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份午餐

“你会听张妈的话吗?”

其实钱来也不是没有说过谎的,但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源头是当时住在表姐家,一个38线开外的县级市,那里楼屋多为低矮的自建房,房檐下,有老旧电线低低穿过街巷。

每天,只要在城市苏醒时沿电线走过热气蒸腾的包子铺,腰身避开“铃铃铃”狂按喇叭的电单车和拥挤人群,耳朵路过发廊时听里面的卷毛阿姨叉腰扯嗓子吼一句“死不死啊今日又停水”,就可以到达市里唯一的西式快餐店,肯麦劳。

一个在学生口中相对潮流的地方。

在肯麦劳门口,贴有两张大大的撞色海报,左边门是金灿灿的炸鸡和可乐,右边门则是一个削了半边皮的圆圆土豆。土豆下方连接两个红色盒子,其中一个盒子里装有薄薄的切片,另一个则装了根根的长条。

钱来想,它们应该是土豆片和土豆条。

在表姐家住的那段时间,钱来曾无数次路过那个地方,每次都能闻到炸鸡的酥香,但她一次都没进去过,虽然表姐和班上的同学会在那里过生日,可谁都没有邀请她。

初中的时候被姐姐收养,去了一座永不休眠的城市,它有着如雄狮般冷峻的钢筋水泥,车流不止的蜿蜒高架,直冲云霄的钢化玻璃,以及不必熄灭的霓虹灯。

但这里没有肯麦劳,那个钱来极其向往的地方。

初中的课间吵吵闹闹,几个同学约着周末去溜旱冰,有人提议:“不如溜完我们去麦当劳吃包,它最近刚出的海绵宝宝套餐我好想要啊。”

众人点头,也顺便叫上刚从别的地方转学过来的钱来,问她:“钱来你要不要一起去?”

钱来点点头说:“好。”

同学又问:“你平时经常吃麦当劳吗?”

来芜市半个月,钱来已经在街上见过这个名字好多次,而且,店外的展架上,还印有她最熟悉的土豆条。

在她贫瘠的见识里,认为只要有相同的东西,那就是一样的,肯麦劳和麦当劳只是叫法上的不同。就像表姐桌子上的粤利粤,和姐姐放在她零食柜里的奥利奥,都是饼干。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希望不被同学排除在外,也可能是希望自己看起来其实和别人一样,钱来犹豫了下,点了点头,第一次说谎,她声音带有明显的颤抖:“经常的。”

可明显透着气势不足。

为了不让话题落空,同学问她:“你最喜欢吃什么。”

向往的东西钱来早就烂熟于心,说出来的时候,仿佛已经吃到般:“炸鸡可乐,还有土豆片和土豆条。”

融入话题使得她脸上有着隐隐的开心,可当看见身边同学全都露出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时,她的开心不见了。

她一下就顿住。

心跳越来越快。

脸颊如被火灼烧般。

手指也微微颤抖。

钱来极轻的咽了下口水。

心里很害怕,可是拼命在想,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只要没有人去戳破她装在气球里的谎言,只要气球带着她的谎言越飘越远,只要飘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她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在同学们的脸上看见。

可是,她是格格不入的小孩,她长出了匹诺曹的长鼻子,只要稍稍抬头,便追上了气球。

“砰——”。

她再也没办法装作什么都看不见,那些疑惑和不解的目光,是兜头砸在她身上爆掉的气球碎片,令她羞耻,难堪,出尽洋相。

因此,她再也不敢撒谎了。

——

钱来对着陈砚时,紧紧抿起了嘴巴。

她现在,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良久良久,陈砚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投降,掌心朝上,摊开在他没给出答案的那道数学题上,微微曲起的指节在上面敲了敲。

这是答应的意思。

“嘻嘻。”

钱来在心里偷偷发笑,脸上却要极力控制表情,可没办法,她还是变成了一个开心到面部都扭曲的皱皮番茄。

脸也红起来了呢。

她立马转身拿过两个饭盒中较小的那个,又飞速回过头,呈双手奉上。

“谢谢你。”她说发自内心的喜悦。

“不客气。”陈砚时看着她,她眼里灼热的光亮,是他手里沉甸甸的山。

午餐依旧丰盛。

在芜市有句俗语叫“秋风起,食腊味”,已经过了立秋的天气,黎伯今天特意准备了腊味煲仔饭。

食材有腊鸭、腊肉和腊肠,配姜丝煲出咸香口感,米饭粒粒饱满,底下藏有一整片焦脆的锅巴,掀盖时,趁着热气淋一勺秘制酱油,再撒几粒葱花,便可鲜香送入口腔。

另外的,是小份西兰花和一杯止腻的咸金桔柠檬。

钱来吃饭吃得很认真,监督也监督得很认真,她按部就班,每隔五分钟就会咽下嘴里全部的米饭,然后转过头,看一看陈砚时。

她负责任的程度,堪比新东方吃饭学校的教导主任。

然而陈砚时,仅在钱来回过头的时候,勉强往嘴里送上两口白米饭。

每每下咽,心里不免会想,原来早在开学那天,蝴蝶就已经扇动了翅膀,然而那时的他一定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一个大麻烦。

如果麻烦很糟心,不理会就是了,他从不在意别人对他“难接近”的评价,但如果麻烦很可爱。

陈砚时隐隐无奈。

如果麻烦很可爱,就会没办法狠心。

钱来就像晨曦里的向日葵,对出身不遮不掩的坦诚,对万事万物都极其的认真,即便只是从指缝间漏出对她那么一丝丝的好,她都能还以千倍的感恩。

这样的人,任谁都很难对她狠起心肠。

陈砚时又戳了戳饭盒里的白米饭,勉强再吃了两口。

钱来又一次回头。

这是第四次了,陈砚时判断,她应该已经把她的那份消灭完。

于是他再次举手投降,握住筷子的手一收,筷子高的那一头瞬间敲向了旁边努力藏起自己的咸金桔柠檬。

他打商量:“我把这个喝完?”

钱来没有说好,只是盯着他饭盒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米饭,无比心痛,眉头都皱起来:“可是,不把饭吃完的话好浪费啊。”

陈砚时彻底没办法:“已经到我的极限了。”

这也太少了,钱来有一点点的好奇:“你每天都吃这么少,不会饿么?”

她以前油水少,也没零食吃,每天就只有两碗大白米饭,每到夜晚,肚子都要饿得不行。

可陈砚时的饭量,看起来连两碗大米饭都没有。

“每个人的饭量不一样,我每天只要摄入大概半碗的量就足够了。”

这么说的话,钱来反思起自己,参照陈砚时大概的半碗,她可能要摄入一桶的量。

所以,他是展柜里清贵的窑烧白瓷青花碗,而她,在与他对比之后,她一点都不想觉得自己是饭堂里装大锅饭的铁桶。

可他看起来虽然清瘦,但一点都不会显得弱不禁风。

钱来托起腮,好烦恼,她答应张妈要看着陈砚时把饭吃完,那是不是说明,只要是张妈看着,他其实是可以把饭吃完的。

陈砚时在这时说:“再吃,我就要吐了。”

钱来抬头,看他没有长出匹诺曹的长鼻子,因此她小声提议:“要不,你把我当成张妈?”

陈砚时:“……”

张妈才不会绑软趴趴的垂耳朵兔头。

“有点难。”

“那……”钱来想到一个好办法,她立马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开机后找到张妈的微信荷花头像,点进去翻阅朋友圈,找到最近一张双手握着丝巾高举过头顶,双腿交叉摆放,身上穿一件色彩斑斓的旗袍,正在薰衣草花田里随风飘摇的全身照。

那照片配文:午后的阳光,风随心动[太阳][太阳][太阳]

底下评论还有黎伯竖起的三个大拇指。

钱来把照片放大,手机垂直站在陈砚时的书本上:“那这样呢?”

话问完,钱来歪歪头,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明亮。

可真是个负责到底的好宝宝。陈砚时也跟着把身体往前凑,一手弯曲搭在桌面,一手抬起,然后伸出食指,轻轻地往她机身顶部的边缘一按。

稍一用力,手机便扣倒在他的中指,被他轻轻往下带,直至机身全部倾倒在桌面。

他偏偏低头,看向她的眼睛:“你说呢?”

钱来仿佛缺氧。

太近了吧太近了吧太近了吧!

她一秒变成了无法动弹的木桩,目光与他对视,即便是俯视也依旧好看的桃花眼,和怎么看都无可挑剔的一张脸,这让她想要尖叫,然后晕眩。

不能再看了,钱来立马缩起来,头低低,不敢再说话了。

“张妈不会怪你的。”陈砚时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下来。

钱来默默的扣紧了指尖。

陈砚时引导她的视线,指指桌子上的饭盒,语气已经满是妥协:“那我们今日进度1%?”

也就是说,他还愿意配合,还会有再进步的空间。

可是……钱来紧咬起下唇,不能再可是了,他这么帅的一张脸摆到她面前,救命,钱来只好点点头,希望明天的陈砚时能够再努力一点点。

然而希望就是用来失望的。

在放学的时候,老师突然宣布学校将要举行一场篮球比赛,他点名陈砚时:“最后一次了,你说什么都得给我参加啊。”

周围同学围在陈砚时身边起哄。

钱来被大家的疯狂吓到,心想,他篮球一定打得很好吧,心下隐隐期待,却又慢慢升出一丝苦恼。

可这样的话,明天中午的陈砚时,大概要被抓去做比赛训练了。

怎么办。

午饭监督员钱来好烦恼。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