算和先帝一样活到七十多,也才二十多年,下一任是皇太子还是皇太女犹未可知。

“臣等——”

“恭迎陛下。”

第231章 淘宝系统

“我要加载记忆!”

小树苗兴高采烈地对主系统说, 树枝将桌面拍得啪啪响,“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我给衣衣当宠妃系统时, 是什么神仙感情了!”

“……”主系统摸着良心, “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就算是系统的记忆, 也会美化……”

小树苗眼睛一亮, 绿叶子一红, “还、还会美化呀, 多不好意思!”

它懂, 就像人会在回忆中美化很多东西一样,系统同样是在用第一视角注视世界,但是, 它喜欢这种美化, 就像它喜欢衣衣一样。

虽、虽然衣衣总是当不了咸鱼,带着它到处跑,尤其是之前打井图,它放黄豆放得树枝快断了, 不过,这是瑕不掩瑜!

主系统:“……你那么喜欢她, 怎么不和她永久绑定?”

小树苗佯装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她说还是现代呆着舒服, 绑定系统做任务只是出差。”

“这人不错。有些人就是贪图长久绑定能够带来长生,也不管自己心性能不能承受,久而久之竟怨恨起系统来了。她就很理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也觉得!”

小树苗链接上主系统, 高高兴兴加载记忆, “让我看看, 我和衣衣有什么过往……啊——”

凄惨叫声响彻这片空间。

……

主系统万分怜惜:“你还好吗, 001?”

可怜见的,叶子都蔫了。

“我不懂,真的,我为什么还会掉坑里。看到她不咸鱼我就该跑了啊!”

“可能……你们是真爱?”

“什么真爱?一起找水井的真爱,还是一起挖矿的真爱?”

小树苗蹲在墙角,啪嗒啪嗒掉眼泪,“她说起让我陪她刨土的事,居然还那么自豪!她没有心!”

“那,要不你把她拉进黑名单,以后不绑定……”

“不要!”小树苗抽抽噎噎,“我们还有过一段,不,两段情谊呢,我舍不得。”

主系统:“……”

小树苗继续抽抽噎噎:“我要上传记忆,秦朝的和唐朝的都要上传。”

“……?”主系统摸不着头脑,“你不怕又绑定她了?”

“放心,不会!这次我要暗示自己,如果发现有人能引起我数据波动,就跳过,不选她了。”

001对自己非常有信心,主系统瞅着它,总觉得……这事有点悬。

小树苗继续叭叭:“然后,我要换淘宝系统模块!我就不信了,没有特效,她还能怎么装神仙!”

“……”你这不是已经确定了会绑定她了吗?“要不还是别那么麻烦,直接绑……”

“不!”001号系统满脸倔强,“我偏要勉强!”

“对对,这张就是贴这里。这张?这张贴那里吧。还有这个,它要放C位!”

青霓指挥人将照片贴上墙,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贴完了。

“谢谢啊,多少钱?有微信或者支付宝吗?”

送走了人,青霓心满意足看着满屋子唐朝照片,手里抱着一杯冰可乐,黑色液体顺着吸管吮进口中,冷气水珠从杯壁滑下,青霓双眼愉快地眯了起来。

她独居,房间大多数空置,挑一个放秦朝照片,挑一个放唐朝照片,完美!

来电提示响起来,青霓一手可乐,一手掏出手机,“喂?”一边听对面人说话,一边踱步,慢悠悠欣赏墙上相片,“啊?漫展?因为cos精卫的人有事出国了暂时回不来,没办法出场?帮忙倒是没问题,但我没看过那个漫画,不了解背景、性格——是吗,还没出场,随我发挥?行,下个月十号,衣服我这边可以自己准备。”

青霓挂掉电话,换了一只手拿可乐,往阳台上一坐。

“精卫啊,炎帝幼女。”鞋根一下一下,荡踢着白墙,“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唔,头发去做个挑染,保留大面积黑发,侧面挑染一部分红发,作羽毛感。炎帝身处上古部落,不需要束冠。赤足,鞋子要红兽皮靴,缀上羽毛。裙子就……”

青霓雷厉风行地做完头发,回家后打开衣帽间,翻出一套裙子穿上,找来彩妆笔,对着镜子在眼睑下勾了重重一道红色条纹。

系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滴——”

一只白鸠从虚空里滚了出来,先看到的便是女子躬身在镜前,偏头惊讶地看着它。

黑发带着兽性的凌乱,一撮撮发尖垂在肩上,她眼睑下是倒弯月红纹,尾端延入黑发中,微微睁圆的眼睛煞是可爱。

脑袋侧面柔软着大缕红发,宛若飞鸟化形,冠羽未褪。

“系统?”她直起身,黑羽袖随着动作微微滑落,盖住手腕骨上细缕红纹。

白鸠脆生生应了:“系统绑定成功,宿主你好,淘宝系统为你服务。”

在系统看来,它选中的这个宿主有些奇怪,面对自己被系统绑定,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而是诡异沉默一会儿后,问它:“小说里描写系统都有编号,方便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白鸠抖抖羽毛,“001!我是第一个出厂的系统,特别厉害!”

而它的宿主又是一长段沉默后,嘴角微微抽搐,“…… How old are you?”

白鸠:“???”

白鸠:“I……I am one year old?”

青霓:“……”

其实她那句话意思是在玩中式英语梗“怎么老是你”,不过,这不重要。“你才一岁?!”

白鸠点了点脑袋,“我记忆里我刚出厂!我认为我是一岁,不是零岁。不过事实上多少岁我也不清楚,我清过内存,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青霓向它伸出手,白鸠歪歪头,轻柔落在她掌心上,抬起脑袋,“咕——”

青霓很好奇,“系统,你怎么……”艰难地将“又”字吞中,“选中我的?”

“因为……”

系统重新把自己洗成白板,套着白鸠壳子,一蹦一跳跑出来:“我要抽选宿主了!我一定会教导ta怎么完成任务,用淘宝系统,成为吕不韦那种巨擘!”

主系统:“……那你抽。”

白鸠扑扇一下翅膀,屏幕上无数人像划过,在系统眼中,一秒浏览成千上万个人像并不困难。

他们似流光掠过,冲击着视觉,“停——”白鸠飞了起来,在一个人像前飞舞,“她!我要选她!”

“……”好眼熟的一个人,主系统对那个人像看了又看,“……为什么会选她?”

白鸠叽叽喳喳:“我看其他人都会升起好奇情绪,猜测他们是什么人,什么性格,但是唯独看到她!我竟然非常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湖水,她好特别,和别人给我的感觉不一样,我想选她。只有她不会引起我数据波动。”

主系统忍了又忍,不知道该不该跟它说,有种东西叫心如止水,也叫……算了,就这样吧,我放弃了,死心了。

“就是这样!”白鸠展开翅膀,落到青霓肩上,“以后我就是你的系统啦。”

它向青霓介绍淘宝系统。

这个系统和食神系统不太一样,食神系统商城里,商品价格非常低廉,而淘宝系统是需要用现金购买商品,价格与现实一致,现金获得由系统发放,每个月三百块钱,连现代低保都够不到,而青霓要用这点钱,达成一个任务目标:成为堪比吕不韦的存在。

“能不能更具体一点?”

白鸠纠结了一下,斩钉截铁:“让皇帝认你当爹!并且没有大臣反对!”

青霓忽然一脸严肃:“让皇帝叫爸爸吗,这个我没试过——我们要去哪个世界?我建议找个无耻的,或者放得下身段的皇帝。”

比如刘邦!比如刘邦!比如刘邦!

白鸠赧然:“这个不能我决定,要抽取。”

四周暗了下来,地板上亮起幽幽白火,一缕一缕围在青霓身周。

“宿主……”

“叫我衣衣就可以了。”

“啊!好的衣衣!”这个宿主好和善啊,它喜欢,“衣衣你随便碰一朵白火。”

青霓挑了一朵最顺眼的,用手指碰了碰,其他白火卒然消失,唯有她所碰那一朵跳动在她面前,然后,火中缓缓浮现一个字:“刘……”

青霓高兴地抱紧自己的白鸠,“好耶!刘邦!”

剩下那个字慢吞吞地跳了出来:“……彻。”

——汉武帝,刘彻。

第232章 炎帝幼女

青霓发誓, 她对汉武大帝并无恶感,这位帝王塑造了汉人脊梁,但是吧……但是, 在完成任务叫爸爸这种事情上, 她还是希望能和老流氓进行一番亲切交谈。

白鸠安慰她:“没事没事啊,刘彻也很可以, 汉武帝,雄才大略, 又正好缺钱,说不定……”

青霓幽幽问:“你知道白鹿皮币吗?”

白鸠卡壳了。

汉武帝为了凑钱打匈奴, 强制推行“虚拟货币”白鹿皮币, 宗室、王侯朝见天子时需执玉璧,而汉武帝就强令他们必须用白鹿皮衬垫玉璧。白鹿只有天子这里有, 一张皮价值四十万钱, 不二价。

问题是,现代虚拟货币还有用,这种白鹿皮币就是把四十万钱送给天子,连响都听不到。

青霓:“你说,我要是向汉武帝卖种子和化肥, 还有一堆工具书, 他会不会用白鹿皮币买?”

“……也、也不至于?”

“统统,你还是太年轻了,刘家可是祖传的不要脸。”

“啊?”

“知道汉文帝吗, 暗示舅舅互相给个体面, 然而舅舅不肯自我了断, 他就让大臣们披麻戴孝, 撒着纸钱前往舅舅府上哭灵, 人还没死,就哭丧“一路走好”,舅舅只能走好了。”

“这……”

“知道汉景帝吗?骗妈骗弟,说百年后皇位给弟弟继承;骗大臣,让人家去上朝议事,马车经过长安东市,直接念诏书把这位大臣就地斩了。骗……总之,汉武帝是会强抢,还是会暗示我送货上门,还是为钱折腰,这很难说啊……”

“那、那怎么办!任务要求是让皇帝和大臣都承认你的地位,这代表你不能站在暗处,推人站在台面上经商。”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站在暗处!”青霓拍案而起!

“对吧对吧,这样就很难办了,不过衣衣你放心,我会和你一起想……”

“我就没见过哪个神仙鬼鬼祟祟的!”

“神仙?什么神仙?”

青霓满眼跃跃欲试,“其实这个事情也不是操作不来,好刺激啊,让汉武帝喊爸爸!”

“……啊?”

“走走走,我们穿越去!”

001陷入深深困惑中,之前宿主不是还为难吗,怎么转眼就那么兴奋了?给人当爸爸那么值得高兴吗?

人类,真难懂。

白鸠“咕——”了一声。

西汉,元狩六年,九月,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有疾在身,巫医不能使之愈,渐趋衰弱。

这时候还没出现过皇帝贴皇榜寻医的事情,青霓相信,如果有谁提醒汉武帝,他一定会去那么做。

“咕!”白鸠在青霓脑海里问她:“衣衣你是要救霍去病吗?”

“真聪明!”

“那当然!”白鸠挺挺胸脯,又发出疑惑:“但是我们不知道霍去病生了什么病啊,这要是治不好,汉武帝不会善罢甘休吧?”

“所以,我们偷偷去!”

“嗯?!”

一人一白鸠在冠军侯侯府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统统,你确定那些人吞了奥氮平片了吗?”

“我确定!我看着她们晚餐时吃下去的。她们不知道那是药,只以为是新食材。”

“好嘞!走起!”

大概是因为淘宝系统涉及经商,古代经商需要运输货物行去远方,这一次,系统功能里又有了地图。青霓开着地图,成功潜进霍去病房间里,谢天谢地,奥氮平片类安眠药,青霓小心翼翼路过一个熟睡奴婢,又小心翼翼路过一个熟睡奴婢,轻着步子到了床前。

年轻的冠军侯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他确实病得很严重了,有人近到他床前都不曾察觉。

青霓打开了淘宝,熟练点进【快速问诊·中医科】里。

她和白鸠之前在侯府外蹲守了七八天,每天都由白鸠飞进去,光明正大拍摄霍去病病况和药方子,谁会警惕一只鸟呢?

现在,就可以把视频和药方都发过去了——

“这是我大表哥,他这人就是古板顽固,生病了不肯去医院,非要让人来跳大神驱邪。视频是我偷偷拍的,您看能看得出来是什么病吗?”

“身体情况?他不肯说【可怜】【可怜】【可怜】,麻烦医生从视频里看了。”

“哦,这是我之前偷偷找人给他看病后,那医生开的方子,医生?医生前两天去县里了,还没回来,问不到情况。方子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我表哥不肯吃药!”

“谢谢医生,谢谢啊!”

总之吧,因为没办法把霍去病塞三甲医院去,青霓只能够死马当活马医了。

医生:“他大概是痢疾。我给你开个方子,你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如果可以,最好劝一劝他,跳大神真的不能信,有病要去医院!”

“好、好的,谢谢医生!”

青霓心虚地关掉界面,又立刻打开【快速问诊·西医科】,询问过痢疾要怎么治后,下单了一盒氧氟沙星。出于系统加成,一下单就立刻到货进仓库里,不像现代,还得等运输时间。

霍去病虽然病得迷迷糊糊,有人给他嘴里塞东西他还是潜意识里记得如何吞咽。

青霓在心里哔哔叭叭:“这样应该就行了。老天保佑,小霍将军你一定是要得痢疾啊,虽说慈禧因为痢疾而死,但是,对我那个时代来说,痢疾已经不是病了。”

话虽如此,她觉得痢疾可能性很大,饮食不洁会得痢疾,霍去病征讨大漠,吃的喝的想要多干净不可能,几场大战下来,身体可不是容易出问题吗?

在青霓望眼欲穿注视,并且厚着脸皮隔一会儿敲一下【快速问诊·中医科】那位医生,给他看视频后,终于得到一句肯定话:“气色变好了,看来确实是痢疾。”还纳闷:“奇怪,怎么会效果那么快。”

青霓心说:大概是因为用抗生素的人,是一位西汉人吧。第一次用,效果拔群。

白鸠也高兴起来,“衣衣,我们救活他了!”

“对!”

“不过,在这里救活他,我们要怎么向刘彻要好处?怎么解释我们大晚上钻进冠军侯府?”

“不急,我先做完最后一步!”

青霓再次打开淘宝,盯着她仅剩那一百八十五块五毛钱,想到这个月连上旬都还没过完,青霓视线一点一点挪到霍去病身上,眼神逐渐火热起来。

同时在脑海里问系统:“统统啊,你之前说淘宝商城链接着现代淘宝,那万一里面有假货怎么办?”

“不会!我们有程序进行筛选,保证不会出现假货!”

“那万一出现了呢?”

“假一赔十!由主系统那边给你赔。”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青霓放心输入“毛白剂”关键词,一家家翻客户回馈视频,翻得全神贯注——反正外界动静有白鸠帮她看着。挑中了一款价格两千的毛白剂。

白鸠提醒她:“衣衣,淘宝系统不支持分期付款。因为系统宿主每个月只有固定三百,有些货物分期也还不起,主系统直接一刀切了。”

“没事,我不分期。”

青霓下单,但是没付款,打开淘宝客服,拍了一张霍去病照片,发过去。

客服:……?

青霓深呼吸,接下来,能不能白嫖,就看小霍将军颜值够不够高了!

云之君:你好,打扰了,看看这个人,如果他用贵店毛白剂漂白色,再放到店面……

客服:!!!

客服:请问是要应聘当模特吗,稍等,我去建议一下店主。

客服: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是店主。如果客人想要做模特,一张图六百五十,毛白剂以及相关工具我们这边提供,您看可以吗?

云之君:不是做模特,就是图里姿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用酬金,只要货物,可以先用芝麻信用担保,染完头发后即刻返图。

客服:……

店家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都愣住了,但是……

图片上,男人闭合双眸,眉飞入鬓,挺鼻薄唇,倘若睁开双眼,眸底倒影着的,应当是刀光剑影。

然而,他似乎在生病。

长发披散在身下,白色里衣领端沾着汗,贴紧了喉结。几缕发丝黏腻在额头上,乌眉微蹙,微白唇色给他的凌厉调和出了一抹病弱色彩。

店家吞了吞口水。这肯定不是真生病啊!真生病了还有心思换古装?肯定是在表演生病样子。

她迅速打字:没问题!这就发货!客人放心,本店毛白剂经国家质量检测认证,健康无氨,自然黑□□到九度,用紫药水泡头发去黄就差不多了,等你返图【爱你】【附教程】

“叮——”

青霓仓库里多了七八包毛白剂,外加塑料膜、皮筋、梳子等一应工具,以及好几瓶紫药水。

青霓:“你看,这不就白嫖到了?”

白鸠目瞪口呆。

青霓自己给自己漂过发,以前也帮朋友漂过,给霍去病漂头发时,动作十分纯熟。

纯熟到一心二用,心里絮絮叨叨也能够一步不错。

“小霍将军对不住啊。侵犯了你的肖像权,但是,给你买药看病一下子就花了我这个月一半工资了,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主要是给你买劣质毛白剂会伤头发,你还年轻,万一秃了怎么办!你放心,我漂过头发,频繁进行漂白头发才会脱发,你就做这一次。而且之前还没染过头发,头发非常健康。”

“可惜系统规定不能透露我穿越了,不然,刷民族英雄霍去病的脸,说不定我还能从国家那里白嫖问诊费用和买药费用。”

“漂好了!统统,帮我扫描他脸上微表情,要是发现他对外界有了些微感知,告诉我一声,再配合我念两句台词,爱你,么么哒!”

“对了。再下单个超亮LED强光手电筒!好可惜啊,这次不能刷脸白嫖了。”

……

霍去病能感觉出来自己快要死了,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病魔折磨中,于一位将军而言,属实可悲。

他不怕死,缠绵病榻这些日子,他挂念最多的还是匈奴怎么办,匈奴还未彻底消灭,他还不能死!

然而,有些事情并不能以人力转移。

他昏沉着,只靠顽强意志支撑,有时睡,有时醒,有时还有意识,却感知不到外界,唯有一片黑暗笼罩着感官。然后,某一天,这片黑暗里,忽然多了星星点点微凉,抚慰着他身体病痛。

像是水流,冲击着固疾,一下又一下,他眼前黑暗就多了一线光。

光里,先是一句活泼声音挤进来——

“精卫,你真的要改生死簿救他?”

而后,是更加清透悦耳的声响,像是黄莺婉转,又好似有少女掀开帘布,好奇地首次探视外界。

“我听见他说他不想死。”

另外那声音急切地说:“天下人都不想死,你总不能把生死簿撕了吧!”

“我当然不会。”

“呼——”

还是那少女,语态天真:“我只救好人。他是好人,他需要帮助。”

“可……可给凡人逆天改命,要是被幽都告状到炎帝那儿……”

少女微妙停顿了一下,“没事……”语气带着心虚,“父欣赏人杰,他不会怪我的。”

声音戛然而止,霍去病不知发生了什么,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重无比。

似乎过了许久,他才悠悠转醒,身体病痛竟消失无踪,简直神仙手段。

耳边是他那陛下询问奴婢的声音:“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是一道白光——”奴婢声音有些发飘,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景,整个人都有些怔了,“奴从未见过那么白,那么亮的光,像是太阳出来后,眼睛里只能看见白亮。灯火也没那么亮的!那肯定是太阳!只有太阳会那么亮!”

太阳?

霍去病脑子飞快转动,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人对少女的称谓。

“……精卫?”

“什么精卫?”汉武帝刘彻走过来。

“臣参见陛下。”霍去病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刘彻按住。

“生着病就别管这些礼节了——去病,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怎么全白了?”

“头发?”

奴婢端来铜镜,打磨得十分光亮,霍去病看过去,发现自己一头黑发不知何时白了,脸却还是之前模样,没有一丝皱纹浮现。

霍去病摸着这头发,没有任何染上去的触感,倘若是布料所用染料,没有这般匀称与自然。

难道是给他改命,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陛下,我好似遇到炎帝幼女,替我改了生死。”

刚说完,霍去病感觉哪里不对,回过神一看,他陛下眼睛仿佛咻一下亮了起来。

等等,他怎么忘了,陛下对神灵有着灼热向往——二十来岁的时候,陛下就开始寻仙问道,找长生不老灵方了!比秦始皇还早了二十年!!!

精卫,是炎帝幼女,而炎帝者……

太阳也。

第233章 单挑狼群

青霓摸着手里超亮LED强光手电筒, 还屈起手指敲了敲,“这东西真好用。”

当时房里奴婢睡死了,有新人过来, 她打开手电筒一照,立刻让对方不自主闭上了眼睛。

而且, 它还便宜!才五十五块!

“衣衣,衣衣。接下来你想干什么?”

白鸠不太理解, 按照正常逻辑, 难道不是探查过霍去病得了什么病, 然后自荐到皇帝面前,在皇帝眼皮底下救活他的心肝宝贝冠军侯,拿到赏赐,并且由此和皇帝与冠军侯搭上线吗?但是, 直接走了, 没有留下容貌, 也没有留下水晶鞋,只靠“精卫”二字, 刘彻能找到他们吗?

青霓把强光手电筒收进仓库里, 满脸笑意:“造神。”

什么是造神呢?白鸠发现自己又不懂了,它这个宿主好像特别有想法,不太需要系统帮她分析任务要怎么完成。

就好像它看不懂, 宿主为什么花十二块买六百粒混色弹珠, 然后, 拿出一粒弹珠作为报酬, 混进一支商队里, 离开长安。

商队领头也不理解, 他捏着那颗琉璃珠, 举在太阳底下看。如此精巧的工艺,就算是陛下也未必见过,若是进献,荣华富贵岂非唾手可得?那女娥却随手给了他,用作随行报酬。

“大首领……”有商人靠过来,低声问:“这人莫不是受过髡刑,带上她会不会犯事?”

商队领头收起琉璃珠,眉尖轻轻动了一下,“莫要胡言。”他看了一眼青霓,少女一派烂漫,路上见到花花草草也要拈来观赏,这几日相处,也不见郁气,看着不像刑徒。“农人亦会断发,又或者彼为禹之苗裔,闽越民众?”

闽越人在二十年前就请求迁入中原住了,但是商人没接触过,他看着少女眼下红弯月,心里嘀咕:难道是我多心了?闽越民众除了断发,还会文身?

商队里,厨人呼喊着开饭了,人们呼啦啦围过去,商队领头瞧了一眼少女,她不仅不过去,还爬到树上嬉戏,用长木棍敲落浆果,瞧着队里人过来拣拾。

商队领头想到了家中幼女,唇边不自觉的露出笑来。

他记得,少女说过她的名。

“媱——”

树上少女丢掉长木棍,摇着树枝,浆果哗啦啦往下掉,听到呼喊,她从枝叶间探出头来,脆声问:“什么事?”白鸠落在她红靴旁,黑豆眼也在好奇地望着他。

“开饭了,你快下来吃——”

“好!”

少女便从树上轻盈跃下,黑羽袖宛若羽翼。她分到了一碗脱粟饭,小碗酱菜,盯着饭菜,满脸稀奇:“我好久没吃饭啦!”

周围人便笑,觉得这小女娃说话还挺好玩儿,什么叫好久没吃饭,她长得白白嫩嫩,也不像穷人家,只能吃豆羹果腹。

有人笑着问她:“阿妹不吃饭吃什么,只食鹿脯、蒸豚?”

少女微微眨了一下眼,“我……”她有些支吾,“我就随便吃吃……”

她低下头去吃脱粟饭,一口一口,吃得尤其专注。

商人们饶了她,相互间说说笑笑,还有人拎了酒出来,嚷嚷:“既无乐舞,亦无百戏,大伙儿猜两把意钱如何?”

商队领头瞪他:“你这博徒,莫要在童女面前行赌。”

“大首领莫恼!”

那人翻出一黑漆木盅,随手抓了一把铜子丢进去,将木盅急摇,铜子撞击在盅壁,“啪啪”声响,若骤雨倾盆。

少女抬起头,好奇地看过来,这商人就向她眨眨眼睛,笑得爽朗。

“童女在侧,自然不赌钱,我们就玩玩,输了罚酒!”

其他人也起哄:“不罚酒,击木拊石,唱首曲儿也可!大首领莫要忸怩作态!”

大首领瞧了眼少女,发觉她也很期待,便不做这个“恶人”了,“玩吧!”

众人欢呼,纷纷开始压盅中铜子数目,执盅的人招呼精卫:“阿妹压不压?”

少女捧着那碗脱粟饭,迟疑地点头,“我不会……”

“非常简单!里面铜子有数目,统计凡为四者若干,余零或一或二或三或成数,分为四门,以压得者为胜。”

噢!就是总数除以四,猜余数。

青霓没有问系统,随便报了个数:“那……我压三?”

“好嘞!”

木盅“啪——”地放在土上,那人伏着身,手臂抻直,把盅推到中央,拉长嗓音:“开——啦!”

还没开。

木盅自主震动,轻轻拍击底盘,土地上,小碎石小土块也在轻微跳动。

商队领头猝然站起来,警惕地握住环首刀,高声:“仔细了!”

护卫们也听到了动静,纷纷行动,把商队围起来,盯紧四周,护得水泄不通。

“啵——”木盅被打开,摇铜钱的这商人不紧不慢数着铜子,笑宴宴地对精卫说:“阿妹别怕,就算有盗匪,我们带了不少护卫。”

少女却好似一脸茫然,“我不怕呀。”她略带疑惑:“为什么要怕?”

商人惊讶地看她,想了想,谨慎地问:“阿妹难道是士人?”只有士人才会被保护得那么好,面临危险也浑然无觉。

精卫不曾回他,只是指着远处:“士人?你是说他们吗?”

商人转头,立即看见烟尘大起,数十骑者从烟尘中冲出来,他们飞驰得很快,身形却很稳,肃杀之气从他们身上发出。

领头人手里还握着一把沾血的剑,剑还未回鞘,一滴血在他策马时,自雪白剑身滴答落进尘土里。他似乎侧头往商队这边看了一眼,而后,轻描淡写掠过,只余下蹄声哒哒。

哪怕没有真正观察到那些人衣着、气质,商人仍是小心翼翼地收回视线,“没错,那些就是士人。阿妹,你如果不是士人,一定要远离他们,尤其是……”

精卫疑惑:“嗯?”

商人看着少女姣好面容,顿了顿,严肃:“尤其是皇家,尤其是……会自称自己是平阳侯的男人,当然,他现在可能不自称平阳侯了,可能自称别的侯了。”

青霓:“……”

白鸠:“……他说的是不是刘彻?”这话没有说出来,响在青霓脑海里。

青霓:“……大差不差。”

刘彻年轻时经常出宫游玩,招猫逗狗,骑马射猎,还践踏庄稼,带头械斗,整一个游手好闲二世祖,碰到事就说自己是平阳侯,要不是有一次搞事被百姓报官,又遇上愣头青官员不依不饶,管你是平阳侯还是什么侯,必须伏法,逼得刘彻只能特别丢人地亮出皇帝信物脱身。总之,那以后,不少人都知道大汉天子喜欢打着他姐夫平阳侯名义出宫玩了。

精卫:“平阳侯?”

商人愈发严肃了,“对,像这种什么什么侯啊,他……咳,他们可以三日不食,但不能一时无妇人,阿妹见到了,听说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精卫露出一副恍然大悟模样,认真点头:“我记住了。”

商队领头方才去吩咐几个护卫到骑士来之方向探查,此时才回来,听见商人话语,嘴角抽了抽,“这些民间没头没脑的传言,你和人家说做什么。”

“哎呀,阿妹长得那么好看,我提醒她一下,也是好事。就算那位没说过那话,也一定很喜欢美人。”商人说完后,回头继续叮嘱:“阿妹记住了吗,什么姓刘的,什么平阳侯,一定要躲远一些!”

精卫懵懵懂懂点头,“好。”

她端起脱粟饭,继续一丝不苟吃起来,吃了两口,像想起什么,遽然问:“你们为什么吃粟不吃麦呢?”

“麦?”商队领头没想到她竟然会提起这东西,有些诧异:“如此野人农夫之食,怎能入口?”

商人笑道:“阿妹约莫不曾吃过麦饭吧,那玩意粗砺,难以下咽,贫人方食。若是有客来,提供麦饭,那便是赤|裸裸羞辱了。”

少女怔住,忽诸不高兴了,“百谷不分贵贱。父——我是说,神农找来粮种,是为了让天下人能有饭吃!而不是给粮种分高低贵贱!”

商队领头与商人不知少女为何冷不丁高声,颇为困惑。

“……咳咳。”商人打圆场,“这倒也是,天子前些时候也曾下诏推广种宿麦,粮种不分贵贱。”

就是……没什么百姓听罢了,天子说归说,百姓依旧我行我素,没人改粟种麦。

精卫看出商人在敷衍她,有些不解:“麦比粟亩产更高,多出了一倍……”

商队领头捏捏鼻梁,“但是,它难吃。”

精卫更不解了,“难吃?怎么会……”

恰在这时,护卫探查情况回来了,精卫便没有接着说下去,护卫对商队领头说:“那些人来的地方,死了一地人,看着像是匪类碰上了硬茬子。”

商队领头脸上浮现出几分真假难辨的惊色,“方才数十骑……莫不是哪家家臣?”

寻常骑马之人,面对一群匪类,可不一定能打得过,更别说屠干净了。

他们从西方来,此刻是处于“人”形正中央那点,要往北去,而那数十骑从东方来,也要往北去,希望那些爪牙之士已经走远了,他们不会撞上吧。

商队领头等了好一会儿,看了看天色,方才大声道:“十里一亭,咱们该快些赶去下一亭,才有宿处。”

商队重新启程,商队领头注意到名为媱的少女坐在车上,依旧左顾右盼,好似第一次如此出行——大抵她确实是士家中出来游玩的女子吧。

行了约莫七八里路,太阳落下,白昼转成黄昏又转成了夜晚,令领头没想到的是,商队再次遇到了之前那数十骑,而那些人,情况看着却不怎么好。

他们遇到了群狼。

有几匹马被咬死了,人也被撕咬出大大小小伤口,还有人手臂垂下,似乎是被狼咬伤了。

青霓眉头重重一跳。

居然是狼群,这可难办了。

白鸠:“……衣衣,这是你计划的造神吗?”

“怎么可能。”青霓试图平静下来,打开了淘宝界面,“我跟着商队只是想着可能会有劫匪,到时候人前显圣,留下传说,把刘彻引过来。汉武帝和秦始皇、唐太宗不太一样,送上门的他不一定稀罕,要他主动来求才行。”

结果……

草,劫匪变成狼群,新手村变成了满级副本。

但是,没办法,只能上了。

此前剑上滴血那位身上倒是没太多伤,他身手看着也比其他人灵活,只是,他在护着一个人,便渐渐难以招架起来。

这人看到商队,将护送那人一把推过去,扬声道:“吾大司马卫青,烦请将这位巫医护送至冠军侯府,必有重报。”

狼趁他不查,扑将过去,卫青冷静地回剑,银光乍起,骤如闪电,他的反应很快,狼却更快,他只有一柄剑,攻击他的狼却有二三头,斜步避开一头,又有另外一头在其他人惊呼声中扑过去,张开了血盆大口。

卫青拧起眉头。

他大概可能要交代这里了,只希望那些人能把这名巫医送到长安,其在江淮一代颇有名声,或许能将去病救回来。

商队领头手心紧张到黏腻冷汗。

那可是卫青啊,真要是在他们眼前出事了,就算把巫医送到冠军侯府,也不一定能平息陛下的怒火!

却在这时,忽然听到少女的叹息声。

媱走了出来,她的面容还是那么稚嫩,看向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真诚,“多谢大首领允许我跟着商队,这几日我过得很愉快。”

商队领头瞳孔扩大。

是梦吗……

他居然看到一束光从天上洒下来,单独落在媱身上。亲吻着她的发梢,亲吻着她眼下倒弯月公纹,然后,那光芒猛然一绽——

白鸠悄悄离开了商队,飞到天上,它也能打开淘宝系统仓库,所以,它听从宿主指挥,取出超亮LED强光手电筒,又怕抓不住,于是半个筒身塞在仓库里,半个探出来,就犹如卡在仓库门口,白鸠用爪子踩踩,调整方向,超亮强光从天上兀然射下,照到青霓身上。

这还不是最高档,强光手电筒最高档能直接照亮整条马路。

“啪——”

白鸠拨开了最高档。

商队的人不约而同抬起手,用袖子半遮住脸,白光刺来,往他们袖沿镀上了亮色。

太亮了,就好像……

就好像……

太阳落到了祂身上。

扑向卫青的狼也似乎害怕了,主动退开,其他狼也不再攻击,仍然围着人,却稍稍后退了几步。

——狼怕火,也警惕强光,但是并不会因为强光而逃跑,所以,还需要一样东西。

青霓深呼吸,从淘宝下单了早就盯上的东西——就是你了!

第234章 神仙包子

青霓买下了超声波驱兽器。

要不是系统说过商城无假货, 青霓也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上面。

系统淘宝商城连接着现代淘宝,为了方便宿主,系统那边会提前将货物投入仓库中, 至于店家那边,他们会以为自己已将货物寄出,物流那边也被蒙上错误认知, 以为货物已送达并且签收。

超声波驱兽器即刻到货, 长得像绿皮邮箱,下面还有一根长棍支撑, 打开开关后,超声波能驱野猫、野狗、野鹿、野猪,还有……野狼。

这超声波人耳听不到,在狼听来, 却宛若有爆炸声在他们耳旁轰鸣。当青霓取出来, 打开机器后,它们便甩了甩头,烦躁地在原地打转,喉咙里发出呜咽。

青霓不着痕迹地把频率拨到最大档。

“轰——”

立刻, 狼的感官里,爆炸感觉就变了,之前类似于人误靠近鞭炮, 吓了一跳,现在就是踢了个石头, 前方却轰隆隆炸起地雷阵。

狼群耳朵绷了起来,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二踢脚都能吓走群狼, 别说爆炸了。

而在众人眼里……

白光中, 祂手里出现了一根绿权杖, 头大身小。

祂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权杖杵了一下地面,仿佛亮起光晕。

“退去!”

之前还死咬着众人的狼群,此刻竟然在少女呵斥声中,呜咽着往后退,没了凶猛之态。而后,便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离。

天幕流光雪亮,仿若银河流泻而下,溢在神祇身上,神圣无比。

商队领头满脸赤红,几乎要忘却呼吸,喘不过气来。

同行少女居然是神灵?他还和神灵说过话,吃过神灵亲自摇下来的果子?

这这这……三生有幸!!!

那些商人们一个个呆立在原地,之前怎么谈笑风生,怎么随意与少女玩闹,如今脸上表情仿佛裂开一道缝隙,脑子里一片空白。

摇铜子那个商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掌,再抬头看看神祇,抖着手,“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疼得他眉眼挤到了一块儿。

他居然没有做梦!!!

商人吞了吞口水。

所以……他是在教一位神明赌博?!带坏了隔壁小孩,会被他阿母拿着棍子追出两条街,带坏神明会发生什么?天打雷劈?

星月之中,神祇侧眸看了他一下,那双眼睛依旧纯净。商人隐约有感觉,对方似乎要走了,连忙恭敬弯腰,追问:“不知是哪位神祇降临,在下可否有幸得知尊号?”

“炎帝女——”

“精卫。”

——媱是名,精卫是号。

神祇语毕,消失无踪,天幕之光亦由强转弱,逐渐于无。

商人身体一歪,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精卫……炎帝女……”商人想到之前自己口中百谷高低贵贱之话,唇色发白,手指打颤,几乎要晕过去。

怪不得阿妹……不对,怪不得精卫会如此生气,祂父炎帝传下百谷,只希望能让天下人无饥无饿,却被凡人嫌弃,怎会不气!

卫青也弯身行了个礼,对方出手救了他与一众部下,值得他尊敬。想到未央宫中那位陛下对求仙问道的急迫,以及病在踏上,生死未卜的外甥,卫青正想过去问好,以及邀请对方前往长安,可惜晚了一步,眼睁睁瞧着神灵消失,脸色微变。

狼会被驱赶走,也许是因着它们早就被人驯化了,陪主人做戏。

天上落光,也有可能是新型戏法——虽然他从未见过那么明亮的光芒,月光或许都没有那么洁净,整片大地好似铺上了白银。但是,谁知道那些幻人是不是做出了新戏法?

可,凭空消失做不得假。

卫青与幻人接触过,从他们那儿得知,他们确实能做戏法凭空消失,不过,那些都是在欺骗观众双目,所谓消失,定然要提前做好布景,借用错觉让人以为人不见了,或者藏好机关,譬如,穿墙便是那墙上有暗道。

倘若此刻周边有一块石头,一棵树木,一处能让对方借力弄出错觉的景物,卫青都不会相信对方是神灵,然而,祂消失那一块地方,除了土地,没有任何大景物能让祂藏身。

……总不至于在地上挖了个坑?那样,人一踩就能发觉不对了。

祂,便是神祇,货真价实。

“大将军……”

卫青侧头,看见部下用力掐了一下自身,在疼痛之中失神:“我我我,我们是不是被神祇救了?”

卫青叹息:“不错。”

——他错过了神明。

“将、将军!”商队那些人惊慌地,惊喜地呼唤他:“快看!精卫留下了东西!”

卫青一喜,快步走过去,发现精卫离开之地放了一块布,布上是两个可爱物件,小山包模样,色泽黄澄,有两粒黑胡麻点在上面,如一对眼睛。

他的部下亦跟着他过去,其中一部下惊奇:“这……怎么看着像两只小鸡仔?”

“这里有字!”

小山包与布之间,还夹着一层薄物,卫青捏起来,手指搓了搓,察觉不出质感,不像纸也不像布……

再看上面写了字,字迹方正,是汉文。只是顺序奇怪,竟是从左到右读,卫青看得颇为别扭。

“此物名包子,麦制,水开上锅蒸半刻可食。”

“制法:重罗之面,尘飞雪白,火盛汤涌,猛气蒸作。”

奶黄馅卡通包子,青霓提前在淘宝店铺买好了,放在仓库里,并且请店家打印两行字在小卡片上,一并放入仓库。

丢出去两个,还剩下八个。青霓琢磨着,刚好够吃两天。

白鸠把强光手电筒塞好,化回数据流,忧心忡忡:“衣衣,你还好吗?闷不闷啊?”

“不闷,这里还窝得挺舒服,可能是你们考虑到,万一卖家要卖活物,比如猫狗之类,在这里面还能呼吸。”

绿色数据流跳动了一下,好像更为鲜艳了。

青霓仍在惊奇:“居然还能看到我的身体各项数值,是因为我把自己卖出去了吗?”

“……”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

“我只是在想,到底是什么脑子,才会让你假扮神仙要瞬移走时,第一个想法是把自己当货物挂到商城上,这样就可以蹲虚拟货架里了?”

“不用这么夸我,我脑子也不算特别好使。”青霓羞涩一笑,“你说过的,货物可以放虚拟货架上售卖,包括活物,猫猫狗狗……我要是有本事,也不怕回去后被判刑,把白鳍豚抓到上面卖也可以。我问过你,人能不能卖,你说,如果征得对方同意,并且系统检查没有哄骗因素,就可以。”

那她自己卖自己,还怕不同意吗?

至于会不会有人图个稀奇,真把她拍走……

或许是给予宿主的优待,只要在店铺公告栏里和店铺交流区挂上休假通告,哪怕商品不下架,也没人能拍下来。

等卫青他们离开了,她再把自己下架,就可以出去了,完美!

而且,呆在里面,不用吃喝拉撒睡,大概是因为身体也转化成虚拟了?

可惜,淘宝系统宿主当卖家,卖得的钱全转入她银行卡,不能用来反买商城里的货物。她每个月还是只有三百块,淘宝系统要的就是宿主利用这三百块,搞出商业帝国,然后,完成唯一任务:形同吕不韦。

卫青离开得很快,他走得时候,除了带着两个包子,还带走了那一队商人。

商人们不太想再回长安,他们还有货物没售卖,然而卫青和和气气一笑,不紧不慢道出他们与精卫同路,陛下或许对他们很有兴趣,商人们只能屈服了——未央宫那位,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帝王,他们现在不去,改日也要被抓过去。

快到刘彻面前时,商队领头发现那博徒商人额头上汗出得有点多。卫青也发现了,宽慰他:“陛下不难相处,尤其是你们能带来精卫的消息。”

商人尴尬地笑了笑,望着未央宫檐牙高啄,感觉眼前有些晕。

已知,陛下热衷于求仙问道,定然会不惜代价接近精卫。

而后,他之前才对精卫说过让祂远离皇家,远离刘姓,尤其远离……平阳侯。

那么……如果陛下知道这事,他会怎么死?

奴婢蒸好了精卫留下的包子,端给刘彻,这时候不论馒头还是包子都没被发明出来,就连小麦面食都罕见,刘彻瞧着这橙黄半圆的吃食,脸上喜色顿现。

这是神仙的吃食!

“可惜了,神物已有名。”刘彻有些惋惜,要是没有起名,他就可以为其起一个了。自上位以来,二十四年里,他换了四个年号,建元 、元光、元朔、元狩,每一个都尤其好听。

卫青行进来,行礼后,道:“陛下,人已带到,正在殿外静候传唤,”

刘彻点了点头,手里还捏着个包子反复探看,卫青拱手,回身要出去领人,刘彻抬头,看了几眼卫青芝兰玉树那般的背影,纠结又纠结,才终于在卫青快离开大殿时……“仲卿。”

卫青被叫了字,也没有多想,转了个向回身:“陛下可还有吩咐?”

刘彻忍着心疼:“这包子,你和去病共分一个。”

卫青脸上罕见地微显迷茫。

别的东西就算了,这可是神祇所留吃食,说不定还含有长生妙机,陛下居然舍得分出来?

“这……臣……”卫青当即就要拒绝。

话出口前,刘彻纠结万分,出口后,他便顺畅了,“仲卿莫要拂我盛情!”

卫青:“……”

“这可是神物,吃完纵然不能长生,说不得也能延年益寿。”

刘彻撇掉肚子里所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辞,“让你吃你就吃!”

汉武帝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恋恋不舍地分出去一个,余下一个自己都不太舍得吃的包子,在淘宝上,十二块钱能买十个。

第235章 燕赵之地

刘彻一口一口吃完包子, 吃得很认真,面食特有的绵软口感,也让他刷新了认知——麦所做食物,不是非常粗糙吗, 竟也能有如此口感?

吃完后, 刘彻除了些微饱腹感, 也没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但是……

刘彻万分肯定,神仙之食,必有神异,只是他没发现!

商队领头和博徒商人作为代表, 入殿,行礼:“小人拜见陛下, 陛下春秋正富。”

刘彻道:“来人赐座——二位请坐。”

商队领头与博徒商人受宠若惊, “谢……谢陛下!”也不敢真的坐安, 而是跽坐,倘若天子呼唤他们, 他们便可随时站起来对答。

天子对外有喜怒无常之名, 然而此刻二人只觉得陛下实在可亲,问话也是温声细语, 所问都是精卫之事。二人便基本上事无巨细说出。

他们说精卫在商队里不怎么用餐, 偶尔才食用。

刘彻便点头, “这是自然, 神仙不食五谷。”

他们说精卫吃脱粟饭, 饭前还说过一句自己已许久不曾吃饭了。

刘彻便拊掌吟笑, “神仙纵然不食五谷, 却不是不能食, 心中好奇时便会试用。”

他们说精卫摇果子。

刘彻想到精卫身份,感慨:“炎帝仍是人皇时,男狩猎,女采食,精卫或许从幼年起,便时常带领族人外出采桑果。”

毕竟,炎帝并非一开始就是太阳神,正如黄帝也是后来才飞升的。

他们又说精卫生气于凡人瞧不起麦种。

刘彻盯着自己手掌若有所思,这里刚握过包子,仍残留着热度。

包子……麦制……精卫生气凡人瞧不起麦种……

刘彻笑了。

原来如此。

事情基本说一遍后,商队领头和博徒商人就被请出了未央宫,瞧着周边无外人后,博徒商人忍不住了:“多谢大首领替我隐瞒。”

这要是让天子得知他说的那些话,倘若精卫当真因此不肯见天子,他一定会死得非常震撼人心。

商队领头隐晦看了身后未央宫一眼,吐气:“不必谢,我也是为了自己。”

当今可不是只诛“首恶”之人。

……

重罗之面,尘飞雪白,火盛汤涌,猛气蒸作。

刘彻把这句话交给太官令,让他们务必要弄出重罗之面,并且用它蒸出包子端上来。

太官令负责饮食,接到指令后,一个头两个大,尤其是得知仅有的两个包子都被分完吃掉了,更是一脸血。

陛下你连样品都不给我们,就让我们去鼓捣新吃食?还要用麦来做?

刘彻:没错,快去,做不出就提头来见。

太官令知道,这要是做不到,那可真得提头来见,半点不掺假。折腾了两个月,还把磨具改良了,在生命受到威胁的高压下,太官令终于搞出了包子,还无师自通搞出来七八种馅,全端去给刘彻。刘彻品尝后,“不错,就是这个口感。”

太官令几乎喜极而泣。

太好了,脑袋保住了。

刘彻:“朕要令此物普及众民,你回头拿出个章程来。”

太官令:“……”

“嗯?”包子的出现让刘彻心情很好,他此刻还能语气和善地问:“莫不是有难处?”

太官令却吓得魂都快散了,这和善在他眼里简直能吓退三军,连忙垂首,“回陛下,臣无难事。”

刘彻轻轻挑起了眉,“如此,便去拟章程上奏吧。”

太官令默默回到办公室,继续开始加班,想到之前两个月每天睡觉都不足三个时辰,摸了把头发,竟然掉下来些许,不免悲从中来。

拟完这个章程,我的加班能结束吗?

卫青来到冠军侯府,看见霍去病正在照铜镜,琢磨着他是不是因为少年白发而难过,想安慰一下人,又不知道要如何说才不算刺激,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大丈夫志在四方,何须贪恋面貌?”

霍去病静静听着他说完,“舅舅。”他抬手指着发根,“我好像长黑发了?”

卫青一把拨开他头发,手指轻轻按在头皮上,目光视处,确实长了黑发,约莫一指节长,而且,不止那里,整个头皮都开始长新发了。“这……”

阳光里,飞尘轻快舞动,空气浮光隐隐约约遮掩了冠军侯年轻的面容,他语气飞扬,宛若在笑,“过些日子更长了,岂不是半黑半白?有意思,舅舅你说我顶着这一头去打匈奴,会不会更吓人?”

卫青沉吟:“你被易改生死,白发是代价,按理来说,不应该长出黑发。”

他们视线从镜面上相触,忽儿异口同声:“包子!”

精卫所留包子,吃完后整整两个月了,君臣三人都察觉不出来特异之处,不过,刘彻这些年来被形形色色的人忽悠多了,在仙道方面有些……没啥卵用的见识,当时便信誓旦旦说:“应当是增长了我等寿数,这寿命提升,一时看不出来。”

霍去病喃喃自语:“寿命有没有增多我不知道,但是,白发复黑,倒是近在眼前。”

这事传进宫里,刘彻立刻拉着卫霍二人,兴致勃勃分析:“朕明白了!”

卫霍:啊?陛下你又明白什么了?

刘彻对包子效果惊为天人:“这包子定然是提取了麦中精华制成,你们想,麦做成包子,变得好吃,是因着它被磨成了粉末,磨成粉,其中精华不就出来了?”

像极了老人被卖保健品的忽悠之后,对保健品深信不疑,说得头头是道。

卫青和霍去病从若有所思到豁然开朗,连三息都用不上,“陛下所言极是!”肯定是这样,不然去病/我怎么会重新长出黑发,因为去病/我吞了精华啊!

卫青更是懊悔:“发半黑半白,定然是去病仅吃了一半包子,只得一半功效,若是吃一整个,恐怕另外一半便不会继续是白发了。”

刘彻也是惋惜:“这便是缘分不到吧。”

霍去病洒脱地说:“一半就一半吧,不妨碍我打匈奴就行。”他转头问刘彻,万分期待:“陛下,什么时候再继续打匈奴!”

“先休养一段时间。”刘彻大手一挥,“朕要巡行郡国!”

“?”

等到精卫的消息二次传来,随行百官心里才起明悟,什么巡行郡国,看陛下你直奔消息来源地而去的劲头,这分明是在寻仙啊!

至于他们怎么知道精卫……之前那两个月,天子完全没有掩饰精卫存在,大大方方派出去不少人寻找,还承诺谁带来精卫踪迹,赏百金。

巡狩之事敲定,刘彻想着精卫的事,心思转动间,眼中火热之意更甚。

他这次,一定能得到长生!

精卫在燕地。

就是“俺乃燕人张翼德”那个“燕”。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比如荆轲,比如赵云,比如张飞……

青霓这里游游,那里望望,此地游侠之风特别浓烈,光是她所游玩的三天里,便看见七八次弱者被欺负后,要么自己拔剑,要么周边人拔剑仗义执言之事了。

便忍不住感叹:“确实如此。”

白鸠落在她肩头,啄了啄她耳朵,“咕——”

“衣衣,这里难道全是侠义之人?”

“怎么可能,有好就有坏……”

一髯须大汉从她身边走过,双目赤红,眉间隐隐露出杀意。青霓正在脑内和系统交流,一时不察,擦撞了他。大汉脸上本来溢着怒气,低头一看是位小女娥,细皮嫩肉,未梳妇人髻,在他眼中便是个女娃娃,遂艰难地挤出笑容:“俺壮,撞疼喽你是不?”

青霓摇摇头,髯须大汉便继续往前走,行色匆匆,青霓回过身注视他,“统统,查一下他的芝麻信用。”

“好。”白鸠启用了淘宝系统其中一个技能,“衣衣,你是不是要像选商队一样,选他来……助你造神?”

“先看他信用高不高。”

之前商队,青霓之所以敢直接拿出弹珠当报酬,就是用了这个技能。

在现代,芝麻信用包含了用户信用历史、行为偏好、履约能力、身份特质、人脉关系五个维度,而系统技能,比起网络信息,更是直接读取人生,就算是没做作业,然后撒谎做了,也会被记入信用历史中,降低评分。

那个商队里,信用及格的人占了七成,商队领头更是高达九百分,所以她放心露了财。

白鸠凝视着髯须大汉,眼球里仿佛有绿色字节流动。

“信用……七百一十五分。”

青霓便毫不犹豫跟上去,远远缀在髯须大汉后头,跟着他出了城,走了三里土路来到乡间,天未曾黑,一排小屋却是暗沉无比,最旧那间屋子门扉打开,出来了七八个粗壮汉子,对着髯须大汉张嘴喊:“兄!”

髯须大汉大踏步迈到屋前,掀起缸盖,用木瓢勺了一瓢水,大口喝进嘴里,喝得很急,半数水扑出来,倒湿了他颔下茂须。

“进去说!”

木瓢噗通扔回水缸里,髯须大汉进了屋,门被重重关上。

青霓当然不会傻到跟去门外听,白鸠很熟练地飞了过去,落在窗前,将一切倒映在鸟眼中。

髯须大汉脸色特别差,那些汉子里其中一个便问他:“怎样?”

髯须大汉脸色更差了,“俺将县掾父子杀了!”

汉子们大惊失色,“怎至于此!不是说,用血涂他家门,吓吓他便可?”

髯须大汉瞪眼睛:“俺亲眼见那贼子奸人妇女,县掾还包庇,俺便断了他们头!”

说着,将背上包袱解下来,扔在桌上,布结松开,是两颗血淋淋人头。

汉子们便拍腿大笑,“合该如此!”

其中一人又呼道:“不好,兄犯此事,官吏必然会来追捕。”

另外一人亦是惊道:“兄回来作甚。还不快快亡进山林里去!”

髯须大汉没说话,眼角湿润。

便有人楞头楞脑呢喃:“兄是担忧我等?”

髯须大汉道:“狶,你祖母今年八十二了。”

“鸿,你还有妻儿。”

“桥,你有兄嫂,却不能只把对父母的孝敬压在他们身上。”

“苌,你今年才廿二。”

“健,你也有家人。”

“俺不能亡,也不能带你们亡……”

今年才廿二的苌重复了一遍:“兄是担忧我等?”

“因为我等,宁可在这里等死?”

其他人眼神也渐渐变了。

青霓听着白鸠转述,感觉到哪里不对,“统统!晃他们!”

苌等人忽尔抽出刀来,义无反顾就要自刭。

白鸠没有半分迟疑放出超亮LED强光手电筒,“啪”地打开最大档。

人在强光照来时,条件反射会停顿一瞬,他们正对着柴窗,髯须大汉则正对着他们,没有受到影响,未及细想,就上前打掉了他们手中刀,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苌没有回答他的话,眼睛被强光刺到流出泪水,看着柴窗发呆,“好亮……”

第236章 敢去取否

白鸠晃了一下就立刻收回去了, 速度太快,屋里那么多人都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亮,只有少数几个人隐约见到一道白影窜上天空, 翅膀拍击声扑棱响起。

髯须大汉回头时, 通过柴窗,只能瞧见自己屋前风景。视线在窗外梭巡, 忽然停住,目光紧紧盯着窗棂上, 几粒琉璃珠子。

它们很值钱, 至少超过金二斤八两, 而在大汉, 付金二斤八两能免死罪。有了这些珠子, 他能够不用逃亡, 他的兄弟们也不用为了义气自刎了。

苌撒腿往外跑,外面什么人也没有,唯有地上凌乱了三两根白羽毛。

髯须大汉路见不平而杀人, 兄弟们为义气赴死,鸟儿也不忍他们遭遇, 留下琉璃珠, 使髯须大汉能够赎死……

苌恍惚着,刹那间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段传说中。“这……好像那种传奇故事啊……”

青霓留下珠子就走了。

白鸠疑惑:“衣衣, 你不站出来表明身份,再刷一波好感,让他们在燕地里传扬你的美名吗?”

青霓走回了城里, 行在人群中, 周边嘈杂热闹, 系统语气兴奋, 声音在她脑中清晰回荡,“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仁商很能吃得开,富可敌国却仗义疏财!”

“还是算啦!我换一群人去忽悠,如果刚才我站出来,那些人肯定会感动到为我肝脑涂地,但是……”青霓顿了顿,心中斟酌着语言,述说感想:“没必要让他们为了恩义,束缚在我这里。”

白鸠“咕”了一声,飞在她身边,“好!那我们再挑挑!”

她们在燕地里又滞留了三日,吃吃喝喝全靠卖出去那粒琉璃珠,至于排泄,青霓用车载马桶解决,平时放在仓库里,那啥了就拿出来在房里用,用完再放回去,除了多加一笔消臭固化剂与清洁袋以及卫生纸的支出,以及要出城偷偷摸摸挖坑埋了,倒也不麻烦。

至于月经……

青霓意外发现,把自己上架后,居然可以改状态,当然,不能瞎改,比如可以把她的身体状态改为“停经”,但是不能让她性转,也不能无中生有变成怀孕状态,更不能改成什么“永远不需要上厕所”或者“永远不需要吃饭”。如果已经是来月经的时候,也不能把它一键删除,顶多提前结束。

说到这个,青霓就万分心疼之前为霍去病治病时,早灵机一动,把霍去病上架,她看状态不就知道是什么病了吗!能少花四十块钱中西医问诊费用呢!

青霓坐在酒楼包厢里,托腮腮看着外面风景,“基本上没什么额外支出了,一个月三百,从这个月开始算,第四个月我就能买到山地自行车了!”

“咕——”

白鸠:“好耶!”

“其实我更想买辆摩托车,开在汉武帝面前,就说是坐骑雷兽,可惜淘宝不卖汽油。”

“电动车,买户外电源?”白鸠一边翻商城一边说,“一般这种电源,都有太阳能板充电。而且,它还支持电磁炉、电饭煲、电热毯,给灯泡供电甚至有的还能自己发光,手机、电脑、投影仪这些数码设备也能充电……”

“对哦!”青霓支棱起来,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那价钱多少呢?”

白鸠顿住。

“统统?”

白鸠如果是个人,此刻就要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了,“小电动车电池功耗是1000Wh,要能冲这个,最……低……四……千……吧……”越说越小声。

四千?

青霓扒着手指头数,一个月三百,四千……“一年零两个月???”

“咳,对。”

青霓又趴了回去,“算了算了,这个先放着,我先攒够钱买山地自行车吧。这个蹬起来没有神仙风范,不在人前用,方便赶路就行。”

呜呜呜,她的雷麒麟呜呜呜呜呜……

正在趴趴,有叩门声响起。

青霓坐了起来,眼睛微微一眨,就是精卫神态。

“谁呀?”精卫坐姿端正,面前案几却放了不少小玩意儿,大多数在阳光下还会反光,闪闪亮亮,鸟儿特别喜欢。“请进。”她说。

门被推开,白鸠落在案上,髯须大汉走进来,就抬眼瞥到鸟儿那身白羽,脸上一热,心脏激动得快了两拍。

是落在他家前的白色羽毛!

再看案前人,髯须大汉吃惊地看着她:“丫头,怎么是你?”

精卫:“嗯?”

髯须大汉掏出一粒琉璃珠,不是之前送与他的那几粒,而是青霓拿去换钱的那粒。

他意外发现这粒琉璃珠后,立刻将之换了过来,多番打听,才寻到此处,没想到恩人居然是之前一面之缘的女娥。

“俺……俺……丫头,这是你的珠子吗?”虽然用了问句,髯须大汉已经因着白鸠羽色,确定了对方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人。

精卫迟疑地点头,“是我。”

髯须大汉想起了自己家。

乡里土路凹凸不平,干燥时还好,若遇上雨天,沟壑里必然流满污水,鸡鸭猪牛的粪便随着污水留得满地都是,孩子们习惯了这里,下雨天玩耍,脚丫子光着,乱跑时一脚踩进污水里,溅在石上、墙上,还有行人裤子上。

但是,面前少女肌肤娇嫩,一看就是士族之女,她不会玩疯了在雨中乱跑,也不会去踩污水,她甚至不该出现在那里——一座乡间土房外。

更甚至,她不应该留下几颗琉璃珠,去为一个低贱下等民抵死罪。

——汉律规定,杀人者死罪,弃市,而付金二斤八两能赎死。

髯须大汉睁大了眼睛,楞头呆脑看着少女,脑子里“嗡嗡”响。

精卫误会了。

“是价值不够抵二斤八两金吗?”少女好似对珠子价值没有概念,又拿出三四粒在手上,她的眼睛比琉璃珠更亮。

“这样够吗?”

“不是……”髯须大汉说,“俺已经赎死了。”

精卫便露出笑容,“那就好。”她疑惑,“你寻我,是有其他难处吗?”

髯须大汉连忙摇头,手掌紧张地捏在犊鼻裤旁,厚厚老茧隔绝了指头热度。

他扑通一跪,“愿为女士效死!”

这人可不是穿越者,女而有士行者,便称之位女士。是尊称。

“我不需要人为我效死。”精卫说,“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六条命不应该死在这上面,不应该为凑不到金二斤八两而死。”

何况,他的蚂蚁信用告诉青霓,他并未撒谎,愤而杀人,确实是为了被县掾子强占的妇女。

汉代既然允许用钱免死,面前人又是义士,对于青霓而言,这两点就足够了。

然后,青霓发现髯须大汉神态变了。

那是一种很细微的改变,青霓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他的眼睛变得更加鲜亮,就好像是黑夜里看到火炬的人。

“俺一直在寻找有仁德的人。”他目光热切,重重一拜,“请让俺追随子!”

精卫:“但是,你追随我无法得到什么,我并不能让你封侯拜相,我也不想做什么大事业。”

石砖光可鉴物,倒映着髯须大汉下跪身影。白鸠瞧着那倒影,作为局外统,难得一次比青霓看得更清楚。

衣衣现在还没意识到,她刚才的话,配上之前作为,相当于有人公司破产,欠了三千万,天台很高风很冷,就要一步迈出去时,突然收到债务还清短信,外加二十万转账,好不容易找到恩人,对方笑着跟他说:“啊,这点钱不算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的生命不应该因为这三千万而终结。”

所以,髯须大汉没有任何犹豫,骤然抬头,盯住精卫双目,“女士莫非以为俺是为了求功名利禄,才想做女士家臣?”

精卫摇了摇头。

这个时代女人可以从商,可以从医,可以自由出入男子住舍,与男宴饮,亦可以拥有私产,拥有财产继承权,甚至,儿子要是死了,母亲还可以继承他的爵位。然而,男女地位差异依旧天差地别,没人会认为追随女人能有前景——除了吕雉作为太后当政那时段。

髯须大汉道:“俺只是甿隶之人,女士却给俺钱财,给俺尊重,俺虽不曾念过什么书,却也知道忠义!”

精卫歪了歪头,黑短发滑在肩上,“如果我让你种地,你也去吗?”

髯须大汉嗡声道:“俺去!”

精卫没说要收下他当家臣,只道:“那你在附近替我买一亩田地吧。”

髯须大汉没问缘由,抱拳道:“唯。”

精卫:“你叫什么?”

髯须大汉:“俺叫赵调,燕赵的赵,调和的调。原是南阳人,和弟兄们来此地打拼。”

青霓:“……”

白鸠发觉宿主微表情不对,在脑海里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唔……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史记里有他的姓名,没具体信息,只有司马迁说他是盗跖之流。”

有说盗跖是奴隶起义军领袖,有说盗跖是大盗,暴戾恣睢,青霓也不确定赵调属于哪种,不过,不管是哪种,看他模样,说不定是这次杀官吏事情让他遁逃,才有了后来名声。

髯须大汉……赵调再次开口:“主公可是要耕农?俺有几名兄弟,都有一把好力气,若主公不弃……”

“莫要叫我主公,我不收家臣。”精卫道:“至于你那些弟兄,若他们愿意也可。”

精卫指着之前拿出来的三四颗琉璃珠说:“这是报酬以及买地钱,租耕牛的钱。”

赵调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钱到位,一亩地很快便买好了,青霓从淘宝里买好化肥和冬小麦种子,指导赵调怎么做——感谢有的商家会在商品详情标上适宜播种期,每亩基本苗以及适用化肥和化肥使用时间与数量,她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白鸠感觉这样不好,提醒青霓:“衣衣,你不能一直为西汉这边提供化肥,你没有那么多钱。”

“放心,我知道。”青霓手肘搭在案几上,撑着下巴看远处麦田,十月初,正好赶得上冬小麦播种期,“这一亩麦田将会亩产三千斤,但是它不是给汉朝人做种的。”

没有化肥,什么高产作物也白搭。

“啊?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做鱼饵。”

昆仑有白玉京,白玉京中有琅嬛阁,为神农炎帝藏书之所,其中有秘典《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分部农典能教人精耕细作,提升亩产,虽不如仙种,却也能使凡间小麦达到亩产一千八百斤。

精卫望向长安方向,脸上缓缓露出一抹笑意。

不知,汉皇敢去取否?

……

汉皇在赶来的路上。

第237章 投影与灯

赵调拿着青霓给的种子还有化肥, 十分认真地开始种田,西汉已经有冬小麦了,这时候叫宿麦, 四年前汉武帝劝百姓种过,可惜就跟劝懒癌晚期勤奋一样, 效果不大。

他在燕地颇有名头,以豪爽仗义著称,得知他选中了一位少女做主公,颇为诧异,尤其是听闻对方对他不屑一顾,竟然将这位豪侠安排去种田,燕地之人都以为其会不堪受辱, 割下那位女士头颅, 扬长而去。

等啊等,等到麦苗都长出来了, 等到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赵调依旧在埋头苦干,天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光着黑膀子在地里挥汗如雨。

而另一边, 一位富家子弟准备了夜宴, 邀请了赵调, 客人还没到,他眼角轻扬, 对着身边朋友嘲讽:“他拒绝了我的招览, 我还以为他有多高志向, 原来只是想要当个农人。”

朋友瞥了一眼案几, 四边皆是夹金,奢华灿烂,“所以你特意新打造了这些东西,想要他后悔?”

已有奴婢将雅梨切好去皮,端上来,富家子弟拈了一块,咀嚼着,咽完后才说话:“我要让他看看,跟我能过什么日子,跟一个处女又能过什么日子。”

朋友笑着摇摇头,“听闻他是为了报恩而跟随那女士,你说,他是真心想要报恩,为此甘于田野之间,还是只想借此打出自己知恩图报的名声,博取名利?”

“哦?你不是墨者?墨者不都是信恩情道义的么?”

“义者,人也,吾信义,非信人。”

“如此甚好。我有热闹可看了!”

赵调来赴宴,粗布短衫,贱鄙出身,坐在一屋子绫罗绸缎间却泰然自若。

酒过三巡,富家子弟投以注目,便有人似是醉了,玉箸敲着金杯,问赵调:“你是如何想的?追随一处女,她能带给你什么?名声?地位?还是你相信她是那卫皇后,你也能随着在建章当差?”

周围人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虽然现在还没这句话,但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赵调的选择,让大多数人都难以理解。

朋友满怀好奇地看着赵调,想知道他要怎么做。

墨者信义,更遵循上下同义,可赵调既非墨者,又非巨子,他便不会轻易信他的义,更别说同义了。

赵调涨红了脸。

儒家公羊一派尊崇“大复仇”理论,并将此盛行于汉武时期,用一句“九世犹可复仇乎?虽百世可也”点燃了汉人血气,所造成大结果是对匈奴复仇之风猛烈,而一些小结果……便是为血亲为朋友而杀人的事情层出不穷了。

除了亲朋好友,自身若被轻辱,汉人也能拔刀来个血溅五步。

“尔等是否认为,俺是为了对外表现俺是义士,才认处女为主?”

没人说话,然而看其中一些人表情带笑,便知他们是如此想的。

赵调的脸愈发红了,血气在往脑门涌,他腾一下站起来,举起案几上一把匕首,上面还沾着熟羊肉膻味。其他人脸色微变,有二三子在惊呼:“快把匕首放下,放下!”

富家子弟亦是僵住了,“啪”一声,匙掉到地上。烛光摇曳,一寸寸染亮匕身,先前便十分雪亮的匕首,此刻更添了一层幽诡的暗橘光晕。

大伙儿心里忍不住骂自己,怎么就昏了头了,这些游侠能一言不合就杀人啊!

“唰——”

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匕尖重重“笃”了一下,插|进案木里,一样东西飞了起来……

朋友轻“咦”一声,抬起障扇,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富家子弟惊魂未定,然而看到那个东西,此刻惊意顿在脸上,竟还缓缓生出些许羞愧来。

四面鸦雀无声。

赵调割下来一截布料,随意包住咕噜噜冒血的手指,站了起来,沉着声说:“谢过主家宴请,俺要回去睡觉,明日继续种地了。”

他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没有当众明志,可众人视线不由下移,盯着飞落于地的物件。

那是一节尾指,几个呼吸前,它还长在赵调手上。

他虽不曾高声说出自己的决定,这断指已能说明一切——残缺之人无法为官,除非你能才比孙膑。

赵调自绝官场以明志,富家子弟感觉面皮好像被扇肿了,忍不住对朋友说:“我们好像误会人家了……”

朋友想起赵调此前坚决的眼神,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稍后,也离开了宴会。

“你的尾指是怎么回事?”

赵调被这一声定在了原地,怎么也没想到入夜了,自己想追随的那位主公还没睡。而且,这里还是田边,他是过来看看麦苗情况,主公呢,也是来看麦苗?

“尾指……”赵调不想拿这事来邀功,他含糊地说:“和人逞凶斗狠,剁掉了。”

他主公没问为何他要逞凶斗狠,只说:“需要我帮你让它长出来吗?”

赵调一怔,断指还能长回来?扁鹊再生也无这本事,他主公居然比扁鹊还厉害!

青霓瞧着淘宝里那些硅胶仿真手指,正要说一些“不过事有定数,我替你改了定数,你便要付出些许代价,譬如这手指,你舍弃了它,它再回来,也做不到以往那般随意驱使了”诸如此类忽悠人的话,就看见赵调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向她摇头,“多谢女士,只我希望它能警醒我莫忘初心,便不用长出来了。”

青霓尊重他的选择,“好。”顺便打开淘宝,戳医生询问这个手要怎么消毒处理,还是之前那个医生,还是“……我大表哥死活不肯去医院,说养两天就好了”。

医生:“……”

医生发了需要买的相关物品,以及处理流程,青霓麻溜下了单,扔给赵调,复述流程,让他不能嫌麻烦,一定要处理好。

赵调再次深信,面前女士定然是医家传人!

有青霓在这里,赵调也不好下去巡视麦田,便站在梗上,努力睁大眼睛去瞧地里,一片乌漆麻黑。他感觉自己人踏实了,便回去家中,青霓仍留在麦田边,因为她发现赵调身后跟了个人。

有人,就能造神。

“统统,我还有多少资金?”

“二百五十五元三毛钱。”

“来一架裸眼3d投影仪,两百多块那个43基础版就行。”

“啊?衣衣你不攒钱买你心爱的小山地自行车了?”

“先顾着眼下。”

“好哒!已下单!”

一架裸眼3d投影仪落进仓库中,有仓库比较好的一点是,把仓库开口开在半空,就不需要多花一笔钱买支架了。

“统统,我记得你说过,像这种电子设备,可以连接到你的数据里,不需要手机和电脑?”

“对!我还可以帮你做3D建模,绝对是世界一流,就是五亿个多边形我也能轻轻松松给你做好,你们人类要花好几个月,我马上就能给你交货。”

白鸠挺挺胸脯,可骄傲了。

青霓惊叹:“好厉害啊,动态也可以吗?”

“没问题!”

“那我想要一个冬小麦生长动画,从种子长成苗,再到结穗,最后是干枯,重新变回种子。”

“没问题!”

朋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见识到赵调在“义”这方面很合他胃口,希望能邀请他入墨,成为一位墨者,所以,在赵调离席后,他跟了上去。

跟到麦田前,躲在树后,看赵调与女娥交谈,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知过一会儿后,赵调抱拳,然后离去,而女娥还坐在高石上,远眺麦田,一只白鸠如同沉鱼,无声落到她身边。

女娥斯文白净,除了眼下弯月红纹与短发,以及左侧脑袋有一片红发外,看不出特别之地。不知哪里值得赵调不顾一切去追随——若是仅仅为了报恩,他不会偏激到断指明志。

朋友远远看着,想知道她半夜凝望麦田是为了什么。

石上,少女似乎侧头和她的白鸠交谈了两句,朋友想了想,再偷偷靠近了些,终于听清了——

“统统。”少女问:“你说我直接催长,他们是不是能早日拿到种子?”

朋友心中嘀咕:什么早日拿到种子?她把麦苗拔高了?

白鸠:“咕?”

少女淡淡一笑,抬手,掌心之上,两道绿烟升起,交互,缠绵,而后突兀出现了一枚麦种,悬浮在那儿,幽幽往下洒着细碎荧光。

朋友瞳孔蓦忽一震。

那是什么!她是谁!

少女似乎没有发现他在偷看,掌心上,麦种轻慢旋转着,发生了变化。

种子陡然活了起来,自行开始分裂生长,成苗,又从苗变成抽条,成了麦穗模样。

朋友能清楚看见上边粒粒饱满,是一株好麦,倘若能留作种……

绿光莹莹,映得少女脸庞面若银雪,眼眸锃亮。她……还是祂?仆然一抬袖,麦穗萦绕成碧袖,飞甩出去。

随着祂动作,不远处,一道白色光柱射向天际,宛若映亮星辰。

偷窥的人心脏猛烈一跳,怔怔望着那柱白光,控制不住微微张开嘴。

神、神灵?

又在这时,麦田里,由近及远,一层层亮起了璀璨金光。

难道是神仙要让这一亩地的麦苗,都如同祂手里那株,于转念之间结穗?

朋友扒着数探头出去看,没发觉自己已经半个身子探出去了。

他是墨者,墨者不信天命却信鬼神。

墨子啊……

他激动到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子的观点是正确的,天下人认为世上无鬼神,唯有子坚持有。

子的观点才是正确的!

……

而汉皇,仍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第238章 琅嬛福地

月光下, 少女起手神迹,麦田被金芒笼罩,后边,凡人误入仙境, 脸色泛着病态娇红, 紧紧盯着神灵, 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太过专注了, 都不曾发觉这亩麦田实际上并未亮了整亩地, 毕竟, 神仙钱不够, 二十米led铜线闪灯, 她只买了八排。不过, 能堆亮两个房间的闪灯,足够闪瞎不敢近前之人那双眼睛, 让他陷入错觉, 以为远处田野也有金光浮现。

青霓当然不能让裸眼3d投影仪笼罩一亩地,所以, 她选择让白鸠——

“咕——”白羽鸟儿展翅飞起来,竟口吐人言:“精卫,人间是凡人的人间,你插手四时会让他们生贪婪之心。”

少女拧起眉, 面对这番话有些不解。

幼小的神灵向死而生后便有了强大力量, 太阳血脉在祂身体里沸腾,祂从天空来到大地,好奇地窥探这个世界, 怀着热忱希望能帮助曾经族人的后代。

然而, 祂还稚嫩。尚不知……升米恩, 斗米仇。

神明停下了法力,金芒便开始闪烁,祂心中犹有迟疑,金芒便只是闪烁。

祂忽然侧头,“你过来。”

朋友轻轻抖了一下,激动得腿脚微颤。

原来神祇早就发现他的存在,只是没有把他赶走。

祂默许了他窥看!

朋友小动物似敏捷地蹿过来,偷偷觑了一眼精卫,又埋下头,行拜神大礼,“吕超拜见帝女。”

精卫微微颔首,“我问你。”

吕超肃穆神色。

祂说:“你想要鱼,还是想要渔?”

鱼?渔?

吕超一时间不知祂所说是哪二字,稍一琢磨,“帝女所言,可是水里鱼与礁上渔?”

“不错。”

金芒还在闪烁,象征着青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闪灯按钮的手指……啊不是,象征着神女温柔悲悯与天道无情交错挣扎的内心。

吕超行礼后直起身,听到精卫问话,不由得板直了后背。他懂,帝女看似随意一问,实则关系了天下苍生的将来,究竟是图一时快意,要仙麦良种,而后自己培育,还是要培育仙种之法。

他懂!他都懂!

吕超只觉得天下大势尽压于肩,豪壮之气从胸口迸发。

“超以为,水里鱼终究比不过礁上渔。”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句在不知在多久将来,不知出于谁之口,只知脱胎于《淮南子》的俗语,阴差阳错出现在吕超口中。

青霓心里松了一口气,很好,如果这人选了鱼,她还得动脑,合理把选择掰回去。幸好幸好……青霓迅速按下开关把led铜线闪灯关掉收回——一百六十米铜钱有一端正连着开关压在她掌心下,只要有肢体接触,就能一口气收回仓库。

而那竖着插在土里往天上照的强光手电筒,上边也绑了铜线,随着闪灯被收回去,它也被拽入仓库中,在里面默默散发光芒。

当光芒沉没那一刻,鼓声洪浑响起,鸣天动地,仿佛声闻五百里。吕超心神一悸,脑内几见空明。眼中倒映着精卫抬手间,饱满之穗旋转着,干瘪下去,一寸接一寸枯萎,化为微光,飘散在夜中。

神灵侧眸,视线落于他身上,“你很不错。”祂微微笑。

吕超反应倒快,又是一拜:“超有一疑问,恳请帝女解答。”

“嗯?”

“善恶到头……是否有报?”

墨子信神,为何?皆因他欲借鬼神能赏贤罚暴,令天下人从善弃恶。

墨者追随墨子理论,然而从古至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也不过是安慰人之语。然而,现在天底下真切出现了一位神祇——倘若不问清楚,墨学派核心便会受到其他学派攻讦。

吕超喘气声有些粗,目光几乎灼穿了精卫所坐岩石。

“就这个呀。”精卫失笑,却也没有答他,只道:“你再过来一些。”

吕超紧张地走过去。

“低头。”

吕超低下头。

随后,感觉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三下,吕超微微一顿,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听见帝女声音悠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此中天帝藏书三百八十四万卷,为大道三千,你想知道善恶是否有报,便去寻白玉京吧。”

话音未落,帝女飘然而去。徒留吕超呢喃着:“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天上白玉京……”

天帝藏书中必然有他想知道的解答,但是,白玉京在哪呢?

白鸠也在问:“衣衣,白玉京在哪呢?”

青霓再次把自己上架,听到问话,懒懒打了个哈欠:“白玉京在未来。”

“什么?”

“等我攒够钱,攒够特效,就有白玉京了。在此之前,我先去各地继续造神,宣扬神迹还有白玉京,等到白玉京出现那一日,天下必然风起云涌,诸子百家恐怕都会汇聚白玉京外,通过考核方可入内。”

白鸠联想到了那时画面——

无数勋贵布衣随之而动,不论出身地位,不计贫穷富贵,只要能通过考核,便能踏足天帝琅嬛藏书阁,观览大道三千。

诸子百家,天下英才会将白玉京围得水泄不通,朝圣这世间唯一一位神灵。

昔日稷下学宫拢天下学士,鱼在此跃成龙,可其如何能比得过白玉京,百家争鸣将再一次出世,因为,他们要争!争出万丈光芒,请帝女垂怜。

“但是,我们没有三千大道。”白鸠心潮澎湃,却又忍不住担忧:“衣衣你自己写,能压服群雄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写。”青霓抽抽嘴角,“我能写什么?一声令下,龙王归位,还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那……”

“华夏五千年,典籍无数,能人辈出,王阳明之心学,岳武穆之兵法,公羊家现在还没有自己的经义,我要是把后世总结的公羊家二十八条春秋大义述拿给他们看,你说他们会不会欣喜若狂?”

白鸠::(⊙o⊙)

青霓:“还有,初中物理,初中化学,初中政治,母猪产后护理等等等等,现代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古代那就是微言大义。墨家看到初中物理,当场能去墨子坟前嗑三个响头,哭着说墨家有望了。”

白鸠:(⊙o⊙)

青霓:“唉,如果统统你是文抄公系统就好了,我要是拿到这个系统,在古代还抄什么斗破苍穹,射雕英雄传,抄什么四大名著,不起手一套初中人教版教材,语数生化物地政历全抄一遍算我输。”

白鸠:(⊙o⊙)

当然,作者名肯定要标上,青霓都想好了,到时候直接说琅嬛阁中书籍囊括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就是所有时间和空间。

不需要躲躲藏藏,编造理由,这些书就是太阳神从时间与空间中取出来,是你们凡人圣贤之作。至于神仙法门,你们有缘方可得见。

白鸠终于艰难地把嘴巴合上了,“好、好厉害……”

这如果不能说是天帝藏书阁,琅嬛福地,什么能算是?

青霓琢磨了一圈,感觉没什么纰漏了。至于写出来后,后世人写什么,青霓倒不担心,她穿越前逛知乎看到过一个问题“如果我穿越到和李白同一时代,每次都抢先李白先把他的诗写出来,李白会不会泯然众人”,而其中一个回答,让青霓深有所悟。

“如果你和李白面对面,你念一首静夜思,李白大笑说好,然后反手一首你没听过的赏月诗,先说月光的圣洁,再转到思念古今圣贤,再拔高到古时月不见,今时月高悬,古时圣贤厉害,今人(我)更不会差。念完之后,浮一白,然后看向你,拉着你又要为这酒吟一首诗。”

“你把李白的诗抄完了,他只会在此基础上灵感大发,又作出新的诗,更豪气,更浪漫。而你抄完你的存货后,你只能找个地方隐居,避开所有诗会,以及会和你论诗的才士。”

而李白,依旧是千古唯一一个李白。

任何有才华的人,只会踩在前人肩膀上,更进一层楼。

白鸠又好奇问:“那衣衣是要吕超自己去翻书,自己去悟善恶是否有报?”

“宾果!”青霓打了个响指,“孔子受业于道而悟儒,墨子师儒而自立门户成墨。我给他看书,他能不能从中得出答案,就看他自己了,让我给他讲课,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那……你敲他后脑勺是……”

青霓从架上虚拟空间里往外瞧,看着外面吕超满脸疑惑不解到苦思冥想,淡淡吐出两个字:“为了装逼。”

……

吕超快把脑袋想破了。

精卫敲他后脑勺三下,一定有所深意,说不定通往白玉京的办法,就是从这三下里悟出来。

不行。要把此事上述给巨子。吕超咬着牙根,他一个人想不出来,集上下之力,必须要从神灵暗喻中,找到白玉京仙路!

吕超一步三回头,离开了麦田,他走之后,青霓现身,把裸眼3d投影仪七日无理由退货了。

虽然很对不住商家,但是她真的需要钱!下个月她手头有钱了,一定会买回来!

拿到退货的二百二十六块,青霓买了一辆一百块的二手山地自行车,离开燕地。

骑上我亲爱的小自行车~

啦啦啦啦啦!

……

此时,汉皇终于拖家带口,带着文武百官来到燕地。

高高的城墙巍峨绵延,而刘彻站在城墙上,身后是累趴下的文武百官。他对着满天星辰张开双臂,玄色的大氅“唰”地扬开,如长鹰展翅。他踌躇满志,他老泪纵横,他字句铿锵:“燕地,朕来了!神女,朕——来了!!!”

第239章 此非天下

离开燕地之前, 青霓还是去见刘彻了——不是以精卫的身份。

戴了顶假发,擦掉眼下彩妆,换上从西汉成衣店买来的服饰与鞋, 青霓来到刘彻暂时停留的城池。

燕地苦寒, 风亦十分凛冽, 神明裹着裘,与凡人一般, 同商队人马行在城中。

车轮滚滚, 送来了荆地的皮革, 江南的竹箭,齐地的盐鱼, 蜀郡的镶金酒杯……五花八门, 商贾云集,口音交杂。

青霓站在西汉,精卫来到凡间。

刘彻才刚进燕地, 由于精卫是整个燕地乱逛, 导致他如今还得继续探查才能锁定精卫最后出现于哪个城池。刘彻等着朝廷情报系统给他传消息,太官令则开摊卖包子去了。

当听到人流里传来:“听说了吗?朝廷大官亲自在市集里叫卖,卖一吃食, 名为包子, 里面夹了肉。”

周边人震惊, 青霓也震惊,跟着人流过去, 果然看到太官令在叫卖, 态度特别坦然, 身前是一高几, 几上是一蒸笼, 笼里包子还捏成小动物形状。

他叫卖:“肉包子!豚肉!一文钱五个!”

汉武时期,贾人及亲属亦能做大官,官至大农丞、侍中,太官令去叫卖食物,倒也不算骇人听闻,只不过于平民百姓而言,是件稀奇事。

某现代女子也觉得是稀奇事,走近前去,对着包子瞅。

太官令叫卖了不少时日,从这一趟出行起,每落脚一处,他就去卖包子,人吃过包子后,其中一部分对于附带推广的宿麦和新型石磨都起了兴趣,家中不差田之人,更是着迷包子软绵口感,想要种麦来试试。

任何东西,只要中上层先流行起来,下层窥到利息,自然会蜂拥而至。

太官令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肉包子!豚肉!一文钱五个!”

他见到了一女娥站在他摊子前,眸子黑白分明,好奇地瞧着包子看,便热心招呼:“要来一份包子吗?豚肉馅,一文钱五个,不贵!”

是不算贵,就是豚肉才一斤四文钱,一斤豚肉能做三十个包子,算上面粉钱和人工费,应当也能有三四倍利润了,又是新鲜吃食,外人没见过,太官令借此赚得腰包鼓鼓。

青霓掏出一文钱:“来五个。要这几个鸡仔模样的。”

太官令用干净大叶给她包起来,青霓站在一旁,直接小口吃起来。

味道不赖,没比现代包子差。

有时候没人买包子,太官令就和她闲聊。

“包子可好食?”

精卫点点头,“比我想象中要好。”

太官令一咧嘴角。

精卫吃了两个包子后,忽然问:“你是官员,你认识平阳侯吗?”

太官令没听懂,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那当然认识啊。

精卫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官令斟酌了一下,“被岁月打磨过的青石板路。”

足够厚重,足够温润。

而后疑惑:“怎么问起这个了?”

精卫有些不大好意思,“听说他可以三日不食,但不能一时无妇人……”

太官令:“……”

少女语气惊叹又好奇,“真的吗?”

“啊这……”太官令脸色古怪,“你说的是这位‘平阳侯’啊……”

“嗯!”

“咳。”太官令飞快瞟了四周一眼,声调低了下去,“那位……不可说。不过他确实爱美色,贪新鲜,但更爱这江山,不能一时无妇人这话,也就市井传言,当不得真。”

“原来是这样……”少女若有所思,“多谢啦。”

“不用客气。”太官令微笑点头。

他之所以说那话,是见少女有一副好容仪,又打听天子为人,猜测此人应当是哪家士女,说不得家里看她容貌惊人,还准备送进宫中求富贵,方才有此一问。他多说两句,这位女娥便能多考虑考虑,究竟是要富贵,还是要真情——对一部分女子而言,宫里不是什么好去处。

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呢!

太官令捋捋自己胡子,非常自得。少女拎着余下几个包子走了,他顺带看了一眼,发现去处是街头那座酒楼,因着天子驾临此城,酒楼里士人云集,在可着劲表现自己才华,期待喜好养成人才的皇帝陛下能够把他们捡走。

青霓走进酒楼,里面士子正在谈“何为天下”。这题目引起青霓兴趣,发现没有座位后,就在后排找了个角落站好。

有士子从治国方面谈:“天下者,敬天法祖也。行天之道,谓之敬天,习祖于慧,谓之法祖。天子代天而治,行尧舜之事……”

有士子从理念方面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还有士子,或是谈“宇宙”,或是谈“天圆地方”,亦或是“小九州外还有中九州,中九州外还有大九州”,甚至连出现没有多少年,提出“天地俱圆”的浑天说,也有人提及了。

青霓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士子,上来就是一句:“天下将亡,乃天子乱为也!”

青霓更加激动起来,这是文人基本话术,先说一句耸人听闻的话,引起高度重视后,后面再跟缘由与解决方法,相当于“你听我的会怎么怎么样,你不听我的会怎么怎么样”。

说!说得再犀利一些!放嘴炮可比之前那些话有趣多了!

不远处,一个男人托着下颔,听得百无聊赖,直到“乃天子乱为也”这话震出,方才眉头舒展,脸上露出稀奇之色。他衣饰华贵,还有手下围成一圈,为他隔开他人,一看就非富即贵。青霓丢了个技能上去,检测他的信用,没看分数,直接看人名……哦,刘彻啊。

“……”

刘彻!!!

汉武帝!!!

青霓抓着系统就咔嚓咔嚓给刘彻拍了好几张照,这才满足了集邮心理,开始思考要怎么不着痕迹吸引刘彻注意力,让对方主动和自己攀谈。

以及,如果是刘彻,怪不得会对上头士子口出狂言感兴趣,他就是一个喜欢听人对他嘴炮的人啊!越嘴炮越狂,他越愿意掉坑!比如东方朔自荐时,上来就是一句“像我这样勇猛像孟贲,敏捷如庆忌,廉洁似鲍叔,守信同尾生的人,才够资格做您的大臣啊”,刘彻听完后,可稀罕了,认为他气概不凡,把人捞进公车署里……诸如此类还有很多次,有时候让他碰到真人才,有时候就是对方纯粹在吹牛,刘彻从来记吃不记打,每次有新嘴炮,他总是忍不住去听,去信。

有了!

她知道要给刘彻画什么大饼,能引起他兴致了!

在又一个士子下台后,青霓推着滑轮架子,以及其上白幕布上台,这次没有法力也不怕露馅,精卫要隐藏身份,当然该特意收敛法术,只做凡人姿态。

见到是一位女士上台,底下人“啊”了一声,有些讶异,但是窦太皇太后执政尚在二十年前,兼汉武年间风气开放,也无人会怒骂轰她下台。

刘彻眼睛一亮,“这是谁家好女?”

初来燕地,他们谁也不认得,不过,刘彻清楚,最迟明日,这位女娥的身份与婚配情况,便会呈到他案上了。在此之前,他且听听,这女子何物作胆,能使她走上台去。

青霓也不怯场,直接开口:“何为天下?宇宙非天下,九州非天下,唯有天下者,为天下。”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诸士困惑,但什么也没说。静静等待。

“我是一名术士,今日便以戏术为诸君讲一讲——”

青霓租了一个普通投影仪,回身,随意挥挥手假装是戏法,投影仪从仓库门露出镜头,投放世界地图画面。

“何为天下!”

——她也不怕说是戏法后,以后别人把精卫当成术士。

神仙假装凡人时,说的伪装之言,你也信?

系统负责搞PPT,青霓手隔空一划,世界地图就变成了西汉国境地形图,山川河流与城池皆标于其上。

刘彻腾地站了起来,心中掀起一场风暴。

这舆图,比朝廷官员所描绘,收藏在他书房,由他日日赏看的那一份,要更详尽。

大汉路形图是军事机密,一名女娥怎会得知?

刘彻眼底掠起丝丝杀机。

好在,青霓没多久就换了张图,而在场人不太可能在二十秒内记下来,而刘彻能迅速分辨,皆因他几乎将宫中那份舆图摸碎了揉烂了,熟在心中。

而在换地图之前,青霓拿出一根教鞭,戳着幕布,问下面:“此为汉图,可算是天下?”

有士子摇头,也有士子扬声道:“自然不算,汉外有西域,有南越,有夜郎之国,有匈奴之地。”

青霓笑着摇摇头,“此非天下。”

陆陆续续也有别的精通地理的士子报外国国名,台上女士依然摇头。

而后,刘彻也参与了其中。

青霓笑了笑,又是手一挥,地图兀然变作大地图模样,花花绿绿,除了大汉,还用其他颜色标上了区域与名称,然而延伸最远,也不过身毒、肃慎之地。连亚州都没有出去。

“此为尔等之天下。”

“难道再往外还有?!”诸人惊悚。

西域最远为安息,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已是极远。可这,不是少女口中天下。

肃慎远在海外,历代帝王皆把肃慎来服当成旷世之功。可这,仍然不是少女口中天下。

天下……究竟有多大?

第240章 天下之大

天下之大, 广袤无垠。

“而我眼里的天下……”

青霓转过身,双手向上一扬,幕布缓缓升高到头顶上, 地图一角宛若被风吹飞起,没看过视频的古人紧张地在台下伸手,不由自主想要接住似乎要被吹下来的舆图。

视频里,那一角哗啦翻过去,整张地图被掀开,露出其后宽广地平线。

“是这样!”

镜头快速切近, 风扬起大雪, 又纷纷落下,冰峰屹入云霄,扑然冰峰翻转,整个画面翻转,冻土变成火岩, 黑红土壤的山静立。

山很安静,却在眨眼间, 裂痕条条爬下,如蛇蜿蜒,滚滚黑烟喷涌,暗红浆液流出, 黑云被猛地从山口抛上天空。

刘彻瞳孔随着山体震动, 瞳中倒影里,火焰喷溅, 惊天动地, 火真实成了海, 张牙舞爪涌出山口, 漫了山林,吞了生灵。

天底下,居然真的有火海?!而且,还是从山里冒出来的?

火海埋了山,奔腾入海水中,红与蓝相接,镜头倏地一沉,仿佛跌进海洋里,满屏玻璃蓝海水,白泡泡缓缓飘起,镜头慢慢沉下去。海面越拉越远。

“那是海……海里?”在海边住过的士子反射性屏住呼吸,舌头都好似从舌根乏起海水腥咸。

然后是一片片鱼群。五彩斑斓,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条鱼他们不认识,那条鱼他们也不认识,那至尊帝王,那博学士子,此刻都好似牙牙学语稚儿,脑中无了学识。

镜头捕捉到了一抔银色,溶溶入水,渐渐倒影成月,下一刻,海底月变成天上月,月圆如银盘。天穹幽幽,海面蓝蓝,一点黑镶在蓝海上,镜头倾斜,从高处往下看,那黑点竟是一尾巨鱼,静静浮在海面上,像是一座岛。

刘彻迟疑片刻。

或许……那就是一座岛?只是有着一副光滑表面?

“岛”动了。

在西汉中人眼里,是一道水柱从“岛”上喷了出来,窜得老高。那果真是一条巨鱼!还是一条会喷水的巨鱼!

众人稀奇看着,视线专注,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巨鱼喷完水,尾巴飞出水面,带起水帘有数层楼高,又重重砸下。它往下游去,从水面只能看到一道巨物阴影渐渐变小。

而后——

“呜——”

空灵叫声回荡在酒楼里,直击心灵。刘彻猛然睁大了眼睛。

这声音……

这声音……

一朝皇帝搜肠刮肚,竟想不出语句去形容,若硬要说,仙乐也不过如此吧。

青霓继续播放投影。

播放极地的极光,播放天下第一的高峰,播放极昼极夜,播放地方稀有的动物,播放各国风光……

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倘若这真的是天下……

他们手心发烫,脸若烙红,吃力地望着视频去理解,又舍不得移开视线。

倘若,这真的是天下……

他们想,相较于天下之大,昔日始皇帝气吞山河,一统六国,便也不过如此了。

刘彻舌头发麻,脑子发热。

天下——

这就是天下!

那么……

他问:“大汉在天下,又占几分?”

精卫瞧了他一眼,幕布上重新出现了开头那副奇怪图案,上边有些不同色块,其中一块,渐渐冒出一字——汉。

士子们并不惊讶,只喃喃自语:“原来如此,这便是小九州,中九州与大九州吗?传言大九州东西、南北距离比小九州大了十倍,便是如此区域?”

精卫又瞧了他们一眼,勾出亚洲区域,“大九州”字迹浮现其上。而汉土“汉”字变更为“小九州”字样。

士子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他们窥到了天下之大,却没想到,九州竟然不是其中最大一块地盘,而是水中卵石,无甚出奇地摆在其中。

他们的确有小九州、中九州、大九州之说,但他们认为,大九州就是世界了,然而,台上女士告诉他们,所谓大九州,也并非囊括了天下。

刘彻则直勾勾盯着那份世界地图,瞳孔中带上了几丝淡红血线。

好……好多土地啊!

他信这份舆图,就像信曾经别人给他画的每一份大饼一样。

也有人看完之后质疑:“你说这是天下之景就是天下之景?若是骗术呢!”

精卫又瞧了台下人一眼,不去辩解真假,仅是要将恢复成白色的幕布推走。

台下有人不依不饶:“这是真是假,你需得拿出证明来,否则,谁都能上去胡说。还争什么文首,不若比拼鬼话之首算了!”

精卫诧异:“天圆地方与天地俱圆可能拿出证明?”

台下人哑然。

有人自以为抓住了漏洞,大声问:“女士是承认,方才仅是猜想?”

精卫笑了笑,依旧没有与他争论。看着就像是不屑与其争辩,那人顿时满脸尴尬与羞恼,握了握拳。

刘彻跨前一步,“可否请女士移步,吾想多了解天下之事。”引来不少人侧目。

发现站出来这人身材高大,腰间佩剑,神色从容,视之不似蠢笨之人,便有一些人心里敲起鼓来,或许……那些奇景未必是假?

刘彻才不管他们如何想,他眼中已经没有了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而是皇帝看到了一颗明珠,心脏都在悸动。

来吧!来给朕画大饼吧!朕想听!

他想听,青霓却不想说。

精卫摇摇头,“缘份未到。”

刘彻立刻想要揭露自己身份,让对方知道他是天子,却在这时,卫青进来了。

看到不慌不忙下台,离开酒楼的精卫,卫青目光里便带了几分惊讶之色。

祂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他素来沉稳,飞快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走到刘彻身边,低声道:“陛下,祂是精卫。”

“什么!”刘彻失声,顾不得身份,毫不犹豫追了出去,门扉前那条路不短,若是正常步行,此刻都走不到转角,然而。不论刘彻如何寻找,都发现不了精卫身影。唯有酒楼里那片白幕布被留了下来,可惜不论刘彻如何操作,也无法让它显出画面。

“那女士居然是精卫!”刘彻深切后悔了,私底下与卫青说:“朕居然与精卫那般近,却识不得真神!仲卿,你说精卫是否对朕有所不满,不然,为何神降在你面前,为何肯现身为去病治疾?”

“陛下莫要忧心,精卫不见陛下,正是陛下之福。”

“嗯?”

“臣遇上精卫,是因为路遇狼群,去病遇上精卫,是因为他重病将亡。陛下无病无灾,精卫自然不必现身。”

刘彻被卫青说服了。

卫青还说:“精卫言与陛下缘份未到,并非无缘。”

刘彻继续被卫青说服了,并且默默息了找人浇桶冷水,让那人发个热,重病不治,把精卫引过来的想法。

“那便等缘份吧。”刘彻只觉十分可惜。

卫青取出情报,“陛下且看,我等已查到精卫上一次出现之地,乃燕王旦治下,燕国都城蓟。”

汉武时期仍是郡国并行制,刘旦为刘彻第三子。

刘彻眯起眼睛:“明日启程去蓟。”

卫青拱手,“唯。”

刘彻又问:“据儿呢?”

卫青道:“太子在馆内念书,学《公羊春秋》。”

卫青观察陛下神色,果然窥见了满意之色。

刘彻满意完了,又有些遗憾:“今日精卫讲天下,若是据儿在便好了。”

卫青谨慎,没有接着话说。

奴婢在旁边低眉顺眼敲胡桃,敲出一份桃肉,刘彻便拣一份吃,吃着吃着,便说:“将太子请来。”

奴婢仍然在敲胡桃,有郎吏站出来,领命而去。

太子刘据今岁十二,也在随行队列中,此刻正在室中念书。

有奴婢进室,尚未绕过屏风,刘据迅速把一份竹简压在另外一份上面,温和且自然地看过去:“何事?”

奴婢道:“陛下遣人来请殿下。”

刘据起身,吩咐:“吾去后,莫要动吾之书案。”

奴婢垂首应唯。

几个时辰后,从刘彻那里听了一耳朵精卫与天下的太子回到自己室内,翻看竹简,确定《公羊春秋》竹简没有被人翻动过,下面那卷《春秋谷梁传》尚在,便微微放了心。

他父亲只喜公羊儒,看不上谷梁儒,勒令不许他学。他意外接触到谷梁后,却非常喜欢,又怕父亲知晓后大怒,只敢偷偷看。

世界地图这一出,随着“何为天下”的题目,引起不少波澜。

他们讨论着九州之外居然还有土地,谈论着那喷火的山,喷水的鱼,有的地方居然没有太阳,有的地方居然没有月亮……

然而,大多数人都把这当成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新猜想,如同之前盖天说与浑天说,各执一词。

唯有那墨者吕超,打听到这新猜想是一位女士提出来后,激动地对着其余墨者说:“必然是精卫所提!天下居然如此之大,大九州外还有土地,还有新奇风光——恨我当时竟不在楼中,不能亲眼去看!”

其余墨者笑道:“你恨,待日后我等证得白玉京仙路所在,彼等鲰生得知女士是神灵,而他们生生错过了向神灵求问之机,岂不更恨?”

吕超遂转怒为喜,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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