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传与守

三人先去了另间尊客寮里,其他人正在吃午饭。

昨日夜里一片漆黑,平安也没把临安城情况看个清楚,白日又与黑白无常一起出去还未回来。

本湛大师一直在给人疗伤,药材缺乏,简单的事也成了难事,到现在才坐下休息。成渊刚刚从钞关回来。卫书水同曹一木一起安排临帮的人员,以及询问了诸多情况与漕帮三帮间的各种事。虽然曹一木不再问而不答,但有些话明显在等着钟承止起来讲。

钟承止先给重涵介绍了一番。卫书水似乎昨日就看出了重涵与钟承止关系。本湛大师,出家人不问红尘事,依然是一脸平静。至于成渊便不用介绍。昨日到今日成渊完全未对钟承止做什么,但重涵总是有特别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虑。

待曹一木午斋结束,小沙弥又带着钟承止几人去到宗镜堂。

临帮三位香主都坐在堂内。钟承止一进去,三位堂主便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郑重道谢。那魏堂主昨日的一脸不悦也变成了诚恳认真。

如那日在临清一样,钟承止又是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对于这种江湖中人的恩仇快意,钟承止倒是颇为欣赏,但面对起来……倒是不如官场油子的假惺惺好对付。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尽管最后并没有完美收场,但昨日若不是钟承止几人正好在净慈寺,那起码也是血流成河自相残杀的惨剧。所以要说这恩,可远比在临清对清帮要大得多。待钟承止几人坐下,曹一木也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曹一木似乎放下了那淡漠的面目,主动说道:“诸位有何疑问,尽可提出,贫僧知无不言。”

钟承止也没客气,开头即问:“曹堂主,为何对方要打到净慈寺来?”

“诸位跟我来。”

曹一木似乎早有准备,说着就站起身,朝堂内的香案后走去。

其他人便全部起身跟上。钟承止不禁有些许疑惑,这香案后就一张大座屏,难道屏风后还有何物?

曹一木手在座屏侧的墙壁上敲了好几处,便听见座屏后传来轰然声响。曹一木在一侧的柜子里取了一盏油灯点上,带着其他人走入了座屏之后。

堂内烛火在大座屏后投下了深深的暗影,但此时暗影又被曹一木手中的灯光照亮。昏黄的光晕中,一条漆黑的地道不知通往何方。

曹一木率先从地道口的楼梯走了下去。地道口只够容一人进入,其他人便依次跟上。

下了楼梯底端是一条四四方方的甬道,若俩人并行则太过狭窄,差不多刚好够一个人舒坦地走过。

甬道没走多久便到了尽头,钟承止大概判断到,地面上这处应恰恰好出了净慈寺范围。

钟承止就走在曹一木身后,越过曹一木肩膀,看到尽头的墙壁上是一面阳刻的浮雕佛像。雕刻精致细腻,面目栩栩如生,四周飞天环绕,边角火纹清晰。虽深藏地下保存完好,但钟承止看来,却知道年代久远。佛教传入中原后,上千年与汉文明相汇相融,佛像的面相、图纹等等早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而这面佛像却有着千年前的诸多特点,束发高肉髻,四象旁辅。

曹一木将雕刻上四象之目按下,佛像略微震动,轰响声再起,缕缕尘土落下,佛像的墙壁移入了一侧墙壁之内。润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外侧看来通着南屏山体。

曹一木继续往内走,并说道:“南屏山多孔穴,内里天然洞穴多而复杂。故南屏晚钟受山体所扬,荡响悠长。”

一行人跟着曹一木继续向洞内行走,这处不像方才过道的狭窄,而是高深空远。抬头望去,一盏油灯不足以照亮天顶,只能见到一片黑暗。

地道里的大小,足够容纳数百人,昨日即便最后进入绝境。曹一木都未要众人进入地道躲避,可见曹一木是宁死也不愿将此处曝光。于是钟承止想,对方的目标多半就是这地道的什么东西,而昨夜未见临帮三位香主,必然是藏在地道里了。

没走多远,曹一木便停了下来,将手中油灯高高举起,前方似乎即是洞穴的尽头。

钟承止顺着曹一木手臂方向看去。眼前好似无数乱石倚壁堆砌,再经久远年代又紧紧相连,成了一大片凸凹不平的岩丘。在火光下,交错出杂乱的阴影。

而岩丘之后,隐隐可见,一扇高耸巨大的石门被掩埋在内,只露出了几乎与洞壁融为一体的上半。

“这是……”卫书水先问道。

曹一木收回手臂,转过身来,油灯火光顿时只能照亮附近一小片地方,但幽荡回响的声音却告诉着众人,此处高深非常:

“漕帮由翁、钱、潘三祖所兴,在宏政年间一分为三。安、清、临三帮各供奉翁、钱、潘三祖其一。三帮堂主代代相传一把钥匙并守卫一处地方。漕帮表面上是因漕运而兴起的帮派,实际上行黑白之间的夹道,正是为方便这一传一守。只是百年过去,原本的目的逐渐不为所重,漕帮却越来越壮大。究竟哪是因哪是果,变得模糊不清,难以道明。”

曹一木看向钟承止:“所传钥匙便是昨夜交给钟大人那把。”

卫书水不禁又问道:“……这事,为何我与可然全然不知?从未听说漕帮真正使命是一传一守。”

曹一木:“老樊堂主死于非命,并未完成真正的堂主续位仪式。相信老樊堂主定是感到事态有变,本不欲你们涉入此事,故未相告。而清帮的堂主夺位之争,临帮的漕船中毒与之后一触即发的三帮内战,若贫僧没猜错,皆是为了此一传一守。只是一层一层使表面看起来都有其他目的。”

“那……”卫书水实在有些吃惊,“那曹堂主既然知道这一切缘由,为何任其发展至此?”

“正是知道缘由再看这发生的是是非非,便明白很多人与此毫无关系,不明实情,仅为他人棋子。若不抓到幕后棋手,此人大可以换几枚棋子重落。去年朱振山卖药一事,贫僧并未想制裁,只是因他与旁人纠葛最浅,本想从其入手尝试能否探清棋手为谁,但可惜……”曹一木似乎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而任由朱彦圣去查中毒一事,亦是希望能从些许线索中看清事情脉络。但贫僧终归是道行尚浅,力有不及。”

曹一木转过头来面对钟承止:“昨日本湛大师要贫僧放下执念,将世外之事托付给世外之人,而贫僧也终见了何为天赋神职。这世间自喻空华又何曾摆脱了红尘繁梦,贫僧便卸下这担子,做一凡人,仅仅管好临帮与相生相息的百姓,其他一切交由钟大人定夺。”

钟承止抬头看了看眼前洞壁上几乎被掩埋无隙的大门:“曹堂主可知此门后为何物?”钟承止取出了曹一木给的钥匙,“这钥匙看起来并非此门的钥匙。”

曹一木看着钟承止手上居然有两把钥匙,不禁蹙起眉头,顿了须臾后回道:“就如方才所言,漕帮的使命不过为一传一守。至于此门后为何物,这钥匙又开何锁,也许三祖心明,但传至贫僧并不知晓。”

曹一木再次看向卫书水:“为何幕后棋手会使两帮直指清帮,贫僧看来,正是因为清帮的一传一守现皆不知在何处,对方无法直攻其所,故只能占地再寻。”

钟承止面色转沉:“……那昨日对方如此大动作……”

成渊也一脸肃然,接着钟承止话说道:“定不会只临安一处。”

卫书水惊到,立刻转头看向成渊:“那临清?!”

钟承止拍了拍卫书水手臂:“卫大哥勿急,我要俞掌门提前安排了一部分霞融派的人去临清臻融庄,另外要皇上以修葺钞关为由,将周边城市的厢军全调集到了临清。即便临清的厢军出现与临帮人一样的情况,这些被当作劳力调去的厢军也能作为阻力。霞融派虽不善正面搏斗,但对付寻常人依然轻易以一抵十。若攻到清帮,霞融派会全力阻挡。绝不至于立刻败阵。”

卫书水听了相反更加吃惊:“厢军也会如此?!”

钟承止摇摇头:“不单是厢军,连京城禁军都早已被浸入,只是……未料到会如此之快。先前一直想不通这棋手目的。三王爷目的毫无疑问是造反,于是利用漕帮三帮之争,看起来是幕后黑手,其实三王爷本身也是棋子。不管中毒还是那些飞船,都绝非仅三王爷之力就能办到的事。但帮了三王爷,这棋手又能得到什么,他真正欲吃的子是哪,今日之前一直都看不明。于是先前所做之事都只能乱他几招棋,却无法直接胜其一手。”

成渊对着钟承止:“还未问你,立夏之夜皇上至霞凌阁遭遇刺杀,之后……”成渊说着看了眼在钟承止身旁的重涵,“……重公子救驾有功,也是你安排的?”

“嗯。”钟承止偷偷将重涵的手握住,“这事并没太大把握,只是若对方上钩,便是一举多得。不上钩我们也无甚损失,虽然……可能有些许冒险。”

成渊:“你这何止乱了对方几招棋,现在大理寺狱都是早前受控的殿前军,皇上下江南之事又已定。假如太医局研究出了什么法子能根本上解决受控,同时禁军又分铺到了运河沿线,那对方几年的所有准备全部毁于一旦,如何能不急?”

成渊又对曹一木问道:“曹堂主,现在临帮的人难道除净慈寺附近的,其他全部失踪或受控?”

曹一木摇了摇头:“这些事出现端倪要更早一点,实际两年多前,帮里有两位船工在一群人聚酒后呕吐不止身亡,只是当时未多在意,以为不过饮酒过度。”曹一木看向卫书水,“之后清帮堂主继位之争,看起来像临帮安帮的一次暗中较量,但贫僧与朱彦圣都未曾授意,是有人暗藏在人群中推波助澜。而下毒杀害老樊堂主那人,与朱振山极为交好,故与朱彦圣亦有不少交情。再其后厢军中流传的强身健体药,通过朱振山传入临帮乃至一川派。现在回看,当时事态就已超出控制。贫僧在那时若有所感,两年间将帮中部分人安排入每个城市的各大寺院。寺院斋食自成一体,不会被下毒,这部分人现在可供调遣。其他人……”

这时魏香主与赵香主都跪了下来:“堂主!是我们多有疏忽,居然让他人如此深入帮内,我们罪该万死!”说着就往地上磕头。

曹一木赶快扶住了俩人,这时钟承止说道:“二位香主勿自责,此毒只要已渗入进一小部分人,便不难潋滟出去,表面又看不出迹象,实在防不胜防。二位堂主昨日会那般头痛,是有人在近距离控制他人所至。这次的控者,早前略有所识,由他的情况看……”

钟承止沉默了会,微微摇头:“……若没猜错,此毒|药为两步。第一步先引毒入体,成为毒体后便能引血入体。第二步欲制傀儡就须以血养,控者的血即是药材之一,只能控制服下含有自己血的中毒者。你们服的是他人血,故虽在控制距离内,也只会头痛,不会被控。所以难怪早前分解这毒,一直都不明白为何能控制人,因为根本没想血也是一味药。”

钟承止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解药只能解体毒,无可解血毒。有些人可能服毒已久,中血毒已深,溶于自己的血里,不再须体毒引入,解体毒根本没用。而血毒无解,除非杀了控者,便成了真正的傀儡。”

成渊:“那若是禁军中毒已深,岂非太医局如何研究都没用?”

钟承止:“将禁军调往运河沿线,也是为避免军队中有更多的人已成傀儡,聚集在京中一旦受控便极为麻烦。但若是此毒须以血养,控者之血终归有限,我想中毒人并不会太多,起码不可能大华数十万禁军全部受控,而且就有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杀掉控者。”成渊与钟承止同时说了出来。

卫书水:“但控者单独一人就能控制如此多人,又能远距离行之,这实在太难找了。”

钟承止手抵着下巴:“这个……只能见机行事,此事一环套一环。最幕后棋手目的应为漕帮的一传一守,第二层为三王爷意图谋反,最面一层为漕帮三帮之战。正是每一层都有人能达到自己目的,才能推动得起如此几年遍布漕帮与军队的大棋局,这棋手……”钟承止看向曹一木,“曹堂主,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解决面上之事,若这每一层的人都等不及了,那昨日定是各地都有了异动,这事漕帮脱不开关系,希望临帮也能全力而为出一分战力。”

曹一木与三位香主都对着钟承止见礼:“钟大人放心,临帮自是在所不辞,任听调遣。”

卫书水也对钟承止说道:“清帮同是在所不辞,承止尽可下令。”

钟承止点了点头,看了一圈其他人:“那现在,先弄清楚临安城到底如何回事,再行定夺后续之事。”

钟承止目光最后落在在重涵身上。重涵一直没说话,此时与钟承止对视,微微笑了笑。

钟承止将握着重涵的手捏紧了点:“有两处禁军一定不会受控,可能是解决此次事的关键。”

卫书水问道:“哪两处?”

钟承止:“驻守京东两路萧正手下的八万禁军,与驻守河北两路重熔手下的十二万禁军。”

“……”众人一时沉默,卫书水与成渊一起看向重涵,使得其他人目光也转向重涵。

成渊意味深长地说道:“……确实,重家的人。”

重涵对如此结论有些不明,但并未多问,因为重涵隐隐感到这也是钟承止即将要告诉自己的事情之一。

立夏霞凌阁之事,加上之前与重林的谈话,使得重涵对来临安后遇到的事及听闻的一切,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似乎在冥冥中就早已知道皆是必然。但听到这么确切的说法,重涵还是发现事态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紧迫与严重得多,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打往京城……造反?”

钟承止看着重涵,顿了片刻,又专门对着重涵说:“……早前也未料到如此之快,所以京城那边还未有完善的对策,也未能及时通知皇上,这仗看来避免不了,只能现在来想法子应对。”

钟承止知道,比起其他人作为责任一样在解决问题。重涵在京城有家与家人,重林是大华的皇后,重绥温与重熔是朝廷的重臣,这般心境定然不同。这也是钟承止为何不想重涵与自己牵连在一起,毕竟……就是不同的人。钟承止突然又犹豫了,垂下目光:“……涵儿……这之后……”

钟承止话还没出口,重涵就把钟承止手反扣紧:“我能做什么?方才说我大哥与萧将军手下禁军是解决此事的关键……我能做什么吗?”

“……”钟承止一时有些语塞,其实钟承止从来就没想要重涵做什么,就希望他能最简单的生活。即便让重涵留在自己身边,也只希望他开心无事便好。

看着重涵丝毫没有犹豫的眼神,钟承止笑了笑,对其他人说道:“先上去吧。”

一行人原路返回,曹一木关上了地道。

钟承止又询问了曹一木与成渊、卫书水今日上午已经做出的安排。

曹一木派了人沿临安城墙游走一圈,查看各城门以及临安城外的情况,还未归来。又派人快马加鞭去洪州、绍兴、江宁、福州查看那边人员。三位香主本想回各自驻地,但被成渊阻止。若是临帮各地人马都已受控,他们回去既无用又危险,还不如留在临安助力。若没受控,便不成威胁,可再行安排。

成渊早上去了一趟城外的钞关,事态随时可能发展得更恶劣,起码确保钞关的现钱,不能落入敌人之手。

卫书水现在也联系不到在城内的清帮人,但要城外的人立刻去临清查看情况。

钟承止最后对曹一木问道:“净慈寺历史已过百年,难道这地道一直未有其他人知道?”

“临帮代代有人出家为僧,净慈寺一直都为临帮家庙。只是就如贫僧,外人并不知其身份,百年过去很多真相便已湮没,不知到底谁因谁果。例如这净慈寺当初建造的真正目的为甚。究竟是为隐藏地道而建,还是因地道在净慈寺下,临帮才会代代有人进入净慈寺。这些已不得而知。”曹一木说完站起身,“另外这地道打开方式较为特殊,钟大人随贫僧来。”

曹一木带着钟承止再次走到屏风一侧的墙壁,教钟承止如何打开地道。竟然是要在墙壁上似瑶琴弹一首无声之曲。不专门教授,确实无可能自行探出,知道地道也难以入内。地道里又还有那道佛像之门,不知开门之法同样进不去。只是钟承止不禁疑惑,地道终点的大门已被掩埋成那副样子,除非动用大量人力来挖掘,不然此地道就算进去了又能如何?这般层层机关倒是有些没意义。净慈寺作为“江南禅院五山”之一,皇上不点头,还真没法子找一堆人来南屏山挖地。恐怕净慈寺本身才是最大的“机关”。

随后钟承止一行离开,本湛大师却未跟随而出。

宗镜堂内只剩下本湛大师与曹一木俩人。

本湛大师看向曹一木,双手合十见礼:“敬源大师。”

曹一木微微颔首,走近本湛大师,从衣服里取出一把小钥匙,交给了他,沉默了会,又说道:“如本湛大师所言,世外之事托付给世外之人。此事为何不告之钟大人,而要瞒着他?”

本湛大师接过钥匙:“这是佛门事,交由佛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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