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第二十三章·秋猎(下)

各家未出阁的适龄姑娘都有不同的花儿,皆是为了秋猎特意培育的,有定数。那天未正三刻,各宗归来。大家各自散了后,我便偷偷带着锦儿去野地里摘了半个时辰的花儿——正经的芙蓉我是寻不到,但这漫山遍野的野花可不少。

紫红的六瓣堇,奶黄的雏菊,还有生在草甸中的零碎如星辰的白色小花儿。我用臂带绑了袖子,捞着裙子,一枝一枝地挑着。我在花草上一向不用心,今日大概是侍弄的最久的一回了。

回到帐子里,我便找了个汤瓶装上些清水,把那一束野花儿插在其中——免得晚上蔫儿了。

我坐在书桌前,转着笔杆思考,今天晚上要用个什么由头把江澄约出来。或者说,想个什么办法先让他不和我计较我一朵芙蓉都没给他留的事情。

我还记得在云梦时他与我提过,他的生辰是九月二十五。如此算来,还有十几天的样子。那不如,就借着想亲手把生辰礼送他这个理由吧。

但很快,有一个问题找上我——这荒山野岭的,我送他什么啊?

我仔细地盘算了一下,现在我手里的东西,除了下午摘得花儿,没有一样是我的。那花儿算是赔给他的,其他的东西送他又没意思的很。

“锦儿,你说,送生辰礼送什么好?”

“听说,江宗主赞赏过小姐的才情。”

“才情?”我疑惑了片刻便有了解释——轩哥哥大婚时,我连着做了几首诗。有多出色我不敢说,但那么短的时间能够对出来,证明我还是有几分才学。

我来了灵感,立刻用镇尺抹平了一张洒金纸,喊道:“锦儿,研墨!”

既然,江澄赞赏过我的才情,那他的生辰礼,便给他填词一首好了!

我抿了抿嘴,抖开袖子,郑重地在纸上落下一首“如梦令”——

《如梦令·云梦谣》

千里平湖漫卷,莲动小舟回旋。

鸥鹭惊散远,作得一曲词闲。

经年、经年,____花好月圆。

我特意给他把最后一句的前两个字空出来。既然是礼物,便要特殊一些——这两个字如何接,都是好寓意。那就,全看江澄怎么想了。

在信封正面写上了大大的“江晚吟亲启”后,我又用极其细的狼毫笔,在信封的折口处写下一行字:

戌时两刻,小丘竹林见。

这行字,若非江澄亲自打开信封,别人应当是看不到的。

折上信封,我便把信封交给阿沐,让她务必转交给江澄。再不行,就必须是交到江澈的手里。

小丘竹林是我今日去后山采野花时发现的好地方——那里篁竹成林,光线幽暗,人迹罕至。而且,还有一块巨石立于其后,很是方便藏身。去那儿,至少我能和江澄单独待一会。而不是被一群人围着,只能说两句官话便罢了。

我掐算着时辰,在大约还有三刻钟偷偷去了一趟厨房。今日累了一天,大家都人困马乏的,估计也没有人愿意聚在一起热闹了。加之夜里降了露水又冷起来,大家都各自在营帐里休息了。

我蹑手蹑脚地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寻了一碟子花生粘又一笼四块的米糕。正准备走,却闻到一阵幽幽的荷叶香。我循着味道找过去,竟有做好了的糯米鸡!我记得这似乎是南方的菜式,也是江澄喜欢的口味,想也没想就拿起来装进了我的小食盒里。

盖好食盒的盖子,我转身正准备离开,却骤然给人捂住口鼻按到了帐子的木架子上。我吓得手脚发软,背后直冒冷汗。可那人力气极大,任我怎么拳打脚踢都没放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股凛冽的男子气息却是扑面而来——像是长风拂过万顷的草原,干燥又清爽,粗犷而硬朗。

“我倒不知,谁家的婢女偷东西还如此胆大。”

这声音有些熟悉,我瞪大了眼睛,借着从帐子天窗里渗透下来的微光,我看见他的头发莹莹生光——那是一头宛若流云般的金发。

“表哥?”

我努力呼吸着,闷闷的声音从他指缝间流出去。他先是僵了一下,但很快便松手退到两步之外。

我拍着胸口直喘气,心里深怪他差点把我捂死。

南宫凛打燃了火折子。看见我的脸之后,那双与湖泊同色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愧疚。

“表妹?”他点燃了一旁烛台上的蜡烛,“这个时候,你怎么在这儿?灯也不点,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奴婢如此胆大——竟敢来偷东西。”

我捋了捋自己的衣襟,提上被我放在一边的食盒,“晚饭不太合胃口,我便偷偷溜出来再找点吃的。想着就来片刻的功夫,也没带火折子——谁想到碰上表哥了。不过,话说回来,表哥来这里又是做些什么呢?”

他笑了一下,眼睛快速地扫了一下灶台。“和你一样,晚饭不合胃口——也不知是谁找了个南方厨子给我做菜,全是青菜,连个荤腥都没有。真是白瞎了我打回来的梅花鹿!在回纥,这时候该是烤全羊的!”

姨母的兄长南宫琨退了原本的婚事,按自己的意愿娶了曾经西行路上碰到的回纥郡主阿依慕。我这位舅母可谓是异域绝色,肤如凝脂,眼若澄湖,唇若丹点,眉似柳刀。最惹眼的,还是那一头金发——这世上最美的金丝都比不上其半分颜色。

而我这位表兄,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绝色容颜。尤其是那传神的狐狸眼和眼角一颗泪痣,妖冶得犹如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狐仙。

但他未上世家公子榜前几的排名,还是因为他身上少了中原女孩子偏爱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清雅气质——更像是草原的狼王,眉眼深邃张狂,极具野性。

南宫凛修为还不错——不过比起中原一带的剑修还是差的远,佩着一双名为望舒的弯刀。他最擅长的,还是驯兽。听说,不管多么凶残的野兽、多么狂烈的骏马,都能被他驯服。

他和南宫懿是亲兄妹,字梓梦,比我大一岁的年纪。只可惜,南宫懿生得更像我舅舅,黑发玄瞳——不如她哥哥惊世骇俗的艳绝,但也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点了点头,便同他告辞了。走出去时,我下意识地回头一顾。却发现他正将一勺辣酱舀进碟子里,我不觉皱了眉头——真是奇怪,北方吃辣不多。西凉回纥那边的烤肉也是多用辣椒面,提香去腥,却并不是真的辣。而他舀出来的辣椒酱,却是蜀地实打实的以辣闻名的朝天椒所制。

可我也没多嘴,想着他换了口味也是有的,便安静地离开了。

我提着食盒是一路小跑回到帐子里,屏退了一众侍女,只留下阿沐和锦儿。而后,我叫阿沐给我找一套她的衣裳。

“我方才出去就碰上了南宫凛,可不能再让人认出来了。阿沐的衣服更寻常些,不打眼——我可不想人人都能看出来我是个世家小姐。而且这钗环裙袄的,出去也不方便。锦儿,替我用发带挽个发髻。阿沐,把你的面纱给我——出去遮着脸总比正大光明地到处跑强吧?”

“一会我出去了,你们就把帐子里的灯熄掉——阿沐,你去躺在床上,装个样子就行了。锦儿,你就守在旁边,任谁来了都不见——说是我今日起早了困得很,已经休息了。”

锦儿替我挽发髻的手一顿,“那怎么行?这样的地方,小姐身边可不能没人跟着!我和阿沐随便去一个都是好的啊!”

“你跟着我出去?”我有些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你跟我出去不就是昭告天下——出来的是清河聂氏聂思琰吗?”

“再说了,我借的是阿沐的衣服——扮的也是阿沐,她跟我一块出去不就直接穿帮了吗?别人不能跟着,除了你们俩谁都不能知道这个事!”

“小姐,你就不能不去吗?”

“之前在云梦镇子里你把我一个人丢下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

听到这句话,锦儿立刻就沉默了。片刻后,很讨好地揪了揪我的衣襟,小声说道:

“锦儿知错了,只是小姐早去早回。还有,是锦儿的错,别难为阿澈——”

我当即觉得我面上五官都不受控制了,“你叫他什么玩意儿?”

她立刻低下头噤声,一个字都不说,只是面颊绯红似欲滴血。

“伸手。”她乖乖地把手掌摊在我面前,我伸手在她手心里“啪”就是一下。

阿沐在一旁十分无奈,只得把我扶起来,又给我套上一件镶风毛的外坎。

“小姐,锦儿也十四岁了,有些事你是管不住的。不如叮嘱她注意些言辞,在外可不能如此不小心。”

我瞪她一眼,凶巴巴地问道:“听见没?!”

“知道了。”她委屈地抽了抽鼻子,抱着自己那只手。

我将那一把花儿放在食盒的盖子上,腰间佩着阿沐的倾天,戴好面纱便出门了。很快,帐子里的灯便熄了——我离开转角的阴影,朝着小丘那片竹林而去。

夜里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气,阿沐那件带毛的坎肩根本不够给我御寒——她有修为在身上,对暑热和寒冷不如我这般敏感。我在路上时不时地碰上一队巡逻的侍卫,他们见我腰间的佩刀品级不算低,也就没有过问我的去向。我亦不敢哆嗦得太明显,生怕被人看出来其实没有多少修为。

我担心被人跟着,就弯弯绕绕地兜了一大圈才来到那片竹林。我向四周瞧了瞧,愣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估计江澄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然迟到可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月色朦胧,不如中秋那夜的清透,却也晕染着山中别样的韵致。我靠着那块大青石坐下来,躲一躲夜里的凉风,面对着沙沙作响的幽暗竹林,竟然也不觉得害怕。我手边的那束野花带着山野别有的馥郁,在清寒的黑暗里仍旧艳丽。

我时不时地朝双手呵一口气,祈祷着江澄赶紧来——我着实低估了夜里冷的程度,这要是超过半个时辰,明日准得出事儿。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余光里——我连脚步声都没有听见!我的手下意识地握住倾天的刀柄,寒光一闪,长刀出鞘。来人着一件垂至地面的黑斗篷,还戴着兜帽,将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那人探出一只手,修长的食指上闪烁了片刻熟悉的紫光。我立刻认出那是紫电,来的人是江澄。我将倾天收回鞘中,为自己顺了顺气。陡然间的惊吓让我背后出了几分薄汗,此时夜风一吹,身上片刻的热气全都散了——更冷了。

江澄抚掉遮住面容的兜帽,上下打量着我,“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是准备去唱戏扮丑角的吗?”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半点都不加掩饰。

我不敢大吵大闹,怕引人注意。只能弯下腰,抄起那束野花摔进他怀里,尽量压低了声音,放狠了语气对他说道:“你以为我想吗?要不是为了方便走动,还不被人认出来,我才不穿成这样呢——我都快冻死了你知不知道!”

江澄沉默了一下,声音略带笑意地说道:“可是,是你非要这个时辰,到这种地方来吹冷风。”

确实是我定的时间和地点,但我也没想到夜里会温度骤降,更没想到有这么冷!

我要让他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我拉着他的胳膊,神神秘秘地让他和我一起蹲在那块巨石背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冰凉的双手贴紧他的脖子。

江澄被激得骤然间缩紧了脖子,瞪着眼看我。

“聂思琰,你好大的胆子!”

可他却顿住了,没有再说话。示意我不要出声,自己凝神倾听。

我也跟着安静下来,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靠近。没过多久,我便听到了金光瑶的声音。

“你,去看看那边是什么东西。”

上一次在金麟台下被金光瑶撞见还能有所分辨,而且那是在街市之上,能解释说是街上人多,互相有个照应,还能说是江厌离托我去找江澄的。只要我和江澄的“口供”统一,任别人怎么说也没用。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不仅是夜间,还是这等空无一人的竹林附近,而且来的全是金光瑶的人。随他说两句,就可以上升到“私会”的程度了。虽然金光瑶不一定会这么说——我心里还是觉得,他如何都会维护我一下,不会以我的名誉做抵的。至少,他不会把我搅进去。

可江澄就说不好了。毕竟金光瑶还是金光善的人,而金光善想要吞下江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果这样被抓住了把柄,姨母和大哥都是有心无力,想帮也帮不上忙的。

虽说我们俩就是在这儿蹲着说说话,但外人看来,可能确实是意味变了。

我和江澄无言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形势不妙。这地方虽光线昏暗,但两个大活人要是想跑还是很难的。

江澄的眼睛转了转,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束野花上。他迅速解下手臂上的腕带,将那束花分成两半,把花杆绑在一起——整体的长度与一只猫狸子相似。他用斗篷挡着灵力逸散出的微光,画出一道符咒打在那束花上,口中默念咒诀——

那束花儿便像是有绳索牵引似的浮起来,而后极快地蹿了出去。紧接着,是一生惟妙惟肖的猫叫声,“喵!”,从江澄的嘴里传出来。

我憋着笑看他,不敢相信他竟然还会学猫叫。

“嘁,夜半三更的碰到狸猫——晦气!”脚步声没有再靠近,驻足片刻便又折返了回去。

“公子,是只狸猫。快入冬了,想是在打洞呢。胆子小的很,属下还没过去,便蹿进林子里跑了。”

“当真是狸猫?”金光瑶的声音满是怀疑。“你敢肯定?”

那人支吾着,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江澄的面色亦是不善,他的左手已经抚上了右手食指上的银戒。

在这儿杀人可不是个好办法。

“你们两个,随我去看看。”

我从前便听人说过金光瑶疑心极重,当时觉得不过是以讹传讹,现在看来倒是真的了。

“你就呆在这,等没有声音了再出去。”江澄在我耳边极小声地说到。

“你要出去还不如让我去呢!你说什么他能信吗?”

“你说的他就信?”他的目光沉了沉,“你可别忘了,今日你还欠我个解释呢。”

脚步声愈发近了。我脑子里却突然有了个办法——

哥哥曾教过我一个能隐匿身形的符咒——幻身诀,现在还记得。只不过,那符咒

极耗灵力,也不知能撑几时。

我一把将江澄按到地上,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极快地捏了个诀。无形的屏障在我们周身铺洒开来,将我们二人拢在其中。

金光瑶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与寻常见到的,绝非一人。我几乎要怀疑,有精通易容者幻化了他的面容——眼中的冰冷和怀疑,神色之凉薄远超初见时的江澄。

我的心跳愈发快起来,呼吸也开始急促而不均,消耗极快的灵力已经开始透支我的体力。可金光瑶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更凑近了,想要在夜色中看得更清晰些。

看着他不断贴紧的面容,我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却被人带着倒下去。我的后背贴着江澄的胸口,但我们俩谁都顾不得因此而紧张。他的另一只手挤进我们俩之间,贴紧我的后心。一股浑厚的灵力带着一丝凉意涌入我的身体,解了我燃眉之急。

“你将这范围缩小些,屏障要加固——金光瑶绝不会就此罢休。”

虽然觉得金光瑶不至于此,但我还是依江澄所言,缩小了屏障。

可却是说时迟那时快,金光瑶猛然变了脸,抽出恨生注入了十成十的灵力,一剑削掉了那块巨石的一半——若我还是方才半跪着的姿态,恐怕是难逃一死。

我被这样的金光瑶吓得手直发抖,浑身上下的血液翻涌直冲面颊,脑子里嗡嗡的响着,乱成一团。

江澄那只方才箍着我的手松开了,挪至我的面颊处,捂住了我的双眼,什么都没说。

片刻后我又听到了碎石溅落的声音,想来是金光瑶还不死心,又打了巨石一掌。

“倒是我想错了?”金光瑶冰冷的声音里仍有怀疑之意,但没再继续动手——两次皆无异样,再三便是在属下面前失脸面了。

“走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一阵嘈杂过后,彻底没了声响。

我屏息片刻,收了法术,一下子瘫倒在江澄身上。他亦是松懈下来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地散出点点温度。他的手仍然覆在我的眼睛上,我也没把他推开——生怕他的手一拿开,又要看到那张熟悉却凶恶到陌生的脸。

那样的金光瑶,我如何敢认他是我的瑶哥哥。

江澄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掐着我的眉骨两侧晃了晃,小声说道:“你选的好地方,好时辰!差点害得我跟你一起葬在这儿!”

我一把拉下他的手来,仰着头气哼哼地说道:“我以为这儿没人!”

他突然收紧胳膊,不轻不重勒着我的脖子,对着我的头顶一顿狠搓,“你怎么不以为巡逻的都死光了?!蠢死你算了!”

说着,他站起来,目光扫过一旁的食盒。

“怎么,你还打算在这风口吃东西?”

“提前过个生辰难道不应该吃东西吗?”

江澄捂着嘴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被我气笑了还是真笑了。他拎起地上的食盒,把我也拽了起来,“走吧,去我那儿过生辰吧。”

“为什么不去我那儿?”

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尽量耐心地问我,“我怎么进你的帐子?”

“那我也进不去你的营帐啊?”

“你的话,我倒是有办法。”

他把宽大的斗篷撩开,点了点头,“就你这么点个子,够了——天色黑,不会被发现的。”

这么一听,这计划似乎还是可行的。我便缩进了他右手边的空挡里——江澄的胳膊搭在三毒的剑柄上,撑起一片空间,不让我躲在其中显得太过明显。

我躲在他的斗篷里,拉着他的衣襟,亦步亦趋。身上的温度渐渐回暖,我的面颊开始微微发热——周身都被江澄身上特有的凛冽荷香所环绕着,耳边只剩下了心跳的声音,亦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一路上都还算顺利,碰到的巡逻侍卫也因为夜深天寒有所懈怠,但我有理由怀疑是因为碰到江澄大家都不敢抬头盯着他——压根就发现不了我的存在。

进了帐子,江澄吩咐人合上卷帘,只留了江澈一人在帐内。我一钻出来,江澈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但他还是在江澄异常狠辣的目光中,乖乖把嘴闭上了。

他赶紧走过去用带子系住卷帘,不让其因为夜风而飘动散开。而后压低了声音,表情略有些狰狞地问道:“宗主,您怎么把聂姑娘带来了?!”

“她说要来提前给我过生辰,就来了。”

“那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啊!”

江澄的目光一凛,反问道:“那你说是什么时候?难不成,哪天敲锣打鼓地来,顺便提前告诉金光善——聂氏和江氏关系亲近得很?”

这事我和江澄在书信里讨论过,最后一致决定虽然我们俩私交很好,但对外还是保持一个相对淡漠的关系——

我一心向着姨母,金光善明白的很。而我又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金光善拉拢又提防的清河聂氏。之前突然把我送去莲花坞已经很奇怪了,很可能引起金光善的怀疑。如果再让他发现我和江澄的关系这么好,难免他不怀疑江家与聂家暗自结盟再借助姨母的势力,一飞冲天,彻底摆脱他的压制。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吧,但面上不能让他看出来。而且,江澄如今的实力并不足以和金光善抗衡。姨母和大哥与他的交情也不足以让他们为了江澄,倾其所有地鼎力相助,这一局能不能赢也是未定之数——我和江澄都不想赌。

江澈叹了口气,“弟子明白。还请宗主尽快解决,不要耽搁太久。弟子这就去门口守着。”

我躲在屏风后,看着江澄阴沉的面容,“难为江澈如此明白。”

江澄没接这个话茬,反倒是问我,“解释吧,今日的芙蓉怎么一朵都没留?确实说了要做样子,但你做的也太到位了。”

我把食盒里的东西都摆出来,冲江澄晃了晃筷子示意他过来吃。

“那你先解释一下,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晚?”

“我正要出去的时候,虞茗姬突然来了。”他解释的自然,接过我手里的筷子,尝了尝糯米鸡,没有表现出什么嫌弃的神色。“她跟我说过来躲个人,可又不愿意说是躲谁。我没办法,只能先把她送去她爹那儿了。”

江澄拦住我去夹米糕的筷子,“说吧,到你了。”

“从前没给你扔过花——一直都是一半给轩哥哥,剩下一半给大哥和哥哥。今年一下子没想起来,明年一定记得。可是,我刚才不是又摘了一束补给你了吗?”

江澄看着我,看神色他应该是难以置信。

“你一束野花就补回来了?聂思琰,你这算盘不要打的太精细了吧?”

“那我去哪儿给你找芙蓉花啊?再说了,我摘了半个时辰多呢——我可从来没对花草这么上心过!”

“我先替你记着,二百两和一捧玉芙蓉。”

“你还记着那二百两呢?”我从江澄的筷子底下抢了一只裹着糯米的鸡腿,“那我要是不算你那三百两,你能不能把我的二百两免了?”

“你上个月可说的明明白白——我请聂怀桑点心,你还二百两。”

我颓唐地摸了摸头发,用手撑着下巴继续吃东西,暗自嘟囔着,“真是掉钱眼儿里了”。

正说着,却听到江澈提高了嗓门说道:“金公子安好!这么晚了,您找宗主还有什么事吗?”

江澄的眉尖紧蹙,面色阴沉。而我则是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金光瑶这大半夜的,来找江澄做什么?金光善就算为难江澄,也不至于光明正大到了这个地步吧?

但我的身体反应比我的脑子迅速多了,我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碗筷和那两盘不可能出现在江澄桌上的甜食收进食盒里,再把食盒放到桌子下面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轻手轻脚地推上椅子,我就溜进了帐子最深处、三面围合的屏风中,缩在那个大大的浴桶后,气都不敢喘。

我刚躲好,便感到一阵凉风卷过地面——金光瑶掀开卷帘,走近了门。

“金公子。”江澄的声音很冷,还透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江宗主安好。”金光瑶语气和善,可我却总觉得背后发凉。“我方才见着个十分可疑的影子,追到这附近却不见了踪影——十分担忧江宗主的安危,便进来看看。”

“哦?”这嘲讽的意味也太重了,我不禁有些替江澄担心——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对金光瑶。他在金光善那里的处境已经够难了,再加上金光瑶那可真是不好说。

“金公子方才也说了,本座安好。江澈,送客吧。”

“江宗主别急着赶人,”金光瑶说得不紧不慢,可听得我就是越来越窝火,“我见江宗主这斗篷还未收起,想是刚回来不久吧?若是有什么邪魔歪道藏在这帐中,江宗主可是危险呐!”

窸窣之声传来,估计是金光瑶还想往里走,却又被江澄拦住了。

“邪魔歪道?”江澄冷笑了一声,“金公子何必杞人忧天呢?这百凤山四周布下结界,妖物是进不来的。若真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便是有人有意为之。再不然,便是金公子办事不力了。不过,这两种情况,金公子你作为筹划之人,都难逃其咎啊——金氏的名声,可全在金公子一念之间了。还有,金公子如此担心,不知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还是质疑本座的修为?”

“若江宗主执意如此,我离开便是。只是我一番苦心被江宗主如此揣测,父亲圣名莫名为江宗主诋毁,实在让人心寒!”

我只感叹江澄是真能忍呐——就这么一段话我就要被气得吐血,他竟然还能站在那儿不动手?

“你既然心寒还往里走什么?”我能听出来江澄在极力压制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你不用拿金宗主压我——非要比这身世贵贱、权势高低的话,你更是没资格搜本座的营帐!”

我躲在屏风里,实在是想不明白,从前金光瑶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还是说,我从前看到的不过是个好看的面具,如今见到的才是他的真面目?

可我又觉得,他对我的好并非是虚情假意——

不然,他不会执意去追那个跟着云朵的我;不会记得我细枝末节处的习惯和喜好;不会次次细读我那些信件,听我说那些琐碎的话;更不会在迟迟没有我消息的时候,写信去云梦还亲手做了那样一只好看的风筝。

他是金光善提拔上来的,对于金光善的意思他只能顺从。若江澄不是金光善虎视眈眈的目标,或许金光瑶不会至此吧?

房中许久未见声响,我一抬头却是看到江澄站在我面前,神色说不上是开心或者生气。

“这就是一个金光瑶而已,在清谈会上他们都是如何为难你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他弯下腰,握住我的小臂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可我却挣了一下,“你骗我。金子勋昨日才同我说过。”

江澄的神色木了一下,别开了眼睛,“今年还好——有个姚柏年上蹿下跳的,金光善不知有多头疼,才没那么多精力挤兑我。”

“前几年呢?”

江澄没说话,只是抿着嘴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明白,他骗不过我,实话却又说不出口。

“放心,最快明年,最晚再下一年,姚柏年和金光善铁定撕破脸。”

他低头看着我,问道:“你怎么知道?又有什么主意打到他们俩头上了?”

“若明年无天灾,那后年必定是人祸,还有可能天灾人祸齐发。”我对他眨眨眼,“姚柏年把上江的树都砍了,指望什么给他拦洪?如果明年没有大洪,金光善更不会放任他继续嚣张下去,后一年必定会亲自动手的。咱们,再等等就是了。”

“你在这事上算的倒是明白,不愧你是在金麟台长大的——赤峰尊哪有这样算人的七窍玲珑心。”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回去。带上你的点心,回你那儿吃去吧。”

我一把拉住他,“怎么?你连我都赶?”

紧接着额前一疼,江澄略微凑近了些对我说道:“有时候我都觉得你的聪明是赶巧了——这事上怎么这么笨呢?金光瑶是何等聪明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我随便糊弄两句就走了?他肯定是察觉到什么了,觉得再搜无意才离开的。我就是怕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看出破绽来,猜到可能是你——一会,去你帐子里发现你根本就不在,那才是真麻烦!”

我跟着江澄绕了许多偏僻些的小路回到我的营帐附近,在一个没有火把的角落里,我悄悄从他斗篷里钻出来。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首词还没问他喜不喜欢呢!若是不喜欢,我还得重新再准备!

“那首《云梦谣》——”

他带着紫电的食指贴紧了我的嘴唇,黑暗中我看不清他隐匿在兜帽下的面容,只是凭直觉感受到他在看我。

“很喜欢,到出乎意料的程度。末句那两字容我斟酌一下,下次见面时一定告诉你。”他替我拢了拢衣襟,“快回去吧。”

“江澄,你别记恨三哥——我知道这请求无礼,但他真的......真的有苦衷。他——”

“我都知道,”江澄的声音很平和,“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担心别的,回去吧。”

虽说不舍,但我也只能点点头,趁着四下无人快步回到营帐里。

那一夜,我躺着榻上久久难以入眠。

金光瑶并没有来我的营帐,但我却仍旧忧心不已。亲眼见过了江澄和金光瑶的千人千面,我才知道仙门百家间的争斗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他们都是我不愿舍弃的人,一个是亲人,一个是心上的人。

一种莫名的恐惧在黑暗中攫住了我的心——

若有一天两派纷争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我又该如何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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