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虽然第二日有宴, 但早睡是不可能的。
顾愈三更天唤了两回水，
屋内烛光忽强忽弱，直到裹着清辉色的月亮费劲的在半空站稳, 搔首弄姿在井口照镜子的时候, 才被人给吹灭了。
宋绘一觉睡到辰时, 听见顾愈的说话声才醒。
她坐起身, 迟钝的察觉到自己昨个睡的床榻内侧。
顾愈听见动静, 偏头往后看了一眼，“醒了？”
他声音半哑, 带着不甚清晰的落拓不羁。
宋绘声音也有些发嘶，温温吞吞，显得可怜又乖巧。
顾愈偏头看了眼锁骨间盛着红印的宋绘, 手指在膝上轻敲了下，“要不别去了, 歇歇。”
宋绘从床榻里侧移出来了些, 拉拢雪白的里衣, 轻声应着:“都讲好了的。”
她声音虽低, 但态度没个回旋。
顾愈也不强求她改念头，将夏陶端进屋的蜂蜜水递给她，边道:“差不多要迟了, 收拾下就得准备出发了。”
宋绘应声，抿了小口蜂蜜水。
顾愈接了杯子，仰头将余下的水喝了，递回给夏陶。
夏陶看着空杯先是愣了一下, 而后记起自己本职，伸手接了。
宋绘未察觉到她一瞬的失态，揉了揉眉角, 抬眸看着夏陶，“打些水来吧。”
夏陶应声，退出屋。
宋绘起塌，简单披了件袍子，将早就备好的衣裳替顾愈换上。
竹青色长袍衬出几分儒雅斯文的书生气。
宋绘配合着穿了一件豆绿色的裙衫，耳坠子是翠绿色水滴样，玉簪精致，由着工匠雕成了竹节外形。
她这样的打扮摆脱了往日的娇艳，别开生面的，酝出干冽清爽的气息。
两人不急不忙的，出门已是大半时辰后的事了。
他们去到县尉府时已迟到了好一阵子。
顾愈和宋绘交代了几句，由着下人领去往前厅。
耿平跟上宋绘，折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后院。
她迟了，位置在偏左后。
宋绘轻声道了谢，在尾端空位坐下。
其余人说说笑笑，热闹极了，似乎根本没发现席上多了个人，宋绘也不尴尬，视线在案几上巡了一圈后，捻了块红豆糕吃。
松软的红豆糕下肚，腹中饥饿感才勉强消减了些。
宋绘吃着东西，边欣赏着粉衣裳小姑娘的琵琶表演。
待小姑娘奏完最后一个音，坐在上位的白衣裳女子起身做点评。
宋绘见过王雪云是去酒楼交酒单时候，她正和蜀夋当地出名的才子贾如书谈论一首诗，言语间颇有一番见解，宋绘觉着很有意思，便记下她这人了。
在这儿再见面，不得不讲，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奇妙。
宋绘出神想着以往，王雪云落了话音，视线落在宋绘面上，“可是宋娘子？”
宋绘起身福了一礼，向她问好。
王雪云先打量了她一番，而后夸赞道:“小女来杨川前就听过娘子威名，杨川能保下少不了娘子出力，今日一见，娘子果然女中豪杰。”
宋绘不知女中豪杰该什么样，但莫约不该是她这样的。不过既是夸奖，宋绘懒得细究里面的不当，来者不拒的听下了。
王雪云露出个笑，“娘子坐近些吧，小女对杨川之前的事很是好奇，听闻太尉大人也对娘子赞不绝口。”
宋绘目光在她发红的面上轻顿一下，应声。
宋绘坐到了前排，见对面是赵真，弯腰行了个简礼。
王雪云穿着一身白裙，脸上的笑清清淡淡，如同是一抹盛放的白莲，很得人好感。
“娘子是把时辰记错了吗？怎么来得这么晚？”
宋绘悬腕给自己倒了杯果酒，举杯，望向王雪云，“奴家没什么参宴的经验，这回能被小姐邀请准备匆忙，这才迟了，小姐见谅。”说着，她抿了酒。
王雪云露出个善意的笑，“不关事，反正我们也没开宴多久。”
表演轮到了王雪云的轮次，她俏皮的朝宋绘吐了吐舌头，“稍后再和娘子聊天。”
她走到院子中间，有下人搬上琴架，摆好扁长方形的筝。
王雪云坐下，羞羞一笑，说了句“献丑”，手指搭上琴弦。
赵真隔空喊了声“宋娘子”，而后努嘴指了指王雪云，“娘子可能不知王小姐在临安时候，和顾太尉可是青梅竹马...”在赵真看来，宋绘就占了个先来的优，有王雪云在这儿做着对比，她这多年的情分不过尔尔。
宋绘不清楚赵真这些小心思，她安静想了一会儿这话，没想出个所以然，敷衍的笑着应了句“是吗...”。
她这反应让赵真有些不太满意，赵真又不带重样的夸了夸王雪云这人。
宋绘一点琴都没听着，耳边全是赵真嗡嗡嗡的声音。
王雪云表演完，赵真随口道:“不过有情人成眷属得过我爹这关，现在看情况，王大人似乎更愿意亲近我们。”
宋绘目光若有所思的在她面上掠过，而后又恢复了温柔无害的模样。
王雪云对自己这场演奏相当满意，似有若无的往能听见声音的前院看了一眼，而后在各式夸赞中被捧回自己位置。
宋绘身份不够，再加上已出了嫁，倒没人强迫着她去表演，她看了八个节目，桌上的糕点吃了一碟，情绪放松。
春宴基本
都是这么个流程，挨个挨个表演弄个热闹的气氛，如若能得点名声宣传出去，往后找夫家也更有底气，一般十个节目表演完了就会吃东西聊天休息一会儿。
宋绘迟到了一小阵，八个节目一结束便是聊天的时间。
后厨提前备下了种类丰盛的瓜果点心，这时候挨个拿到宴席上。
王雪云友善的朝宋绘笑了下，“娘子可能不知道，我们还有些其他姻缘。”王雪云抬眼指了指背对着上果盘的婢女。
春瓷转过身，眼角上吊着，朝宋绘福了一礼。
王雪云似乎完全不知道宋绘和春瓷之间的矛盾，笑容开朗，“我听我这婢子讲她以前跟过娘子，从娘子未出阁时便服侍着，我在蜀夋买的她，当时还不知有这种缘分。”
春瓷假笑着道:“数月不见，娘子可还记得奴婢？”也不待宋绘回答，春瓷咧嘴笑起来，“奴婢可记着娘子呢，奴婢尽心尽力服侍了娘子十年，没想娘子完全不顾情分，为了讨太尉开心，将婢子嫁给一个瘸子。”
本笑闹声不断的院子突的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宋绘身上。
春瓷非常满意自己这说话选的时机和效果，她仰了仰下颌，“奴婢一直以为娘子是个心善的人，没想到娘子这么心狠手辣，容不下人。”
耿平一看情况不对，悄声退出院子，去前面找顾愈。
宋绘晃了会儿酒杯，在春瓷声嘶力竭的指责下，稍虚眸望了眼升到天空中间的太阳。
赵真刚才无意讲的话给了她一些灵感，她权衡着现在杨川各方势力，以及着在赵诚介入下，顾愈对王束之现在的态度...而后慢慢站起身。
春瓷早就准备了多时，一段话说下来没打个结。
见宋绘有了反应，毫不畏惧的开口道:“娘子可敢承认？”
宋绘偏头笑了下，吸了暖色天光耳坠子晃悠着，合着说话的节奏:“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不过，有件事我想你弄错了。”
王雪云见宋绘承认，唰的站起身，目瞪口呆的看着宋绘，“宋娘子...你，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样完全不顾主仆情分，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了。”
王雪云在这儿想塑造的是个温柔的人，但宋绘长相太绝了，她明明做了不厚道的事，但一身浅绿色的衣裳和清新的妆容却让她显得比王雪云更纯白无辜三分。
宋绘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春瓷，目光温柔，带着那么几分教导:“抛除前因后果，确实是你说的这么回事，但有一点我得纠正纠正。”
春瓷身后是池塘，宋绘当着所有人的面，伸手推了她一下。
春瓷根本没料到宋绘敢当着这么多人动手，噔噔后退几步跌进池塘里。
宋绘捋了下耳发，居高临下的望着春瓷，轻声，带着那么几分理所当然，“这才能说得上是一点点心狠手辣，将你嫁人又没将你卖进窑子，怎么能说心狠手辣...呢？是吧？”
春瓷不会游泳，她双手胡乱的刨着水，震惊又恐惧的看着宋绘。
宋绘展着双肩，双手乖顺的叠放在身前，眼瞳里盛着灿烂的天光。
她姿态舒坦，神色自若，和她认识的粮商宋家宋三姑娘根本不一样。
哪里出了偏差，这根本就不是春瓷所知道的那个擅隐忍擅筹谋的宋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