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宋巧只是衣裳被撕破了, 但没被做个啥。

宋绘坐在长条案边上,由着宋巧发泄的哭着。她没劝,瞧着桌面角落上的石头划痕打发时间。

桌子是前面的人留下来的,用得久了, 磨光了桌面。

字歪歪扭扭, 应是小孩儿调皮划的, 看不太清写的到底是什么了, 隐约像是个名姓。

宋绘将“李”后面的“成”辨别出来,宋巧也哭得差不多没劲,停下来了。

宋绘这才偏头看她,声音平温:“将衣裳穿好,我有话和你讲。”

宋绘这话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宋巧才经了事儿, 正敏感的时候,她嗤笑一声,“讲什么?讲...你看我笑话的感受?”

宋绘慢条斯理的转着腕上镯子, 反问着道:“你想听这个?”

宋巧唰的一下站起身, 呛声道:“谁要听这个!”

她由着扯坏的衣衫挂在身上, 双手叉腰,“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还看我笑话?没个自知之明。”

宋绘惹顾愈不快这事儿在杨川里里外外都传了个遍,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她下场凄惨。

要说笑话,宋绘才是现在杨川最大的笑话。

“不过我也能理解你, 毕竟……”宋巧露了些嘲讽, “你这还没真的经历, 等你遇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宋巧这话倒不是随口说的,她这些年过得不太顺利。

在彰安安顿下来不久,陈氏便费尽心思给她找了一户当官的人家, 男方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嫁过去好歹是个正妻,此消彼长的,也不算输了宋绘什么。

宋巧起初过去的两个月应幸福了一阵,但男方花钱大手大脚,追求那些阳春白雪,有些藏在内里的隐患便露了头。

他空有一身官职,家中却没有存银,宋巧为了维持夫君在外的体面,出嫁这一年用嫁妆补贴了不少。

但再怎么补贴,没有进项,始终是不行的。

宋巧刁蛮的性子也因为这,磨出了些市侩和计较。

如若说她这些付出有回报还算好,但宋绘在临安一出事,宋家在商户联合打压下露了颓意,她这文雅知礼的夫君便以“无所出”这借口给了休书。

当时那个时候,她便是绍南一带茶余饭后的笑话。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极力促成这次杨川行。

陈氏在路上病死了,说是说一家人来杨川投靠宋绘,但真的抵达杨川的也就宋仁礼、她以及着一个怀着孩子的新妾罢了。

这些情况打听下来不难,宋绘早就知道,但看着宋巧满腹怨气的模样,脑子里又不自觉过了一遍这些事,稍微有了些实感。

宋绘安静想着事儿,对宋巧的话半点反应都没。

但坐在围墙上的顾愈听着,却忍不住蹙了蹙眉。

最近渡良的局势到了关键时候,他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强迫着没去关注宋绘的动向。

虽商议正事的时候听旁人提起过宋绘几句,但别人欲言又止的,他对酒楼快速打开市场的前后缘由还真不太清楚。

宋巧越讲越得意,越说越过分,顾愈面上凝了一层不悦,从院墙跳下,前去敲了门。

屋内安静下来。

宋绘开口问了句“谁”。

顾愈出声,宋绘让宋巧套件长衫,而后缓了会儿才开门。

顾愈和宋绘对望了片刻,偏了下头指着前院,“外面好像又来了一批人,出去看看?”

宋绘慢吞吞的想了小半刻,“妾身还有些话要和四妹讲,等会儿再出去可好?”

顾愈见宋绘不接他给的台阶,无声的下抿住了唇。

他虽未讲什么,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心情不好。

宋绘笑道:“妾身并非和大人置气,只是确实还有话和小妹讲,要不,”她侧开身,由顾愈进到屋内,“大人稍等片刻,讲完了我们一道去前面。”

顾愈沉默了一阵,跨步进到屋内。

宋巧目光惊疑不定的两人身上来回看,察觉到了些不太对劲。

宋绘提了下水壶,颠了颠重量,然后翻了个杯子替顾愈倒上水。

她在案几另外一面坐下,指甲贝敲了敲手镯上嵌的玉石,慢吞吞的开了口,“如果我下场凄惨能够让你得两分慰籍,那也行,不过,我有个问题挺好奇想问问你。”

宋巧瞥了眼垂眸坐在一旁的顾愈,将难听的话咽下去,不情不愿的应了,“什么?”

宋绘将散碎的耳发掖在耳后,“你为何会跟着父亲来杨川找我?”

宋巧听这揭伤疤的问题,不高兴的抬了抬眼角,“彰安没立足之地才来的啊,还能因为什么。”

宋绘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是大宁国土辽阔,你和父亲知道我在杨川的消息,为什么一门心思来这儿?”

宋巧被这个提问弄得懵了懵,“那能为什么?你宋绘难道不是我们宋家人吗?”

这个本该让人心生气恼的答案却得了宋绘的点头,“是啊,我也姓宋。”

她极为缓慢的眨了下眼睛,笑了笑,“宋这个姓在前朝算得上是大姓吧,不过随着改朝换代,姓宋的当是被打散得七七八八。...记不太清了,我印象里祖父说他是从绵中一带迁过来的,他老人家避开了临安去

了好多地方,因为什么缘由留在绍南倒没法考究了,最后,总之的,他在这里扎了根。”

宋绘说着话,斜擦着窗缝进屋的碎光让她整个人通透又温软,

宋巧晓得她控制人情绪的妖术,不耐烦的抬了抬眉梢,“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直说,讲什么歪酸的东...”

顾愈抬了抬眼,眼睛尾巴拉出去的一截线平直,目光漠然又尖锐。

宋巧神色瑟缩了下,将最后一个字吞回肚子里。

宋绘偏头看了眼找存在感的顾愈,目光回到宋巧身上。

“我想告诉你...”

“父亲由着媒妁之言,合了八字娶到你母亲,这是一环。当时粮商走了长途便能将粮食价格翻倍,因而他搁下你娘外出,这是第二环。在经商途中,父亲又和我娘生了情意,这是第三环。”

“...要是这中间哪里有偏差,我们都不会是现在这样。只有环环相扣,我们才会成为姐妹,你应该知道的,这很难得。父亲为什么会和你来杨川找我,因为我们是好多好多碰巧合串在一起才有的血脉联系,这是斩不断的东西。”

“上一辈人有上一辈人的恩怨,这是她们的事,对你我来讲。”宋绘顿了会儿,给她留了些缓冲时间,而后继续道:“我们是姐妹。”

宋巧脑袋发嗡,感觉一直以来坚信的有些东西在坍塌。

她从小便听陈氏讲她和宋绘那个狐狸精生母的仇怨,在宋巧认知里,她就是和宋绘水火不容的关系,就算这回来投奔她那也是情形所迫。

一旦家里重新有了起色,她一定撺掇父亲一脚将宋绘踢开。

可是...

可是啊...

父亲也结交了不少生意上的友人,她和袁珠这些年也断断续续有过几次书信的往来,临安是皇城脚下,她明明有好多选择可以做,为什么就来找宋绘了呢。

顾愈坐在旁侧,握成拳的手握紧了松开,过了会儿,又重新握紧。

顾愈看着整个人都呆住了的宋巧,不知道怎得,找回来了点自尊心。

宋绘确实很会讲话,简直就是...妖言惑众。

瞧吧,被宋绘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的不止他一个人。

宋绘讲这么多主要是个情绪上的铺垫。

她抿了口温水,见宋巧表情平稳下来,继续着道:“所以我下场凄惨对你来讲有什么好处呢?只会让外人看笑话罢了,想要成事,一家人就得齐心。”

宋巧抿了下唇,从小到大,头一回的,和宋绘心平气和的讲话,“所以我现在该做什么?”

“我做也行,但刚才我想了想,由你来效果可能更好些。”宋绘情绪温温的弯了弯眼,“你能做吗?”

宋巧点头应下了声“能”。

宋绘将这件事剖析给宋巧听,而后讲了下闹事的人以及着和杨川赵家的关系。

这些说了,宋绘再和她讲从哪些方面入手去解决这事,能做些什么,可能会有什么效果。

宋巧还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激动得两颊通红。

宋绘一讲完,她就赶紧点头,打开门往外走。

屋门没关,阳光斜射进来,在地上框出个方方正正的形状。

宋绘偏头看向顾愈,轻声道:“大人,稍等看看情况我们再走?”

顾愈转着手里的杯子,随口应了声。

说完这,房间里就没了声儿。

可能是太安静了,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宋巧在前面的骂街声。

比起撒泼骂人,宋巧比宋绘技高了一筹不止,她在一大堆护卫的保护下,站在酒楼外面,骂赵诚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心,骂这些退伍老兵仗着吃点官家救济粮便为非作歹,哭诉良民做生意的不容易,还歌颂着自己个儿收粮支援前线的伟大举措。

好好的大街成了她一个人的表演场,好的坏的全让她一个人说了。

赵真本来是验收自己的成果,没想到听到她这么讲话,站出来指着宋巧,怒喝道:“你血口喷人。”

宋巧记着宋绘讲的话,当即呛回去,“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你那老爹可是因为弃城跑了才被革职的,要不是这上面都和你那老爹有些交情,给一点面子没捅出来,你以为你们一家子还能装大善人啊?”

遮羞布快掉了,赵真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和她对峙下去。

四周的议论声和狐疑的打量目光让赵真有些撑不住,她咬住唇,说不出其余的,只来回重复着“血口喷人”。

宋巧还从来没有吵架吵得这么爽快过,她将宋绘告诉她的一股脑往外掏,将四周的人说得同仇敌忾。

宋绘侧着头听了听,见外面的局势差不多控制住了,望了眼顾愈,“大人,我们从后门回去吧。”

顾愈没应,抬眸,眼底有些暴躁的情绪在酝酿。

他看着目光坦然的宋绘,咬了咬牙,“你既这么会讲话,为什么...那天之后,...”他说得艰难,一字一句,花了大力气,“从来没来找过我。”

他多骄傲的一个人,平时又常被人捧惯了,能在她面前说出这话已经放下了足够的颜面。

他这个态度已经出乎了宋绘原本的期待。

她知道得寸进尺这词儿,也知道适

可而止是什么个意思,差不多了。

宋绘笑了下,乌鸦鸦的睫羽弯成两柄小扇子,“大人愿意静下心来听妾身讲了吗?”

顾愈低着音量“嗯”了下。

宋绘唇边笑意微敛了敛,似乎想起些过往,压着语调开口道:“大人,妾身当时在临安过得很艰难。”

顾愈搁在桌边的手指微顿了下。

她明明没讲什么,人情绪也是普普通通的,但就这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顾愈觉着心脏闷了一下,绞得难受。

宋绘目光落在远处,像是在看放在高脚凳上还保存完好的花瓶,又像是并没看它,只是单纯的陷在回忆里。

顾愈舔了下发干的唇,分明知道这可能是苦情计的一环,但偏偏又想听。

当时宋绘还想将顾澜清养在身边,但顾愈不在临安,大宅里又没个友善的助力,她便起了异心,想要离开。

宋绘似也觉着当时年轻胆大,摇头轻笑了下,“...要走的事情是定了的,但妾身有些放不下大人,也不全为了清儿。...”她停下片刻,似乎在斟酌怎么讲下面的话。

而后过了一小阵后,继续着道:“妾身嫁给大人的时候刚十五,当时计划着怎么也得将清儿养到五六岁,...那就是五六年。...”

现在恰巧六年,宋绘二十有一了。

十几岁出嫁,到二十,是姑娘家开花的年纪,这之后便不是了。

宋绘对年纪这事儿其实并不太在意,但整个情况在这儿,容不得她不考虑年龄问题。

“像我们这样身份不高的人,已过了能讨得宠爱的好年纪了,就算样貌再好看,再过两三年差不多也会走下坡路,哪会有人念着一个过了二十的老姑娘,所以妾身才用了些心思让大人能记挂几分。”

灰尘沾了些阳光,在空中打转。

宋绘视线跟着它们一道玩着,边继续讲到:“所以我不能和大人道歉...,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再来一回,妾身还是会这样做的。因为妾身没什么依仗,大人能懂吗?”

宋绘目光清澈,明明在说些咄咄逼人、野心过分的事情,但是却单纯得不像样。

女子为人母,最大的依仗不过就是身份。

抬商户女做正室,这不是小事。

顾愈身体绷着,喉头发干,说出来的话沙哑,“此事你且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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