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西家行

太阳还未完全下山,但雨幕下的天色黑得与夜晚无异。今日一日暴雨,秀水河的河水变得汹涌湍急,汾江河更是波涛澎湃,激流狂奔。岸边停泊的船只被水浪与大风带得前摇后摆,河道中只有些许大船缓速行过。阑珊的航行灯在风雨中时闪时现,给黑暗点缀一丝若有若无的光明。

烛明庄依然灯火满堂,其二楼的一间雅间走出三个人,下楼穿上蓑衣离开了烛明庄。

哐铛——!

雅间里一阵盘碟摔落的声音,桌上的茶盏水壶全被姜东家掀到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姜东家气呼呼地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看着那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风雨中。这时烛明庄一楼大门中又出来一人,朝那三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

“西家行的这些贱民,何时变得如此狂妄!”

雅间里另外两人同样是满脸怒色,其中一人走到姜东家身后:“那现在……要如何办好?矿山与作坊都停工两日了,再拖下去可不是事。不然……还是找何知县动官兵?”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姜东家放下窗户:“哼!早上何有声在堂上丢了大脸。重夫人被放了,重家的事不了了之。恐怕他现在见都不想见我们,就别谈还叫官兵来收拾这些叫歇不干活的匠工。而且四大镖局陡然剿了梅林寨,知县总不能放手不管。官兵今日一日都在忙押送清点的事。要说剿匪报上去也算是一大政绩,只是这何有声不懂官场上的规矩,自认清高,梅林寨的财物不知最后会落成谁的便宜。”

“西家行的人难道是看准了情形,才如此狮子大开头?我们难道就答应他们加这么多工钱?”

姜东家蹙眉摇了摇头:“……这些人不可能会有这么大见识,此事也颇为蹊跷……”

姜东家把桌上一个信封拿起来,抽出里面的银票收回到自己衣服里:“那些带头闹事的匠工不会敢只身前来,只会找这些所谓的先生来。但这些先生岂会真心诚意为匠工们争好处?今日作态显然是有人比我们给了更多好处……”姜东家转头看了看窗户,“……就怕这雨大天黑给跟丢了。还得再叫几人去跟着,一定要找出是谁!除了重家,谁居然敢在佛山与大魁堂作对!”

另一人也凑到姜东家身旁:“依你看来……会不会就是重家在其后?我们自以为给重家下了套,实际人家给我下了套?”

姜东家略作思考,再次摇了摇头:“不会,重大人不谈,这重夫人的人品倒是信得过。不过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等着,要那些白吃银子的民兵都做好准备,明日这些匠工还不干活,便武力伺候。这次把脸拉破了,也省得以后还去求朝廷的芝麻官。”

另一人正应下。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人去打开门,原来是听得动静的烛明庄掌柜前来询问。见到一地的碎瓷片,掌柜的也没多话,只赶紧叫小二来收拾。

几名小二在掌柜叫唤下匆匆跑进雅间忙活。姜东家走到掌柜身旁,低声问道:“李掌柜,庄主可回来了?我们可都等了一日了。”

李掌柜略见小礼:“对不住姜东家,庄主还未归。不然姜东家再去下面玩几把,庄主回来小的立马去禀告。”

“……”姜东家神色闪过一丝不悦,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们便再去下面耍几把,等候掌柜的消息。”

姜东家说完便与另外两人一起出了雅间。

前日钟承止和重涵忙碌地奔波于梁所被劫之事时。佛山大量匠工聚众叫歇,钟承止和重涵路过见到的那会,仅仅还只是几家铁矿雇的矿工集合闹事,但其后吸引了佛山过半的匠工加入其中,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官兵出来压制,加上前日下午佛山突降暴雨,叫歇才暂且被压下。但事情并未解决,昨日叫歇依然在继续。

昨日县衙的官兵忙着到王家矿山抓人,知县何有生一门心思在想如何审出点重绥温的大过来,未去理会叫歇。但被劫的数人从王家矿山找回、王家矿山又发事故、重夫人被官兵压到县衙,这些事弄得满佛山各路谣言风声四起,倒让聚众叫歇再次不了了之。

今日佛山一日大雨,叫歇的人并未沐雨奋战,但佛山依然有过半的矿地工坊停工中。各位东家们急得是焦头烂额,又限于大魁堂与粤商帮的诸多条例,不好擅作主张,纷纷跑去佛山祖庙与粤商商会求救。

被劫之人被藏于王家矿山,自然是姜东家告诉何有声的,但发展却完全出乎姜东家意料。何有声今日一早被重涵几人气得半死,纵然其中原委何有声还没想得太明白,但转念便觉得自己被姜东家给耍了。

佛山因为大魁堂这民间自治组织,知县被设置以来一直被架空,还被当地豪右排挤漠视。大华最憋屈的官职,恐怕就数佛山知县。到何有声这任,佛山商业发展到空前之盛,雇工成百的东家比比皆是。固然有善待雇工的良心东家,可泥沙俱下的社会中,如何会少黑心之人?随之必然出现了雇主对雇工的苛刻压榨,雇工们忍无可忍之下,最后产生了聚众叫歇一事。

自诩为民办事的大魁堂不好拿民兵去压制匠工,便把这两头不讨好的活儿丢给了知县。何有声刚从翰林院出来不久,满脑子经义与清高,并未想清其中纠葛,只觉得什么大魁堂,终究也要依靠朝廷官员办事,便充当了人家的打狗棒。每每出现聚众叫歇,何有声立即派兵压制,在大魁堂的人面前赚了一个自以为有的大面子,却不知丢掉了制衡的机会。

近年江南一带亦有叫歇之事,官员派兵压制前必然会同东家行西家行两边商量条件,不会让主动权全全落到大东家之手。官员在其中获利也好,谋权也好,但也算是起到了居中制衡的作用。而佛山这些年凡出现叫歇,直到被官兵打压之后,东家行才会出面与西家行谈判。这样不对等条件下,最后西家行能帮匠工争取到的利益微乎其微。

聚众叫歇都会有领头人。只要把领头人抓住,广大雇工们终归只是底层百姓,无权无势,无知无识,失了领头人便作鸟兽散。故领头人往往要尽量藏着身份,以免被杀鸡儆猴。西家行出来与东家行谈判的先生,通常并非匠工,而是别处找来的能言善道之人,对匠工们自然没有多深厚的情义。佛山东家行便会收买西家行的先生,大家作作样子。最后的谈判正如梁所所说,佛山东家行与西家行之间一直关系和谐,无多争执。只是这虚伪的和谐之下,受压榨的雇工们,苦难从未被改变。

姜东家走在通往烛明庄地下赌场的楼梯里,楼梯两侧灯晃琉璃,映出人们交错的身影。

今日早上姜东家来到烛明庄,并未见到想见之人,不得不先来回奔波于祖庙和粤商商会,处理叫歇一事。包括他自家的矿山与作坊,都有过半雇工参与了叫歇,到今日还未回来干活。

聚众叫歇恰好在绑架次日发生,姜东家本觉得真是巧,正好能把聚众叫歇一事也推到重家头上。何有声这人,一听不得“为民作主”,二听不得“重家在其后设计”,只要一听到这两样,那比给银子拍马屁都受用,要其干什么便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何翰林几十年的书都读了些什么。

但今日,姜东家忽然觉得聚众叫歇的时候怎会如此之巧?何有声与姜东家都因为绑架一事,无暇多顾及叫歇。梁伯与几名不知绑架真相的粤商帮大东家,由于至亲被劫,一时也无心处理叫歇。于是让聚众叫歇持续了三日之久,佛山东家行西家行之间东强西弱的态势被打破。若叫歇再持续下去,不单损失惨重,还会极难以收拾。故粤商帮今日不得不主动联系西家行谈判。

姜东家在大魁堂与粤商商会内都身居重职,叫歇谈判一直由姜东家出面,今日同样如此。但不同的是,西家行这次不单提出了颇高的条件,要给各行匠工加银减工时,西家行的先生还分文不收,俨然一身正气的模样……

走出楼道的尽头,地下赌场灯灿火明,喧嚣不绝。姜东家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转头对身后的人低声道:“你别跟着了,叫范包头趁夜去抓几个可能知情的匠工。拷打利诱都行,问出叫歇的所有领头人。这次我们亲自出手,不管是不是佛山人,一概不留情面,连人带亲属……”

姜东家手掌往下做了刀切的姿势。身后那人点点头,走回了楼道之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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