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章:昏迷

身后的门缓缓合拢,从门缝间透来的笑也随着最后一丝暖意的消散而敛起,朱雀司掌天下火灵,这是与生俱来的神性,即便没有了长生之血,只要在她周围,依旧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

若是可以,重黎其实还想多待上一会儿,可惜他不能。

轻咳声掩在袖下,从骨血深处传来的刺痛愈演愈烈,他方才险些在她面前漏了馅儿。

不知是不是受她护佑的缘故,一走出云渺宫的大门,脑子里的欲念便如脱缰,难以抑制。

他倚在树下沉心静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仿佛有人剖开了他的皮肉,将骨头整根攫出。

他咬着牙撩起袖子,许是近来被命案的事闹得心神不定,腕上的经络又往上蔓延了几寸。

此事他一早便同长潋知会过,便是陵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决不能透露半个字。

五感渐失,他近来日渐尝不出味道了,昨夜给陵光下做的饭菜都是凭着这些年的经验下的料,她动筷子的时候,他就悬着一颗心,幸好她并未觉察出异样。

不过这会儿,他得快些回胧霜阁调息了。

他咬紧牙关,直起身,穿过朝雾花海,沿着曲折山道蹒跚前行。

无尽的邪气侵入心脉,虽竭力压制,但杀念始终在心头缭绕不去,戾气层积,眼前赤红一片。

他本就是堕魔之身,体内流淌着妖族的血,理智清醒时尚可控制,一旦陷入混乱,便难说了。

只得一边竭力忍耐,一边加快步伐。

胧霜阁中布有辟邪阵,是他让长潋准备的,寻常仙门弟子布下此阵,便如三危山时那般,能拦住些不入流的妖邪鬼魅,但布阵之人若换做长潋,其威力则判若云泥。

心无杂念,入内只觉灵台清明,但以妖魔之身踏入其中,修为弱些的,说是剔骨攫肠之痛都不为过。

但辟邪阵能克制无尽,这是他八年来发现的诀窍。

他那日在林间,同遥岑说自有法子并非信口胡诌,这八年间,邪气发作之时,他便坐在阵中,与闭关极似,三日便可将其压制。

起初能克制数月不再发作,但近来却是愈发频繁,也难说辟邪阵还有多少用。

他伛偻屈身,一路扶着树跌跌撞撞,眼看着胧霜阁就要到了,却冷不防撞到了什么。

只听得一声痛呼,竟是个突然从路边跑出的女弟子。

眼前一片混沌,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说来不太厚道,但这姑娘多半是被他推倒的。

他此时视物艰难,朦朦胧胧看到眼前跌坐在地的女子,胳膊肘好像磕伤了,痛得直抽气。

此事能少一人知晓也好,为此,他特意择了小道,却没想到还是撞上了闲杂人等。

事已至此,他只得匆忙收拾好神色,松开了袖下的拳,喉头滚动,尽力让自己瞧着平和些,忍着疼,恍惚地地出了一只手。

“抱歉,没事吧?”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细颤,竭力压抑着脑海中的邪念,不去碰腰间的剑。

那女弟子随后抓住了他的手,指尖凉得钻心,对他摇了摇头。

“是我突然冲出来的,实在对不住,我在主峰迷路了,想问问长瀛阁这么走……”

重黎浑身钝痛,实在抽不出经历细思,随手指向长瀛阁的方位:“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瞧见了。”

他本以为指了路,这人便会立即离去,却不曾想此人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许久。

他隐隐觉出一丝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只急于回胧霜阁,下意识地催促道:“你不是要过去吗?”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碎玉般轻盈,风一吹,便散开了。

“这就去了,多谢帝君指路。”

脚步声渐行渐远,应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无论如何,免了诸多麻烦。

重黎暗暗舒了口气,紧绷肩头松了下来,痛楚汹涌而来,比之前发作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他吃力地扶着树干,大口喘息,耳边一片嗡响,眼前也愈发模糊。

他只得紧要牙关,硬撑着继续往前走。

穿过这条小径,胧霜阁的大门似是近在咫尺,忽又远在天涯。

他步伐蹒跚,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门前,又是如何将门推开的。

从踏入阁中的刹那,早早布下的阵法便流转起来。

与体内乱窜的邪气的炽热不同,辟邪阵锥心刺骨的痛如当头一盆冷水,竟因此让他寻回几分清醒,硬撑着先关上了门,走进里屋,盘膝坐在榻上,阖目调息。

果真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这次发作,便是动用了辟邪阵,收效也大不如前。

体内邪气胡乱冲撞着他的经脉,将他的神识搅得一团糊涂。

全凭着意志力,维系最后一丝理智。

他记着陵光的话,记着一会儿天暗下来要和长潋一起去云渺宫,他的师尊炖了排骨汤,还等着他……

这么反复默念着,才不至于被疼痛感压垮而再度失去意识。

就这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浑浑噩噩中隐隐听到脚步声。

他警觉地睁开眼,双目紧闭太久,视物艰难,只觉来人身形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

来人走近他,停在了榻边,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将门上锁,着实不知此人是从哪儿进来的,强定心神,终于看清了来人面容。

竟是方才被他撞到的女弟子。

此人去而复返,令他始料未及,陷入一时仓皇。

他此时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可能毫无疑虑,这女弟子穿的是天虞山的弟子服,万一出去宣扬……

“你今日看到的,莫要四处说,事实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事到如今,就算他佯装无事,她十有八九也不会信一个魔族的话。

倘若她真有心,随口出去说个几句,他只怕浑身张嘴也很难解释清楚。

何况这山中,有几人当真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他解释呢?

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秀,笑起来端的是温柔动人,只是那笑容并未透入眼中,虚浮在面儿上,直直地盯着他。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胳膊肘上渗出几许血迹,显然一直没有去包扎,灰土揉入黏腻的污血中,皮肉黏连,格外瘆人,“帝君今日为我指路,还不曾谢过。”

“不必了,你离开这吧。”重黎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他这会儿正是关键时候,有人来搅扰,着实心烦意乱。

那女弟子笑了笑:“其实除了问路,今日还有一事想请帝君帮个忙。”

重黎暗暗攥紧了拳:“今日我有要紧事在身,明日再说吧。”

“那可不行呢。”她笑着摇了摇头,“此事十万火急,片刻都等不得。”

“……行吧,你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催促。

“此事倒也不难,于帝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她忽然俯下身,撑着床沿欺身来,凑近他耳边,仿佛在高阁听雨中,吟诵高雅的诗词,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我想请帝君帮我杀一个人。”

可说出的话,却是冰冷如刀的。

重黎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她眉眼弯弯,毫无迟疑。

“我。”

此话一出,重黎震惊得浑身发僵,不知所谓地瞪大了眼。

她的轻笑声如绕梁余音,盘旋不去,他只觉头脑忽然昏沉起来,意识随着这笑声被抽离。

待他于浑噩中醒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为时已晚。

周身气力仿佛被一瞬抽干,他再无精力抗争下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倒在了榻上。

最后看到的,是眼前女子恻恻发笑的面庞。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女子的脸色白得有些瘆人了。

他不明白她的话有何深意,亦或是他出现了幻觉,居然有人希望他杀了自己……

他一次次试图清醒过来,却又一次次被推入无底深渊。

身上仿佛压了千斤担,难以动弹。

只有双手神使鬼差地握住了璞玉剑,冰冷的剑柄刺痛了灼热的掌心。

女弟子蹲在榻边,笑眯眯的看着他苦苦支撑的样子,托着腮吃吃地笑。

她伸出手,轻轻合上他的眼皮。

渺远的声音仿佛也随着他的意识飘远,他最后记得的,是她平淡如水的声音。

“杀过人的手,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

“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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