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瞬息万变的战局有太多影响因素, 事情没法精确的预推到每个细节,比如着,三三两两出逃的权贵让整个城里的氛围变得恐慌起来。

起初赵诚还试图言语安抚, 随着城内一次次的混乱升级, 他直接采取了强制闭城手段, 一时间, 人人自危。

顾愈给顾澜清请的几个先生有学识, 都能拿得出点身份,他们受着雇佣, 但并非有束缚力的主仆关系。随着事态升级,他们也不再授课,多方托了人出城。

被迫的, 顾澜清二次中断了课业,改成了自学。

顾澜清再心大, 也从大人的行为举止里感受到了些不安, 吵着晚上要和宋绘一道睡。

宋绘让木琴收拾了几件他常穿的衣裳, 允了他宿在屋里。

他久违的由宋绘给洗了澡, 而后听了睡前故事。

宋绘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小孩儿还没完全长开的眉眼,情绪里泄露出了几分压抑。

战乱之中, 刀剑无眼,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身首异处。

耿平说的撤离可能是个更为妥善的自保方法,但前段时间发酵厉害的流言以及着不稳定的局势让宋绘对这事持保守态度,而且...顾愈在渡良。

要是顾愈战亡, 还未正式认祖归宗的顾澜清身份就会变得尴尬。

窗外的风声小了下去。

宋绘没吵醒睡熟的冬霜,去了外间。

被风雪洗过的天空像一块罕见的海蓝色琥珀,迷蒙月光下的屋檐院墙盖着一层厚雪, 在万籁俱寂之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慢慢淡去,脑海里模糊大胆的计划慢慢显出轮廓。

宋绘没什么指挥打仗的经验,更谈不上能有什么大格局的想法,她目前能想到的,能做的只是稳住杨川的情况,尽力的...

有这样的认知,宋绘思路便清晰起来。

她四更天上榻眯了一会儿,然后辰时起的床。

顾澜清先起了,在院里和大哥小弟两个狗崽追追跑跑。

宋绘传了水进屋,边洗盥,让夏陶去将顾澜清叫进来。

顾澜清跑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的进屋给她问好。

宋绘将擦脸的白巾递回给一边立着的冬霜,看着他,“等会吃了早饭,写五篇大字,然后将《诗经》学过的部分复习了。”

顾澜清安静的眨了会儿眼睛,“可是先生都走了...”

宋绘耐着性子说服他,“那也要读书写字,这是你自己的事,有没有先生都得做。”

得了顾澜清肯定的回应,宋绘夸了他一句,“走吧,吃了早饭再回去背书。”

顾澜清牵住宋绘的手,“娘,我们吃什么?”

“南瓜浓汤。”宋绘看着他抬了腿,平稳跨过小两寸的门槛后,又补充着说道:“早间还备了红豆松糕,你要是写字饿了就让木琴给你拿几块。”

顾澜清吃完早饭,便踩着雪深一步浅一步回了自个儿屋了。

宋绘支着夏陶找一套颜色稍艳的裙衫。

夏陶清楚宋绘衣裳的摆放,拿钥匙开了箱,找了一套鹅黄绣梨花的百水裙。

袖口裙摆用金线勾了边,裙摆内衬用了淡粉锦缎,走动间隐约可以看见配得恰好的两抹颜色。

宋绘坐在梳妆台前,选着耳坠子,边让夏陶给她梳头。

夏陶看着挂在宋绘耳垂上的宝石坠子,后知后觉意识到宋绘是要打算出门。

“夫人,若是有什么要的知会耿护卫一声便是,他们都能买回来。”

宋绘开了面脂盖捣鼓自己,闲聊着回到:“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布样子,也不一定会买,就出去透口气。”

夏陶了解宋绘的性子,知道这事儿没什么回旋余地,便提前安排着冬霜去知会一声护卫队。

宋绘这边收拾规整,护卫队也准备好了。

光景不好,杨川街上好些布行都关门了,宋绘找了好一阵才找了个迎客的布铺子。

她买了些布匹,报了宅邸位置和身份,让店铺送上门。

耿平本以为她逛街只是一时兴起,第二日,她换了件衣裳又去了首饰铺子。

第三天去的书肆,第四天是米粮蔬菜店。

随着局势的急转直下,各行业的东西都有不同程度的掉价,多多少少都有人来捡漏,但像是宋绘这样完全把买东西当成个乐趣的却是没有。

她就像完全不知道外面局势一般,笨拙地赚着自以为是的蝇头小利。

有不少想要抛售产业的商户官员倒想把她当冤大头,但宋绘,没头没脑的,不喜欢做大笔交易。

宋绘这些表现委实有意思,大家当个笑料听听、讲讲,逃跑的事一点也没耽搁。

赵真便是在这么个情形下找上门的。

她来的时候,宋绘正在和顾澜清讲象棋棋子的走法,她才说了一点就停了下来,有些意外赵真这时这刻的登门拜访。

顾澜清见她不讲,急躁的拉了两下宋绘的袖口,“王不见王,然后呢?”

宋绘把两个帅棋放在楚河两边的九宫内,指了指对着的位置,“见了就会被过河擒王。”

顾澜清很喜欢这句话,将帅棋一左一右的摆到棋盘两侧摆弄着玩。

宋绘趁他起劲这个空隙,偏头看了一眼夏陶,“你说

谁来了?”

夏陶重复了一回,“赵真赵小姐。”

顾澜清将“士”拿到宋绘眼前,“娘,该讲这个了。”

宋绘扶住他,边应着“好”,另一面让夏陶将人带去正屋坐会儿。

“我稍后就来。”

夏陶福身应下,从吵吵闹闹的房间退出去。

士走斜线,是将的贴身护卫。

象是防御棋子,走田,不能过河。

宋绘演示给他看,而后说起有客的事。

顾澜清双手各拿着一个圆棋,瘪嘴有些不高兴,“娘,我不能一起去吗?”

宋绘将他抱到地上站好,整理他坐乱的衣裳,“清儿可以去,但去了之后要问好,大人在谈话时候不能随便插话,知道吗?”

宋绘和顾澜清交代了礼貌问题,而后换了身稍规矩的衣裳,牵着他去见人。

赵真还是一如既往的打扮,坐在堂厅。

她手肘放在扶手上,双腿微张,露出些男儿常有的飒爽。

宋绘朝她福身行了礼后,在空椅坐下。

顾澜清像模像样的行了拱手礼,爬到宋绘左手边的靠背椅坐下。

他手里拿着车马棋子,自己玩自己的,谨记着宋绘讲的规矩。

夏陶上了梨花茶,宋绘抿了口茶盏沿边,问起赵真的来意。

赵真目光从她面上扫过,直言道:“我便不绕圈子了,长话短说。”

她性子直接,话里的意图也是直直白白,她手里还有出城的名额可以给到宋绘,这名额换顾愈一个人情。

但她这话没收着预料的感激涕零,宋绘弯着眼笑,和平日里的并没什么分别,客客气气的婉拒了她的好意。

赵真知道宋绘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女人,但还是不自觉有些嘲讽她的不识相。

“你知不知道现在汇北是什么情况?可能过不了多久,杨川就会沦陷...为了让城外驻军尽可能多撑一会儿,城里的事都是瞒着进行的。”赵真数落到这儿,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傲色,“你知道在戒严状态下离开杨川的名额有多难拿到吗?”

顾澜清把来之前的话忘了光光,一脸好奇的看着宋绘,“娘,我们要从这里逃走吗?”

听见提问,宋绘垂眸看了他片刻,轻声道:“不走的。”

顾澜清玩着手里的象棋,余光瞥了一眼赵真,用自己的脑袋瓜子想了想,“可是我们不走会死的。”

小孩有他们的一套思考路子。

宋绘虽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他来讲重不重要,不过她几乎不会敷衍顾澜清。

宋绘指尖沾了沾茶水,在褐色方桌上画了一个圆圈,用浅显的话,解释道:“现在我们在这个圈子里,外面有好多想要保护这个圈子的人。”

顾澜清能听懂这里,小鸡啄米点了点头。

宋绘放缓说话节奏,继续着道:“被保护的人什么都不想做,只是觉着圈外的人打不过坏人,所以便想要瞒着圈子外面的人跑掉,清儿觉着这做得对吗?”

“不对。”顾澜清虽知道不对,但用五岁的语言又讲不出哪里不对劲。

宋绘眼底浮着星星点点的笑,换了个说法,“顾澜清是大宁人,如若大宁想要是完整的大宁,那就不能随意后退,顾澜清站在大宁边上,觉着最重要该做到什么?”

顾澜清安静看了宋绘片刻,而后双眸发闪,声音洪亮,“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先后退。”

宋绘抬了抬唇线,点头认可了他的回答,“所以我们不能走。”

顾澜清眼神天真的落在赵真身上,而后眨了眨眼,“可是大姐姐为什么走了?”

宋绘顺着他的目光偏头看了赵真一眼。

她这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单纯的将她当成了一个例子举给顾澜清知道。

“因为很多人只是读了书,但是却做不到书里的话。”

宋绘没带任何恶意,但这句话便让赵真心尖猛地一抖,生出无法反驳的恐惧感。

杨川能撑住吗?撑不住的。

可是为什么撑不住...

因为指挥失了决心,因为官员没有信心,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人想要固守领土,死战到底。

赵真猛地一下起身,“纸上谈兵,你在就能稳住杨川,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想走那便别走了,给脸不要脸。”

赵真一个人生气一个人翻脸,然后甩头便走。

她这一套流程做得行云流水,宋绘反应过来时候,赵真已走出一段路了。

宋绘让夏陶去领个路,免得她走错了方向。

顾澜清安安静静的坐在位置上,偏头看着走远的赵真。

那个怒气冲冲的背影让顾澜清隐约意识到今天这对他而言,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夏陶跟上去,走出院子遇着了越过拱门要去后宅的耿平。

耿平看见赵真,先是诧异的抬了下眉,而后行礼问了句好。

夏陶望着耿平,开口道:“夫人在厅内,耿护卫可以去那里找她。”

耿平露出轻松泰然的笑,道了谢,而后往赵真出来的方向走了进去。

赵真因耿平面上的笑容走了下神,猛地一下她好像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事。

她在回家一路上都在仔细回想到底漏掉了什么细节,但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赵真回到家,立马被知会晚间会一同撤走的几个姐妹正在亭里画画下棋,让她去招待着些。

她经常主持这些聚会,也不惊慌,直接拐去了后院。

全敏正坐在暖炉边磕着瓜子,看见赵真,满脸八卦朝她招手,“听说你去见顾愈那个妾了?”

虽然两家关系不错,但赵真不怎么喜欢全敏,听见提问,不冷不热的应了声“是”。

全敏像是看不出她的那些个不耐烦,露出些取笑,“那小妾是不是听见你说要带她一起走,感动得快跪下了?”

赵真脑海里闪过宋绘那双安静的眼睛,沉默下来,那根本不是感动的样子。

赵真纠结不知道要不要如实讲,全敏将她的默认当成了答复,扑哧一下笑出声,“要我说,她就除了人长得好看些,脑子还真不怎么好使,明明杨川都要沦陷了,她还在那里整日整日的买东西,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全敏吐掉咬碎的瓜子壳,“你知道吗?她身边那些仆人还特不要脸的和人讲买东西的人是顾太尉的正妻。”

赵真本是当着闲谈听着玩,在听到这里时,脑海里突然闪过宋绘的脸。

她偏头看着全敏,“说清楚些,什么正妻?”

“你不知道?”全敏来了些兴致,“她每到一处买东西,就让商户将东西送到顾愈宅子,还说是顾太尉的正房定的东西。”

宋绘明明就是个小妾,造假说是正妻有什么意思。

赵真脸上露了些思索,但她想不清其中关节,也顾不上招待女客,去书房找了赵诚。

赵诚听完,脸上流露出了几分肃色。

杨川稍有些权势的人家都知道顾愈带来的这个女人只是个妾的身份,但对于底层、没有信息渠道的人来讲,他们所获取到的信息是有误差的。

在大部分杨川民众看来,宋绘就是顾太尉明媒正娶的正妻。

顾愈刚打了胜仗,而他正妻还留在杨川,这两个消息一结合,完全能稳住现在摇摇欲坠的民心。

他们封城不许人随意外出的原因之一也是这个,军人家眷外逃会导致前线战意丧失、快速分崩离析。

同样的道理,现在民心一稳,前线军心便跟着定下来了。

赵诚讲完,突然抬眼看了赵真一眼,“现在这么看来,你没和顾愈那小子结亲还是你的气运。”

赵真那些个小心思被冒犯,不高兴的撇了撇嘴,“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诚抬了抬下巴,遥指着顾愈宅邸的方位,“你要是真嫁进去了,可斗不过这种丫头。”见她隐隐有些不服气,笑了声,“这法子用了巧,难倒是不难,但这个洞察力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赵真不太想输给宋绘,但反驳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那我们还走吗?”

赵诚点头,“走。这些个小聪明只够杨川苟延残喘,杨川沦陷是早晚的事。”

赵诚在汇北待了这么多年,眼光毒辣,这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杨川确实已经奄奄一息。

有些事不是光靠气势和信心便能做成的。

赵诚这个说法和耿平得出的结论相差无几。

消息铺开了,也经由他们的人把这个事在军营扩散,这能勉强保证驻军情况暂时不崩盘。

但也仅止于此,扛不住魏军的猛攻,再好的心理建设都是白玩。

涉及到顾澜清完全听不懂的话题,他便安静的坐在一边吃点心,由着宋绘和耿平在耳边左一句右一句。

两人谈完后,宋绘沉默下来。

她已经尽力平稳住目前的局势,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杨川应该能撑住大半月。

她没打过仗,也没什么指挥经历,能做的其实就仅止于此了,剩下的便是渡良那边的情况以及援军是否及时。

顾澜清见两人不讲话了,喊了一声宋绘。

见宋绘转头,顾澜清打着胆子,道:“我困了。”

宋绘抬眸看了眼外面天空沉了半截进到地平线下的日头,应道:“确实差不多该回去了。”

宋绘向耿平道了声辛苦,“有情况烦第一时间告知我一声。”

耿平打心底里露出些恭敬,回到:“应该的。”

宋绘去牵顾澜清,顾澜清一手拉着宋绘,另外一只手拿着自己宝贝的车马棋。

顾澜清一边走着路,边将手里的红车露给宋绘看,“娘,这个棋的意思还没讲。”

宋绘垂眸看了一眼,轻声道:“车是威力最强的棋子,只要中间没个阻碍,就能走直线去到任何一个点上。”

“马呢马呢?”

“马是跳对角线的,有两种特殊的情况...小心别滑了,好好走路,马如果在棋盘的中间就有八个点可以去,所有有个外号叫‘威风八面’。”

“还有什么特殊?”

“有一种拐角马,如果马的旁边有棋子,便不能越过走日字了。”

“我还有个几个没带来的棋。”

“还有炮和兵没讲,...”

声音融进半暖的夕阳里,一大一小的人拉出长长的影子线。

一月末几天,天气有转暖的迹象。

虽然这会让士兵的日子好过些,但同时也成了催命的信号,要在天气变暖,要在士兵手脚变灵活,要在物资充沛之

前打下杨川...

二月初,原本攻势猛烈的魏军突然息鼓偃旗。

大魏在渡良那边占了优,赢了几场胜仗,对杨川变得不再那么势在必得。

战局每天都在变化,宋绘生了将顾澜清送走的心思。

毕竟到现在这个时候,顾愈两个字没起初那么好使了,留一个人便行。

耿平摆手拒了分一半人送顾澜清离开这个提议,说什么都不愿意,“除非夫人跟着一道走。”

前期铺垫打得太好,到现如今这个情况,她要是外逃,对于身处渡良的顾愈名望是毁灭的打击。

杨川的武力冲突一直发生在城外,宋绘没受什么波及。但这段时间里,她的精神绷着,晚间睡不太好。

她隐约听见开门声便醒了。

宋绘坐起身,刚要让冬霜点灯,还没来得及讲话,便被一道黑影扑住。

宋绘背脊被吓得瞬间绷紧,她伸手去推,紧接着闻到一股熟悉的薄荷气息,手里的力没用出去,被人抱了个满怀。

气味盖下来,顾愈偏头咬了一口宋绘的侧颈,完全被气笑了,他哑着半个音开口道:“多少人母凭子贵,我因为你高看那小崽子多少你不知道?”

“他有多金贵,要你这么给他铺路。”

“我顾愈的儿子,我不知道看着办?”

月光穿透窗户纸滤进屋内,宋绘借着还未大亮的天光看到胡子拉碴的顾愈。

他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宋绘甚至没听见他在讲什么,轻呵,笑出清脆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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