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零玖 瀛洲佛门的弟子已经不足十余人一盏冷茶的事儿。

四面应着风露的高高金玉悬台,只有顶穹之上简易的纵横搭着轻薄的象牙绝瓷色横木,从那顶上极其精妙的垂下石青与赤紫打底碎金点缀的鲛纱,正是西番恰好的清凉天气,透着夜风的清澜与遥渺境内最大神仙聚集的赫尔帕尔山吹来的细碎溶雪的香气。

那个人不说话,披着散漫宽大西番样式流银袍的女子便懒洋洋的起身,走向悬台之中被当季盛花簇拥的另一处小高台,温柔的掀开了覆盖在上的名贵轻纱,衔起一抹柔和乍眼的笑容来。

那轻纱之下覆盖着的,却是一座精巧黄金打造的名城模型。从上望去,赤金被融固成一片又一片细致华美的楼阁,三条宽大喧嚣的主道在其中被象征灯火的明珠点缀。便是连最细微的玲珑窗格,也被那流水似的金子模拟的栩栩惊艳,像是鼎食之家孩童总会拥有的启蒙物件,只不过大多西番的孩子拥有的只是西番的十国九州,而这座,却是东陆的洛阳。

那只细长灵活的手虚虚地按抵在洛阳城上高峻迷险的一处,又旋即带着力道向右挪滞,停在了一处细密交错的幽巷之间,用温热细致的指尖点了点,感觉到一点锐利缓缓刺入皮肤,这才收了手。

她翕动泛着乌幽光芒的眼睫,面无表情道:“我先前忘了问你。她会是那一位‘大光明’么?”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高台之上的高台,一角星沙色斑斓迷离的薄纱被风撩起,旋即又垂落。

唯独那个人的声音是听不出情调的,甚至是连性别都揣摩不出,一板一眼,仿若只是西番匠人手中精巧呆滞的傀儡。

“‘大光明’何其少见……从人间第一位帝王孟宓登基起算,到如今,东陆与西番也才出了百位。最近的一位‘大光明’还是出自罪门瀛洲,瀛洲的生佛慧明。如今他已圆寂,这世间尚能有余力祛除怨气的,又不是人人都可称作‘大光明’的。”

那女子侧着首,乌黑鬓角之上流光溢彩的金钗银珞在夜中愈发的张扬。

“可毕方生来便是背负着先祖的怨孽的。你不告诉我你的推算结果,不告诉我到底谁才最有可能是那个‘大光明’的毕方,我凭什么再为你做事?”

清风徐兴,扰撩的四面各色鲛纱之上,镶嵌绣带的云母碎片、南海遗珠、富丽细碎的金银小石嘤嘤夜响,连成一大片暗沉下去的石青赤紫天河,荡漾着独属于金玉的无情光辉。

那个人沉默了那么久。久到这侧面庞似有轻微怒意的女子,险些以为他已经御风而去时,他那原本嘶哑迷离的嗓音又低了下去。

“我不告诉公主,亦是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个人太强大了,他早就知道这对双生姊妹会降生,做了那般多的法阵,罪孽最浅的‘大光明’反而更瞧不出来了。”

那女子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指触在那处稍低的门府之上,冷眼流动神光,听见这话,自然是觉得那个人藏着话,轻巧的用柔软指尖,将那处小小的门府之上,最高的东院玲珑楼阁,碾了下去。

她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自然也有办法——那批孩子的怨魂我已放了出去,又故意留了那般多的破绽,如今地府虚空,自然也是没有人管应的……”

她的身后,璀璨明朗的天河泛着不详的祸乱碎金,天色又沉沉的压下了黯青涌云,像是要下雨。

那个人的话透过迷茫散乱的薄纱,在空中兀自冷颤,旋旋落地。

“兴许她用的,是瀛洲的法子呢。”

那女子粲然回首,鬓角金银斓清光影摇晃的厉害,挽着臂膊上徐徐流着的凝红绝艳的披帛,柔软赤足之上宽大厚重的流银清**袍一闪。

她的唇角犹存一点残忍的笑容。“瀛洲佛门的弟子已经不足十余人,一盏冷茶的事儿。她不是又能怎样?既然那江迟是慧明最后的弟子,也该由她顶上了。”

宽大华美的袍裾泄在精巧阶梯之上,随着她缓慢却又带着皇家章仪风度的步子向下追着,就在那双柔软的雪足即将踏下月色之时,她忽而抬首。

“星星,变了……”

洛阳一向是没有冬秋的。甚至更为狼狈的是,它的春也短暂的少见。

已初具夏初轮廓的微燠风气姗姗袭来,天际便已经急不可耐的泛涌着一抹淡薄的鱼肚雪白色,将掀未起般的犹如未曾彻底融化的甜糖般缓慢的颤动着,像死人死去许久,面孔上刻薄到骨子里的纸白。

宫中原本属于中宫的凤仪宫燃耀着不息的连绵膏烛,宫外长长的廊回、宇道之上亦是悬挂着同样出色的宫灯。

顶替死去皇后的是一尊细致的傀儡。白玉绝瓷般光滑的端庄面孔之上,是大片抹不开的浓郁死气。

她穿着皇后的翠锦风路纹翟衣,端端正正地睥睨,一双泛空骇黑的瞳子幽幽的发着光芒,望着每一个或尊敬、或鲁莽闯入凤仪宫的来者。

饶是深知皇后已经死去数十日的他,在踏入这座寂冷温美的殿时,仍然会被自己亲手所捏制的那一尊傀儡给惊到。

皇后必须死,神仙必须知道。可凡人是不知道的,他们仍旧天真愚昧地尊奉着高高在上、随处可见的神仙,这也是他最讨厌的。

大京宫闱属于太子的旧东宫处,也有一尊与太子相似的傀儡。

他为每一个在这场变幻狡诈的棋局之中被迫牺牲掉的凡人,造了每一尊承载他们早已流去的死魂安息的瓷坟。

那张妖艳粉白的面孔看不出任何神情,如同谨慎行迹多年的猎人早就有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多年神态管理,他混迹了十余年的各处魑魅宫阙,亦是能够如流水般自然从容的切换每一张假面孔,用着绝看不出莫大恶意的微笑去引诱无知的猎物入场。

他微微弓了腰,对着那尊满是死气的傀儡在心中默念了个不是。

但那又如何呢。人是皇帝亲手杀的,他只不过是替了那位心毒的天子收了尾。

这场人与神的角力之中,谁都不会是赢者。他深信,徐徐的退出,而后在黄门与婢女谨慎谦卑的目光之下淡然行去。

裴越。早就不是裴月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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