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顾愈起塌时候, 宋绘已不在屋内了。

他穿上备好的袍子,打开房门。

顾澜清在院子里扎马步,快一岁的顾年年坐在夏陶怀里, 一边吃煮烂了的白米粥, 边拍手给自家哥哥捧场。

夏陶看见顾愈, 放下勺子,起身行礼。

顾愈视线从两个小孩身上掠过, “宋绘呢?”

“主子在厨房, 说是想动手做些吃食。”夏陶将顾年年递给一旁的冬霜,继续着道:“奴婢去给您打些水?”

“不用。”顾愈稍卷了几下袖子, 舀了几瓢院里陶缸里的简单洗漱。

他接过夏陶递给的帕子,“厨房在哪边?”

夏陶被问愣了一下, “大人进去有些不合适,奴婢过去将主子叫来?”

顾愈对夏陶替他拿主意的做法有些不太满意,他情绪里的温意被剥离开, 露出些冷淡,“说了不用。”

夏陶表情紧了紧,垂下头应声,将厨房的位置讲了。

顾愈站着看了顾澜清一会儿, 绕着去了后边。

夏陶松了口气。

冬霜将顾年年递给她,边小声嘟囔了一句, 顾澜清没听着,但夏陶离得近, 恰巧听了个正着。

她轻瞪冬霜一眼,放轻音量,“...不是脾气不好,就...人不对吧, 刚才那句话要是主子来讲必不会让大人不高兴。”

顾年年又哭又闹起来。

夏陶收了音,继续给孩子喂饭。

顾愈听见声音,顺着大开的窗户看见站在锅边的宋绘,她穿着一身干净简单的麻布衣裳,正操刀在案板上切着葱姜,垂着眸,看上去娴静温柔。

顾愈情绪安静的看了一阵,敲了敲窗沿。

宋绘抬头望向他,弯了弯眼睛,“大人起得正好,妾身正想着过一阵得去叫你起床。”

听见宋绘的话,顾愈面色明显晴朗了些。

他偏头指了指冒着热气的锅,“下面?”

宋绘将盘里的草果拿到跟前,拍碎,边做事边应声:“昨个睡前大人讲说想吃牛肉面,所以妾身一早便让大娘出去割的肉。”

顾愈没要走的意思,宋绘也不拘束,在姜葱已经煮出味道的滚水里,加上包括草果在内的去腥膻的一些香料,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这个庄子虽然偏僻了些,但每个早上都有马车去附近的集市,集市热闹,买肉买菜扯块布之类还算方便。

她说得有模有样,像是亲眼见了一般。

顾愈瞧着她被热气熏得稍有些发红的脸颊,“你早上去了?”

宋绘眨眨眼,流露出些狡猾,“没,听大娘描述给我听的。”

顾愈轻呵笑了声。

他声音低沉慵懒,尾音微微上翘,像是带了个钩子。

陈大娘将煮熟的牛肉放进锅里,在牛肉面上压了个装水的小碗,她和宋绘交代了一下火力大小的事,有眼色的退出后厨。

宋绘从旁边又拿了个新碗,在底里铺上各种颜色的水果蜜饯。

顾愈懒懒的问了句她还要做什么。

宋绘在上面叠铺蒸好的糯米,“给两个小孩做的。”

起了风,宋绘额角的碎发被风软软的吹起来,宽松素净的裙子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

她弯着眼,从内里散出来的贤惠和温柔浸得人挣不开。

顾愈笑了一瞬,收敛住这些情绪,“我用过早饭可能就和苏秋容一道回临安城了。”

宋绘不意外的应了一声。

太阳升起的最后一缕光打在她面颊上,晨光映在她瞳孔底,“大人说话算话吗?”

这问题算是有些冒犯了。顾愈喉结滚了两下,应道:“算。”

宋绘在糯米中间捏挖出一个位置放入细腻的豆沙,再覆盖上一层糯米,放进锅里蒸。

而后,缓缓抬眸对上顾愈的眼,“那妾身也能让大人安心。”

若是其他人这么和顾愈讲话,他大抵会觉着猖狂,但这话由宋绘来说,效果却是不一样的。

她不动小心思,全将这事儿交给顾愈处理,这对习惯了自己个儿琢磨事的宋绘来讲,是个巨大的让步。

顾愈舔了舔唇,真心实意的笑了声,“成交了啊。”

两人又天南海北没个准心的说了些话。

宋绘将入了味的牛肉放进冷水里,陈大娘进厨房帮忙下面和焯了些青菜。

宋绘烫了碗筷,看向立在窗外的顾愈,“大人是和苏公子一道,还是...”

顾愈眼也不眨抛弃了专程来迎他的苏秋容,“给他端碗过去,他自己一个人解决了便是。”

宋绘应下,支着顾愈回屋等着。

两个小孩儿吃的一些甜咸口的点心。

三个大人吃的牛肉面。

熬制了许久的牛头汤,软嫩多汁入口即化的牛肉,点缀用着的葱花,色香味完全顶得上临安酒楼的水准。

苏秋容没想着这么好吃,连吃了三碗,饱得走不动路。

因他的贪嘴,他和顾愈生生捱到了下午才出发。

走的时候,他还哼哼唧唧的不愿意,说想用了晚饭再走。

顾愈驾着马,慢悠悠走着,应道:“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

苏秋容啧啧两声,似想说些什么,而后叹口气,“说起来你们这还是我牵的红线吧,要不是我拽着你去县尉府,你能见着她?早知道当

时就不带你去了,说不准这线就到我身上来了。”

顾愈瞥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 ...”苏秋容可惜了一下宋绘的好手艺,慢吞吞的驾着马,正经神色和顾愈说大事。

顾愈这次回来,新帝帮着造了不小声势。

皇上已经不止一次在朝上提过强兵一事,但这事有很多方面需要落实,武将地位提升便是其中一项,他得不到文官支持,日日都有折子。

他盼着顾愈回来便是想要压他们一压,推进这事。

苏秋容说完,发表了自己个儿的想法,“...要我说是个好事,你正好可以提些要求,所以宋绘的事你得小心点去处理,否则不少人得参你一本,到时还平白惹了皇上不高兴。”

顾愈瞥了他一眼,“那可能不成。”

苏秋容并不想过多插手顾愈家事,但这其中大小轻重掺杂着,他觉着宋绘的事就该让让步。

顾愈不欲和他多讲,扯着唇线露了笑,问起他妻妾一事。

苏秋容表情顿了顿,有些一言难尽,“难得见面,提些让我高兴的事成不成?”

入了城,顾愈便和苏秋容分开了,径直回了老宅。

他将马交给下人,径直去了老太太屋里。

顾老夫人上下打量他,止不住的满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顾愈抿了口茶,“祖母离开杨川也不提前讲一声,孙儿也好送送您。”

顾老夫人笑着应道:“你有这份心便是够了,我就是想着去见你一面,见着了自是得走,你既回来了那就别拖着了,明个你便和祖母选的几个姑娘找机会见见,看看中意哪一个。”

她也不等顾愈讲话,继续着道:“有前面这张家的姑娘,名儿叫张怡,你这几年不在临安,可不知道这小姑娘可了不得了,小才女一个。还有这隔壁街,古尚书的二女儿,长得也好看,嘴也甜,祖母瞧着也是不错的。”

她完全不提宋绘,就像是根本不晓得这个人存在一般,似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事见不得光。

顾愈搁了茶盏,道:“祖母,宋绘...”

刚还笑得慈祥得体的顾老夫人收了笑,“别跟我提她,我已经不止一次警告过你,你要是敢将人给我领回临安,那就是在逼我老婆子去死,你要是担得起这罪名就尽管把人给我叫回来。”

说到此处,她哼了一声,“再来十个重孙重孙女也没你重要,再说了,一个小小商户女哪会教孩子。”

顾愈虽料到老夫人态度好不到哪里去,但这么几个月过去了也没个软和到底棘手。

顾老夫人无视顾愈面上的不悦,接着说道:“其实祖母最满意的还是李家那五姑娘,你和她哥本就交好,再加上她父亲去年升了丞相,和你身份也算是匹配。这孩子长得好,要我说不比宋绘差到哪里去。”

顾愈知道没法一下和老夫人掰扯清楚了,他拍了下袍子起身,“孙儿这一路也累了,要不改日再来和祖母聊天。”

顾老夫人笑了下,“也成。反正你也不是在临安待一日两日的,走之前将亲事定了,将婚期选了就成。”

顾愈敷衍的应声,“到时再说吧。”

顾愈虽是有了准备回来的,但顾老夫人显然准备了更久,第二日,她变本加厉了起来,直接越过大房儿媳,办起了春宴。

这场宴会虽打着赏花的名号,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给顾愈选正妻。

顾愈没理会这事,出去和往日交好的官员喝酒。

他回宅邸时候,就这么巧的碰见了迷路的李五姑娘,李五确实长得还不错,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小姐。

顾愈扫了她一眼,偏过视线看向带路的春瓷。

春瓷对上顾愈的眼,柔柔福身问了好。

顾愈不太关心其余的人,对于春瓷怎么从王雪云身边离开,又攀上顾老太太的过程不太清楚,不过她重新回到临安,中间定是用了一大番的小聪明。

顾愈望着她,“你还真跟着你主子学了几分真手段,但你这人怎么就脑瓜子不灵光,知道爷看你不顺眼就不该找着上门,你没犯错,爷不随便杀你。”他情绪转冷,眼神冰得发沉,“但教教你规矩还是行的。”

顾愈侧头看了眼耿平,“先关柴房,关到钟娘回来再说之后的,要是祖母问起就让她来找我要人。”

耿平应下。

顾愈偏头看了眼李五,没和她说话,直接支着方沛将她送出去。

李五盯着顾愈的背影看了一阵,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己心跳好快。

母亲讲得没错,有些经历的男人就是比临安那些只会吟诗作赋的贵公子有味道。

顾愈回屋子坐了片刻,便被顾老夫人派来的人喊去了前院。

顾老夫人还是有些顾忌,没让他和未出阁小姑娘直接见面,而是让他去堂厅里见了各家长辈,并问了好。

屋子里坐着十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香味熏得人昏昏发沉。

左一个“英雄出少年”,右一个“男子汉顶天立地”,顾愈撑着精神头应付了会儿,在冗长反复夸赞的气氛里渐渐升起几分不耐烦。

他喊了声顾老夫人,“孙儿有话和你讲。”

被夸得红光满面的老太太看向他,面上情绪淡了

淡,“之后再说。”

顾愈在逐渐紧逼的局势下显出几分强硬,“那孙儿就当着各位长辈的面直接讲?反正也不耽搁个什么。”

顾老夫人黑了黑脸,将堂厅的事交给大房儿媳,领着顾愈去了偏房。

她转着手里的佛珠,阖着眼,“我说的话已经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顾愈舔了舔发干的唇,借着酒劲儿,以下犯上的说着大不敬的话,“祖母说过的话,孙儿都认真想过了,宋绘我是一定要领回来的,而且也会将她抬正。祖母要是不高兴,那就随祖母意愿去做便是。”

顾老夫人睁开眼,“你这是在逼死你祖母,你知道不知道?”

这就是死局。

想要破局,那就得承受有可能的非议。

顾愈温和的情绪慢慢变得平静,“我知道。”

往日只会对敌军冒出来的情绪在这时候转了矛头,“人死灯灭,...祖母要是愿意孙儿将宋绘领回来,由她在后宅作威作福,一言堂...也成。”

顾老夫人将手里的茶盏直接扔向顾愈,顾愈没躲,由着茶盏砸到额角后,摔到地上。

外面听见陶瓷碎裂声,欢声笑语停了停。

而这一边,也气氛紧绷着,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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