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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亲亲相隐

天渐渐黑了, 瓢泼大雨里,赵调搭了个棚子, 盯着雨中麦苗。听说皇帝来了蓟,不少才子侠士都想要去一展风采,搏个锦绣前程。

许多人都让赵调去,赵调没去。

主公走之前那一夜,让他看顾好麦田,那他就会看顾好。

第二日雨停了,赵调慌忙去田里检查麦苗, 发现麦苗没事, 他脸上放松之色肉眼可见,一屁股坐向浆湿田埂。

一夜没睡,双眼生了不少血丝,赵调正要回棚里睡上一觉, 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大笑, 眯眼望去,是一群浪荡郎君在路上纵马而奔。汉人重仪表,赵调瞧得他们头上未有冠, 便猜是一群十八|九岁的小子。

这和赵调无关,他打了个哈欠,向棚中走去。

郎君们如狂风过境,马蹄溅起尘土与泥,他们大笑着,有人喊:“看!那儿有田地!”骏马便直直往田里冲来。就在赵调微微出神这刹那, 马蹄已用力踏在了麦苗上, 啪嗒踩进烂泥里。

“住手!”赵调目眦欲裂, 冲过去一把抓住马龙头, 双足陷进泥里,拖出七八步长痕,方才将骏马拉停。

马上郎君笑容敛去,“哪来的臧获!”一马鞭狠狠抽在赵调肩膀上,“滚开!”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赵调手背在身后。短刃已出鞘。他是豪侠,不在乎杀人,只在乎自己受不受辱。然而,雪亮刀身已推出一半,大拇指又慢慢压了回去。

他还要给主公看着这亩田地,而这些人看上去非富即贵,哪怕他再次用钱财赎死,他们背后的势力也绝不会放过他。

马上郎君又是一鞭子抽过来,赵调脸色涨红,死拽着笼头,半步不让。被抽得皮开肉绽。而对方半带冷意道:“一些庄稼,乃公踩就踩了,臧获安敢拦吾!”

赵调梗着脖子说:“你这事俺去报官,俺也是占理,是你踩踏农田,天子就在城中,你再抽,俺带着这身鞭痕,告官去。”

那郎君笑了,“乃公公孙敬声,你尽管去告!”

公孙敬声,当朝太子表兄,其母为大汉皇后卫子夫家姊,其父为公孙贺,凭军功封为南奅侯,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功臣之后,倘若去告官,能不能告成,还是两说。

赵调眼中血丝更鲜艳了,嘴唇微微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这人的能量比他想象要大,而他却没什么后台。

公孙敬声面露嘲讽之色,“还不乖乖让开?乃公本来只想尽兴一番便走,既然你不识好歹,乃公非在这块地撒野不可。”

赵调还未有反应,便有马蹄声踢踏而来,由远及近,将他一把撞开,冲击如此猛烈,赵调整个人几乎飞了起来,狠狠摔在土地上,压歪了好几外麦苗。

能和公孙敬声一起出来的公子哥,都是纨绔子弟,赵调听见撞开他那人笑嘻嘻说:“敬声与此竖子有何好说?直接掀开便是,他再去告官,哪个官敢接?这儿还是燕地,燕王可是太子之弟,他能不给太子面子?”

公孙敬声笑道:“也是,是愚兄糊涂了。”

赵调躺在地上,一颗琉璃珠子滚了出来。

“主公……”

他好不容易平息了脑子里嗡嗡震响,就听见了马蹄杂踏,是公孙敬声的同伴过来了。那么多马,全踏进田里,这亩地相当于白种了。

不行!

他动了动手指。

这块田是主公留给他,让他一定要看好的田,他不能让它被毁了!

赵调脑海里回忆起了窗棂上,一颗琉璃珠不计回报地放在那儿,还有酒楼里,女娥满怀善意一句“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六条命不应该死在这上面,不应该为凑不到六万钱而死”,从那时起,他就发誓,就算她是女人,就算女人迫于这世道,无法有作为,只要他活着,他就要追随她,为她效力。

而现在,他还活着!

赵调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不能杀人……

他走了过去。

杀人就要被迫逃离燕地!

不能强硬……

他站在公孙敬声等人面前。

他强硬不过公孙敬声的背景!

所以……

“离开这片家田。”赵调挡在马前面,“否则,就从俺尸体上跨过去。”

公孙敬声又惊又怒:“你以为我不敢?!”

“敬声莫气,若杀人,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另外一位郎君笑了笑,“不如烧了这片田吧。”

他侧头,理所当然地吩咐同行人:“你们谁带了铜阳燧?今日日头不错,正好方便取火。”

这人似乎身份也不低。

公孙敬声对此叫好。

在未来,他连汉武帝手里的军费都敢私吞,如今不过是烧一片田,不带怕的。

赵调依旧一动不动,平静道:“那你们可以把俺一起烧死。”

燕赵豪侠,重一诺而轻生死。

“来人!烧!”公孙敬声扬着声,矜骄跋扈。

随行人拿出了铜阳燧,就要聚火。

“嗖——”

长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轨迹,终点却明显不在于随行人手腕上,而是他靴尖。不过,随行人还是吓了一跳,铜阳燧摔在地上。

随之而来,是男人的嗓音,隐约能听出几分冷静滋味,“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看过去,公孙敬声缓缓出声:“霍去病,你是想像之前射杀……”顿了顿,想起刘彻为霍去病射杀李敢一事遮掩,寻了个李敢被鹿用鹿角撞死的借口,公孙敬声紧急改口,“你是想射杀我们吗?”

霍去病是公孙敬声的表哥,可惜二人相看两厌,见面也不称呼表兄弟。

霍去病不慌不忙搭上第二支箭,“不。只是警告。”他又慢慢笑了,“警告你们不要乱焚农田。”

“……行。”公孙敬声冷眼看着,也忽然笑了,“我们走。”

公孙敬声一声令下,其他人远远向着冠军侯拱手,随着公孙敬声走了。

“敬声。”走远后,有人低声说:“这可如何是好,若冠军侯将此事告知陛下,我们多少要脱层皮。”

他们的确不怕烧农田,前提是不闹到刘彻面前,寻常时候,这些事都会被摁下来,由他们私底下解决。但,霍去病可是能直达天听啊!

公孙敬声“啧”了一声,“我会去寻太子,莫担心。”

“太子会管吗?”

“会。”

因为他知道太子在偷偷看《谷梁》与谷梁派大儒批注与作品,这些书籍都是他去帮太子寻进宫。而谷梁派,重宗法情谊。

公孙敬声的袖子里,装了几本谷梁注学,手里提的篮子里,装了一些玩意儿,一个蚂蚱笼,一套蓝田之石所制棋具,金玉木三套弹弓,还有一卷记载了幻人跳丸、吐火、吞刀、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的竹简。

尤其是最后那样东西,那可是幻人吃饭手艺,他弄来可废了一番功夫,可谁让小太子对此很是好奇呢?

刘据得之,果真大喜,“劳烦表兄费心了。”

公孙敬声露出犹豫之色,刘据便上钩了,问:“表兄这是……发生了何事?”

公孙敬声将践踏农田之事说了,没有避重就轻,到最后,似乎一副懊恼模样,“我当时也是气上头了,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幸得冠军侯相阻,才不曾造成大错。”

表兄垂头丧气时就像条犯错狗子,可怜巴巴,刘据便心软了,可又想到这终究是践踏农田,而且,冠军侯很大可能会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迟疑着,没有立刻说话。

公孙敬声略微放低了声音,“表弟,帮帮表兄吧,这事若是被姨夫知晓,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表弟,表兄,姨夫。

小太子还年幼,尚不明白什么是言语上的诱导,公孙敬声这么一称呼,他几乎立刻被套入《谷梁》中——

所谓“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儿敬父,弟敬兄,亲者若有过错,该为之隐讳,维护其地位与尊严。

而他会喜欢谷梁,正是认同其中观点。

刘据心中念头一闪,迟疑之色换成了坚定,“此事,据替表兄隐了。”

公孙敬声喜道:“多谢表弟。”

刘据又正色:“但是,表兄日后莫要再踩踏农田了,农人种田不易。”

公孙敬声此时当然是一口应下。

刘据便亲自让人带上两头豚,一只鸡,外加五百钱,去见了赵调,代公孙敬声向他致歉,说这些钱财是补偿。

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何况,这些钱财能买五亩地的麦了,任谁来看,都要说这些赔礼诚心。

赵调没收,只闷声:“我要继续看守庄稼了。”

……

公孙敬声得知此事,冷笑爬上脸颊,“算他识相。五百钱,能买全他那破地里的麦,尚有余钱。”

另一边,刘彻得知此事,颇为不悦。

不悦点却不是公孙敬声踩踏农田,太子包庇,而是——

“手段太稚嫩了,他可去查过那赵调为人?可查过其为何要死守着庄稼?此番放过赵调,会不会造成隐患?可考虑过,究竟是包庇所获利益大,还是大义灭亲所获利益大?”

霍去病跪坐在一旁,平静地回答:“太子才十二岁,若是事事考虑得失,岂不失了仁义?”

刘彻并不认可,“他是太子,能仁,却不能只有仁。仁是他执政的手段,而不能成为他的性子。”

刘彻不想对此多说,遂跳到另一个话题,“这些天,可寻到精卫是否留下了神迹?是否寻到精卫入燕地的缘由?”

“未有所获。”

不仅找不到神迹和缘由,他们连精卫出没在燕地哪一处都没查到,只知道祂曾进燕都蓟。

刘彻失望,“再加大搜寻力度。若是能借此判断精卫所想,下次与祂相遇时,便能赢得先机了。”

第242章 公羊谷梁

公孙敬声心情愉快到了极致, 他知道,余下事情太子表弟会帮他解决,不论是赔礼道歉还是在陛下那边为他隐瞒或者打圆场, 他都不需要操心了。

他还有心思去和同伴们喝花酒, 一掷千金只为了攀比斗富。

公孙敬声喝得醉醺醺, 回到燕王安排的院落里,发现院子门关着, 热酒上头,狠踹了一下,“乃、乃公归家,哪个玩意把门关了?踢、踢死你!”踢踹力气特别重, 门又没上锁,“砰——”地开了, 左扇撞在石墙沿上,公孙敬声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扶着门站稳。

门里面传来幽幽一声:“你是谁老子?”

乃公,你老子。

公孙敬声脚底一软, 讪笑, “大人怎在此?”

公孙贺人在屋檐下,大马金刀坐在凭几上,几名健仆站在他身边, 皆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公孙敬声只觉得腿也软了。

“随我进来。”公孙贺起身进了房间, 公孙敬声打了个寒噤,一溜小跑跟了进去。健仆在其后为他们关上门。

“大人这是……”公孙敬声小心翼翼问:“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公孙贺淡淡瞥了他一眼,“随你出去玩的那几个小子说了, 你今日踩踏农田, 可有其事?”

公孙敬声脸色一变, “他们出卖我!”

公孙贺一个眼风扫过去,公孙敬声扑通一声就跪了,“大人,我今日不是故意……”

“你亲自去赔礼道歉。对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让你下跪,让你磕头,你也要跪,要磕!”

“啊?”

“还用我再说一遍?”

公孙敬声不服气,“不就是一亩地,不就是一个农人吗,太子也替我去道歉了,拿了五百钱,是那臧获自己不要!”

“因为你是皇后的外甥!当朝太子表兄!公孙家嫡子!”公孙贺越说越严厉,“因为——”

“你是外戚!”

公孙贺曾担任过刘彻做太子时候的舍人,对他性情极为了解。他们这位陛下未实际掌权时,被窦太皇太后废除过所提新政,也幸好窦家那时候也没什么人了,才没有再造出诸吕之乱。然而,公孙贺敢保证,陛下定然看外戚不怎么顺眼,卫霍这样自身有能力,得他恩宠的还好,你公孙敬声算什么,又不能为国打匈奴,又总给他找事,陛下现在不发作,指不定一笔一笔记着账呢。

攒够一定罪状,就可以宰了。

在父亲威压下,公孙敬声只能先答应下来,保证一定去赔礼道歉,答应得很利落,拎上大包小包,出了门,转身就跑去找皇后卫子夫,“姨,敬声来看你了!”没有提农田之事,只当是小辈带礼物上门看。

至于他父亲说的事情,公孙敬声压根没放在心上。

济东王刘彭离那样以打劫杀人为乐,杀了至少一百人的皇亲都好好活着,他不就是踩个农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父亲就是太过谨慎了。

没人跟卫子夫说公孙敬声做了什么,她只看到外甥带东西来看她,非常高兴,将人叫近前来,又问身体情况,又问最近过得如何,公孙敬声一一作答,在长辈面前表现得极为乖巧。

正在这时,有奴婢行来,端着一叠糕点,空气中弥漫着甜腻香气,道:“陛下查到了精卫踪迹,十分高兴,特赐吃食于皇后与诸夫人。”

卫子夫对着刘彻所在住所方位遥遥行了个礼,“谢陛下厚爱。”

糕点放下,奴婢离去,公孙敬声忍不住问:“陛下当真寻到了真神?”

卫子夫点头。如果是别人,她就不太相信精卫之说,但,她弟弟卫青为人稳重,从不乱言,他说看到了,那就是真的有精卫降世。

公孙敬声目光炽热起来,“姨,我也想要寻仙!”

他姨:“……”

公孙敬声:“姨!这是我毕生请求!”

他姨抬手,扶住了额头。

公孙敬声:“我是认真的!”

他姨见推脱不下去了,只能摊开了跟他说:“你可以自行去名山大川中寻找,亦可向巫师方士寻师,但是,精卫你不能接触。”

这说得已经很直白了,公孙敬声心里一虚,试图狡辩:“我不是……”在卫子夫平静注视下,说不出话来。

几息后,公孙敬声闷闷道:“我明白了,姨,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又和卫子夫聊了一小会儿才离开,却没有回自己屋,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想到那是唯一真神,一咬牙,一跺脚,跑去找了刘彻。

“姨夫!姨让我来找你寻仙!”

……

从他们进入燕国国都蓟已经十天了,派出去查精卫消息的郎吏终于带来了刘彻想要的情报,刘彻大喜过望,大赏群臣后宫,又非要去沐浴更衣,焚香净手,这才让郎吏近前,“你说,你查到了什么?”

郎吏欲言又止。

“嗯?难道有谁冒犯了精卫?”

注意到郎吏表情,刘彻右眼皮一跳一跳,“嗯?”

“燕王向陛下呈上琉璃珠,说是友人所赠,臣顺着这条线慢慢往前理,发现这颗琉璃珠入过市集,进过贾人之手,当过美人髻上明珠,或是别人拿去讨好佳人,或是拿去赠礼讨好他人,中间还有别的琉璃珠干扰臣之视线。这颗琉璃珠辗转了数月,臣费了十日才找到源头,是燕地豪侠,三个半月前怒而杀死一县掾,向商人卖出琉璃珠,换来不少钱财,取其中六万钱,买爵三十级赎死。这琉璃珠,据臣打听,是一女士所赠。”

“必定是精卫了!”刘彻惊喜,可算是找到了。

也不是他想要来精卫上一次出现的地方找,实在是,精卫只出现了三次,想要更接近祂的想法,不论哪一次都不能落下。

刘彻又问:“精卫为何赠琉璃珠给那豪侠,莫不是借住了他家?付房钱?”

郎吏再次欲言又止。

陛下,臣说了,怕你受不住这刺激啊。

刘彻催促:“莫要发怔,快快说来!”

郎吏:“精卫瞧那人仁义,不忍他为恶人偿命,才赐下宝珠,允他换钱。”

刘彻神色未见变化,心中却有了计较。原来精卫对好人确实有所钟爱,可惜他是达不到让精卫喜爱的标准了。

刘彻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仁义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就是真去学,也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反正神仙必然清楚他本性,没必要去装模作样。

所以,他有仲卿和去病呀!精卫一定会喜欢仲卿和去病的,到时候发下什么灵丹妙药,仲卿和去病拿到药,那就是他拿到药!

郎吏紧张到手心发凉,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那豪侠被精卫所救,便想要追随精卫。”

刘彻眸光微凝,“精卫同意了?”

“是。”

——郎吏并不知道酒楼里,精卫见赵调时,拒绝了他的效忠。

“将他请过来——”刘彻立刻改口:“不,他在哪儿,朕亲自去见他!对了,那豪侠姓谁名谁?”

“他……”

外面突兀传来一嗓子:“姨夫!姨让我来找你寻仙!”

刘彻:“……?”

郎吏到了嗓子眼的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后来,刘彻想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想明白,公孙敬声这狗子到底是什么脑袋,居然敢在踩踏农田,并且找他儿子包庇后,凑到他面前来。

而现在,刘彻挥挥手,让人把他拎进来,“坐好。”他现在心情好,懒得和公孙敬声计较。

刘彻望向郎吏,“你说,那豪侠姓谁名谁?”

郎吏:“……赵调。”

刘彻:“……谁?”

郎吏:“燕赵之地的赵,调和的调。”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公孙敬声,公孙敬声一脸茫然。

赵调?谁啊?

刘彻没有当场发作,甚至觉得事情有些滑稽可笑。公孙敬声想要修仙,扬言要烧毁的农田,居然是精卫所留。

“让太子来见朕。”

刘据来得很快,先是向公孙敬声投去一个担忧眼神,然后才行礼,“据参见陛下。”

刘彻盯着他,怒极反笑:“不错,真不错——”

刘据念头转了好几转,不知实况,也不敢多问。

“来,给我说说。”刘彻手指摩挲着线条流畅的案几边沿,不紧不慢:“你替你表兄隐下践踏农田一事,为何要如此做?”

刘据一顿,他早就做好了父亲会知道此事的准备,再次下拜,道:“回陛下,据认为,孔子所言亲亲之道,维人之本性,顾伦理天性。尧不能训丹朱,舜窃负其父而逃,五伦犯错,容而忍之,将安立也。”

当然,孔子也认同过叔向对其弟叔鱼的过错没有任何包庇,秉公执法,称赞这种行为是“古之遗直”。在孔子看来,大义灭亲没有错,亲亲相隐也没有错,但是,亲亲相隐不能隐杀人放火与卖国投敌,然而,他去世之后,学说思想便由不得他控制了。

公羊儒取其中“大义灭亲”思想,认为亲人之情要放在国法之后,化成了汉武一朝吏治苛酷之弊。

谷梁儒取其中“亲亲相隐”思想,认为国法应该放在亲人之情之后,化成了对“法治”的否定,应当用“礼义”来取代刑法。

刘据发自内心认为,谷梁才是治国之道,这天下是宗族之天下,假如每个宗族里,人人都能互相容忍过错,私底下帮助对方改正,而非公开揭发指责——把事情遏制在宗族之内,社会就将变得美好。

刘据抬首,坚持:“表兄有错,错在不该践踏农田。然而,为弟者不应将其交出去,而应念亲亲之情,先给予农人赔偿,再私底下以仁教化表兄。”

刘彻眯起眼睛。

这听起来……怎么不太像公羊儒这一派的理念?

而旁边公孙敬声一脸感动,好兄弟啊!表弟你放心,兄长以后一定会对你更好,你想学谷梁就放心大胆学,书籍……为兄去寻找!

刘据说完后,对着君父又是一拜,抬首后,神情依旧十分认真。

刘彻打量着自己儿子温润眉眼,如玉雕成,是谷梁派会喜欢的模样。

“说得好像不错。”刘彻抓起案上玉杯,慢条斯理把玩其中纹理。

刘据脸上才现喜色,刘彻脸色猝不及防变了,那杯子直接朝刘据砸过去,“啪——”地碎响在他脚边。刘据吓了一跳,下意识更加立正了,“阿父!”

“亲亲相隐?嗯,不错,这道理朕也懂。”

刘彻凉凉扯开嘴角,“不过,朕更喜欢季友诛叔牙这般亲亲相隐。”

刘据目瞪口呆。

这是公羊典籍里出现的事例,叔牙欲图谋弑君,其弟季友没有将其告发,而是选择鸩杀叔牙,假托其是病故,提前遏制他犯下大错。在叔牙死后,优待其后嗣。

怎么把亲人之情放在国法之后呢?大义灭亲就好了。要么报官,要么自己动手来给亲人“体面”。

择取事例代表择取思想。公孙敬声脸色发白,刘彻这话就差直白说:你要是真为他好,就别让他在世人眼里成为恶人,弄死他,为他保留名声,才是维护兄弟间的亲亲之情。

刘据不认可,就要据理力争。

刘彻:“知道朕为何这么说吗?”

刘据一愣。

刘彻转头盯着公孙敬声,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踩踏那田,是精卫特留人间的仙种,世间仅存这一亩!”

虽然郎吏没说这是仙种,刘彻用脑子想想就知道了,如果精卫是想要给赵调送田,怎么会只送一亩地。而只留下一亩,必然是亩中麦有不同之处。

那是仙种!小王八羔子就冲进去踩踏了!还想要烧了!

刘彻心里滴血那般。恨不得把公孙敬声千刀万剐。

……精卫留下的仙种?!

刘据再也辩解不出话来,他脑子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此事若暴露出去,表兄必然遗臭万年。若是以此推论,还真不如瞒住此事,鸩杀了表兄,让他留清白于人间,不至于声名狼藉。

他之前想要隐瞒表兄踩踏农田一事,除了对方求到他身上,还有就是想要维护表兄名声。

在刘据认知里,让人能清清白白对外,这才是真正为他好。

第243章 以发代首

听到这里时, 公孙敬声就觉得要不好了。

他表弟……或者说不论公羊儒还是谷梁儒,都取一个“家丑不可外扬”之意,只不过前者直接极端, 后者是先试图把事情处理好, 掩藏起来, 如果没办法做到,那就采取极端措施, 把事态摁在宗族之内。

公孙敬声相信,如果是刘据他自己犯事,他同样会要求别人这样对自己。先对外隐瞒,用仁义将他教化, 如果教化不了,就“扼恶”,对外留他一世清名。

问题是, 他公孙敬声也不想要这样子保留自己名声啊!不如让他遗臭万年!

公孙敬声又气又惊, 又怕得腿都在抖, 往事如溪水在他脑海中流过, 他终于后悔了。

如果他像他父亲叮嘱的那样,先去赔礼致歉, 现在也不会如此被动。

如果……如果他当时不踩踏农田, 不嚣张跋扈, 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对了……赔礼道歉……

公孙敬声抓住灵光,大声道:“陛下!臣愿意向那臧……那农人致歉,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哪怕要杀要剐, 也让臣表达一番悔意。”

刘彻年轻时什么人没见过, 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不是真心悔过, 而是在抓救命稻草,试图拖延时间。

不过,无所谓,刘彻不在乎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刘彻在公孙敬声惊恐目光中,掂了掂自己那柄宝剑,又放下,让人给他寻了把锋利匕首来。

公孙敬声牙齿打格,在看见刘彻抽出匕首,在日光下打量那雪亮匕身时,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刘彻瞥了他一眼,嫌弃之情露于言表,“来人,将他泼醒。”

一桶冷水泼上去,公孙敬声再次牙齿打格醒过来,心中发憷,“陛、陛下,求……”

刘彻:“朕欲前往赵调家中,尔等随行。”

……

赵调在田边。

公孙敬声来找茬时,他在田边,刘据来赔礼时,他在田边,如今这二人去而复返,还带来一个身形高大,脑后系起高马尾的男人,他仍是在田边。

看到刘据,赵调瓮声瓮气说:“俺不需要赔偿。让你兄长离俺田地远一些就可以了。”

刘据愣了愣,脸面有些红。

刘彻行过去,语气平和:“可否进棚中一叙?”

赵调狐疑看着刘彻,从那衣衫上看出此人多半是和公孙敬声一个阶级——难道是公孙敬声他家大人?

想着此人非富即贵,赵调也不好太过冷硬,便点了点头,先一步走进大棚里,刘彻回头看着两小子,平淡道:“你们等着,不许偷听,不许偷看。”

田边草棚子不是温室,跪坐在里面草席上,膝盖很是寒凉,赵调干巴巴道:“没有备火炉,见谅。”

“无妨。”

刘彻与赵调对坐,中间没有案几,就连两片草席也是赵调现场割裂,一分为二。

“朕是未央之主。”

刘彻开门见山,赵调直接吓傻了。什么未央之主,文绉绉的,这不就是皇帝来了他家草棚吗?

在反应过来后,赵调勉强打起精神,强笑:“陛下前来,是要为陛下外甥做一说客?”

刘彻没有回答,继续平静叙述:“你所看之田,来自神灵,你所种之种,是为神种。”

赵调张口结舌,只感觉自己人生一下子跳进了神话传奇话本里,什么神灵?什么神种?面前人该不会是假皇帝吧?

也不对,公孙敬声就算再敢烧农田,也绝对不敢找人来假冒皇帝,这可是诛九族大罪!

赵调一时间倒是没想起来,皇帝也在公孙敬声九族之内。

“真、真是神仙?!”他是给神仙守田?!

“不然,朕有必要为一农田被毁来见你?”

赵调苦笑,心说:这倒也是。

刘彻拿出匕首,匕柄打造得极为精美,镶金戴银,匕身从鞘中拔|出,亦是十分明亮,隐约透着寒光。

赵调不知道这皇帝想干什么,绷紧了神经,若不是在跪坐,就要后退一步了。

下一刻,刘彻把匕首反拿,往头发上用力一割。

“你——”赵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碎发纷纷扬扬飘落,更大的一缕黑发被刘彻握在手心里,失了坠重后,短发凌乱不堪散在肩头。刘彻一手匕首,一手马尾发,跪坐时,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神色冷峻,“神种是吾外甥毁坏之,吾看顾不严,当自罪。便割发代首,以作赔罪。”

他甚至不屑于欺骗赵调,说是为踩踏农田而赔罪。他就是因为这地里种的是神仙种子,才愿意来此一遭。

赵调反而心下一松。

这要是皇帝说因为对踩踏农田深恶痛绝,代外甥赎罪,他才要慌,并且时刻紧张着皇帝找人弄死他。现在这样子,反而才是当今天子真心。

“今日来此,仅有朕与外间那两小子知晓,再无第五人会知朕为何割发,你不必担心会受到报复。而那公孙敬声,朕将他带来,便是任你发落,朕可保证,纵是杀了他也无人会找你麻烦。但是……”

刘彻抬眼,目光久久凝在赵调身上,“大汉需要这神种,既然神灵将农田交托于君,君可愿为大汉暂时放下私怨,在麦苗成熟后,舍麦种于天下?麦熟之后,君若仍然不忿,君可随意向朕复仇。朕接下了。”

赵调愣愣看着汉天子。

——他刘彻就算是来致歉,也依然是傲慢的致歉。

但是,赵调清楚自己之前对待持五百钱而来的少年,只有满腔被侮辱的愤慨,如今听到汉天子这一番言语,却奇怪的没有任何反感。

甚至……

赵调感觉胸腔被汉天子这番话震得有些发热。

刘彻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侧头,高声:“进来。”

刘据与公孙敬声听到后,便推开木棚门,待看到刘彻模样时,公孙敬声直接吓得趴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他真要完了!皇帝断发赔罪,真彼公古今头一朝。

公孙敬声脑子里各种刑法|轮着浮现出来,从割耳朵到断手脚再到五马分尸,甚至连人彘都想了一遍。在这个君权至上时代,他害皇帝断发,那就是祸及全家的大罪!

刘彻指着他,对赵调说:“你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赵调望向公孙敬声。

公孙敬声微微张着嘴呼吸,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赵调从草席上站起来,继续面无表情盯着公孙敬声看。冷不丁问:“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刘彻也是突然开口:“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赵调忽然一把抽出刘彻身边长剑,叫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在公孙敬声如同看到轰隆炸雷的惊恐面容下,长剑朝着他右肋狠狠刺进去又拔出,血液飞溅,公孙敬声双眼发直,吃痛一声,赵调垂头看着他,平静地说:“两清。”

刘彻接回宝剑,瞧着上边如晚霞瑰红,侧头问:“可是信公羊?”

赵调点头。

刘彻微笑,“你很不错。”他喜欢公羊,而公羊儒最知名的理论便是“大复仇”。

——父之仇不与共天下,兄弟之仇不与共国,朋友之仇不与同朝,族人之仇不共邻。故,子不报仇,非子。

践踏主公之田,是辱主。鞭挞己身,是辱人。该复仇。

赵调沉默着没有说话。心头那股郁气却是消散了。看着,脸上气色都好了不少。

刘彻:“可要来做朕的宿卫?”

赵调想起主公……神灵临走之前与他说,这亩地是赠他的富贵,彼时他听不懂,认真照看田地也不是因为什么富贵,仅仅是为了那一句承诺,会守好这亩麦田,而祂听他承诺不过一笑,道:“你守一岁即可。”

……这就是神灵所言富贵吗?

赵调伸出自己的手给刘彻看,刘彻瞧到上面缺了一根手指,无所谓道:“你若愿来,无人敢置喙断指。”

赵调摇头,“我还有那亩地要打理。”

刘彻指着儿子:“让他给你打理。”又指着外甥,“他若不死,伤好了,也去打理。”

刘据依旧愣怔在原地,两眼直勾勾盯着父亲那头断发。

刘彻走过去,和他擦肩而过。

刘据抬头,眼角红红,“阿父,我……儿不孝……”竟然让父亲代他们受如此大辱!

刘彻微微回头,眼尾凉凉睃过去,“哪儿错了?”

刘据答道:“错在表兄纵马践踏田地,我却为他隐匿罪状。”

刘彻:“……”过了一会儿,他万分窒息:“……错。”

“……”

几息后,刘据声线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出事时,没有按照公羊派义,直接杀了表兄?”

可他其实不太想杀表兄,之前有那个想法,仅是出于如果要为表兄保全清白,便只能想到那么一个办法。不然,难道要杀了赵调,杀人灭口么?这事他做不出来。

“错。”

“……”

刘据抿唇,想不出来了。

刘彻也没逼他,只道:“去打理麦田吧。慢慢想。”

他走出木棚,远远看到连襟公孙贺满头大汗跑过来,眉头挑了挑:“发现儿子久久不回,怕他没有如你训导来致歉?”

公孙贺听到话语声,这才发现刘彻。“参见陛……”目光落到刘彻身上,直直撞见那头断发,脚步陡然一刹,瞳孔从微震到扩大,然后,捂着胸口仿佛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这位以军功封侯的南奅侯,睁着眼睛直直昏厥过去。

刘彻:“……”

嘶——

他可以想象后续那些大臣看到他这样,要多么哭天喊地了。

第244章 亩产三千

刘据知道种地很辛苦, 但是他没想到,能那么辛苦。

天未亮就要起来,佝偻着腰, 用农具去耘秽。腰一弯一直非常浪费时间, 所以他要一直弯着腰,直到这亩地杂草除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这动作,汗水流入眼睛中,刘据不停眨眼睛, 到可以直腰抬头时, 心中涌上莫大幸福感。

经过整个冬季, 麦田干旱,他还要挑水去浇。

第一天干完活,刘据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稍微弯一下腰腿, 就是一股刺痛,痛感钻进骨头里, 手心脚心上都起了泡,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二日又被推醒,脚板穿鞋一走路, 疼得刘据眼里泪水直掉。手也是, 根本握不住锄头。

对此,赵调只是淡淡说:“等你手脚上长茧了, 就不疼了。”

刘据咬着下嘴唇, 没有吭声。

又是一天下来, 累得半死不活, 他喘着气问:“听闻田地要美田?”

赵调早就做完了自己那份,蹲在田埂上咬着烟斗看小太子干活,小太子身上汗水哗啦啦往下流,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那样。然后,他听到刘据问话,呵笑一声,“早做过了,先挑粪,用手将粪铺到地里,就能增加亩产。”

当然,这话是骗小太子的,别家田地需要这么做,但神灵当时给了他一些东西,说是叫化肥,让他施进田地里,就不需要粪水了。现在他棚子里还有不少神灵所留物品,说是返青时要追肥,扬花后也要追施什么氮钾肥,还有防虫害的,到四月下旬才允许撒施。总之,这亩田不用浇粪。

刘据不知真实情况,听到要用手铺粪,鼻尖仿佛闻到了一股恶臭,立刻干呕出声。赵调就看着他大笑。

公孙敬声也在干呕。

被捅了一刀后,他侥幸没死,就是身体虚弱了很多,被扔来田里干活,稍微活动一会儿,呼吸就困难了。

虫子会在他脸上、脖子上、身上跳,有的还会从衣服底下往上钻,甚至还会爬去裆处,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时,他又哭又叫,拼命拍打,搁往常,早有奴婢来帮助他,抚慰他了,然而现在,他只能自己去拍,去抖。

种了两天地,整个人又脏又臭,不过,这些都抵不过他对未来的恐惧。

他已经不是南奅侯之子了。

准确来说,因为他父亲已经不是南奅侯了。

那一天,公孙贺看到断发的陛下,昏厥了过去,又醒得很快,旁边似乎有谁在站着,影子盖在他脸上。

那人似乎还是一头断发……

断发!!!

公孙贺垂死梦中惊坐起,“陛下!你怎么就断发了!”他捂着脸呜呜哭出来。对农人来说,为了种田截短头发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士阶级而言,被逼断发就是奇耻大辱,有个刑罚叫髡刑,就是把头发剃光,或者剃到剩下三寸左右,被呼为酷刑,在士人眼中,此刑能与宫刑相提并论了。

刘彻:“这事不必多问,你也不许对外说,在这里见到朕。”

公孙贺还没品出什么味来,就听见陛下幽幽地说:“子叔,你可知你儿子践踏的农田,是精卫所留?”

“砰——”

公孙贺一骨碌滚过去,滚到刘彻脚边,一把老骨头撞得不轻,他也不爬起来,顺势做了五体投地大礼,磕头磕到流血,哽咽道:“陛下,臣有罪。”

“哦?”

“臣教子无方,教出那等孽畜!臣请辞官去爵,捐赠家财,祈求神灵宽恕——陛下可否……可否留那孽子一命,为农也可,为奴也可。”

草棚里,公孙敬声正疼得整个人缩成熟虾,动一下,后背血洞就渗出一股血,侥幸没死,就是疼得他抽气,肌肉痉挛,呼吸困难。此时,听到父亲的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父亲虽然娶了皇后长姊,但南奅侯这个爵位,是他父亲战功封侯而来,并非宠于外戚,现在为了他这逆子,爵位不存。

情绪激动之下,伤口更加崩裂,血一股一股流出来,公孙敬声咬住衣服,心里想着还不如被匕首捅死算了。

门外,是陛下冷漠一声:“可。”

这爵位没有立刻夺去,刘彻要把断发和公孙贺失爵两件事分开,三十日后,方才让公孙贺随便找了借口,犯个错,削官夺爵。

现在,他公孙敬声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了。

公孙敬声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小声抽泣。

刘据看了表兄一眼,微微叹息,又在经过赵调身边时,顿了一下,转身,对着赵调深深行了一礼。

他知道他错在哪儿了,与公羊、谷梁无关,与是否神种无关。

错其一,他若是想要保全表兄名声,应当谋而后动,先去调察赵调是何人,而他却直接拿钱上门作为补偿,对于一名豪侠,无异于是羞辱。甚至可能导致对方将事情直接闹大,他所谓保全名声作为,便成无用功了。

错其二,没有权衡利弊。表兄请他隐瞒此事,他就毫不犹豫去做,不曾思考,若是隐瞒,事态会变成什么样子,若是不隐瞒,事态会变成什么样子。隐瞒之后若暴露,他哪怕身为太子,也会被玷污了名声——因为是他自己选择了做一名仁太子,他阿父是想要告诉他,选了这条路,无论真心假意,他便得一直做下去。而若是不隐瞒,便可以用处罚表兄来增长自己名声。

这些应该是父亲希望他能认识到的错误。

刘据并不完全认同,他自己心里认可自己犯的错是……

“抱歉……”他对赵调说,“我当时没有想过,种田如此辛苦,你操劳了那么久,田地却被踩踏,而我只想着用钱就能补偿……”

不是钱不够,而是他当时态度过于理所应当,觉得赔钱就行,怨不得赵调会拒绝收下钱财。

对于刘据迟来的歉意,赵调握着自己那根铜烟斗,夕阳西下,光从鱼鳞云里照下来,投映着黝黑皮肤。赵调往田埂上敲了敲铜烟斗,敲出烟灰,他吐气里也带着烟味,“这事儿,早就两清了,不用再提。好好种地吧。”

这地一种,就种到了六月下旬的麦收时节,这段时间,精卫消息又传来了不少,刘彻强忍着飞奔过去的心情,硬是等到宿麦收获。

收割的人自然还是刘据和公孙敬声,刘彻也来了,但是他没有下地,他带着文武百官过来,让百官下地收割,自己则躺在田边小榻上,华盖撑在旁边遮阴,卫子夫给他喂切好的水果。

卫青和霍去病也准备去收割,被刘彻叫住,给了两张羊羔皮毛,让他们坐在自己旁边吃甜瓜。

“……”卫子夫瞧一眼田里挥汗如雨的大臣,再瞧一眼啃甜瓜的弟弟和外甥,总觉得陛下又给他们拉了很大一波仇恨。

亩产也是刘据和公孙敬声亲自算的,他们知道这是神种,算的时候,刘据手都在抖,公孙敬声也在害怕。

——他们,一个差点烧毁了神种,另外一个差点要把这事掩盖过去。倘若这神种有神迹,他们便是千古罪人!

算出来了。

大司农对农事很了解,望着那些多得不像是一亩地里产出来的宿麦,吐出一口长气:“殿下说吧,这里究竟有多少斤麦。”

刘据:“三千斤!”

大司农一口气差点呛到自己,“多、多少?!”

刘据没有说话,他红着眼眶,卒尔当众给了自己一巴掌。而公孙敬声则瑟瑟发抖在一旁,宛若鹌鹑。

一看就知道有事情。

大司农微怔,然后当做没看见。只是气沉丹田,对着刘彻那边大喊:“陛下!亩产三千斤啊陛下!”

刘彻伸手把小榻旁的甜瓜推到一边,坐了起来,“亩产多少?!”

大司农:“三千斤!!!”

现在大汉亩产,能有三百斤就是老天保佑了。

刘彻立刻回忆起了打匈奴时,国库里越来越少的钱粮……如果将这亩地全留做种,亩产三千斤,过个几年,他们就不需要勒着裤腰带打匈奴了吧!

“诸君!”

刘彻眼里闪着粮食的金光,“如果有这些粮种,可能彻底灭匈奴乎?”

卫青的眼圈也红了——激动的。“回陛下,青愿领军,定能灭匈奴!”

霍去病亦沉声:“去病请战。”

路博德:“吾可往!”

公孙敖:“陛下,此次臣定然不会迷路!”

桑弘羊:“臣……”

武将齐刷刷看过去。

公孙敖:“你不是侍中吗?也领兵?”也来抢军功?!

桑弘羊镇定回答:“不,我只是有个想法,之前便想说了,只是一直不是时候。陛下,臣请屯田戍边,建军事要塞。”

刘彻:“多少人?”

桑弘羊脸上流露出一股异样潮红,“六十万!”

群臣中隐约传来抽气声。

桑弘羊:“但这是之前的想法,如今有亩产三千的神种,二百万如何?”

两百万田卒用来巩固边防,减少军费开支!

刘彻眼里的粮食金光已经变成了金钱的光芒,一个“好”字就要出口了。

便在这时,有郎吏上前:“陛下,墨者吕超请见,言有精卫之事禀告。”

第245章 鱼笼抓鱼

“什么!这麦子就算留种了, 也没办法再达到三千亩产?”

汉武君臣简直晴天霹雳!

公孙敬声惶惶不安。

是……因为他踩踏了农田,神灵降罪吗?

陛下似乎也想到了这茬,侧头, 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公孙敬声突然又觉得呼吸不过来了,捂着胸口,熟练地蹲下去, 摸了个地方坐——这几个月他经常胸闷气短, 好几次睡觉时居然忘记要如何呼吸, 生生把自己憋醒, 巫医说了一大堆病理, 他听不懂, 只知道是因着被捅那一剑,他身体出了状况。

——若是能好好养着,他可能也就十来年寿数了。

“朕明白了。”刘彻语气淡淡,“精卫可曾说过为何?”

如果真的是踩踏农田原因, 公孙敬声可以不用留了。

至于这麦田是不是留给凡人的, 刘彻并不担心误收,赵调与他交代了, 这麦田是精卫赠予他的一场富贵, 试问,亩产三千斤,除了当祥瑞呈给皇帝,还有什么是能称为凡人富贵的吗?

吕超躬身:“因为‘天上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刘彻呢喃着这句话,只觉得仿佛一股仙气从这短短五字中漫出。

“昔日, 精卫曾问超, 是要水里鱼还是礁上渔, 超答:水里鱼终究比不过礁上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好!好一个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然后呢,精卫如何说?”

“精卫言,白玉京中有大道三千。超猜测,精卫是希望凡人能寻到白玉京,从中找出种植仙种的办法。”

“天上白玉京,人怎能上天?”

“祂敲了超后脑三下,这其中必有深意,可惜超与同门愚钝,不曾悟出……”说到这里,吕超羞愧低头,“不知可否请陛下召尽天下大儒方士,破解暗语,寻出白玉京仙路?”

文臣们纷纷挺胸,他们活儿到了!!!

青霓的活儿还没有开始。

离开燕地后,她骑着山地自行车往南方前进,每天就骑个两小时,慢腾腾逛,逛进了梁国的济东国范围。

“梁国是大汉封地之一,说梁国可能没几个人知道,但是说《过秦论》,贾谊,就鼎鼎有名了。贾谊好像是哪一任梁王老师来着。”

青霓摸着白鸠那一背柔软羽毛,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这角落疙瘩的历史知识,便随口背起《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

她从山上往下走,山地自行车收回仓库里,霞光微弱地洒向前路,少女噔噔噔走得轻快。

“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

“……并吞八荒之心。”

白鸠飞在她身边,仿佛一只真正天生地养的精灵,随着念书频率,在空中飞划出优美弧度。

青霓轻快地念,轻快地走,念到“然秦以区区之地”时,远处一辆马车平稳驶来,清一色纯毛马。

青霓忽然问:“统统,现在离刘邦建国那会儿,过了多少年了?”

“八十六年。”

“已经八十六年了啊,汉初那会儿,刘邦这个皇帝出行,都找不到四匹毛色纯一的马驾车,有些将相只能坐牛车,而现在路上随便遇到马车,也能全是清一色了。”

马车近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与青霓擦肩而过,青霓侧头时,车窗内伸出一根小钩子,抬起帘布,车内人视线与她对了个正着。

对方看上去已经三十多岁了,眉眼浮着酒气色气,似乎是个浪荡子。看她的目光莫名让她有些不舒服,倒不是色眯眯,而是另外那种……那种……青霓一时间说不上来,倘若她是刺猬,此刻早已竖起一身锋利尖刺。

“统统,给他扔一个技能。”

系统一个技能丢过去,检测对方芝麻信用,鲜艳刺红带着一个分数蹦了出来,“十八分!”

青霓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人,而对方看了看日头,似乎有些遗憾,放下帘子,车子远去,宛若一切皆是她多想了。

“他叫什么?”青霓问系统。

“刘彭离。”

姓名也好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刘……

“皇家的?”

“对。看他信用上写着济东王刘彭离。”

还是很耳熟,青霓愣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耳熟,想了一会儿又作罢,继续念:“致万乘之势……”

前方似乎有一块田地,青霓想到自己托付给赵调那块东小麦田,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便走过去。

“……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

她到达济东国境内时,才一月上旬,本以为地里无物,仔细看,却发现这里也种了冬小麦。

“也对,这里是山东,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孔孟之地,重视麦禾。”

青霓记得《左传》有一句“大无麦、禾,臧孙辰告籴于齐”,这就证明鲁地从春秋那会儿就开始种麦了。

青霓小心翼翼走进去,不让自己踩到麦苗,蹲下去,手指轻轻碰了碰。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

“呀——”

声音惊抬了青霓脑袋,她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对方光着身子站在地里,看到青霓,羞涩地转过身去,试图隐藏自己。

青霓来不及叫住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统统……现在几度?”

白鸠声音也磕磕绊绊,“零、零下一度,建议穿棉衣、冬大衣、皮夹克、厚呢外套、呢帽、手套、羽绒服、裘皮大衣等厚重保暖衣服。”

青霓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那双腿,裙子下面,是深冬加厚绒款光腿神器,以防需要脱裙子时,一眼看过去能让人以为神明不怕冷。

但是,汉朝女孩子,没有光腿神器给她们穿,看着光裸,那就是光裸。

青霓心里复杂无以言语,“你过来。”她向小姑娘招招手。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似乎呆了一下,紧接着,她用一根胳膊半遮住自己胸脯,挪了过来,细声细气问:“什么事呀?”

青霓把仓库里那件裘拿出来,披在对方身上,看她瞪大了双眼,就忽悠:“我是名眩人,这衣服并非凭空出现。”

小姑娘不懂眩人是什么,懵懵懂懂点头。

“这么冷,你怎么光着身子在这里?你家里人呢?”

“大翁和二翁去给人推磨,他们让我看着田,要是苗坏了,就没有麦收了。没有麦,我们就不能给官府交租,也不能剩铜子了。”

在这个年代,寒冷会死人,炎热会死人,感冒会死人,发烧会死人,拉肚子会死人,铁锈在手上划了道口子也会死人。

但是,比这些更可怕的……是贫穷。

青霓瞅了一眼系统地图,发现附近有条河,便问:“附近有河吗?”

小姑娘再次点头。

青霓:“你带我过去,这裘就送给你了。”

小姑娘顿时点头如捣蒜。

河不小,大多数地方结了冰,但还有一部分是水波粼粼,野鸭子悠哉在上面。

小姑娘用裘拢遮住自己私密部位,探头去看野鸭子,问:“贵人是要抓野鸭子吗?”

青霓摇头,“我要抓鱼——你抓过鱼吗?”

小姑娘也摇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村里人都不抓鱼,我也不抓。”

青霓从淘宝里买了个能抓鲤鱼鲫鱼的鱼笼,按照教程,找准地方放下去。“明天这个点,你能过来吗?”

小姑娘咬咬手指头,迟疑地点头。

第二日,她果然准时到了。穿着一身破旧衣服,抱住那个裘,递向青霓:“大翁和二翁说,不能收贵人的衣服。”

“给你了就是你的。”青霓指着河面,“那里有一个笼子,你把它拖上来。”

小姑娘依言将笼子拖上岸边,再听从青霓指挥,将里面鱼倒进她带来的竹筐里。

“好多啊……”她嘴巴微张。

多是指宽小鱼,也有三两条巴掌大小,卖是卖不出去,自家吃,剁成肉糜,把饭一拌,便能香香吃上好几碗。

青霓把这些鱼都收进仓库里,“再把笼子放好,你就可以回去了。明日再来。还是这个时间点,不能早也不能晚。”

小姑娘在青霓坚持下,又把大裘抱回家,再把事情一说,她大翁也不太懂,却还是叮嘱她:“既然贵人送了你这么暖的衣服,你就听她的,她让你去,你一定要记得去,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记住啦!大翁,我能穿着它下田吗?”

“下田穿什么衣服,要是破了,咱们可没有铜子买新衣服。你去玩时可以穿,但是下地不能穿。”

小姑娘想起来除了二翁说有钱的那几家人会穿衣裤外,大翁和二翁,还有村子里其他几家下田时也是不穿衣服,便垂头,丧气道:“好。我不穿。”

以前那些旧衣服都不能穿下地,如果把这件裘穿下地,脏了,破了……

那太可怕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十天,小女孩都跑到河边,准时帮那奇怪的贵人下河,把笼子拖上来,渐渐她也觉察出一些味儿来,那笼子好像只要放到河里就能自动抓鱼,有时多,有时少,有时没有,但是,放下去后,人还可以继续去种地,不用守着它!

第十一天,奇怪的贵人开始把鱼分给她一些,让她带回去,她们家连吃了三四天荤腥,一个村里,很难藏住事,很快,村里人也知道河边有位贵人,士族女,有一个神奇笼子,会捕鱼,会给何起家分鱼,他们也靠过去,却不敢接近,远远看着——

少女的笼子仿佛有着神奇法力,每天一提,就能提上来不少鱼。他们看不懂,为什么往水里一放,六个时辰左右就能收起来一大笼鱼。

有人试过想抢夺,少女仅是凝视着对方,双眸流露了然神色,微微摇了摇头,像是大人看到不懂事的孩子。然后,一道幽蓝火焰凭空出现,顷刻间,烧穿了那人衣服,烫伤了那人身躯。

她一看就是留手了,在衣服烧起来时,一桶水又是凭空出现,泼在那人身上。

她说,那是幻术,她是一名眩人。

何起家的小姑娘也不知道信不信,卖了那裘后,她请人在土墙上刻画。

第一面墙上,浑身赤|裸的女孩站在地里,羞涩地用手臂遮挡乳|房,前方是一名少女,祂有着红色的羽发,黑色的翼衣,白鸠飞在祂身周。

第二面墙上,河边,女孩穿了破旧衣服,双足浸在水里,手中抱着一个大竹笼,脸上满满惊叹和好奇。

第三面墙上,少女坐在石上,竹笼中倒出鱼堆,周围跪满了人,怀里还抱着一模一样的竹笼,似是在感谢对方。女孩也跪在其中。

阳光照在墙上,淡淡蒙上金黄,仿佛散发着一层光辉。

后来者指着第四面墙,问:“那……这上面刻的又是什么?”

守墙的人嘴唇动了动,眼中流露出惧色。

“是……”

墙上,一个男人被绑在一根尖柱子上,不远处围观着人,天上是乌云密布,雷电汹涌而下。狠劈向尖柱子。

“祂生气了。”

第246章 火焰臣服

火是防狼神器——直冲蓝焰焊枪, 火力能直接焊穿红牛易拉罐。

人没办法进入虚拟仓库,但系统可以。所以,系统在内部打开焊枪开关,爪子抓着它往前一刺, 只放出蓝焰部分, 看上去就像是火焰漂浮在空中。

水就是普通河水, 大桶装, 平时堆在仓库里,需要时就能泼出来。

惩罚完人后,青霓又在河边捞了五天鱼, 这才对那些围在旁边的乡人说:“过来。”

乡人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不太敢过去。何起家小姑娘和青霓相对来说比较熟, 便走了过去, 又羞涩地偏开脸, 问:“贵人可是有事吩咐?”

“你们村子里有会编笼的吗?”

“有!”

小姑娘回头,面对村里人时她明显大胆了许多, 直勾勾看向其中一人, 眼里充满询问之色。那人便走了过去,有些拘谨:“贵人是……是要编东西吗?”

见到青霓颔首, 他反而有了胆气, 微微提高声音,“贵人,俺们大河村家家户户都用树藤编家什, 很多都是俺接的活儿, 小几、席子、大筐……俺都会做!”

藤制?没事, 反正藤鱼笼, 竹鱼笼都是鱼笼,鱼笼重点是利用淡水鱼溯流迴游的习性,以及笼子对迭加效应的运用,和什么材质没太大关系。

青霓将那竹制鱼笼递给他,说:“拆开,重装,记住它。”

“这这这……”那人又结巴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让他重装再记住,不就是相当于把这神奇笼子送给他了吗!

面前人居然有那么好心?这笼子稀奇程度,至少能值一个金锄头吧!

青霓放温和了声音,问他:“做得到吗?”要是模仿不来,她只能另外想办法找编制鱼笼的方法了。

那人使劲点头,“能!我能做到!”

他当场开始拆竹鱼笼,一边拆一边注意其中编织方法,拆完后,去扯了藤条回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手穿梭如蝴蝶,一个藤鱼笼就在他手底下制成功了。

“鱼笼中可放饵食,碎肉、血块皆可,不放也可。你可任意拿去售卖,也可教与旁人,只一点,有任何人向你请教如何编织,你都不能藏私。”

那人跪了下去,砰砰砰磕三个响头,“是!俺一定不藏私,俺今天就在这里,当着贵人的面,教会乡亲们!俺要是不教其他人,那就让天雷轰死俺!”

青霓没有避开。鱼笼在现代不算什么,在古代,它甚至能作为一项传家之宝,那种传说中“传男不传女,传儿不传媳”的宝贝。反正,如果不让他磕这个头,他会心里不安,怀疑这是陷阱。

其他人听见后,也小心翼翼行了过来,恭敬地跪下去,“谢贵人!”

何家小姑娘在青霓示意下近前。

精卫高高捧起那竹鱼笼,凡人小姑娘跪在地上,伸手去接。她穿着一套旧衣服,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胸脯自然张开,上身挺直,脖颈扬长,她的面容冷得发白,眼睛却黑亮得惊人。

“此物赠汝。”精卫说。

何家小姑娘将之接过来后,紧紧抱住那竹鱼笼,像是抱住自己生命。

这一天下了场小雨,一辆马车从王城外进到王城里,轮子碾压出泥痕。治下国民发现马车上有济东王的标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黄昏了,乞丐连滚带爬躲进山里,街旁商铺乒乒乓乓关上门,之前和客人争执“一匹布二百四十四钱,四文零钱抹不抹”的老板一把将布塞给客人,“送你了,快走快走,我要关门了!”

刘彭离注视着自己国民一派兵荒马乱模样,在马车中哈哈大笑。日光映照在他脸上,在时间流逝下,又一寸寸消去。

天黑了。

黑暗里,刘彭离眼底仿佛弥漫着血光。

整个济东国无人不知,济东王刘彭离在天黑后,就喜欢去打劫杀人,在他眼里,那是一出扮演游戏,他扮演土匪,国民倾情出演受害者,人死了,财物被他掠夺走。

没人敢在天黑后出门,也没人敢在天黑后去地里种田,白日赤身裸体打理农田再羞耻,也总比晚上被杀人越货强。

他们唯一庆幸的是,刘彭离把这当成是游戏,遵守着游戏规则,天亮时绝不做杀人勾当,他们还有喘息余地。

“孩儿们!”他呼唤家奴,语气兴奋又薄凉,“今晚劫些好活儿,换大钱,明天吃大菜,逛窑子!”

家奴们“哦——”地齐齐应声,眼珠子在月光下仿佛泛红。

……

何起和自己男伴邓陵在月色下奔跑。

济东国黑夜里不出门是惯例,但是他们今日需要磨的东西有些多,耽误到现在。主家又不肯留他们住宿,他们只能冒险,寄希望于不会半路撞见济东王。

“希望阿喜不要出来找我们。”何起担忧地说。

“不会的。我和阿喜说了,不管我们晚上能不能回去,都绝对不可以出门。”

“那就好,那就好。”

一只兔儿从他们面前窜过去,邓陵垂涎地多看了两眼那皮毛,心里可惜这是在晚上,不然他定要咬在后头,抓住兔子去卖。

忽然听得何起问:“晚上弄不弄?”

邓陵无所谓,“弄就弄呗。没钱娶女人,咱们只能互相弄。”

贵人们还把这玩意儿叫什么龙阳之好,说是雅事,对何起和邓陵来说,叫花子才会搞这等勾当,他们就是穷得和叫花子一样的人,搭伙过日子,两个人种田总比一个人种田种得多。

阿喜是他们从街角捡回来的女婴,一开始是想养大了当妻,可养着养着……何起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养着养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操蛋地睡不下去了,两个穷鬼居然还敢去想养女儿?他们真是脑子里进水了!

邓陵把声音放得很低,“要是阿喜碰上那位不是处女,是处士就好了。要是能要了阿喜,带她去当妾就好了。”

“是啊……”何起遗憾,“当妾多好啊,雇咱们推磨的大商,他家妾顿顿能吃粟饭,还有很漂亮的衣服穿,头上戴的那些,是金子做的吧。阿喜要是去了,也能享福!”

邓陵:“就算不要阿喜,让她怀上,生孩子也行。十里八村都爱能生的,咱们村头那生过娃儿的寡妇,好多男人帮她种地,想要娶她咧。阿喜要是让人知道自己能生,可多人要了!”

他们发足狂奔,想着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他们都能有钱娶妻,阿喜也能给富商做妾,吃肉酱,穿新衣,才转过弯,几把刀砍了过来,肉里翻出了血,何起眨眨眼睛,倒下去时,只满脑子想着:别砍我衣服,阿喜看到尸体了,还能扒下来卖钱。

家奴把他们尸身翻了个底朝天,只从裤|裆里翻出来几枚铜子,刘彭离一脸嫌弃,“晦气!大半夜只能撞见这两个人,还是两个穷鬼!寡人都没尽兴。”

家奴忙笑着讨好:“大王,那方向有个村子。”

刘彭离撇嘴,“他们晚上又不出来。”

家奴笑道:“往日大王是杀人越货,今日不若当个悍匪,杀人放火如何?”

刘彭离大喜,“不错!这个有趣!你回头去领赏!”说完,他打马往村子方向去,一群家奴纵马跟在后头。

阿喜抱着竹鱼笼,笑得很开心。

但是月上中天大翁和二翁还没回来,她望着始终紧闭的柴门,神情焦虑,又顾及大人交代,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找。

等着等着,一阵浓烟先飘了进来,“咳咳咳——”阿喜弯着腰,看到门外有红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坐在床上,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着火了!!!

阿喜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惊慌地从床上蹦起来,光着脚往外面跑,跑了两步又跑回来。

不行不行,钱还没拿!

屋子用木板隔起来,一处是阿翁他们的房间,一处是她的房间,阿喜手里还拿着竹鱼笼,慌里慌张地跑到隔壁,带火柱子擦着她身后砸下来,热浪扭曲着火舌,屋外似乎有人大笑,阿喜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钱……钱在哪里!

房梁一根根砸下去,火舌差点燎到阿喜头发,她灵活地钻进床底,把一个陶罐子拖拽出来,里面有卖裘卖的钱,阿喜抱着微烫的罐子,脸上挂起浅浅酒窝。她回头要跑出屋,却猛地发现出路已被烈火占据,房门烂了半边,柴木四处倒塌,火蛇盘亘叫嚣,热浪几乎要将她融化。

头顶传来一声尖锐地,物体不堪重负的裂响,阿喜抬头,瞳孔震动,火梁垂下半根,欲坠未坠。“救……”她颤抖着嘴唇,说出来的话轻微且干哑,“救……”

四面翕然涌进来白雾,飘渺似纱。

这是什么……

阿喜楞头磕脑盯着那白雾,心在颤抖。

纱里笼笼有人影摇曳,白雾经过之处,火焰臣服,退散。

祂从白雾里行出,羽衣欲飞。

……

刘彭离正在抚掌大笑,火焰烧毁房屋,在他看来只是一场乐事,房中人的求生,不过是他可以高高在上观赏的游戏。

青霓捏着拳头,头一次想弄死一个人,但是救人更重要。

“衣衣——”

白鸠像是一刀雪光,跟着毫不犹豫从屋子后边冲进去的少女穿进火海,翅膀扇起的风微微分开了火焰。但是,这点风并不够。

青霓兑换了一个二氧化碳灭火器,万分感谢大学时自己学过灭火器使用方法,熟练地屏住呼吸以免吸入毒烟,然后对准火焰喷喷喷。

她能屏气一分钟,这屋子并不大,一分钟足够她灭火了。快见到人时,她就把二氧化碳灭火器扔进仓库里,对外露出一个小口,系统在里面继续操控灭火器。

刘彭离仍在笑,笑着笑着,笑容僵在了脸上。

白色烟雾从屋中飘出,温柔得像是春雪,脚步声轻轻朝他响来,黑羽少女从火中踏出,面容冰冷,所过之处,烈焰无不臣服。

乡人提着水桶赶来救火,瞧见少女毫发无损,她经过的地方,本来火焰在熊熊蔓延,却在白雾下仿佛琴音戛然而止,高昂的焰尖低垂下去,如同膜拜……

神灵!!!

乡人猝尔闭上眼,再睁开,发现矮火也没了,唯余一地木材狼藉。

“神仙……”他们话都不会说了,只翻来覆去:“神仙……神仙……”

阿喜跟在神仙后面出来,神仙嗓音冷若冰霜,“济东王?”

刘彭离全身痉挛似地一抽。他在封国中无法无天,此刻却破天荒感受到了害怕。

他有什么呢——

济东王?

刘汉皇室?

天子堂弟?

这在神仙面前不值一提!甚至,他那堂兄倘若知道他得罪了神仙,不将他千刀万剐让神仙消气,仅仅是斩他,那就能称得上是兄弟情深了。

在神仙面前,他什么也不是。

第247章 天打雷劈

精卫没有出手, 祂稍微一示意,乡人们便冲上去将刘彭离捆绑起来。家奴拿着刀,有想要抵抗的人, 上一秒刚把刀拔|出来,下一秒,仓库里的大石头凭空出现,轰然砸下, 将他两条腿砸成面条。其他家奴见到这情景, 连忙丢掉刀,不停对精卫跪拜,求神灵饶命。

刘彭离被绑在树干上, 没有人知道精卫想做什么,阿喜跟在祂身边,怯生生地说:“我大翁二翁一直没回来……”

济东王被抓住, 百姓也敢夜间出行了,几名乡人自告奋勇, 撑着火把去找, 然后找回来了两具被乱刀砍死的尸体。

云层遮住了月亮, 风吹过大树, 枝叶摇晃,仿若鬼哭,阿喜也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心中不平全哭出来。他们明明那么努力生活了, 那么努力去躲着危险, 怎么就还是没躲过呢。

一边哭, 阿喜一边把尸体上衣服脱下来, 有些地方被刀砍破了,但是剪一剪,缝一缝,修一修,还能用。她摸了摸大翁何起的颧骨,用脸颊蹭了蹭二翁邓陵的鼻梁,手在他们眼皮上抚,将瞪大双眼合上。

青霓打开淘宝,下单了一把复合弓。

一把峰值拉力是三十磅的省力滑轮复合弓,小体格女子便可轻轻松松拉开,青霓将它递向阿喜。

阿喜迷茫地偏了偏头,而后懂得了什么,唇角抿成直线。她接过了复合弓,以及配赠的箭,将之拉开,箭矢遥遥对准刘彭离。

如果这是现代,青霓会陪她去报警,会找人给她做心理辅导,总之,不会让一个未成年小姑娘自行报私仇。可这里是西汉,是一个人命如草芥,百姓生命很难受到法律保障的年代。

同样,也是一个只要有胆气去复仇,就算复仇手段极端,杀不了仇人就去挖人家祖坟,把人家亲爹尸体上的脑袋砍下来,拉去市场上明码标价卖,依然能得到世人推崇赞许的年代。

大复仇思想深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以复仇为荣。

阿喜松手,长箭从弓上脱离,飞射向刘彭离,在他惊恐视线下,“笃——”进了脑袋旁树干上。

刘彭离狠狠松了一口气。也对,一个农家女,第一次摸弓箭,能拉开弓已经让他意外了,一次射准怎么可能。

青霓摸了摸阿喜脑袋,“继续。”

刘彭离呼吸一滯。“不要!”他害怕了,比起一直提心吊胆,不知何时才会被箭射中身体,他宁可:“我可以给她钱,给她很多很多钱,还可以给她买爵位,给她在我的国土里当高官!”

阿喜小跑过去,刘彭离还没来得及欣喜,对方就将箭从树干上拔了下来,又跑回原来位置,继续弯弓搭箭。而树干上,只余下一处黑色小孔洞,显露出复合弓可怖之处。

一支又一支箭射过去,有的箭射进草丛里,有的箭射进树干中,有的箭往天上飞又直直落下,几乎擦着刘彭离的脸过去,尖矢垂直插|进土里,刘彭离身体直发抖,裤|裆处洇湿出一滩水迹。

比起直接一刀捅死,软刀子折磨人才最痛苦。

阿喜咬着下唇,遥遥注视刘彭离,面容显出几分局促,然而,手在执弓时,从头到尾都没抖过。愤怒驱动着她机械动作,靠着手感与直觉,懵懵懂懂调整着方向。

射不中就拔|出箭再射,直到中了为止。

“咻——”

长箭破空,狠狠扎进刘彭离大腿中,他吃痛一声尖叫,愣愣感受着大腿上慢慢流出粘稠液体。

那是血。

他被个泥腿子伤害了!

刘彭离睁大了眼睛,心中满满是荒谬,又夹杂着丝丝懊悔,悔在不该挑在今晚烧这个村子。

“啊——”

又是一支箭,这回射中了他小腹,刘彭离难忍疼痛,哀嚎出声。阿喜反而开始手抖了,她没有伤害过人,她能闻到血液在空气中毫无遮拦地散开,或许大翁和二翁在血液冷彻时,便是如此。

一只手覆在她手上,阿喜颤了颤眼睑,侧头,看向神灵:“贵人?”

祂凝望着她,“已经够了。”

阿喜没忍住,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祂静静望着她,一滴泪珠竟从祂右眼划落,晶莹剔透地滑过面颊,若流星划过天际。

就算是多年以后,乡人都无法忘却那天,神灵自九霄踏足红尘,凡人的苦难倒映在祂眼中,化作一滴眼泪。

千百年后,大河村这片土地上,供奉精卫的香火依旧络绎不绝。他们口耳相传当年之事,他们说——

天上神仙那么多,可真正来到人间的,只有精卫。

二月天,春雷雨。

济东王刘彭离被五花大绑定在一根金属长棍上,雨水将他打湿。

棍顶放着一支半米长不锈钢避雷针。

青霓这个月只剩下三十三块五毛钱,按理来说买不起六十五元的避雷针……

“统统,还好我和主系统据理力争。”商品货架上,青霓叉腰,万分得意。

白鸠想起方才衣衣和主系统争辩,关于异世界宿主能不能享有商家“截图五星好评返现五元”这一福利,默默举起翅膀捂住脑袋。

它就说,衣衣怎么把那些返现卡片收起来了,原来在这等着呢。

十一张五元卡片,两张两元卡片,返现了足足五十九元!

其他世界,各淘宝系统忽然发给了绑定宿主一个消息:“感谢001号系统宿主找出BUG,今日起,商品中含有商家发送‘截图五星好评返现XX元’卡片,截图返现后,若获金额可用来购买商场商品。过往保留了卡片的宿主,亦可截图参与返现。”

各个宿主:“……”

卧、卧槽!

这也行?!

……

雨水越下越绵,行人本该匆匆,然而他们看到被绑在城墙上那熟悉身影后,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张口结舌。

他们国君怎么会被挂在上面?

大河村村民热情地向其他人述说神灵降临,述说着那自熊熊烈火中行出,万焰臣服的帝女精卫——阿喜询问祂神名时,得到了答案。

“大王会受到惩罚,我们以后晚间也敢出门了!”

“当真?”

行人迟疑着,抬头去看那被挂起来的国君,脸上若有若无布着不信任。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神灵呢?若真有神灵,为什么以前济东王滥杀无辜时,不去惩罚他呢?

然而……

行人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思,他不再前进,与无数人一起驻足,仰头看着,静静等待神灵对济东王的怒火。

——倘若此时有童话一说,他们想试一试相信童话。

城墙下,人越来越多,他们渐渐不说话,成百上千人静谧着,静静看着。那些目光令刘彭离浑身发软,锁链绑着他,才没有让他整个人贴着金属长棍软滑下去。

系统算出打雷天气时候,倒计时在青霓瞳孔中跳动。

快了……

她心说。

精卫未曾现身在城墙上,系统在仓库里,开了个小口子,模仿青霓的声音,外放出三百六十度立体音效。

所有人都听到了,祂在冷冰冰地念着刘彭离罪状——他杀死的每一个人都化作犯罪记录,记在芝麻信用里。

每念出一桩罪状,风云变多了一分变换,雷光与雨光交错闪过。

“刘彭离——”

神灵高高宣判。

闪电自天空劈下,白茫茫晃亮了大地。

“你该死。”

紧跟着,百姓们轰然一沸。他们盯着那雷霆劈向长棍,劈在棍顶尖端上,听着济东王一声惨叫,灰蒙蒙的天下,他们哭笑着,大喊:“你该死!”

“济东王你该死!!!”

“死得好!”

“神啊——这就是神啊!”

阿喜死死盯着城墙上那一团焦炭。

大翁,二翁,你们看到了吗!济东王,刘彭离,他被天罚了!

……

刘彭离他被天罚了!!!

酒市里,醉生梦死的人骤忽惊醒,春雨打在他脸上,他大笑着,猛拍案几,“天罚!天罚得好啊!”

榕树下,原本畏畏缩缩的乞丐抬起脸,脸上全是泪。

书生风尘仆仆自远方赶来,来到城墙下,流着仇人血的城墙在他眼里是那么艳丽。

妇人买了三碗酒,在墙根泼倒,一敬神灵慈悲,二敬神灵仁爱,三敬神灵为国除害,为人报仇。

他们是互不相识的人,却都有同一个仇人,为了亲眼目睹刘彭离尸体,不论多远,不论原先多浑浑噩噩,不论那人是他们国君,而他们是那人国民,皆来到城墙上,对那尸身唾弃,痛骂,带着刀剑砍在上面,砍完了就冲进酒市中,醉它个三天三夜,脸上始终挂着笑。

树上零新开出春花,阿喜看到了神祇。

精卫左手拿着金子,右手拿着复合弓,问她:“你想要哪个?”

阿喜看向金子,神祇便道:“钱可自助,我还会留下谋生手艺,钱花完了,靠着手艺也可存活下去。”

阿喜又看向弓,神祇便道:“弓可自保,可用去山林中谋生。若有人欺你,你也可射杀他。”

阿喜细声细气问:“这是神灵的弓箭吗?”

所以她一个没练过弓箭的半大孩子,也能轻松拉满弓,用箭射穿成年男人大腿?

神祇垂眸望着她,“不。”

“这是凡人的弓箭。”

阿喜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她心里一动,便说:“我想要弓。”

精卫说:“弓会坏,你需要前往燕地,那儿有位墨者,名为吕超,与我有旧,你去请他教你墨者工艺——”

复合弓之所以省力,是安装了偏心轮,用了动滑轮原理,而这种原理,墨家早已研究出来,并且用到工艺上了。

“你需自己重新制出一把新弓,如这把一般,纵然是孩子、女人也能拉开使用。如此跋山涉水,你可愿?若不愿,弓箭我依然会给你,只是,它用多了,用久了,或许会有损坏。”

阿喜点点头,依旧细声细气,却坚韧如藤葛,“我想要弓,我也会去燕地。”

女孩儿从神灵手中接过凡人之弓与凡人之箭,背在身后,待埋葬好亲人后,便踏上了前往燕地的旅途。

燕地远在千里之外,她或许会死在半途,也或许到了燕地,对方却已离开……

但是,她想去。

第248章 借机削藩

阿喜走过了山, 漫过了水,复合弓在她手中越用越娴熟,她的面容越来越坚毅, 像一朵梅花, 怒放在凛冬中。

吕超见到她时,第一时间鬼使神差地说:“你是精卫喜欢的模样。”

阿喜穿过清晨水雾出现在吕超门前,因着她打出精卫名号, 被吕超接见。面对吕超赞叹, 她好像又成了之前那羞涩女郎,抿出小酒窝。“多谢。”

复合弓摆到了案上,阿喜不懂要怎么跪坐, 就蹲在一旁, 静静看着吕超触碰它上面滑轮, 迅速拉开弓又合上。“它好美……”

阿喜认同地点头, “它好美。”尤其是射出箭时,干净利落。好美。

吕超侧头,“可否将你遇到精卫之事, 详细说与我听?”

阿喜没有丝毫不耐,认认真真说完, 声音依旧细声细气, 然而任何人得知她孤身行了千里, 从济东国到燕地,都不会小瞧于她。

而她能过来的底气, 在于神灵赠予她弓箭,那弓箭, 小孩与幼女皆能拉开, 射出去后, 箭头竟能深入树干。

“我知道了!”吕超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哈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

他欣喜若狂,“这才是墨者真谛!这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阿喜眨了眨眼睛,轻声问了句:“你知道了什么?”

过了很久,吕超才慢条斯理重新坐下,以障扇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狐狸眼儿微弯,“‘墨’之真义,今日成矣。”

阿喜成为了墨者,跟在吕超身边学习墨者工艺,学习如何用木头去做复合弓,她学着工艺,看着吕超买来空竹简,在上面刻字,而后寄出去,看着他忙到三日不食也激动得满面红光,看着一个个墨者汇聚过来,激动万分,看着那被所有墨者称为巨子的人抓着吕超肩膀,高声宣布:“你就是下一任巨子!”

他们互相凑足钱,有多少阿喜也不清楚,只隐约知道是一笔巨款,买了很多空竹简,在上面刻字,分发出去。阿喜也拿到了一卷,她不识字,吕超逐字逐句念给她听,包括释意,阿喜便懂了——

墨者再次完善了自身鬼神观,对于“鬼神赏贤罚暴”,他们重新作出注释。

鬼神能明天下,之所以没有出现一有人作恶就天罚的情况,本质原因是凡人承天之志,并非鬼神有这个能力却不去做,也并非鬼神力量不足,无法赏善罚恶。

鬼神注视着人间,将意志传给凡人,弓与箭,刀与枪,正义与善良便是鬼神之志,人代天行罚。正如精卫传下复合弓,是人能掌握的力量,连幼子少女都可以用它来自保与护人,这难道不正是鬼神在赏贤罚暴吗?

尽管现在汉天子明面上打着推明孔氏, 抑黜百家的名头,然而,他自己本人就挂羊头卖狗肉,杂用王霸,搞的是大汉特色主义儒术,什么外儒内法啊,什么糅合阴阳家五行说啊,什么吸纳墨家“天子由天任命”啊……你就是让孔子亲自来,也认不出那是孔氏学说了。

所以,百家在汉武时期,仍旧有土壤生存,汉天子并未打压民间百家学派,也允许他们像外儒内法一样玩“换皮”,墨家重新注释教义后,最先接到消息的就是百家里那一堆老对头。

法家,桑弘羊让人上了一碗甜汤,小口喝着,手里拿住墨家竹简,一列列认真看,一边看,一边想起墨子。

昔年,儒家敬鬼神而远之,墨家明鬼神而崇之,可那时不曾有鬼神降世,墨子的理论有个致命缺陷,这缺陷在他生病时几乎将墨家核心理念一举击溃——当时有弟子疑惑不解,若真有神灵赏贤罚暴,先生是大贤,为何会受上天惩罚,生病呢?

墨子将之糊弄过去,然而,隐患仍存。

桑弘羊微微一笑。若当年墨翟能看见这份卷轴,便可回应了:吾承鬼神之志,然年老体衰,鬼神以病弱将吾召去,而非让吾刀剑加身离世,便是赏赐。祂望吾重投母腹,降生后,再次替祂行善人间。

道家,汲黯看完墨家理念后,心事重重。

老仆忧心询问后,他唇角一掀,冷笑连连,“天人感应,谶纬之学——呵,董生见此墨文,恐怕乐坏了吧!”

儒家,董仲舒抱着墨家竹简,两眼放光。

好东西啊!抄抄抄!融进儒学里!

他现虽已辞官归家,著书写作,但是,他依然能向天子上书。

接到董仲舒不远万里寄来的奏章,刘彻抬手按住了额角。

世人都以为董仲舒是为了讨好他,才有了“天人三策”,为他巩固帝权。都是放屁!这老狗分明就是为了自己学说!十九年前,位于辽东的高祖庙和长陵高园殿发生火灾,那可是祭祖之地,董仲舒居然敢在这档口起草奏稿,说这是上天对他这皇帝发怒,特来警示???

刘彻:硬了,拳头硬了。

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刘彻打开董仲舒的奏稿时,满心警惕。毕竟这是位大才,他实在舍不得杀了他,只希望这人能懂事一些,别再让他难办吧。

“咦?”

奴婢听到天子轻咦出声,抬眼去看,原本躺在榻上,举着竹简看的天子倚坐了起来,换了个姿势继续看。

天子似乎有些高兴,脸上涌起了笑意。

“董仲舒啊董仲舒,你确实十分好用。”

刘彻将这份奏章看了又看。这里面还是老一套,天人感应,天子代天牧民,但里面又加入了新思路,人代天行罚,天子是人君,一切他所罚,皆是上天意志。

后面还有如果天子无道,上天便会降下警示,天子当整顿吏治,杀不法皇亲与大臣,平息上天怒火。刘彻熟练地将其无视了。

糖衣炮弹,糖衣吃了,炮弹视情况丢回去。何为视情况?需要杀皇亲大臣时,就是能用它的时候。

翌日朝堂,刘彻让人拿上济东国奏报,摆出一副面露寒霜模样,坐在堂中,比百官还先到。

百官一进殿就见到天子,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升腾起不祥预感来。

谁招惹了这位主?他看上去似乎是想杀人了。

百官立时噤若寒蝉,只祈祷着千万不要牵连到自己。

“诸君可知——”汉天子坐在上首,语调微抬,“济东王被天罚一事?”

怎么可能不知道,离刘彭离被雷霆轰杀已经过了三个月,再迟钝的官员也收到消息了。

……等等,三个月了,陛下居然一直对此没反应?!

有后觉者,此时已寒毛倒竖,魂不定,神不安。

三个月,陛下一直不发作,究竟是忘了发作,还是……早已发作去了其他地方?

而有一部分大臣早就隐隐有察觉,知道陛下绝不会放任此事,他们这三个月吃不好睡不好,瘦了一大圈,只怕哪天一觉醒来,自己就被迫下狱了,此时竟有尘埃落定之意。

来吧来吧,要杀谁早点说,杀完他们可以睡个好觉。

刘彻扫了一眼下首众臣,见群臣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他手里把玩着那卷奏报,眼底尽是玩味,“朕很失望。”他抬手,瞬然将那奏报往下一砸,闷响过后,竹简往上弹了弹,又沉寂在殿中。群臣十分牙疼,屠刀就挂在头顶,愣是不知陛下要向谁挥下。

“济东王这日子倒是过得比朕滋润,朕忙于国事,日夜不怠,他却在国中肆意屠杀百姓,单是被外界知晓,便有百来人,尔等身为国朝重臣,朕之耳目,却无一人将之告知于朕,朕这皇帝,做的还有何意思?”

群臣慌忙告罪。

哪知刘彻语气一转,问:“是朕大,还是济东王大?”

“自然是陛下,陛下贵为天子,济东王怎配与陛下做比?”

刘彻便随手指了一名臣子,“你来,给朕学个犬吠。”

那臣子一个愣神儿,刘彻眉头渐渐皱起来,“怎么不动?”

那臣子涨红了脸,气到说不出话来。

另外一名臣子站出来,怒目冷对:“为人臣可杀而不可辱,陛下可是要学桀纣乎!”

“哦?”刘彻语气刻薄,“君是夏桀商纣,臣为于莘恶来,岂不相配?”

那臣子:“……”

怎么说呢,大家都是官场老油条,一听陛下这个话,就知道陛下是有备而来。

啧,被坑了。

那臣子眉心跳了跳,硬着头皮跟下去,“陛下何出此言?”

刘彻没有说话,抬眼看向殿外,似乎在等人。

嗒嗒嗒——

脚步声一声声响起,群臣侧目,殿外有人踏上台阶,晨光随着他进入,拉开长长一道白绸。

“臣,张汤。”他拂袖拜下,“见过陛下。”

卫青心头一跳,视线一转,果然见刘彻眼角眉梢流出笑意。

他慢悠悠说:“张卿辛苦了。”

张汤是酷吏,手中冤枉的,不冤枉的人命沾了不少,那……这三个月他去哪里了呢?

张汤从袖中摸出一份写字帛布,用着最柔软的声音,说着最冷漠的话:“这是皇亲中,肆意妄为之人。”

“常山宪王舜,骄淫放恣,欺凌小人,为行奢靡之事,盗墓中瘗钱。”

“中山王胜,奢淫好色,不抚百姓,与子钱家相通,谋取暴利。”

“代王义……不曾有横行霸道之举,然其与宪王舜只隔常山,却未曾上告陛下其恶事,是为不查,此时不恶,他日也会行恶举。”

“胶东王贤……”

“赵王彭祖……”

张汤温声慢语念着那些罪状,除了皇亲,还有朝中某些臣子的,比如方才被刘彻勒令学狗叫那个,就和济东王刘彭离有钱财方面的往来。

大臣们听得心惊肉跳,张汤每念出一个大臣名字,就有人被拖下去。

等张汤念完之后,刘彻一手抚额,幽幽叹气:“朕非是不念旧情,可炎帝女最恨人行恶举,与其让他们被天打雷劈,不若朕先给他们一个体面。张汤,你便宜行事,若有大罪的,就下狱,譬如那宪王舜,朕怎能将国人交于其,便将常山改为郡吧。其余犯事之王皆收国土为郡,大罪下狱,小罪贬为庶人。”

懂了,真实有罪的就下狱,无罪或许小罪的,就贬为庶人。

张汤又是行礼一拜,“唯。”

第249章 淮阳汲黯

十二岁的刘据已经被允许上朝听政了, 这次下完朝,他整个人如蒙大赦。

“舅舅……”刘据拦住了卫青,“我能不能向你借一些人?”

卫青顿住脚步,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道:“回去再说。”

刘据扫到附近已有两三大臣注意到这边, 人多眼杂,便随着卫青回了此地临时府邸。端着一杯热水,在卫青问他心中想法时, 他看向卫青, 表情沉稳得前所未有, “舅舅, 今天阿父是在借机削藩是吗?”

卫青点点头, 语气不急不缓,“殿下是有何想法?”

“我对削藩没什么想法。但是, 朝中有些大臣着实可怜, 他们有些仅仅是与藩王有礼仪来往, 便要被削去官职……”说到这里,刘据吐出一口气, 面容严肃,“据以为,任法而治, 不应加于无辜。”

卫青若有所思,“所以, 殿下希望能向我借人,去查一查哪位大臣无辜?”

刘据沉了沉下颔。

卫青笑了笑, 拿出几卷竹简, 递与刘据, “殿下所求,皆在此处。”

这可把刘据惊得够呛,“舅舅,你——”

“殿下性仁,看不惯有人受冤,这里面记录着一些大臣确实不曾与藩王亲密往来的证据,殿下拿去吧。”

“多谢舅舅!”

刘据忍着激动,规矩地先行谢礼,这才接过竹简,“据告退。”

小太子拿着竹简,离去步伐微微快了些,卫青温和地看着其背影,眼角已长了些微细纹,却并不显苍老,岁月痕迹为他增添着别样魅力。

“唉……”卫青无奈摇头,“殿下,不知你能不能回过味来,这些证据,我可没办法那么快收集到。”

倒也不是他卖关子,实在是……那位不许他提醒。

刘据快速浏览了一遍那些证据,将竹简挂在腰间,往刘彻住所去。他对于卫青为人很信得过,便不曾二次求证。

推开刘彻室门时的风大了些,吹拂起室内人额前发丝,直看见那双眼眸沉稳黑亮。

阿父似乎是在等人?

刘据没多想,径直上前跪坐。

刘彻眼中露出些许失望之色。

太子,不类己。

……

朝野上下皆知此次陛下大肆迁怒臣子,将他们下狱,是太子据理力争,与陛下多番争辩,将不少大臣从狱中救出。

他们传唱起太子贤仁,国有储君,仁爱坚毅,社稷岂不安乎?

阿喜前脚离开济东国,青霓后脚也开始继续随便挑一个方向,骑上小自行车,哒哒哒哒哒——

好吧,其实心情没那么好。

白鸠小心翼翼问:“衣衣,你以前应该没杀过人吧?”

青霓眼睫微不可查颤了下。

现代社会她就是个普通人,没有遭遇什么大事,不曾对人下过那么严重的手,而在古代,政哥和二凤改革,推行新政时不可能没杀过人,他们当然不会将这些放到她面前来,虽说算是她间接推动,但,到底不如这次亲自下手。

青霓摸了摸胸口,想到自己用现代科技,避雷针引雷是为了杀人,就有点想吐。

白鸠手忙脚乱从仓库里取了一杯水,递给青霓,青霓抿了一口,压下恶心之意,“没事,我不是一时冲动才去……”

如果以后系统还要绑定她,并且她继续装神弄鬼,迟早要来这一遭。古代有太多不平事,而她假如要做一名善神,掌握天罚是必要之事,人善被人欺,神也一样。

但是……

“统统。别的智能AI都可以将一些规定加入自己核心程序中,你也可以吗?”

“当然!”

“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如果我以后因为自己私心杀人,而不是为了行善,你存在于我脑海中,应该能够做到让我紧急昏迷?”

白鸠收起翅膀,落在高岩上。

“你想好了?”

“或许以后我会改变想法,但现在,我并不想变成一个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生死的人。”青霓偏过头去,与白鸠四目相对,“什么样的人能毫无障碍地连续杀人?当他看着同类,宛若看着一只羔羊时。”

她抬起手,白鸠伸出翅膀,击掌之下,约定成立。

因为天罚,济东国天下闻名。人们把那日雷霆口口相传,念在心中,行善者更加行善,作恶者开始收敛。

精卫离开了济东国,却有更多马车往济东国来,他们为神灵而动,每靠向城墙一寸,面上神色就虔诚上一分。

青霓对着白鸠嘀嘀咕咕:“这不就是网红打卡地吗。”

白鸠疯狂点头,并且给宿主展示自己绝佳拍照技术。“看!我拍的!好看吧!”

青霓啪啪啪鼓掌,“很漂亮!放到网上,一定能让景区客流量翻倍!”

白鸠骄傲挺胸,又翻出几张:“这是抓拍,把你拍得可好看啦!”

青霓看过去,照片里,黑发少女眼眸无辜瞪圆,依着山傍着水,似乎谁叫了她一声,回首时,眼角泛笑,一片竹叶恰好落于发梢。

“这个好看!”回头连着汉朝其他照片一起印出来,挂在她家里!

“我也觉得!你再看看这张!还有这张!”

一人一鸟踏入山林里,渐行渐远,影子拉长在山道上。

她们来到了淮阳郡。

如果青霓能查看大地图,就会发现,她到淮阳郡时,阿喜竟然还在前往燕地路上。不过,也不意外,她骑着山地自行车,阿喜是靠双腿走路,谁快谁慢一目了然。

春月,淮阳郡里中开始准备羊豕,祭祀土地神。

“咚——”

“咚咚——”

乡人打着鼓,叩着盆,高声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小孩子们跑在榕荫下,扯起笑脸,“吃牛肉喽!”他们高兴地喊,“吃鸡肉喽!”

人们削尖了竹,弯弓搭箭走入山林,拎着山鸡回来,也有其他野味,投入篝火中,迸然炸出火星。

他们见到青霓,面生,是外客,依然招呼:“阿妹哎——”

篝火烧得正枉,青霓被拉过去,塞进手里一杯温酒。火光亮着乡人热情好客的笑脸,“喝酒!暖身!”

青霓没有喝酒,漫天飞着雪,檐上覆着薄薄一层白,看人们敲着破瓦。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听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嚷唱,一声起,百声和。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大河向西流去,风呼啸着从榕树顶而下,将雪花抛起,又簌簌从枝上落下,不少人起来手舞足蹈,小孩子抢着烤肉,空气都活泼了起来。

“帝力于我何有哉——”

精卫也在火边踢踏着民调,羽衣翩飞,祂与赤膊人民交唱着——

“帝力于我何有哉——”

悠扬的调子随着河流而去,彩色的丝线穿过花心,被他们挂在精卫脖子上。

“阿妹唱得好听,跳得也好听嘞!”

精卫抿唇一笑,鲜嫩花朵伴在祂脸边,花儿艳艳,笑容绮绮。

祂吃着羊肉,问乡人:“春耕快到了,你们往地里种什么呢?”

“二月、三月稙禾,四月、五月穉禾,明岁再种宿麦,秋种而夏收!”

“你们不是不种宿麦吗?”

乡人喜形于色:“听说贵人喜欢吃一个叫包子的东西,朝廷钻研了新磨,用它来磨麦就能磨出粉,那粉听说白得像雪,就是用它来做包子!”

“那为什么今年不种呢?”

“今年种了,万一贵人又不喜欢吃了呢,那不是白种啦,我们先看看,要是别人卖得好,我们也去种!”

“噢~”年幼的神灵点了点头,清脆脆咬着音:“这天子也没有白当天子。”

不枉费祂留下包子。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冷硬厉喝:“儿女子无礼!”

精卫侧目看过去,发现是一个男人,应当是刚从路边经过,看着四十多岁,面若黑煞神,一片严肃之意。身体似乎不太好,非常清瘦,外面一层接一层裹着厚衣。

“我哪里无礼了?”精卫似乎有些不理解。

男人用视线打量着少女,周围乡人都能感觉出来其中十足的压迫感,偏偏这未行笄礼的少女不偏不倚地迎上去,没有丝毫惧意。

“你——”男人眉心拧起,“以下犯上,妄议国君,无礼!”

“可他确实没白当天子呀。”少女天真单纯地说,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不知自己言语有多么危险,“我在夸他!”

换一个人就不和孩子较劲了,然而男人冷声道:“你若是无知百姓,不懂法,我便不与你计较,你分明是士族女,言语间孩视天子,欺慢不恭,罚金四两。”

精卫对他扔了一个技能,“淮阳郡太守汲黯?”

对方眉头紧锁,“你认得我,便是官宦之家——本该罪加一等,然,念在你年少不知事,仍是罚金四两。”

精卫看着他那几近满分的芝麻信用,半点气也没生。人家秉公执法罢了,按照汉律,对皇帝不敬确实是这个惩罚,只不过他不清楚,汉朝法律管不了祂。尤其是,精卫现在做了些许乔装,标志性的弯月红纹,断发与红羽发早已隐去了。

——毕竟汲黯这人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死脑筋,同僚公孙弘每餐只吃一道肉,将俸禄分给门客,别管这是真心假意,他上来就和汉武帝说:公孙弘俸禄丰厚,却弄出粗布被子来,是在装模作样。

精卫不过多争辩,以前卖玻璃珠剩了不少钱,便掏了四两金给汲黯,汲黯郑重接过来,对乡人们说:“诸位做个见证,这金四两是罚钱,非是她行贿,也非是我勒索。”

乡人们呆滞片刻,愣头愣脑地点了头。

这太守……好生怪异。

第250章 击掌为誓

一位怪异的太守, 但是这太守在收下金四两后,望着乡人,问:“谁家中不曾有铁农具与耕牛?”

乡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从他们视角看,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回答这位怪异太守比较好,便无一人站出来。

汲黯又问了一声,发现还是没有回应后,他很自然地说下去:“若家中无铁器与耕牛, 可来淮阳太守府借取。”

乡人皆是震惊地看着这个太守。

要知道,纵然是富贵之家, 一般也不会外借耕牛铁农具, 他们家中耕牛再多, 用多了也会将之累着,万一过劳瘦了, 生病了, 岂不亏本!就是用钱租都不一定肯租, 别说白借给别人了。铁农具亦然,那可是要用来翻土下耕刨地的,那般磕碰,有磨损是必然。

这太守……

乡人惊讶地问了一句:“真的能借给我们用?”

汲黯一板一眼回答:“是。”

之后又是古怪沉默。

精卫看一眼乡人,他们正茫然无措又小心翼翼瞧着太守,又看向太守汲黯, 对方面色坦然。

“啊!”少女一拍手掌,所有人向她看了过去, 她对着汲黯笑了起来, “你果然是位好官。”

“多谢。罚金不退。”

“……”

这人真是从眼里到脸上都写满了古板愚直。

但是, 是个好官。

过了几个呼吸, 精卫茫然,“你不走吗?”

汲黯点点头,改变主意不再离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也来参加社祭。”说完,裹紧自己披风坐下,披风是纯色,没有任何绣纹。

他突然用袖子掩口,轻轻咳了几声。风冷雪冷,他有些承受不住。

精卫总觉得对方实际上是想要盯着祂——一个士族女,在日常生活里随口就能说出对天子不敬之语,合理怀疑此女子是否生活在父兄私底下皆对天子口出狂言的环境中。

不过,盯就盯吧,与祂无关。

精卫继续和乡人交谈:“你们过往收成是多少?”

汲黯心中念了一遍:下田通常亩产一到一石半,中田通常亩产二到二石半,上田通常亩产三石半到四石半。中下田多,上田少,且基本在富贵人家手中。

这也不是什么秘事,乡人说:“也没多少,每亩大至是一到二石,要是老天赏饭吃,当年能有二石半收成,俺一定要杀只鸡拜拜老天!”

精卫又问:“你们田租多少?”

汲黯:三十税一。

乡人:“他们说是三十税一。”

也就是一年收成的三十分之一,一石粟是一百二十斤,收四斤粟作租……“这也不苛刻啊。”

一乡人便笑了,“阿妹家中颇具资产,也不曾管过家吧。”

另外一乡人将话语噼里啪啦地倒出来:“三十税一那只是田租嘞,还有口赋算赋,你以后有了孩子,从他三岁开始,就要交口钱了,每岁都要交二十三钱,我家有俩娃子,就是四十六钱。到了他们十五岁,就要交赋钱了,一人一岁一百二十钱,交到五十六岁。俺和俺娃儿娘也要交钱,俺爷俺娘也要交钱,现在一岁要交五百二十六钱——俺不会算,俺年年要交这钱,早记住了!”

他说话就像是在打算盘,拨出急促一片响。

精卫问他:“你家里有几亩地?”

“三十六亩,交了租子,还剩下差不多七十石粟,俺自家一岁就要吃六七十石,再交个赋,也剩不了几个钱了。有乡亲家里还没有俺家田多,都不敢生娃儿了,前不久俺叔家里生了娃儿,他直接将娃儿掐死了,可惜,是个男娃儿嘞。”

乡人说得很习以为常,青霓听得毛骨悚然,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听到这句诗,汲黯目光柔软了许多。他心说,能念出这一句的人,心里总会怀着百姓。也忍不住插话,叹息:“除了口赋算赋,还有兵役力役,岁岁都要服役,若是在当地服役还好,最怕去边疆做戍卒,一岁只需戍边三天,然而来回路途要半年,路上吃喝住行费用,皆是自行负担。”

对于靠土地吃饭的农人而言,万一轮到去做戍卒,实在是打击不小。出门半年,若是运气好,还能赶回来种地,若是运气不好,今年收成就凉凉了。

这兵役力役,可是从二十三岁一直服到五十六岁啊!

乡人们听到汲黯话语,再代入己身,悲从中来,肩膀在不住发抖。

孩子们尚不知事,抢着火堆旁肉吃,笑嘻嘻跟着身边人挤眉弄眼,打打闹闹,也不忘回头喊:“阿父!阿母!吃肉啦!”却鬼头鬼脑把最大那块肉先塞嘴里。

大人拍拍孩子脑袋,拿起小木棍敲瓦片,声音忽高忽低唱着——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发誓定要摆脱你,去那乐郊有欢笑。那乐郊啊那乐郊,谁还悲叹长呼号!

“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那乐郊啊那乐郊,谁还悲叹长呼号——

……

汲黯低声,不知道是在问谁:“乐郊在哪儿呢?”

精卫忽而问乡人:“你们心里的乐郊是什么样子呢?”

这就有些空泛了。

大人们苦恼地想着,小孩子洋洋得意:“这很难吗!乐郊就是肉!我想要吃很多很多肉!”

大人们便受了启发,七嘴八舌——

“像以前那样,孩子长到七岁才需要交口赋。”

“地里能多长些粮食,如果每亩能有十石就更好了。”

“两年或许三年才需要服一次役。”

“口赋算赋能再轻一些。”

“如果能不收就更好啦!”

“怎么可能不收赋,就是乐郊也没有这么好啊!”

……

精卫认认真真听着,认认真真记着。汲黯发现这位士族女面对乡人几近天真的愿想,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泼冷水。

她……似乎……竟然真切认为这种事情能成真?其余几个倒是可以做到,可是给百姓吃很多肉,让他们亩产十粮,这怎么可能成真!

她以为她是神仙吗!

汲黯觉得有些异样,更是盯紧了这不知名士族女。

他坚信任何话语都不会无缘无故,这位女娥究竟想做什么?挑起这些人对乐郊的美好向往,她想做什么?挑拨国人暴动,还是想骗他们钱,告诉他们,拿出全部积蓄就能进入乐郊?

他前年才刚处理了一个巫婆,她谎称自己能与河神沟通,只要给予她钱财她就能去请河神让当年风调雨顺,庄稼大收,不少人信了,将大半生积蓄取出交给巫婆,若不是有人看着不好,偷偷跑去报官,恐怕巫婆就要带着钱财远遁千里之外了。

在最后一名乡人说完时,人们脸上仍透着期待,哪怕这些美好愿景在他们看来,太过虚假了。

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存在呢?

令汲黯惊讶的是,那女娥听完后,竟然一声也不吭,没有安慰,也没有哄骗,更没有不屑。她仅仅是听着,在乡人停下话语后,没多久,她就起身离去,那杯酒一直拿在手上,终究没喝。

汲黯思索数息,跟了上去,走出一段距离,确定乡人应当听不见他们谈话时,才问:“你为何要说方才那番话?”

没有听到回答。

汲黯又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说方才那番话?”

“嗯?”少女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从远方掠回,停留在汲黯身上,解释:“刚才在想事情。”

汲黯点点头,再次开口问第三遍:“你为何要说方才那番话?”

精卫说:“他们的要求,我都能做到。”

汲黯脚步骤然停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都能?”

精卫点头,“都能。”

汲黯眸光锐利起来。

这太荒谬了!

——就像是杂交水稻问世前,有人说地里粮食能亩产一千公斤那样。听到的人,不是觉得对方在吹牛,就是觉得对方想搞什么骗局。

精卫也不管他信不信,只是平静地说着:“我家中有藏书三百八十四万卷。”

听到这个夸张数字,汲黯心脏不由漏了一拍,他几乎本能地要直斥少女,让她莫要撒谎。

这年头一书有多难得?一本《孟子》三万来字,要刻五十六卷竹简,没车子都拉不走,外借?你做梦!最多给人抄,还挑人,很多学子想借来抄录,不千求万求,搞个程门立雪表示诚心,休想人家松口。

大汉国家藏书,也才三万多卷,你张口就是三百八十四万卷?项羽没烧咸阳宫前,里面集天下藏书,也没这么多吧?

精卫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里面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农业知识,汲黯接过后,随便滚开两列,眼睛就直了。再往后翻,发现并没有多少字。“这就没了吗……”汲黯一时间不免有些怅然,“是作者还没写完吗?”

“是我还没有抄完。”

汲黯没多想便追问:“为何?”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它给皇帝。”少女声音里带着一股孩童般天真的忧愁,“他看着不是个好人。”

汲黯:“……”

“哎呀,对不住,我忘了。”精卫掏出金四两,塞到汲黯手里。

汲黯:“……?”

罚金四两的意义,不是让你给钱后,就可以随便说皇帝坏话啊!

精卫不管,精卫继续忧愁:“要是给了皇帝,他不是个好人,万一看到地里收成变多,就增多税收,那岂不是没有变?而且,粮食多了,他有了底气,会更加发动战争,可是人民需要多交税,能留在手里的粮食和之前无甚两样,又得忍受战役,倒不如不给这卷农书。”

“!!!”汲黯虎躯一震。

还管什么说不说皇帝坏话,事后他必定为此对陛下负荆请罪,现在先——

“不,女士,并非如此。若是能两头兼顾,又有民心又能打仗,陛下他肯定会放缓一些征战步伐,保持原来的赋税,慢慢征收粮食——亩产增多,三十税一所收租子,亦会增多,这笔账很好算。”

汲黯语气铿锵有力:“陛下虽不是好人,但他是一位优秀的帝王。”

精卫露出狐疑之色,“当真?”

汲黯毫不犹豫点头,“当真!若说陛下爱民如子,这便是睁眼说瞎话,可若说陛下脑子好,能判断利弊,这是事实。”

精卫:“……但我听说之前有一次大河决堤,他让人带十万士卒去堵塞决堤的地方,然后听丞相说大河决堤是天意,用人力去堵决口是不符合天意,他就放弃继续修大河了。”

修理黄河带来的利益大还是放任黄河决堤带来的利益大。理论来说,汉武帝用脚投票也能选出来,偏偏他就是选了后者,放任黄河决堤。

那一次就是汲黯带人去堵河堤。

汲黯没想到少女居然连此事都知晓,面皮就是一红。“咳。”他试图挽救,“那只是个别时候。大多数时候,陛下都不会那么选。”

“真的吗?”

“真的!”

年少的神明还带着几分童真,祂想了想,道:“那我等到九月,九月之前,他若不做什么坏事,我就与他见一面。你不许将此誓约告知皇帝。”

汲黯狠松了口气,“一言为定。”

精卫伸出手。

汲黯也伸出手。

神灵与人三击掌,定下约定。

“他来淮阳之日,便是吾见他之时。”

少女说完,当着汲黯的面消失不见了。

“!!!”

汲黯动了动嘴唇,根本发不出声音,整个人懵成了石像。

等等!

这该不会是传闻中的精卫吧!

再想想自己之前击掌立下的誓约,汲黯脸色由黑变白又变青,能开染坊了。

陛下!!!

就七个月,陛下你可以不骄奢淫逸,不做出昏头之事……吧?!

第251章 满朝劝谏

二月转瞬即逝, 三月到来,农人开始耦耕。

没有牛,贫民只能人力耕种, 一人在犁前拉绳, 一人在后面扶犁, 在田中步履艰难。粗绳勒在前者肩上, 在日头下,于肉里勒出深痕。

汲黯履行了承诺,将铁器与耕牛借出。

“阿父阿父!”

他小儿子咋呼咋呼跑进来, 突突突开说:“刚才居然有人骗到我们家头上了,还说你答应借给他们耕牛, 春耕就在眼前, 耕牛那么重要,怎么可能外借!骗牛也不想个好借口,还是好几家一起上门, 也不想想,借给他们, 我们家里牛还不得累死!”

“是我答应借的。”汲黯冷不丁说。

“啊?”小儿子意识到阿父不是在开玩笑,震惊:“为什么!阿父,你想把牛累死吃牛肉吗!”

汲黯:“没有为什么,我想这么做,就做了。”

“……”表情直接冻在了小儿子脸上。

这标准汲黯式回复,直接让小儿子一阵牙疼,回忆起了沉痛往事。

他阿父走道家路子, 还希望儿子和他一样学这黄老之术, 小时候他被拎着背书时, 为了逃学, 就举着竹简,大声质问:“不是说‘道法自然’吗,你还逼着我念书!”

他阿父冷笑一声,“‘道法自然’就是,我想这么做,就做了。”然后,将他拎起来一通胖揍。

收回回忆,小儿子眼神飘忽,撇地瞧见房间里居然立了一份香火,不知道拜祭着哪位神祇,只能看到前面放着金子。

居然是金子诶!

“阿父!我们家什么时候那么有钱了,拜神都用金子?!”

“不是拜神,是还钱。”

“啊?”

汲黯也不好说自己用“以下犯上”罪名收了神祇罚金——毕竟万一儿子说漏嘴,毁了他与精卫赌约便不好了。神祇自然可以任意评论天子,不能称为“犯上”,他想把罚金还回去,然而已联系不上神祇,只能用这种蠢笨方法试图传达心意。

“你为何还在此?今日课业完成了?”

“我我我我准备去!”

小儿子兔子一样蹦起来,一溜烟跑走,然而不一会儿,又一溜烟跑回来,“最后一件事!”

“讲。”

“阿父,你当淮阳太守好几年了,怎么今年才将牛借出去?你要是之前就到处借牛,我也不会误解他们了!”

“你看那边。”

“啊?”

小儿子顺着汲黯指向望过去,看到了一片破旧墙面。

“再看这边。”

小儿子看见了墙上挂着打补丁的旧披风。

阿父慢吞吞问:“看出来什么了吗?”

小儿子猛摇头。

他听见阿父不紧不慢说:“前几年不借,是因为我们家穷。”

小儿子先是怔愣,而后反应过来——前几年他们家穷,只有一头牛,一套铁器,自家还得春耕,怎么借人?

汲黯的信被送到了卫青手上,卫青看着上面“今岁结束前看好陛下,莫让陛下做不利于社稷之事。切记,莫要告知陛下是吾请君所做此事”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

卫青与汲黯相识,深知对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必定是暗地里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之事,才会作出如此交代。

要是其他要求,卫青必然先去追根究底,但既然是看好陛下这种无害之事……嗯,他一边去做,一边找人去淮阳调查事情原委好了。

十数匹马载着人从燕国都城出发,去往淮阳郡治所。而卫青则前往自家陛下住所,未进门时,就听见里面靡靡丝竹音,进了门后,便看见一容貌俊俏的男子在室内翩翩起舞,腰肢旋折仿佛一折就断,赤着足踩在那绒布毯子上,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刘彻懒洋洋卧在榻上欣赏舞姿,案上是好酒好肉,奴婢跪坐在旁,举止轻柔地喂食。柔软躯体在他身上蹭过,仿佛在引人遐想。

卫青默默把目光移开,不合时宜想起了友人对他嘀咕:咱们这陛下就算是出来寻仙也从不亏待自己,不仅不亏待自己,还到处散财,他所过之地,赏赐出去的帛布和钱金以万计,桑弘羊给他赚回来的钱真的还够他花吗?

歌舞停了,刘彻唤他:“仲卿怎来了?到我身边坐。”等卫青坐过去,他才看向起舞男子,十分好奇:“世上当真有如此美人?北方,莫不是就在这燕地?”

起舞男子,也就是李延年躬身行礼,道:“陛下恕罪,此曲,臣是为臣女弟所做,臣与女弟是中山人。”

中山就处于燕赵边界处。

卫青侧头去看,陛下果然起了兴致,正兴致冲冲要开口去问李延年。

卫青心想:……往后宫再添佳丽算不利于社稷吗?算,好色不知节制,会让陛下短命。

他拿手轻轻碰了一下刘彻。

刘彻眨了眨眼睛,改口:“唱得不错,你下去领赏吧。”

李延年傻眼了。他特意选了一个好日子,没有夫人在侧,也非宴中,将这首准备良久的《佳人歌》献上,就是想要让妹妹入陛下眼,可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转性子了?

再是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发话了,李延年也只能满怀不甘退了下去。

刘彻看向卫青,人还躺在榻上,勾勾手指,问:“仲卿何事?”

奴婢依旧低头,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一心一意做着自己事情。

卫青认认真真说:“陛下,耽乐淫|色于圣体有害,易搁大事,陛下虚岁已四十,扁鹊言:年少时,荒耽于色,至五十外皆患虚损。臣不进谏,岂非惧死亡之祸乎?”

刘彻目光在卫青身上顿了一下,在卫青发懵面色下,猛地一声笑,越笑越大声,“仲卿,仲卿啊——”他笑得肚子疼,“说吧,谁教你这般做的,你从来就不管这些。难道是又一个宁乘,教你这样进谏,说是能取悦朕?”

卫青干咳一声,仍旧正襟危坐,“陛下。”

刘彻努力收敛笑声,“你……噗……你说。”

卫青摆正脸色,道:“确实有人教臣,但臣暂时还不能告知陛下,请陛下恕罪。”

这可引起了刘彻好奇心,他睨了一眼卫青,“所以,你预备如何做?”

“臣预备,这段时间多劝谏劝谏陛下。”

“……?”

刘彻本来没当回事,他又不是没受过劝谏,再说了,他在等神田麦子成熟,无事可做,能劝谏他什么。

然后,刘彻发现他错了,简直大错特错!

为什么朝堂里拧成了一团?

他出去打个猎,跳出来一位大臣,说打猎容易受伤,请他为天下保重龙体。

他和后宫夫人稍微荒唐了一些,第二天又跳出来一位大臣,请他不要耽于女色。

他收了郡守一些上供,还有大臣跳出来,说这是民之膏泽,请他不能纵容此事发生。

……

“汲黯!”刘彻气得五脏六腑仿佛有火在烧,“你当朕不敢杀你吗!”

他查出来了,那些大臣一反常态,全是因为汲黯给他们去了信,信被烧了,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只隐约能查到有人呢喃了几句农书什么的。

至于汲黯为何会如此,还没查出来,大概就是因着那农书?

什么破农书!!!

卫青递了一杯水过去。

刘彻更气了,“卫仲卿!”

卫青看他一眼,忽然笑道:“陛下,这是大喜事。”

“你说说,哪来的大喜?”

“陛下平日里忧心国有奸幸,广开言路,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如今看朝中公卿并非尸位素餐之辈,食君之禄,一心匡主,岂非大喜?”

“……”

猪猪一顿,猪猪喝了水,继续骂骂咧咧:“朕要看看,汲黯他究竟想搞什么鬼!”

第252章 知行合一

汲黯什么鬼也不想搞, 他就想能重新见一面精卫,将金还给祂。然而这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念想。

“阿父阿父,你要去哪!”

汲黯头也不回, 声音与步履一样沉, “近日身体舒畅, 出门钓鱼。”

他自己拎着鱼竿和鱼篓, 慢悠悠来到河边,后颈还能感到春风微寒。慢吞吞坐下,悠扬地甩开鱼竿垂钓。鱼钩用了无倒刺弯钩,汲黯钓上来好几条鱼后,从中挑出一些,确定够家里人吃后,便把其他鱼放回河里。

“那是……”

汲黯正要走, 看见上游有几个藤编笼子飘下来, 惊咦一声,脱了鞋,卷起裤腿, 踏入河中,笼子离岸边不远, 第一第二个没捞到,第三个才落入汲黯手中。这笼子样式汲黯没见过, 打开来一看, 里面居然是几尾鱼。

这是一个能自行抓鱼的笼子!

汲黯看到还有好几个笼子漂下来, 明显是有人故意如此做, 而非捕鱼求生。他皱了皱眉, 把鱼放生后, 回到岸上穿好鞋, 抱着笼子逆流而上。

到了上游某一处,便听见精卫清脆笑声,走近一看,少女正与一头雪貂嬉戏,裙子凌乱地半撩起,雪白皮毛蹭在玉色小腿上,痒得祂忍不住地一直笑。

老古板脸一红,顿时转过头,不好意思再做声。

过了好一会儿,青霓才发现不远处杵了个人,雪貂钻到她腰后面,探着脑袋去看汲黯,青霓拍拍裙子,站了起来。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精卫声音依旧雀跃,雪貂化为白鸠,落到枝头。

汲黯目光在精卫身上飞快扫了一下,又轻轻垂下,看见了满地藤笼。

青霓也随着他目光看去,这些藤笼是匠人所织,她出了钱,织了几十个放水里,里面有鱼就解开让它顺流而下,没有鱼就捞上来,过段时间再放。

“水里那些笼子……是足下所为?”

“嗯!”

“足下为何要将它们丢进水中?”

“我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凡人若是看见笼子,好奇拾起来,发现里面有鱼,或许就会去学如何编织,以它来捕捞,为家中添一些肉食!”

精卫眸光清澈,清澈到映着湛湛河光,里面全然是为凡人能吃上肉而欣喜。

汲黯好像被人对准心脏,狠狠戳了下去。他又想起神祇口中那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或许正因为祂是凡人所成之神,才能如此体谅凡人之苦吧?

“那你呢?”精卫问:“你将鱼笼捞上来,又逆流而上,是想作甚?”

“我?”汲黯按着怀里那个鱼笼,手指骨节瘦削,几乎要匿入缝隙中,“我见到这些鱼笼,以为是有人拿鱼寻欢作乐,便寻来。如今才知是误会。”

“寻欢作乐?”精卫困惑,“太守还管这个吗?”

“寻常太守不管,不过,若真是拿鱼寻欢作乐,我认为我应当管一管。”汲黯缓缓道:“水中鱼有数,人拿去玩乐了,真正需要它饱腹之人就会饥饿。死鱼回到水域中,若被打渔人捞起来,无法使他果腹,亦无法使他卖钱,不合天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鱼被人吃了,被人卖了,是去补足了人的生命,在道家看来,有意义。而鱼被玩乐至死,在道家看来,就是没有意义。

——当然,这是在没有同好辩论的时候,如果辩论了,就会变成“你怎么知道没有意义呢,它死后丢回河里,会被河中捕食者吞食,丢在岸上,会被岸上捕食者吞食”,“你不是捕食者,你又怎么知道捕食者一定会吞食死鱼呢”,“你不是捕食者,你又怎么知道捕食者一定不会吞食死鱼呢”……

青霓强行忍住浓浓杠精之魂,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说了出来:“你这样就是知行合一了!”

“知行合一?”这个词汇汲黯没听说过,却一下子抓住了他心脏。他便微笑起来:“道法自然,知行合一,确是如此。”

白鸠在树枝上看着这一幕,脸色怪异。

衣衣肯定是没想起来“知行合一”这词汇出自谁!

“知行合一”来自王阳明心学,王阳明本人是大儒,虽然这心学据说——实际怎么样除非问本人谁也不知晓,据说心学融合了儒释道三家观念,但是,在此刻说给汲黯,得到汲黯认可,总觉得好奇怪。

——汲黯这人最讨厌儒家,经常诋毁儒学。

汲黯也想学习编织鱼笼。

精卫伸手一点,空中翛忽现了一个自行旋转的鱼笼,它旋转着旋转着,开始慢慢解体,解成藤条后,又开始自动编织,仿佛空中有双无形大手将之组装。

大手没有,裸眼3d投影仪倒是有一个。编织过程全面复制于大河村匠人。

这种投影仪,许多人拿来做店铺门面,就算是灯光下,就算是白日,也能看得很清晰,汲黯就目不转睛盯着那鱼笼编织步骤,跟着学,只是动作有些笨拙,看了好几轮也没编成功,手心编藤编得发红,耳根也红了一片。

青霓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可惜“精卫”也不会编没办法手把手教了,既然汲黯要学,要么找位匠人来,要么对着这3d影像死嗑。

汲黯在那边埋头苦学,青霓也拿出二手kindle电子阅读器,低头去阅读。

青霓请店家帮忙下载了知网不少论文——需要付费的,她都掏钱了。也下载了不少农学古籍,比如《卜式养羊法》,《王良相牛经》,《天工开物》,《四时种植书》等等,将4G容量塞得满满当当。虽然二手kindle字体附近会有不少黑点,但是不妨碍阅读就行,这种kindle它便宜啊!

一个kindle才九十九!白玉京有望了!

“这是何物?”汲黯声音传来。他已经放弃了编织鱼笼——术业有专攻,以后还是请一些匠人学会后,教给群众吧。

“白玉。”精卫言。

——白玉京的白玉。

“汲黯。”祂开口,九天来风拂起祂身上羽衣,“吾要讲道,汝明日可来,此时此地。亦可带人来。只不可泄露吾之身份。”

汲黯漆黑眸色里,忽流一道光,“讲道?!”或许是今日出门急,或许是其他缘由,他头上束发之冠电光石火间崩落,头发披散而下。

汲黯为人庄重严肃,就算刘彻身为皇帝,恰逢其前来奏事,发现自己没戴好发冠,都要立刻避进帐里,免得汲黯对此发挥喷子本性。然而,此刻听到精卫说要讲道,他却已顾不上披头散发符不符合礼节了,急切追问:“帝女欲讲何道?何时开讲?”

讲科学养鱼。淮阳郡就是试点。

不过,好像逼格不高。

青霓眼角往河上一扫,看见有鱼正好跃出水面,便伸手去指。

……

“吾……”

帝女垂眸又抬眼,侧头望向湖面,指尖一指。

“淮阳有太昊伏羲陵,吾便为汝等讲这包牺之道。”

汲黯侧目。

河上,一尾白鱼跃出水面,银光熠熠,又在水花中消失,转瞬即逝,便如萤烛比日月。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作结绳而为网罟。

汲黯归家时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比如,傻儿子没有在院子里拿着木枪呼来喝去,打掉晾衣架子,并在衣裳上留下黑鞋印。而是捏着一串蟹青色手链,在窗户外面探头探脑,“阿父!我给你带了礼物!”

递近一看,才发现是溪中卵石系成,打磨手艺粗糙,有些凹凸不平,颜色也非真正的蟹青色,仅是近似。

是他们家能买得起的那种手链。

汲黯面色缓了缓,将之戴到腕上,蟹青的珠子压着瘦弱的腕。“你有心了。”

回头才知这小子为何给他送手链。墨者那边出了新义,已传到淮阳郡,家中老仆知他心意,早早买回,放在他房中。竹简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定然是那小子偷看了。

汲黯坐到案前,静静翻开竹简,看完后,沉着脸色骂:“该断子绝孙的董仲舒,该断子绝孙的儒学!”

老仆欲言又止。

这不是墨者学说吗?与董仲舒和儒学又有什么关联?

对此,汲黯没个好脸色:“你且看着吧,按那董仲舒心思,他看到此书,必然会欣喜若狂,将其中思想加入董学中,加强天人感应——陛下定会取来用。天下人只要恐惧神鬼,便会恐惧天子。”

老仆垂头,不敢言语。

汲黯哼了一声,卷开竹简,再次重头看这份新义。

“作者,吕超……怪不得墨学能完善,此人肯定是见过精卫了,才信誓旦旦说神灵传下复合弓……”

汲黯想到在大汉这个公羊学盛行年代,黄老之学逐渐没落,少年人多逐公羊而抗拒黄老,就连他小儿子,也经常一口一个“九世之仇”……或许,道学也该出新义了。

汲黯拿出一卷空竹简,提笔,写写停停,顿笔思索时,有时面露笑容,有时蹙眉沉思——

道法自然,知行合一。

何为知?良知尔。

何为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

以包牺之道养鱼,取天道之余养人道不足,使百姓不做违背良知之事亦能自给自足。

……

竹简空白之处越来越少,汲黯脸上笑容越来越盛,快要写完一卷竹简时,陡然回神,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响——

他站了起来,手舞足蹈:“恨不早遇仙乎!”

汲黯有预感,明日听道,定有大收获!

第253章 百家新生

汲黯带去听讲的, 是官府各吏。

带百姓,怕他们听不懂;带士人,怕他们多问;唯有带官吏, 他们敬畏他这个太守, 会毫不犹豫执行指令,认真听道,且不多做探究。等官吏学会了,再让他们教给平民即可。

“吾将讲道七日, 每日午时开讲, 一日只讲一个时辰。不解答,尔等能听多少算多少。”

少女盘腿坐在大树下, 吐字清晰, 语调仿佛跃动那般。

这群官吏偷偷望着她, 只觉得这人面容十分稚嫩,羽毛那般轻幼,好像他们呼一口气, 就能将她吹走。

这样一个处女,尚未及笄, 能教他们什么呢?

然后,他们看到他们太守拿出金子, 放到了那女娥面前。

嘶——

这么贵的吗!讲一次学就要用金子当学费!

嘶——

那女娥面对太守如此礼遇,竟然仅是颔首,任由太守将金子放到她身边, 而不是双手接过!

或许是考虑到再“嘶——”下去就全球变暖了, 官吏们改成直眉瞪眼模样, 傻傻呆在原地, 直到少女望向他们, 开始讲课,这才定下心神,认真听。

太守说了,认真听道,做得好,还可以领米面!

官吏原本存着当工作应对的心思听讲,然而少女开讲后,他们一个个身体扳得更加直了,头不知不觉往前伸,若不是还记着这人被太守礼遇,恐怕早想要冲过去将人围住,七嘴八舌询问。

——尽管对方提前说了不解答。

“以六亩地为池,池中有九州……”

系统对着知网论文《明代长江中下游淡水鱼养殖技术研究》在青霓脑子里念,青霓对着那群官吏复述:“池不宜太深,深则水寒而难长……”

官吏低头疯狂地用毛笔在竹简上书写。

有人抄得快了些,不慎溅了一前襟墨迹也顾不上擦一擦了,抓紧时间记录。

这些可都是政绩啊!他们之中有县吏,有乡吏,倘若能让治县治乡中民众都养起鱼,变成富贵之乡,岂不是更容易打出名声,往上升迁?

这头一直低着,低得汲黯脖子都僵成了一块冻肉,全身上下只有手在一直写字,一直活动。

他们听着精卫说养鱼,说鱼塘要怎么挖,说鱼苗要放多少条,雄鱼占多少,雌鱼占多少,几斤重比较合适,几月几日放下去……详细到每一处细节,就算是傻瓜在这里,恐怕也不至于不会做吧。

第一日,精卫讲了鱼池养鱼。

第二日,精卫讲了天然水域养鱼。

第三日,精卫讲了稻田养鱼。

尽管淮阳郡不种稻,但是有其他地方种。

汲黯捧着这几日记下来的内容,从街头巷尾穿过。

枝头盛开着一簇簇花,春风吹着女儿家身上罗帛,小人背着货箱走街串巷,喊:“磨镜子!磨镜子哎——”

“卖梳子咧——卖梳子——银的、木的、贝壳梳都有!卖梳子咧——”

饭菜香味飘在街道上。

三月犹寒,汲黯拢着披风驻足,望着自己治下,一时风景如画。

他抱紧了怀中竹简,眼神渐渐坚定——

“吾要这七日之讲,天下皆知!”

……

“家主,家中银钱不够了。”老仆说:“若要抄录出足够竹简,传遍天下,非七八十万钱不可。”

汲黯顿时头疼地按住了太阳穴。

“若……”他斟酌着说:“若请人自费抄传呢?”

老仆瞅了瞅自己家主,轻飘飘说:“非农家者流不可。”

汲黯笑:“妙!”

其他地界汲黯不太了解,然而淮阳郡中哪处有农家子弟,他一清二楚。仅是将精卫所讲之道送过去,消息便比清风河流还快地四散奔出,四方农家子弟蜂拥而至。

他们对于养鱼没兴趣,但是对稻田养鱼大有兴趣。

第四日精卫要讲道时,面前空地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更远的地方,还有人在河上架了舟,系在河边桩上。

官吏都挤不到前排去。有人在高处往这边看,咋舌:“乖乖,就像花,还是一朵大花,花瓣层层叠叠簇拥着花蕊。”

“还好……”汲黯低语。

还好这时候神灵隐瞒了身份,不然,这一块地恐怕就不是人挤人了,恐怕得来个人垒人,诸子百家齐聚此地,谁也不肯离开。

农家之外是不学农,但是可以化而用之啊!就像黄老之学,套一下怎么养鱼,几个笔法下去就是“守柔弱日以强大”,就是“恭俭朴素”!怎么,我都自给自足,自己养鱼自己吃还不叫简朴吗!

还有之前所说“稻田养鱼”之法,稻田养鱼,鱼排泄反哺稻田——这就是我们道家的阴阳转化思想啊!

就是这样没错,谁赞同!谁反对!

第四日,精卫讲了鱼苗运输之法。

农家弟子与官吏奋笔疾书。

第五日,精卫讲了常见鱼病及防治之法。

农家弟子与官吏继续奋笔疾书。

然而,给鱼治病实在是匪夷所思,他们只听说过用鱼治病,还是头一次听说鱼生病要治,还会生虱,池水还会有腐败一说。晦涩难懂,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有些地方根本不知道该用哪个字。

“今日到此为止。”

众人脸色顿时如纸般苍白,然而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起身,转身上了树后扁舟,于水泊中悠扬远去。

随后,此地沸扬起来——

“你记下了多少?”

“我只记到先生说,家中有钱的人,可以在鱼苗放下前,用盐水浸泡鱼半刻钟这里……”

“我也是我也是,有个字我捉摸不准是什么,停顿了一下,先生后面所说无钱之人可以怎么做,我就跟不上了。”

“鱼病望闻问切谁记了!”

“对养鱼有利的水色主要有茶色、茶褐色、黄绿色……还有什么来着!谁借我看看!”

“茶是什么?”

“先生说是蜀中一种绿植,长相大概是……”

汲黯带着微笑,静静凝视这一幕。

今日之农家,便是他日之百家。

董仲舒在陛下面前争赢了道家,天下便都成了公羊学派的天下,诸生爱公羊儒者颇多。本以为已经没机会了,但是,现在炎帝之女会重新搅起天下学派大势……

汲黯眼前浮起黄老之学辉煌一幕。

那时他未曾出生,后来仅仅是只听人说起,景帝时,黄老学者黄生与儒学博士辕固生在帝王面前辩论,由于帝王插手打了圆场,这场辩论儒学没赢,道学亦没输,然而,这只是明面上,在当时道学占据朝堂,儒学没争赢,便已是输了,被道学继续打压。

那时候真好啊……

汲黯侧首,目光顺着那水波遥遥追去,仿佛看见了神灵立于舟前,大风起时,羽衣猎猎。

神祇降世。

百家新生。

当年黄老之学与儒学争了那么一争,压着儒学一头,今次,他要再争一次!

“统统统统!”

轻舟上,雪貂卧在青霓身边,青霓翻了个身,熟练地开始撸貂,从耳朵撸到尾巴根。墨发从额旁垂下来,发丝微微勾扫着那双明亮的眸子。

青霓美滋滋:“我才发现我居然有做老师的潜质诶!你看他们学得多认真,没一个走神!”

雪貂:“……”

青霓捏它耳朵,理直气壮:“难道不是吗!”

雪貂凝重点头,“你说得都对。”

舟往下游漂,撞到某处就搁浅了,青霓跳下船,雪貂紧随其后,船被收进仓库中,人往城里去。

“衣衣,我们去哪儿?”

“找个酒家吃饭!”

酒家里热热闹闹,人们喝着酒,吃着小菜,热气在店中蒸腾。

帘子被掀开,冷风与热气相撞,像是酒水里啷当起冰块。有食客看过去,却没看见人,是一头雪貂欢快地扑了进来。

“好机灵的貂儿!”他们笑,“是来讨食吗!”

雪貂向他们挨个作揖,有食客惊奇地扯下一根黄澄澄鸡腿丢过去,雪貂便迅捷猛起,一口叼住。

“好!”食客们啪啪啪鼓掌。

雪貂叼着鸡腿,直立起来,四处作揖。

为了一口吃的,貂貂特别努力,貂貂的主人掐着它的尾巴把它倒提起来,琥珀双眼与黑亮瞳孔相对……“呜~”雪貂无辜地叫了一声,鸡腿从口中掉下来,又被它抱在怀里。

青霓回手冲着那丢鸡腿的食客一抱拳,大大方方道:“貂儿顽皮,见笑了。”

那食客好笑之余,又忍不住多看两眼灵貂,声音也更温和了,“没事,它很惹人喜爱。”

青霓找了个空案,跪坐到席子上,让店家上几道招牌菜便用手指和雪貂玩闹。店门口帘子轻轻晃动,隔绝了里面热闹与外面冷清,却无法隔绝店中客人目光,或多或少偷偷向青霓瞥过去。

“这是士族女吧?”

“就算不是,也是富家女,寻常人家哪有那么白的脸和牙。”

“富贵人家也来这种小酒家用餐?”

“嗐,人家想吃什么吃什么,说不定是来尝个鲜呢!”

西汉饮食和秦朝时也不差多少,但是,谁叫从淘宝买吃食过于费钱呢,青霓也只能够忍一忍了。说来奇怪,她吃自己做的饭菜还能咂出几口美味来,吃古代食物,愣是难以下咽。

饭菜端上来了,雪貂瞅着那不太行的食物,在青霓脑海里说:“衣衣,要不还是放自己一马吧!”

“我不!我偏要勉强!”

主要是淘宝的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青霓“啊呜”一口吃入匙中饭菜,还尽职尽责做出好奇与思考神态。

——精卫不需要饱腹,但是,精卫可以因为好奇人间食物而用餐。

隔壁桌在喝酒,谈话,酒坛子越垒越高,便在某一刻,“啪——”碎了一地。

怒摔酒坛子的人,酒气猛然高涨,红着脸晃晃悠悠拍着桌子,大吼:“该死的济东王!老子总有一天要宰了你!”

酒家里立刻一静。

他朋友脸色煞白,一把捂住他嘴巴,战战兢兢地把恳求目光望向其他人:“他喝醉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亲人被济东王杀了……”

那醉鬼眼里却藏着无穷愤怒,谁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他的杀意是那么真实。

风声停了,很快又大了起来,从帘子外呼呼吹入。酒家静了一瞬,忽然有食客说:“这事还没传到淮阳郡吗?济东王已经死了。”

醉鬼不醉了,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那食客,“你说什么!”好像感觉自己有些凶,压着嗓音,有些发颤,“你、你说什么?”

食客便说了神灵雷劈济东王刘彭离之事,说得绘声绘色。风停了,帘子安静下来,屋里没有漏进阳光,有些暗,这暗色却沉淀着一丝暖意。

“哈哈哈——”醉鬼一口咬住桌上烤鸡,“好啊!”他大块朵颐起来,“死得好啊!”

这件事确实还没有传到淮阳郡来,酒家中人听闻后,惊诧不已,扯着那食客问个不停。

“真的是神仙吗!”

“真的被雷劈了吗!”

他们讨论起精卫,感慨有精卫在,就算刘彭离是刘汉皇室也不能逃脱天罚。他们高兴地说,天罚出现,那些恶人肯定会收敛不少。

“也不知道神灵现在在何方,如果能来淮阳郡就好了。”

“来了咱们也不认识!还不如早晚三炷香敬着,说不定神灵能保佑你子孙满堂呢!”

……

青霓抚摸着雪貂,矮下脑袋去,抱着它窃窃私语:“统统……”

她咬着雪貂耳朵,小小声地笑,“我在给大汉带来改变,对吧?”

第254章 天高地厚

精卫的道讲了又结束, 卫青的人来了又离开,他们什么也没有探查到,只查出来, 河边曾经有少女在给许多人讲如何养鱼。

卫青倒是追问了那少女情形。

“她长什么模样?可是断发,红眼纹, 身边跟着一只白鸠?”

“不是,她是长发, 眼下无纹,身边没有白鸠, 只养了一头雪貂,听闻颇是机灵活泼,还给人表演, 讨要鸡腿。”

那应该就不是精卫了, 精卫身边就算不跟随白鸠, 也不至于到向凡人讨要鸡腿的地步。

“可还有其他异常?”

仆从牙齿微微打哆嗦, “主君——”他加重了声音, “可知天有多高, 地有多厚?”

若不是熟知仆从为人,卫青一时间还以为对方是在讽刺自己。

“我对此并不了解。为何如此问?”

“因为……”

仆从脑海蒙太奇般掠过一些画面——

……

他与其他弟兄受命前往淮阳郡一查究竟, 山高路远, 他们骑着好马, 几乎跑了一个月才到那儿。

打听事情自然是要去酒家中, 那里鱼龙混杂, 什么人都有, 什么话都敢说。他们打听了数日, 除了酒家, 也进市集里, 也去乡间,变着法儿询问最近有什么奇异之处。

一无所获。

不对,也不能说一无所获,他们都在说养鱼之事,农夫在说,商人在说,官府里那些小吏也在说,这里好像变成了梦呓之郡,所有人都只会说着一个话题。

他们毛骨悚然,又念着任务,四处翻腾,翻到了一处山里,然后,他们看见了众人口中鱼女——

四月山崖青青,她拉着衣襟坐在树上,垂下来的,是双足而非梦幻鱼尾。

当然,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引得仆从自嘲起来。人们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因为她带来了养鱼之法,才以此称之,又非因她是鲛人,能有什么鱼尾呢?

“你们是迷路了吗?”少女在树上问,双足摇摇晃晃。

但是……仆从鬼使神差想,她声音确实很好听,如同海面悠扬起了歌声。

他没有回应,他弟兄就站出来说了个谎:“我们……是迷路了。不知女娥能否带我们下山?”

他回过神来后就没吭声。这是在找相处时间,从这儿到山脚有很长一段路,他们可以慢慢套话,看看这“鱼女”是什么来头。

对方向下瞥来,阳光从叶间洒下,熏染出浅淡光晕。就只看了一眼,她脸上笑意便收敛了些许,“骗子。”

仆从未及细想,便将手按在刀柄上,警戒望着树上。

周边不知不觉起了白雾,分明艳阳高照,那白雾却带来些微凉意。少女坐于树上,看向他这边,那一眼隔着白雾,与他相对。

仆从后知后觉,这一块地方似乎过于安静了,没有乌兽,没有其他人迹,似乎一根针掉在此处都能发出声响。

太安静了——

“你是何人!”

究竟是人是鬼!!!

仆从箭步上前,将手中刀投掷过去,刀穿过白雾,刀锋锐利出寒光,即将砍中少女,而她却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

“消失了?”卫青眼中似乎一瞬炽热起来。

仆从心有余悸地点头,“不错。主君,我并非在说谎,那女娥确实消失了,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何物,不知是魂还是鬼。”

“当时?”

“是啊。后来我才知道,她或许只是个会些许手段的奇人而已。”

“怎么说?”

……

他们连刀也不捡了,一行人急赶忙赶下山,风一吹,凉飕飕,才发现背后渗满了汗。

“那女娥到底是什么玩意……”弟兄呆呆地望着不远处城墙,呆呆地自语。

仆从也在庆幸,还好他们跑得快——那难道是山中幽魂,不甘死亡,逗留于世?

弟兄擦了擦汗,“不管了,跑出来就好。走!咱们先去吃些东西,饿死了。”

这个时间点用餐之人特别多,酒家中没有空案了,好在有一处座位上的人非常好,分了一半草席,允许他们过来挤挤。

“多谢多谢。”

他们坐下后,又听见有人谈论养鱼,声音不小,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弟兄中有人性子急躁,想到他们在山中遭遇,一时义愤填膺:“你们尊崇这鱼女,可知她根本不是人?”

这话听起来太像是骂人了,仆从后来回想时,才明白过来那些人为何会生气,后悔莫及,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只听见三两声怒喝——

“住口!”

“竖子无礼!”

喝声之后,整个酒家几乎起了大半人,都对着他们怒目而视。有些人还慌忙拦人,看上去若是不拦,就会有人冲过来用拳头和他们“理论”了。

“我们只是……”仆从张了张嘴,受着满屋子目光,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而好心让位给他们的人也是拿出刀来,毫不犹豫与他们割席,看他们的目光宛若看着泥沼里的癞蛤|蟆。

人们一个个留下钱,出了酒家,不一会儿,满室空席。只有几只野猫结伴冲进来,撅着屁股撞开碟子,从里面叼走食物。

……

听到这里,卫青轻轻笑了一声,“你们这是被讨厌了。”

仆从无奈苦笑,“是。‘鱼女’在淮阳郡民心颇高。我也是后来才知此事,若当时知了,便不会……”

“为何会如此?就算是因着养鱼能让他们富有,如今才不过数月,鱼恐怕都不曾养大到能卖出价钱,又怎会有引起那么多人爱戴?”

“鱼确实不曾肥到可以出售时。但是,我们到时,已经养了快一个月了,鱼连一条都不曾养死。而且,‘鱼女’所传《养鱼经》太详尽了,详尽到找不出来错误之处,或许正因为此,他们才会相信……”

相信有人可以那么无私,不是把养鱼秘法留着自己赚钱,而是无偿教授给他人。

与人恩惠总容易得到爱戴。

卫青点头,“此事我了解了。那‘知天高地厚’又是怎么回事?”

“有人侮辱了‘鱼女’,汲太守那边很快收到了消息,他不曾知我们是主公麾下,我们多番致歉,又说那句话并非在辱人,再告知山中事,他才稍稍消去愠色,却要我们亲自去与‘鱼女’道歉,他说那是位从西域学成归来的奇人,并非鬼魂。”

说到这里,仆从脸上升起了奇异表情,“我也不知该不该信,汲太守为人……正直,应当不会骗我们,可……”

仆从说起‘鱼女’时的神态,很明显是犹在害怕对方——他并不曾信汲黯话语。

卫青默默听着。

“总之,他引我们见了‘鱼女’。”

……

他们再次见到了少女,对方手里拿着他们丢弃的那柄刀,手指屈起,叮叮当当在上边敲,看见他们时,很自然将刀递过来,“喏,你们的刀,下次别丢啦!”

似乎没有愤怒。

可是,怎么会不愤怒呢——如果她是祂,又怎么会不愤怒呢?区区一个凡人,竟然敢仅仅因为害怕而向祂丢刀!

他们没有和幽魂相处经验,只能套入长安那些大人物。

怎么会这么轻飘飘就揭过去呢?祂眼中像是流露了冷光,是因为他们没有登门致歉吧!也没有准备厚礼赔罪!祂还留着那柄刀,或许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警告,何况,祂现在不生气,以后回想起来也会生气。说不定会越想越生气,因为他们冒犯了祂的尊严。

得将姿态放得更低——得赌咒发誓,以后绝不会对祂不敬!

他们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又是赌咒发誓,又是道歉,还暗示下次一定带上厚礼,请足下谅解他们一时之失。

少女脸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然后,祂垂下眼,仿佛从天外投注视线而来,“厚礼?有多厚?”

他们惊喜,七嘴八舌说了自己所能拿出最贵重的赔礼。

祂问:“可有地厚?”

那些话语就戛然而止了。

祂又问:“汝可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

“就是这般。”仆从慢慢地说:“我们谁也答不上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卫青愣了半晌,才笑道:“这哪是让你们回答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主君何意!”仆从急迫地追问。

“若祂真是你所认为幽魂,祂可上九天,可下大洋,抬手可知天高,跺脚可知地厚,又如何会在意你小小一次失礼呢?”

仆从心中惊惧消了,卫青心中惊意才起。让人退下后,他合上眼,将那些话语并着仆从于淮阳的见闻全告知慢慢梳理,一遍又一遍。

鱼女……究竟是精卫,还是另外一位神灵?汲黯异常之处,是否出于鱼女?

旁边烛火在慢慢摇晃。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卫青皱起眉毛,“何事?”

仆从再次回来,轻声道:“主君,陛下派人前来,寻主君前去。”

卫青眉心跳了跳,随意披了件薄外袍,大晚上来到刘彻住所,大汉天子在慢条斯理吃着东西,精致瓷盘上浓郁着点心香气,奴婢奉上金盆,他漱了口,拭了面,才望过来,“仲卿。”

他笑着问,“淮阳可有异变?”

第255章 问策群贤

刘彻在卫青身边放了人, 卫青知道。

卫青对刘彻往他身边放了人心知肚明,刘彻也知道。

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也是属于君臣的默契。

面对刘彻询问,卫青脸色很奇怪, “陛下……”他一向对刘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刻却因为自己猜想陷入迟疑之中。

倘使鱼女当真是精卫,汲黯是否与精卫达成什么协议,给他来信时才说得如此含混不清。因为精卫要求不能告知外人?或者是……不能告知陛下?

若当真如此, 他贸然揭破,导致精卫离去,陛下未必会高兴。

卫青想了想,说:“陛下, 淮阳无变,汲黯所行之事或许与陛下有益,却绝对无害, 我与他都暂时不能告知陛下,恳请陛下恕罪。”

……虽然之前汲黯说了,不能告知陛下是他出的主意,但是,现在已经是陛下对于是谁在背后寄信心里有数,便也不必吞吞吐吐了。

刘彻微微眯起眼, 手指抚摸着透雕玉酒壶上的纹路,“仲卿。”他似乎有些不高兴, “你从未隐瞒过朕什么。”

若是换个人, 便要真·请求恕罪, 以为刘彻在生气, 干脆利落行礼求饶了, 然而卫仲卿眼中隐约带起几分笑意,又垂眼压了下去,“陛下恕罪。”

这话让他说得就好像“陛下安康”一样随意,刘彻“啧”了一声。

仲卿就是这点不好,吓不住。

“臣此次……”

“行了,不用再解释了——你这个泛驾之马。”刘彻执箸敲了一下雕玉酒壶,半开玩笑:“除了朕,谁还能容忍你偶尔尥一下蹶子。”

卫青拱了拱手,笑道:“陛下仁慈。”

刘彻语气一转:“汲黯之事你不说无妨,将你的人到淮阳调查之事说一说。朕同样可以派人去查,如今只是偷个懒儿,不算你不守诺——”

他托着下颔,漫不经心看向窗外夜色,“你择一些能说的说。”

卫青无声笑了下。

他就知道,哪怕仅仅是一些蛛丝马迹,陛下也能从中发现不对劲之处。

——若是平日,公卿联合,宠臣隐瞒,他们陛下老早开始磨刀了。

“回陛下。淮阳无变,汲黯仍旧爱民,有先生在河边讲养鱼之法,精微详尽,巨细不遗。汲黯将之推广全郡,强令每县必养鱼塘,并时常派人去勘测,若有怠慢,律法处置。”

“淮阳郡人皆谈《养鱼经》,对那先生颇为爱重。”

“养鱼?”刘彻思索了一下,“这确实是件好事。哪怕鱼卖不出去,也能自家食用。平日里又不需时时照看,每日打理完庄稼去看一眼便足够了。”

“臣也认为这是好事,百姓可以多一份收入,多一份肉食。”

“不过,偷奸耍滑之辈哪儿都有,汲黯是如何保证上下一心的?就算他派人去勘测,偌大鱼塘,他总不能将所有鱼捞上来看?”

“臣听臣家仆说,他似乎……在试行一个新政,叫什么……目标责任制?”

“精卫所说目标责任制,是真的很好用。”处理完今日公务后,汲黯发出感慨。

他也怕有人阳奉阴违,或者借养鱼欺压百姓,将好政变成恶政,就去请教了精卫,精卫沉吟片刻,拿出了天界施政方法给他参考,便是这目标责任制。

他将之结合了养鱼实际,向治下发出新令。

淮阳郡每个县都必须养鱼塘,按照当县人口、地理划分为不同区,人口多,地段大,便多掘鱼池,人口少,地段少,便少掘鱼池,量力而为。

而这些区域,会记载在卷宗上,多池者以朱砂勾名,少池者以墨汁勾名,太守书房挂一份,一旬一换。

诸吏须知自己每日养鱼所做之事,将鱼状况与水状况,制表上奏太守,若有人偷懒,对照其他人养鱼情形,便可一目了然。

当然,那是公塘,百姓自掘鱼塘,不在目标责任制管束范围内。

此制度推行了一个月,才有了外来者入淮阳时,撞见人人谈论养鱼的盛况——不谈论不行啊,公塘是大家一起养,鱼是大家一起分,有问题是大家一起扛,谁都怕被推出去当替死鬼,谁都打起精神来养鱼。

汲黯观察了一个月,发现这里面确实没有存在大问题,瑕疵自然也有,然而任何制度都没办法保证完美无缺。他询问过精卫,征得许可后,将这制度整理了一遍,上书呈给刘彻。

记载了目标责任制的竹简应当还在路上,汲黯捂着唇咳嗽了两声,起身关好夜窗,烛芯噼啪爆了个响,先是一暗,又是一亮。

“奇怪了……”汲黯轻声自言自语:“精卫一边让我不许与陛下言及赌约之事,一边又在外来人面前显露神迹,这是为何?”

总不能是想让陛下过来见祂,特意放水吧?

这不可能。

如果要见大汉天子,只微微表态,陛下便会迫不及待去递拜帖,根本无需祂费尽心思。

精卫究竟想干什么?

此中必有深意!

为了思考这深意是什么,汲黯整日都在琢磨,无比上心。

他眼里看到的并不仅仅是一位神灵,而是一位能为百姓带来好生活的大才,若是因为些许不上心,损失了神灵好感,汲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汲黯傻眼了。

让他怼上级他会,让他揣摩上意,他不会啊!他要是会,还能被陛下扔去长安外面当太守?

遂召群贤问策。

“我有一个朋友。”汲黯面容严肃,“一次宴饮,和丞相打了个赌,若不提醒太子一事,太子可会犯错。若犯错,丞相赢,若不犯错,我那朋友赢。”

群贤挺直了脊背,认真听主公讲话。

“丞相与他说,绝不能将此赌约泄露。这个中含义便包含了,不能让人知道我那朋友宴饮之人是丞相,否则很容易被查出真相。我友从未外传此事,然而,丞相却在一日,对外人谈及自己某年某月与某某宴饮,他此举是为何?”

群贤沉思。

沉思……

沉思……

汲黯目光希冀,群贤失语,汲黯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群贤之中,有人看到主公如此失落,于心不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主公,吾有一言。”

“请说!”

“会不会……丞相目的并非想看太子犯不犯错,而是在考验主公友人呢?”

“考验?什么考验?”

“考验品性,考验主公友人……能否守口如瓶。”

最后本想以疑问收尾,此人想起自己处于被问策中,语气大拐弯,生生压成了陈述句。

汲黯神情很是专注地听完,然后握住了此人双手,一向平稳的语调也多了几丝起伏。“君大才!”

不会错的!就是这样!

不然,精卫分明只需要等陛下来便是,何必在陛下来之前,就传下养鱼之法和目标责任制。必定是想要考验他是否以民为本,能否用祂所赐之法使百姓过上好日子。

原来考验的不是陛下,是我!

幸好召来群贤问策,否则,他恐怕一直要迷惘到九月。

汲黯心潮翻涌,斗志如海浪层层。

施行仁义本就是他所欲,神灵青睐亦是他所欲,二者相合,他是否能够期望……鱼与熊掌得兼?

平复了一下心情,再平复了一下心情,汲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神灵……怎会只有这么表层的意思呢?

在汲黯将这个想法表达出来后,群贤再次绞尽脑汁,顺着之前思路去想。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话:“主公!会不会是丞相既想考验主公友人,又希望太子不犯错呢?”

汲黯默了一息,细思之后,郑重点头,“不错!应当就是如此了!”

他还是得继续托人看着陛下,然后,自己这边也继续努力才行。

神灵做事,必有深意!

“啊?深意?没有啊。”

青霓用一把小锤子敲着核桃,一颗、两颗、三颗……快乐地敲,快乐地说,然后把核桃肉塞入系统口中。

“这不是考虑着该搞出点动静,让刘彻知道我人在哪嘛。至于汲黯那边,交给他自己脑补,我相信他可以的!”

系统套着雪貂壳子,微微睁圆了眼睛,很是惊讶:“所以你才在发现那群人是卫青手下后,故意吓他们?”

“对!”青霓跳起来,跑到河里,啪嗒啪嗒踩着水玩,背对雪貂,扯着嗓子回话:“不过,我一开始只是想送他们下山,然后他们快到山下时,走了几步察觉脚步声消失了,回头一看,山路无人,只余下树叶打着旋儿飘落。不过,他们芝麻信用掉了一点点,被我发现他们撒谎了,我想着神灵应该能辨别真话与谎言,就顺势改了剧本。”

说到这个,雪貂就抱起核桃,愤愤一口,牙嗑上面,将核桃磕出大条裂缝。“他们居然向你丢刀!”雪貂炸毛,“太过分了!”

“没事没事,我这不是没事吗?”青霓跑回来,抱起雪貂撸毛,“他们也是吓到了,毕竟深山老林,还诡异起了白雾——说到这个,二氧化碳灭火器真好用,装逼利器!”

哪怕知道青霓是故意这么说,为了让它消消气,雪貂还是甩了甩尾巴。

生气!

“现在是纠结能不能装逼的时候吗!”

青霓继续安慰自家系统,面颊贴着它耳朵,“别气啦,我是知道能用上架躲开大部分意外,才去吓他们的。你没有记忆,不太记得了,第一个世界不能凭空消失,我就没有做过这种会引起别人应激反应的事。”

但她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吓到把刀向她丢过来,以求逃生就是了……这个就不和统统小可爱说了,咳。

被热气一呼,雪貂耳朵抖了抖,哼哼唧唧:“那好吧。听你的。”它从来就拿宿主没办法。“我不和他们计较!”

青霓抱起雪貂,对着额头吧唧一大口,“统统最好啦!”

毛茸茸大尾巴翘了起来。“那当然!”

“不过,他们居然会那么害怕,我都没想到诶!”系统嘀嘀咕咕,“你不是都表现出来自己不生气了吗?”

“因为他们怕我不是真的不生气吧。”青霓想了想,“我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大概就是这意思,他们为卫青家仆,生活在长安,那里多权贵。”

这也是她问对方“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缘由。

那些人都不管她是否友善,满心害怕被秋后算账,她也就只能做出一副“我是神灵,眼中放的是天高几许,地厚几分,这点小事懒得计较”的姿态,对他们来说,这种不放眼里的态度可比几句“无妨,我不计较”令他们心安。

就算他们没有领会到,回去和卫青一说,卫青肯定能领悟到——神灵若是真不高兴了,刘彭离就是前车之鉴,哪有闲心跟你玩秋后算账。

“噢!”系统高高兴兴:“那我消气了!”

让他们提心吊胆一阵子!

衣衣先吓人的又怎么样!它就是双标,反正它是系统,人类道德约束不了它!

青霓面上浮起了一抹温柔笑意,拍拍雪貂脑袋,又揉了揉。

第256章 容人之量

“一个月了!麦子熟了吗!没有!”

“两个月了!麦子熟了吗——”

青霓大声对系统宣布, “熟了!”

麦子熟了,刘彻收割完就会前来淮阳郡。

“我现在已经有八百多元余额了,刘彻到淮阳时应该差不多八|九月, 我就有将近一千五的余额!”青霓张开手, 手臂伸得很长, “一千五!那么多!!!”

“那么多!!!”系统披着雪貂壳子, 一头撞进青霓怀中, 给她撸毛,“衣衣居然攒下了这么一大笔钱!”

“统统, 我们终于苦尽甘来了, 呜呜呜呜呜——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没有容易二字!”

雪貂在她怀里抬头, 一脸萌萌哒:“容易穷?”

“……你滚!”

一千五能在淘宝买什么装逼呢!青霓陷入傻笑之中,将商城界面翻了个遍。系统换回白鸠壳子, 咕咕叫了好几声:“等刘彻来了,你打算怎么做?”

“让我想想……”

身怀巨款, 青霓财大气粗给自己买了阿尔卑斯棒棒糖, 含在嘴里, “唔……小说里那些什么第一宗门要收徒,都会出题考验,我不收徒,但我可以给刘彻和他臣子出题啊!”

“啊欠!”

刘彻用袖子捂住口鼻, 心头忽然打了个突。

周边奴婢比他心头更打突,天子打了个喷嚏, 说明他生病了, 是她们伺候不周!屋里人顷刻间伏了一地, 比较亲近的奴婢则上前给刘彻换外袍, 询问其是否要唤巫医过来。

刘彻没有唤巫医,而是让人把刘据叫过来,“神田已收割,我欲去往淮阳,你先行一步,拜汲黯为太傅。”

刘据听完后,抬头看向他,脸上表情既惊讶又不解,“汲公?”

那不是黄老之学传人吗?阿父不是不喜欢道家吗?

而且,他有太傅了啊!石氏家族,石奋少子庆。

“我知道你有太傅了。以往我觉得你太傅不必胸怀大略,为人恭谨,有孝名即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昔日,他为何选择石庆作为太子太傅?就是因着石庆家风以“孝”出名,石奋教子是这么教的——如果子嗣犯错,不打也不骂,他自己绝食,直到子嗣承认错误并且改正为止。

石庆有一次醉酒归家,过陵里门不下车,在他父亲石奋看来是对年长者不敬,遂绝食,儿子光着身子来请罪也不肯松口,直到全族人一起请罪才作罢。

以往,刘彻对此很满意,大汉以孝治天下,太子太傅才华在其次,必须以身作则,让太子学会孝敬父母才是正事。现在他有些后悔了,开始思考是不是石家这种一人犯错,全族请罪的氛围影响了刘据,才让他喜欢上了谷梁,认为宗族都是这么友好,所以要维护宗族。

比起黄老之学,刘彻更厌恶谷梁。

“朕意已决,你现任太傅迁为御史大夫,将由汲黯教你学识。”

刘彻深深看了一眼刘据。

他也不求其他,只希望儿子能学到汲黯一半头铁,谁犯错就怼谁,不管是否亲朋好友。

刘据被刘彻打包送去淮阳,自己这边也开始收拾行李,与满朝文武一同出发,目标同样是淮阳郡。

一个月后,刘彻又后悔了。

他就不该把汲黯封为太子太傅!

“竖子!竖子!朕必杀之!”

霍去病没进门,就听见顶头上司愤怒的声音,他面不改色地走进去,直接就问:“陛下这是怎么了?谁气陛下了?”

“还不是汲黯那老匹夫!”刘彻脸色沉沉,“你自己看!”

地上散落了竹简,霍去病低头将之捡起,见是汲黯所写,打头先是告知陛下,太子及一应随从平安到达了淮阳,感谢陛下厚爱,他必然会认真教导太子。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霍去病又往后看,看着看着,忽而笑:“陛下便是因此而生气?”

刘彻冷冷地说:“他主张与胡人和亲,而非兴兵征讨,如今又做了太子太傅,若太子顺从他理念,待吾百年之后,尔与尔舅如何自处?我的冠军侯,你还笑得出来?”

霍去病大大咧咧道:“陛下此行不是去寻仙?就算无法长生,陛下也定然能长命百岁,到那时我都八十多岁了,哪还能领兵。而且,那时候我早就为陛下将匈奴尽数消灭,太子殿下再支持,也没机会和亲了。”

长命百岁只是一个希冀,高寿不易,霍去病这是在哄他开心,刘彻一清二楚。

他阿父四十八岁死,他大父四十六岁死,他能活过五十,就已是与天争命了。

五十啊……

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冠军侯那时才三十三岁,正当壮年,难道要含恨,在匈奴未灭时,远离金戈铁马生涯,在长安白白消磨时日吗?

“朕不许!”

霍去病顿时不出声了,眼睛黑亮亮盯着刘彻。

刘彻唇角猛地抿紧,一字一顿说:“朕、不、许!”

霍去病咧嘴一笑。

刘彻垂眸看着霍去病手中竹简。

竹简上面是汲黯一通对刘彻酣畅淋漓地斥骂,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原因在于刘据无意间告知他,神田成熟后,刘彻第一想法就是可以用来储备军粮,打匈奴。

汲黯是朝中主和派,许多年前就上书过,希望刘彻能考虑百姓,不要兴起战事,刘彻拒绝了他和亲提议,一心一意打匈奴。

“朕本以为将他外放,他便能学会不要在这方面对朕指手画脚,这才放心让他为太子师,没想到此獠居然死性不改!”

可把未来以“武”为谥号的大汉天子气坏了。

“朕可以容忍他一切不敬。”刘彻唇角弧度起伏带着凉意:“唯有和亲不能容忍。”

“太傅为何要向阿父上书和亲呢?”

刘据不解。

哪怕是他,也能看出来阿父最痛恨对匈奴低头。据闻,汲公昔年被阿父疏远,就是因着支持和亲一事。

汲黯指着自己缠着布条的手臂,问刘据:“殿下可记得它是如何伤的?”

刘据点点头。

他到来之前,汲黯这条手臂就伤了,太守府里人说,是之前下雨时太守帮助百姓抢收麦子,不小心割伤的。

汲黯远远望着官路尘土飞扬。离他寄信去怒骂帝皇已过半个月,今日御驾终到淮阳,他与太子领着众官吏前来迎接。

他缓缓说:“若我都不帮百姓,谁又愿意援手呢?”

道路尽头驶来帝皇车驾。

群臣的目光汇聚在汲黯身上,流露敬佩之色。

就是这人,在陛下与武将兴致勃勃要打匈奴时,没有一点迟疑冲上来怒喷!

这人不能处,有事他是真敢忤逆啊!

刘彻脸色很铁青。道路不修,被颠簸的。

安顿下来后,他就让人叫来汲黯,兴师问罪:“为何不修驰道?”

汲黯理直气壮:“无钱!”

刘彻气笑了,“可征发力役。”

汲黯更加理直气壮:“陛下那条驰道一年都走不了几回,每岁征役,臣令百姓去开凿河渠、修堤堰、治河、缮桥了。路也修,修民行之道。”

刘彻讥之:“偏只你爱民?”

汲黯眼神没有半分闪烁游移,“臣知罪。”

……

刘据坐在亭中,带着焦急不安的情绪,时不时看一眼紧闭房门。

霍去病稳稳坐着,姿容清俊。

刘据低声:“表兄……”

“嗯?”

“阿父会不会将太傅……”

“不会。”

霍去病一如既往少话,也没告诉刘据缘由。他只换了个姿势,往栏杆上一靠,一条腿屈起,一只手抓了亭中果盘里鲜果,衣袖擦了擦就往嘴里啃。神态悠闲。

——陛下并非无容人之量之君。

屋中,刘彻盯着汲黯,忽然换了话题:“朝中有卫霍,匈奴不足为虑,为何你还念着和亲?”

“陛下可听说过民间一首童谣?”

“什么?”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

汲黯认真道:“战事起,百姓便会受苦,臣于心不忍。卫将军与霍将军既然打得匈奴疲惫,使他们向我大汉请求和亲,陛下为何不应?为何非要打到匈奴亡族灭种?百姓何辜?”

“因为——”

“朕不愿向胡人低头!”

汲黯脸色一白。

刘彻唇角弯了弯,傲慢地说:“他们算什么东西,蛮夷之辈,也配朕用和亲来息战?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岂不更妙?”

“陛下!”汲黯还想要试图努力一把,被刘彻撩袍起身的动作堵住音。

幽暗灯火前,陛下眸色沉沉,一直盯着他看。

“汲长孺,对于匈奴,朕也忍过,如今朕已无需再忍了。”

“大汉与匈奴,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有那么一瞬间,汲黯差点被刘彻说服了。

也只是“差点”而已。

“陛下,若不将臣下狱,臣依然会不断请求陛下息兵。”

汲黯已经做好了被陛下怒而斩首的准备,为人臣,言语不当,当死!

然而,四目相对后,陛下却只是平静地对他说:“公为社稷之臣,若朕某日容忍不下了,朕必善待公家人。”

第257章 打出脑子

现任丞相庄青翟在淮阳郡中行走。

他用眼睛去看, 用耳朵去听。

清明太平,百姓脸上多是笑容。“太守?”他们交口称赞,“太守是个好官!他会借牛, 借铁器给我们, 他还会帮我们抢收麦,他还找人教我们养鱼!”

百姓不识字者居多, 看不懂《养鱼经》, 若有人想私人开鱼塘, 可以去询问小吏, 汲黯规定他们有问必须答,若不答,百姓可前来太守府状告。

庄青翟又随意挑了一个小吏,上门去见。不太凑巧,正是飱时, 这时候前来拜访通常会被视为无礼,小吏哪敢指责丞相,慌忙吐出口中脱粟饭, 出门迎接。

周公吐哺那是天下归心, 小吏吐哺, 只剩下生活所迫。

庄青翟从小吏那儿听来了很多,比如养鱼, 比如目标责任制。庄青翟对后者更感兴趣,追问了很多东西, 小吏肚子饿得厉害, 不得不强撑着笑容回答。但是, 到庄青翟问他对目标责任制有何感想时, 小吏脸上营业性笑容变得真诚了, “它很好。”

小吏眼里光芒亮着激动与信赖,“太守说了,好好做事,认真完成目标会有奖赏,日后升迁也会先考虑我们这些本分人,之前就有一吏,超常完成目标,太守检验过后,直接破例将他提拔到身边!”

庄青翟立刻意识到这制度有多么绝妙。

那些在官位上混日子的人会恨死它,但是,有野心,想要向上爬,却苦于无门无路的人,会爱它爱到发狂。

这天底下野心家最多,他们不怕辛苦,只怕劳无所得!

庄青翟回去找了汲黯,对目标责任制大为赞叹,“究竟是谁想出来这主意,也太针对人心了。此人有才能,长孺可曾将之举荐给陛下?若是不方便,我来举荐也可——我真是……我真是恨不得退位让贤!”

“退位让贤?你没有向小吏问过那人是谁?”汲黯抬手,为自己倒了杯热水,不紧不慢抿了一口,方才有些好笑:“你再让贤,让祂做丞相,祂也看不上。”

“天底下还有人不将丞相之位放在眼里?”庄青翟不信。

“天底下不一定有,但天上一定有。”

庄青翟霍然站起,“多谢!”回自己屋子里后,立刻找人打热水,沐浴洗澡。

虽然在汲黯看来,他就差拿香料给自己腌入味儿了。

刘彻也用香料把自己腌了一遍。

汲黯那边收到精卫不在乎他将其所在告知刘彻的暗示后,连忙面圣。再然后,随行宫人就忙活起来了。

烧热水的烧热水,准备衣服的准备衣服,熏香的熏香,通知文武百官的通知文武百官……待沐浴焚香之后,所有人齐聚在了山脚下。

刘彻抬手闻了闻自己胳膊,问大汉皇后卫子夫:“朕忽然觉得这一味香料闻起来颇有华贵之感,不够清新淡雅,朕还是回去再洗一遍?”

卫子夫看看刘彻,刘彻看看卫子夫,“皇后觉得呢?”

卫子夫那双含情脉脉眼睛里充满着“陛下别折腾了,你已经搓三遍澡,衣裳换了几十套,负责熏香的奴婢手都在抖,恐怕半个月内都不想干这活了”。

但,她还是含情脉脉地说:“陛下更适合华贵之气,若成了梅兰竹菊,岂非不伦不类?”

刘彻一怔,凝重点头,“朕这身袍服还不够华贵,见仙家怎能不庄重,朕再回去一趟。”

卫子夫闭了闭眼,不忍心去看被折腾了很久,此刻还空腹着的群臣。

对不住,我尽力了。

……

青霓觉得,刘彻如果在现代玩游戏,一定是“游戏一分钟,捏脸三小时”那种玩家。

“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青霓对着白鸠小声逼逼。

“那我们偷偷吃点?”

“不行!万一和刘彻谈话过程中,我想去上厕所怎么办!”

“找借口离开?”

“万一被闻到味儿怎么办?”

“说你炼丹不小心炼坏丹药了。以后多在他面前炼丹几次,实际上是在炉里煎臭豆腐,让他自己把奇怪味道和丹药没炼制好画等号。”

“咦,你还挺有急智?”

“过奖过奖!奇怪……我为什么能那么迅速想出骚操作?我不是一个刚出厂的系统吗?”

“咳……”青霓移开目光,“谁知道呢。”

她什么也不清楚!和她没关系!

青霓还是决定开始吃东西了,刘彻也终于折腾完,前来拜见精卫。

没能见到神祇。

——精卫只是说不介意刘彻来见自己,可没说一定会等着他。

刘彻也不恼。

这才是神仙!神仙怎么可能是他前来拜访,就一定能见到呢!

刘彻耐心地等了一天,等到日落,再等下去就是失礼了。他下了山,第二日清晨再次过来。

雾起了又散,云拢了又分,太阳升起又落下,刘彻依然没有见到神祇,肚子饿得咕咕叫。

神祇在隔壁山头咬着阿尔卑斯棒棒糖,盯着架子上烤鱼,均匀抹上调料后,烤鱼闻起来特别香。

“统统统统!鱼熟了吗!”

……

第三日清晨。

一根超声波驱兽器被稍稍插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百官只看见了群鸟起飞,百兽奔散,虫蚁挪窝,仿佛在避让着什么。

“万兽退让!”百官失声,“是神明归来!”

还有他们不曾见过的奇兽。

龙腾空,周边仿佛还有水珠溅起。

白鹿探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钻入林中,鹿角晶莹若冰塑。

漆黑骏马身姿矫健地自他们身边跃过,马鬃毛波浪般垂下,风掀起鬃毛,底下是流畅肌肉在爆发。霍去病眉目不变,手却没忍住想要去摸。骏马侧头望了他一眼,眼眸黑亮,眼睫优雅,在他屏息惊叹之间,飞跃而去。

“麒麟!麒麟!”庄青翟指着一个方向,“陛下!那是瑞兽麒麟!”

刘彻眉头轻挑,看向汲黯,“淮阳附近竟然藏了如此多奇兽、祥瑞。”

汲黯皱着眉头,认真思索,而后向着刘彻拱了拱手,一板一眼道:“臣也是今日才知,想来,平日里凡人是见不到它们。唯此次神祇归来,它们方才现身。”

刘彻深以为然。

虎啸声声,凤鸣阵阵,他们没有看到,每一个异兽身后,都有一只隐藏起来,快把自己飞成死狗的白鸠,爪子下面抓着裸眼3d投影仪。

幻雾渐起,露水于叶尖低垂,白鸠收起裸眼3d投影仪,飞落小径边,落叶堆下,是悄然冒出喷头的二氧化碳灭火器。

少女从雾之深处缓缓走来,晨光映在祂身上,肌肤透着光,如梦似幻。刘彻视之,几乎失神。

这就是神祇!

他在心中肯定了这点,目光略带火热。

祂臂弯里挎着竹篮,篮中是颗颗红桃,特别大,每一颗恐怕要摊开手掌才能放下。

刘彻目光落到那红桃上,忍不住去想……

这是仙桃吗?传说中三千岁一生,食之可得极寿的王母仙桃?

他是皇帝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桃子,唯有其来自天上才说得通。

路旁,帝王躬身作礼,“能在此地与天神相会,是彻之幸。彻见过天神。”

百官也随之行礼,乌压压地低了一片头。

神祇不曾言语,仿佛在打量他们。

刘彻平静地等待,那头断发垂在白昼下,定若磐石。

“人间帝王。”精卫如此称呼他,问:“你寻我是为何?”

刘彻脑海中思想从呼风唤雨掠到长生,最后却落在:“听闻白玉京中有大道三千,彻欲寻门而入,不知如何能得其法?”

精卫侧头看了他一眼。日光洒向人间,茫茫为万物铺上辉煌金边,祂身周隐隐传来山林在歌唱,周围却仅有白鸠在侧。

“白玉京?”祂说:“世间有一处界门。隔彼阴阳,镇汝凡世,唤之——天|安|门。有缘人可见。过了天|安|门,便能见到天界啦,那里有亩产千斤之粮,有上九天之鹏,有下深海之鲲,皆是吾等坐骑,四季有瓜果,水与火臣服,城市不夜。白玉京便在天|安|门之后。”

汲黯听到那“亩产千斤之粮”,心思便转了不止百转。

霍去病听见乘坐鲲鹏上天下海,瞳孔中露出向往之色。

刘彻听得心潮澎湃,“不知……”

“不能舞弊噢!”少年神祇满脸不赞同。

刘彻从善如流,“彻回去后,再召集天下英杰想一想。”

神祇这才露出笑容。

祂忽然问:“你要出兵打匈奴?”

刘彻一怔后,点头:“是。匈奴为我朝心腹大患。”

“要如何出兵?”

刘彻垂着眼,思索精卫此话含意。

精卫又问:“若你有一匹骏马,发了狂,无法让他停下来,亦无法杀马,而前方道路,左边是一孩童在路旁玩闹,他家中爷娘做好了饭食,翘首以待他归家。右边是三五农人,刚从地里劳作归来,身躯疲惫,半年后,他们家中都要交赋税,若交不上税,家中老翁与幼子便或卖身为奴,或为隶臣妾以劳役抵税,而他们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双方皆无法避开疯马,你会选择让马拐上哪一条路?”

众人皆愕。

神祇垂眸,“回去罢。”

这片幽林林顶莹莹亮起金光,众人抬头,只看见星河流淌在上方,金的、银的,一路有光。

神祇抬手,一道金光落入神祇手中,散去刺目光芒,竟是一颗星子,闪着淡淡的光。

祂将星子放到刘彻手中。

“回去罢。待星辰变为凡石后,再来。”

刘彻用一种异样目光打量着手中星,光芒晕黄了他掌心。刘彻回神,对着精卫拱手,双手捧着那星子离去。

百官与护卫围在他身边,拱卫那天上星。

所有人一走,青霓打开系统地图,确定周围没人后,迅速爬上树,收起了led铜线闪灯。又跑去树叶堆底下,将二氧化碳灭火器收起。

白鸠:“衣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青霓啃着篮子里六两重的特大水蜜桃——淘宝买的。“什么也不干,等他们决定好国策,我看看我需要打什么辅助。”

朝堂上,刘彻一脸木然。

底下,黄老道家和公羊儒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出了狗脑子。

道家臣子:“神灵此问,定然是支持先修生养息,没听见祂问要如何出兵吗!兵不强,马不壮,粮草不足如何出兵!休养几年,也让百姓喘口气。”

公羊儒家臣子:“若不立刻乘胜追击,匈奴经营好西域,冠军侯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岂不是拱手让人!咬着牙齿也要打,打完后,后人就不需要打仗了!”

道家臣子:“不懂得天时,就不可以兴兵;不懂得地利,就不能指挥作战;不了解人事,就不会取得战功。”

兵家臣子:“咦?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道家臣子转头,一脸严肃:“是你们兵家先抄道家的,兵不形天,兵不可动。兵不法地,兵不可措。形不法人,兵不可成听说过吗!没听说过也没关系,现在知道就行了。”

吵架可以先放一边,学派之说必须先确定谁是老大!

说完,在兵家那边开口前,道家臣子又转头继续和公羊儒那边吵:“匈奴那边请求和亲就答应他们,修养几年,厉兵秣马打过去,再将人接回来就行了。”

公羊儒家臣子:“放——放什么厥词!你的意思是,在精卫所出题目中,选择让疯马撞死孩童吗!孩童可有罪,和亲女子可有罪!杀一无罪非仁也!”

道家臣子:“杀一家顶梁柱就是仁?不做好准备就开战,将士殉国者便会变多,和亲女子是人,为国捐躯之将士便不是人?”

公羊儒家臣子:“为国捐躯是忠!”

双方越说越激动,道家臣子骂公羊儒是禽兽,公羊儒骂道家臣子是废物,双方咬牙切齿,火气上涌,争锋相对,就差动手打起来了。

刘彻默默按住了太阳穴。

第258章 献上豆腐

最后还是打起来了。

公羊儒爱好“大复仇”, 通常操刀就能上,不操刀,捏着拳头也能上。而黄老那边, 不是不支持打仗,是不支持打没有意义的仗, 朝堂争论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所以, 他们说到火气正浓时,就打起来了。

在刘彻眼皮子底下打起来了!

刘彻扫了一眼底下一个个忽然精神奕奕的大臣,估摸着体内正嗷嗷直叫着“打起来打起来”。他眼皮子跳了跳, 让郎吏入内,将儒道两家强行分开。

掐着直跳的眉心,刘彻点名:“冠军侯,你说, 能不能打!”

霍去病:“能打。”

道家那边面色微变, 公羊儒那边喜笑颜开。

刘彻……刘彻目不转睛和霍去病对视五个呼吸后,兴高采烈, 一拍桌子:“打!”

修仙要追求,匈奴必须死!

霍去病:“但是不能现在打。”

公羊儒面无表情, 道家那边小鸡点头。

刘彻抿唇, 不高兴了。

霍去病微微抬起头看着自家陛下,似乎笑了笑,“陛下, 我们马匹少, 无法追击。”

“……”刘彻再次掐了掐眉心。

最近事情有些多,他居然忘记大汉经过之前几次大战, 马匹损耗十余万, 从匈奴那边抢回来的却不过三万匹, 理论上,他们短时间内确实不能追击匈奴了。尤其霍去病是耗马大户,他打的是那种至少一人配置两匹马的战役。

“也就是说,只要能为你备足了马,你就能打?”

“确是如此。”

刘彻牙关紧咬:“打!”

这一个“打”和之前的“打”明显不一样了,迎上群臣震惊的眼神,刘彻发了狠,“必须打!不就是马吗?六厩还有多少马?”

九卿之一,太仆行礼:“回陛下,未央、承华、騊駼、骑马、辂軨、大厩,原先各有万匹马,共六万,如今仅余一万。”

六厩是为天子养马的地方,一万匹马远远不够。

“挑出能上战场的,全拨给冠军侯。”刘彻顿了顿,声音里满是坚定:“而后,在国中征马。”

汉文帝时期颁布了《复马令》,百姓养马一匹,可以免除三个人兵役,民间由此养马之风大起,到刘彻这会儿,普通百姓都不是用牛车了,而是用马车,而参加聚会的人,如果不骑马前去,都要被人看不起。

官方马匹因为打仗损失了特别多,民间却还能掏出来不少马。

汲黯心平气和地开口:“陛下,征马给钱粮吗?”

要是不给,那是强抢,别忘了还有个精卫在淮阳郡呢。要是给……现在国库里也就只能勒紧裤腰带给冠军侯出征准备钱粮,哪来多余的钱粮给百姓。

刘彻点头,“当然给钱粮。”

汲黯开始觉得自己幻听了。

刘彻瞧着他脸色,目光中有了笑意——发现能让汲黯惊诧,他简直心情愉快到极致,“卿不知,前些时候皇亲中有人行不法之事,或是下狱处死,或是贬为庶民。多个封国成了汉郡。”

那些被下狱处死的皇亲,可真真切切犯过事,封国国库里放着大量财物,是搜刮百姓多年得来,如今全落进了他手中。

汲黯脸色一凛,仍要说“既然是搜刮百姓而来,该当还于百姓”,刘彻已先一步看出他所想,先声夺人:“如此,尔等可还反对出兵?”

他扫了一眼诸位大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们,“都站出来说一下,朕为人一向仁善,从不因言治罪,也不会猜测你们是否腹诽。想说什么说什么,放心大胆说!”

好!不愧是大汉天子,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发人深省!

大臣们纷纷拜倒:“没有了,陛下,没有人敢反对!”

汲黯站了起来。他伟岸的身影遮住了后面人苍白脸色,以及绝望目光。

刘彻皮笑肉不笑:“卿有何见解。”

汲黯:“陛下三日前所言,可还作数?”

刘彻:“……?”

汲黯:“陛下说,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

刘彻:“……朕是说过,只怕匈奴那边不肯。”

谁还敢啊!以前匈奴那边倒是搞过一次让匈奴太子去另外一个部落当质子,太子前脚刚去,当代单于后脚就带兵攻过去了,那单于太子差点被坑死,刘彻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逃出来的,草原那地方也不见得有狗洞可以钻?总之,后面几代就没做过这操作了——前车之鉴摆着,说是去当质子,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排除异己。

汲黯:“臣愿出使匈奴!”

“……你或许会死。”

“臣愿出使匈奴。”汲黯说,“只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若匈奴不肯,再行兵。”

刘彻神情复杂,“随你吧。”

“匈奴不会同意把质子送过来。缺了水草茂盛的阴山,仅是断去他们一臂,他们犹有余力在西域。不到山穷水尽,他们便不会同意。”

就像大汉,之前再迫于匈奴压力,也从没有过把太子送去为质。

精卫看着刘彻,这人拿着大儒写好的文章,在星星闪灯没电之后,迫不及待过来交“疯马难题”答案。

“所以,你是想说,你选择了让疯马撞小孩?”

“不。”刘彻斩钉截铁地说:“撞农夫。”

精卫甚至没有去看那份耗费了七八名大儒十数时辰精力,删删改改五十余遍的文章,直白地问:“为何?”

刘彻庆幸自己认真看过那份文章,并且和大儒们探讨过,此刻才能对答如流。

“如果仅是题内,我会松开手,任由疯马选择撞谁,不论是哪一方,我都会给予大量赔偿,如果是农夫,我还会为他们家免税,为女子寻找新夫婿,为老人发放钱粮养到他们寿终正寝。但,天神应当不仅是问马撞何人,这题同样也是在问大汉打不打匈奴。”

精卫不紧不慢抚摸着白鸠脊背,将手指探进那温暖的羽毛中。

刘彻:“我的回答是——”

“打!”

“自高帝以来,四代帝皇的积累才让大汉对匈奴有一战之力,天幸大汉方才有卫青与霍去病,如今不打,以后如何打?”

下一代汉天子没有四代积累,也没有卫霍二人。就算霍去病还能活到那时候,负责大汉钱袋子的桑弘羊可活不了那么久,没有钱粮,就算是冠军侯也没办法去攻打匈奴。

一旦让匈奴缓过劲来,就是心腹大患。

何况,霍去病也不一定能久活。

想到之前霍去病险些被病魔夺走,刘彻痛心之余,又有些心悸。

之前能差点病死,往后呢?大汉五代帝皇,也才出了一个霍去病!难道能指望下一代时,再天降个王去病,李去病?

“不是我不愿停,实在是,无法停。正如天神所言。这是一匹疯马,已无法勒停。如今不打,待到日后匈奴侵犯,大汉仍然要再起战火,但到那时候,可还有文景二帝积累?可还有卫霍二将神武?可还有我这般帝王,一意孤行要打赢匈奴,而不是和亲,求和,享乐,只求偏安一隅?”

刘彻语气没有任何激动,他只是平静地诉说:“我管不了下一代,我只能管我自己。”

他甚至管不了神祇会如何看待这份答卷。

如果神祇不认同……

刘彻认真想了想,越想越气。

都怪匈奴!没有匈奴就不会出现这道“疯马难题”了,还是打一顿匈奴出出气吧!

匈奴犹在远方,精卫就在眼前,而这位神祇打不得,也打不过,刘彻更是不愿打,只想敬着供着,等待对方赠予长生之机。

刘彻心中升起无限希望,眼瞳倒映着瑰丽黄昏。

——上一次,清晨来见神祇,神祇给了他一个问题,不曾允许他进屋。这次黄昏来见神祇,情形又会如何?

“你选了攻打呀。”少年神祇似乎很高兴,眼眸弯成了月,“我还以为你会忍一时之气呢。”

刘彻眼睛一亮,抓紧机会,“若是值当,我才会忍。”

如果有哪位神和他说一下冠军侯寿数几何,他忍了也就忍了,先用和亲稳住匈奴,修养国力,数年后让冠军侯领兵一举击溃匈奴,但现在明显是进攻更有利,咬着牙,咽着血,也必须打!

这一代打完,就算下一代没有冠军侯,也无忧了。

精卫点点头,“这个回答我很喜欢。”

系统偷偷摸摸问:“那如果他选了和亲呢?”

青霓脑海里,小人一耸肩:“那当然是夸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打不打,怎么打,我又不清楚大汉国力,他是皇帝,他能对自己国家负责,我只需要打打辅助就行了。”

青霓认真对系统说:“他可是汉武帝!”

汉武帝做了个手势,有人端着一个碟子过来。

精卫略带好奇地望过去。

青霓看到了一碟熟豆腐,白嫩嫩的一整块。

刘彻满脸自豪,“天神,这是彻精心准备的供品,为淮南王秘法,名为‘黎祁’,乃是方士以白玉入丹炉炼制而成,天下只此一份,”

青霓:……哈?

第259章 外置大脑

刘彻眼睁睁看着精卫“噗嗤”笑出了声。

发生了什么?

刘彻心头一跳, 脑子里却又忽然浮现出昔日场景。

“黎祁”是淮南王刘安所献,刘安好神仙黄白之术,并且据说对此颇有心得, 一次炼丹时,手下方士意外炼制出这“黎祁”,方方正正, 白玉无瑕,刘安便将之献上。

后来, 刘安每隔三年便进献一块“黎祁”,说是仙丹难得, 无法多出。待刘安因谋反案发而自杀, 那方士为求保命, 入了宫替他炼制“黎祁”, 依然是三年一出, 每次开炉炼丹,都需白玉为主,白银为辅,数量皆需九十九块, 大小要五铢钱那般。

刘彻认真想了一遍,这食物确实天底下只有淮南王那里有, 其他地方没见过……“天神为何发笑?”

青霓差点接一句“我笑周瑜无谋,诸葛少智”。

精卫忍俊不禁:“你以为这是以白玉炼成?”

刘彻感觉到哪里不对,一时之间不知是该震惊于自己又被骗了,并且还眼巴巴将这骗术呈到精卫面前, 希望能以此赢取精卫欢心, 还是该震怒于淮南王及方士居然敢欺君。

他磨着后槽牙:回去一定要把那方士处死!

精卫告诉刘彻:“石膏与盐能使豆乳凝固成一块, 这便是黎祁, 非白玉制成。”

大臣们:“……”

他们愣愣看向那碟曾经被陛下炫耀过很多次,甚至过往时谁立了大功,允许分吃一小块的黎祁,简直不敢去看陛下脸色。

忍住!

不能笑!

我们经过专业训练,不论多么好笑,也不能……噗……

某大臣抬手,死死咬住手臂。

刘彻深深呼吸,心中默念:回去就把刘安坟刨了……回去就把刘安坟刨了。回去就把刘安坟刨了!!!

如此这般三次后,刘彻这才重新心平气和。

精卫:“豆子不仅能做成黎祁……”

说着,祂身旁就浮现出一块黎祁,然后,随着祂不停说下去,身旁又出现了不少食物,每一个都令人食指大动。

“还能做成豆浆、腐竹、豆豉、豆芽、豆瓣酱……”

青霓:嘶——不能说了,再说我要馋疯了!

精卫停口,那些食物便按着逆序,挨个消失不见,唯有零星光点飘落。

“大豆还能做成膏。”祂定定凝视着刘彻,说得很直接。

浓郁油香飘散在空中,大臣们不禁感慨:真不愧是神祇,说膏就出现膏香。

系统仓库里,白鸠小心翼翼倾斜着花生油,让它开口漏出仓库门,又不会全泼出去。同时一只爪子拨弄裸眼3d投影仪,往外界投影出花生油——这当然不是豆油,但没关系,反正汉朝人也认不出来。

刘彻嗅着油香,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瓶色泽金黄的花生油。

膏腴之所以会被指代富裕,就是因为“膏”指肥肉与油脂,普通人家可没钱随便吃肥肉,也没钱随意往菜里放油。而这时候油只能从肉里提炼,方才珍贵。

但是,精卫说什么?大豆能做成膏?这种价贱到贫民都随意吃的大豆,居然可以炼出油!

刘彻腰身一弯。

将求于人,则先下之,这一点他从来就践行得很好。

“彻可否换取这大豆成膏之术?”

“你有什么能换的吗?”

大臣们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是啊,神仙之技,他们有什么能换?或者说,神仙看得上眼什么?

刘彻沉思片刻,平静地说:“吾是凡人,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明白天神喜好,可否请天神明示?”

精卫歪头瞅了他片刻,“算啦。”

刘彻惊讶。

精卫:“这天下很多人都吃不上膏,他们很可怜,但是我也没办法将他们带去天界,也没办法变出很多粮食养着他们,白鸠说过,这样会养出仇来。但是,这榨油办法是父想出来的,昔日为吾族人所用,或许是后来失传了——你想要,给你好啦!”

神祇真挚地与他对视,眼瞳澄净,夕阳为其摹上金边。

刘彻心率有些不稳。

他做不成这样的人,但是,他不会看不起这样的人——不然,汲黯骂他假仁假义的时候,他就把人拖下去砍了。

尤其是,会这么考虑凡人的竟然是九天之神——汉人与祂又有何干呢?

“多谢……”刘彻定了定神,又是一礼,“天神仁慈。”

群臣亦是拜谢:“多谢天神仁慈!”

大豆榨油在青霓所在时代已经不是秘密了,当然,青霓从来没想过自己需要记住做法,就像豆腐她只知道要推磨,以及加石膏和盐就能弄成,具体怎么做,她是一问三不知。

但是……

感谢万能的淘宝!

青霓让系统在商城搜索了一下古法压制大豆油,果然有店铺贴心地在“宝贝详情”里贴了压榨工艺,每一个步骤都述说得详尽无比,还贴了图!!!

她就知道,连高产冬小麦都有人手把手教什么时候放什么化肥,榨油怎么会没有呢!

卷得好啊!

青霓在网上找人将步骤打印出来,递给了刘彻,“就在纸上,不过,具体操作你们还得自己摸索。”

除了榨油,上面还打印了一些小贴士,比如榨过油后所剩豆渣可以用油炸一下,配上稀饭又能吃上一大碗。

不过,最先被注意到的,并非是这些内容。

纸?

猪猪耳朵一竖,捕捉到关键词。

再瞧到精卫所用书写物件轻薄洁白,目测一张纸能写个四五百字,刘彻眼睛一亮,再想到已经问过大豆榨油之法,现在再问造纸之法不合适,眼睛又是一暗。

白鸠吐槽:“跟探照灯似的。”

青霓心说哪里是探照灯,什么一亮一暗啊,就是你瞎给人家汉武帝加戏!

“我还有一问。”精卫说。

刘彻微微睁大眼睛,“天神请说。”

“昔日宋国有一人,家贫,求学时每日只煮一锅粥,待过夜凝固后,以刀划成四份,早晚各吃两块。与他同去求学的人怜他生活不易,赠送以佳肴,此人却置于一旁。”

“同学问他为何不用,他答:我非是不感谢君好意,然而,我能每日吃粥,是因为我从未尝过更美味的食物,倘若享用了如此丰盛的菜肴,日后我可还能再吃下这些粥?”

夕阳已去,天还留着些许白,星辰却点点冒出。神祇与凡人对望,慢慢地复述了一遍:“日后,我可还能再吃下这些粥?”

刘彻领着百官走远了些,不顾身份往树下一坐,俊色脸庞忍不住泛起一丝急躁。

“这是何意?”他其实有些猜到了,然而神祇之事重大,便连刘彻也不免询问大臣以验证自己猜想。

霍去病闷不吭声。

打仗的事情他来,至于别的事情,自然有别人来。

张汤是刘彻心腹,也是刘彻手里的刀,他的姓名甚至能在长安止小儿夜啼。然后就是这样的人,面对刘彻时,开口总是带着笑:“恭喜陛下。”

刘彻瞥他一眼,“喜从何来?”

张汤道:“精卫之言,非‘我’也,实则在问‘你’也。”

“继续。”

“精卫问大汉可还能吃下那些粥,便是在忧心,若祂入世,帮助汉人,有朝一日祂离去,汉人心境能否再回到没有神祇之时?是以,臣贺喜,精卫纵然不曾明言,祂心中已有入世意动!”

这点刘彻也听出来了,他微微颔首,“正是如此——此问之答,诸君可有想法?”

被陛下紧紧盯着,大臣们搜肠刮肚地想,额头隐隐冒出冷汗。

如果是陛下问,他们都不至于如此紧张,毕竟官场上谁不会一两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话术,这种问答,搁平常,他们能答出花来。

可……

这回是神祇要听他们回答啊!如果在神祇面前答得违心,岂不是自绝后路?但如果只是答题,说漂亮话,又太不走心,而且,万一神祇强制他们去完成呢?万一这些漂亮话会成真,发展出严重后果呢?

谨慎,一定要谨慎!

一道题是简单还是困难,不看题目,而是看出题者是谁。

有些臣子已经不顾还在刘彻面前,开始转来转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

——像极了少年时,被先生考校后,急得满头大汗,心急如焚的模样。

听着那些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三公九卿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色沉重。

很好。

诡异地,他们心中一松。

大家都慌得一批,就没人能脱颖而出了。

“想好了吗?”

刘彻等着这群外置大脑想出个所以然来,等了许久,心里急得好似长毛了,风一吹就痒。

没几个呼吸,他又问:“好了吗?”

“等等等等,陛下再等等!”

“嗯。”

答应得好好的,又过了几个呼吸,刘彻:“想好了吗?”

“快了快了!陛下再等等!”

“好。”

又过了几个呼吸,刘彻:“这次想好了吗?”

大臣们:“……”

白鸠在树上偷看,顺便转播给青霓。

青霓吐槽:“这么狗,如果他不是皇帝,早被人套麻袋了。”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刘彻又忍不住:“好……”

“好了好了!陛下!臣有想法!”丞相长史朱买臣心一横,站了出来。

吃肉还是喝汤,就看这回了!

第260章 吃方便面

“陛下, 这道题精卫希望看到的答案自然不单单是能不能吃粥,而是,倘若神祇离开,大汉子民能否自强。所以, 回答能不对, 回答不能也不对。”

张汤瞥了朱买臣这对头一眼, 嘴皮子掀了掀,没有出声。

这话, 明明他之前说过。拾人牙慧, 可笑!

朱买臣一个劲儿说:“陛下从心意入手, 顺从本心, 告知精卫, 陛下会不会依赖于祂。”

刘彻若有所思:“顺从本心?”

朱买臣疯狂点头,“不错!陛下一定要信臣啊, 就是要这么回答!重点不是臣民如何,臣民亦要顺从国策, 而国策, 由陛下制定。重点就是陛下日后预备如何!”

这话让刘彻非常愉悦,目光微微落到朱买臣身上, “不错,是该顺从本心。”

朱买臣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稳了!

只要精卫那边通过了这个答案, 他仕途更稳了!

刘彻理了理衣袍,起身欲前往精卫所在,一只白鸠落了下来,“精卫去湖边喂鱼啦!”

众人:鸟会说话了!!!

唯有刘彻、霍去病与卫青不震惊, 猜测这白鸟儿应当就是那天霍去病受救时, 担忧精卫会被炎帝批评的那道声音。

白鸠:“你们随我来。”

刘彻跟了上去, 大臣们彼此对了眼神,走走走!跟上跟上!虽然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但是,天神之问太稀奇了,千百年来恐怕就这么一次吧!

不管前面会出现什么,这时候退却,他们后半生只能在悔恨里度过了!

林子里,树木仿佛为探天而生,没有一棵不高大。精卫一尘不染地坐在湖边,手中捏着打碎了的桃子,时不时往湖里丢一块。

白鸠早已不知飞去何方,刘彻等人没有看见一只雪貂下了湖,哼哧哼哧游过去,在湖面之下掏出了裸眼3d投影仪。

每一个桃子块丢向湖面,都会有七八条鱼跳起来,争先恐后去争抢那桃肉。它们每一条都极为粗大,鳞片优美,不知在这湖底生存了多少年。

刘彻心头一跳。

这些桃肉该不会都是仙桃吧!能给人延寿的桃子,就这么给鱼吃了?!用仙桃喂鱼,好生奢侈!

刘彻深深看了一眼这片湖,记下位置。

他看到了!有几块桃子肉从鱼争抢的缝隙里掉了出去,等与精卫告别后,就叫人下去捞,说不定还没被鱼吃掉呢!

和鱼抢食?为了长生嘛!不寒碜!

青霓不知道刘彻在想什么虎狼之词,她丢完手里桃子块,系统发来消息,表示一个没落,全回收到仓库里了,这才侧头,“这么快就想好了?”

……

神祇侧头,眸子纯净到几乎黑白分明,清澈地映向他:“这么快就想好了?”

刘彻恋恋不舍把目光从湖面上移开,斟酌着用词:“若是能得天神相助,彻绝不会让百姓沦落到如此地步。天神曾听一墨者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天神所授是捕鱼之法,百姓便不怕落到无鱼可食,退回去吃野菜的境地。待打完匈奴后,大汉也该修生养息了。”

别说其他大臣,就连卫青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陛下你居然也会去想修生养息!

他们抬头看看月亮。

奇怪,月亮今天是从西边升起吗?

刘彻:“……”

六十多岁的刘彻会因为看到大汉因连年征战百孔千疮,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四十岁的刘彻可看不到这些,他看到的是赫赫战功,看到的是疆土扩大,看到的是国家经济实力在上涨而非底层百姓流离失所。

他的武功为两汉之极,他的内治使中央对地方掌控力更进一步,然而他终究是汉武帝非汉文帝,纵观上下五千年,他治下平民也就只能够在晋、宋以及王朝末年那些平民面前昂首挺胸,为自己生活在汉武时代而自豪了。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刘彻依然看不到百姓,但他能看到精卫,看到精卫眼里放着芸芸众生。所以,他就那么说了:“彻会效仿家父与大父,安抚百姓,关爱民生……”

哪怕摆一个测谎仪到刘彻面前,这话也是真的,比珍珠还真。

待说完了自己想法,刘彻一步也没后退,坦然站在原地,任由精卫说出判决。

张汤忽自上前,对着精卫行礼,“帝女高卧,奈天下苍生何?”

白鸠:“咕咕咕——”

衣衣!打他!他道德绑架你,他在说天下苍生都希望你去救他们!

这个不算道德绑架啦!

青霓在脑海里摸了摸系统的精神体,系统舒服得眯起眼睛。

好人啊,台阶都铺好了,不愧是汉武帝最好用的利剑,非常懂察言观色。

系统:“察言观色?”

青霓:“唔,汉武帝已经把自己态度摆出来了,他希望得到神明帮助。他知道神明迟疑在哪里,便表示一定会做到——这么说吧,类似于,一位慈善家有意向资助一个学生,又怕学生不好好学习,拿资助费用去玩乐,她表露出相应态度,那学生连忙保证,我们一定好好学习,不会浪费您的好心。”

系统有点明白了,“那张汤呢?”

青霓:“张汤也是察言观色出来慈善家的游移不定,就上前说‘我们这学生’这里学生从刘彻变成了大汉,因为汉武帝就是代表他这一朝,我之前的问题也是把汉武帝和大汉捆绑在一起说——张汤意思是,‘我们这学生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他家境是真的贫穷,非常感谢您的好心,您可以帮一帮他吗’,也是看出来慈善家想帮却没下定决心,并且,那学生主观上作出了会好好学习的承诺,这才跳出来说话。他不会在大街上拉到一个人就请求对方捐款啦。”

“原来如此!我就说衣衣你不是那么好道德绑架的人!”

“那可不,我以前在秦朝的时候,有人想请求我帮助,连原因也不说,我就没答应她。不过,确实不能表现得太过仁善,你等会陪我演一场戏。”

张汤这句话出来,众人明显感觉到精卫流露出了迟疑。

那只白鸠口吐人言:“精卫!那小子不怀好意!”

张汤又是一拜,“请斩汤。”

白鸠:“精卫,人间没那么好玩儿,你忘记这段日子你见到的那些皇亲,那些达官显贵了呢?他们多是污泥,他们还将同类杀死,肆意取乐!”

张汤没有为那些拖后腿的权贵辩解,他只是道:“汤不曾妄言,大贤帮不了大汉百姓——”

因为大贤也没办法左右皇帝,但是……

“但是,足下可以。”

少年神祇眉头打着结,面上露出犹豫且同情的神色。

在祂身后,一轮耀光烘的冒出。

——“统统,把超亮LED强光手电筒打开。”

张汤猝不及防直面强光,登时,眼睛条件反射闭起,眼角被刺激得发红,泪水自其中滑出。

在夜里,那光亮几乎遮天蔽星,似太阳陡然落地,群臣不由自主闭眼,侧头,举袖掩面。

他们认知中,没有人间物能如此明亮,让人刺目。不是人间物,那必然是天上物。

是太阳!

再年幼的太阳,它也是太阳,无人被允许直视。

再年幼的神明,他们也不可不敬。唯有垂头,躬身,闭目,献上敬意。

侧头之前,刘彻似乎在那一轮光中,看见一只大鸟,黑羽赤足,瞳孔中轮着山河日月。

神明将白光收起,发出歉意:“抱歉,我有时控制不住情绪,便会化作本体。”

众人依旧眼角通红,却无人对此有所怨言。

他们听到精卫说:“我可以帮你们。”

大汉君臣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但我心中还有疑虑,你们还需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别说一个问题,十个问题都能回答!

大汉君臣窃喜,注视着不远处的神明,“天神请出题!”

“在离大汉遥远南方,有一处国土,名为印度。”

刘彻内心嘀咕:这国名好生拗口。

“他们国民视牛为圣兽,给予种种特殊待遇,牛在街上行走,便是王公贵族的车架也要为其让路。牛还可以随意食用百姓贩卖的瓜果蔬菜,若老了,病了,残了,由朝廷负担其赡养费用,颐养天年。”

桑弘羊仿佛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是他心头在滴血。

帮牛颐养天年啊!那印度居然如此富裕,他们大汉都做不到!养几十万军队已经耗尽他精力了,如果陛下为了讨精卫欢心,也让他想办法怎么掏钱养牛,他就……他就……

他就死给陛下看!

好在,猪猪还没有狗到这种程度。

刘彻专心致志听着精卫说话,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底,等着那问题出现。

冷不丁,精卫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用过饭了吗?”

刘彻下意识:“不曾。”

哪有时间,一等到星子变为凡石,他便急赶忙赶来到此地。何况,如果用餐后再来,万一有什么失礼之处——比如闹肚子啊,肠胃里有浊气排出啊,惹精卫不喜,他真是后悔都没地方去说。

话音刚落,刘彻目露震惊与惊喜:“多谢天神!”

白鸠对他们偷偷投去怜悯视线。

它可看到了,衣衣下单桶装方便面,没有一桶是带牛肉的!

来见神明,自然不可能带奴仆,就连刘彻也不例外。这名为“泡面”的玩意儿,也是要他们自己动手,热水由精卫提供。

刘彻神色凝重地拆开料包——这名称是精卫告知,香味便弥漫出来,还没有倒进去热水,这味道就已勾出人腹中馋虫。

好香啊!

只有天上的东西才会那么香吧!

“去病!”

刘彻听到卫青在低声制止什么,回头一看,乐得差点拿不住料包。

霍去病叼着料包一角,棕色酱汁自撕口溢出少许,唇上也沾了一点,微微闪着莹亮光泽。

“舅舅?”霍去病不慌不忙把料包从嘴边拿开,表情自然,“它作为生食也不错,舅舅要不要试试?”

卫青:“……”

不了,谢谢。

卫青还是喜欢板板正正按着教程来,把料包倒进去,冲上热水,拿石头压在上面,等足六十息,掀开纸盖就是一桶澄黄泡面,油香四溢,就连汤水,瞧着也很醇厚。

而霍去病……已经把料包啃完了。瞄了一圈,其他人要么是已经把料包用了,要么是看到他视线,连忙转过身,遮挡住他觊觎的目光。

这群人真小气,还大汉栋梁呢!

霍去病把目光从别人的泡面桶里拔|出来,或许是星光太美好,或许是眼前太闲适,霍去病放下了一切考量,抱着泡面桶去找了精卫,询问能不能再要一份料包。

谁能不喜欢冠军侯呢!

青霓不仅给小霍将军补了料包,还多送了他一根泡面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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