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顾愈将信纸叠好放回厚茧纸制的信封里。

他无声的看着信封上的字迹, 轻叹了口气,而后用竹片搅了搅罐里的浆糊,将沾上的一些糊在飞起的纸片耳朵上。

他本想等宋绘回来之后再找时间和她谈谈,但这封信就像是扔进干草堆的火种, 他心思变得急迫起来。

顾愈重新将信封回没看过的样子, 喊了耿平进屋, 问起宋绘的去向。

耿平对于顾愈问宋绘的事完全不意外, 他按着早准备好的话答了,然后双手垂在身侧等着顾愈后面的交代。

顾愈目光瞧着 顺圆腰陶瓷罐儿流下来的浆糊,边开口道:“杨川这边我该安排的都基本上安排差不多,应不会有什么问题,到时候要有个什么意外的事,你就让蒋成拿主意就是。...临安那边折子也该递了, 这之后,苏秋容估摸着就会来处置赵诚这一派的人,到时人到了, 你帮忙张罗着些。”

耿平应声, 问道:“大人是打算去接宋娘子吗?”

顾愈点了下头全了他的猜测, “不过,人找着了,我可能直接领着她去渡良那边,就不回杨川了。这信, 就当没给到我手里。”

虽说是一句话的事, 但要把这谎给圆过去, 也得扯些像模像样的大旗。

顾愈打算让耿平负责杨川事务,就说这信积在他手里给忘了。

耿平摇头晃脑,“那哪成, 大人我就是忘了娶媳妇也不能忘了您的信啊。”

顾愈眼尾轻挑,明明是笑着的,微眯的眸里情绪带上几分压迫感,“到时要真问起,你就军务繁忙,老太太不敢在这些上责问,情有可原的事。”

耿平再想不出什么推拒的理由,只得干巴巴应了声“是”。

顾愈得了答复,不再和他废话,抬了下颌线,“成了,出去吧。”

耿平退出房间。

“等会儿。”顾愈交代道:“让三队准备着和我一道走。”

耿平重新再应了一回。

等耿平离开一会儿后,顾愈才慢吞吞起身。

他不怎么习惯人近身伺候,宋绘一走,这宅邸里的下人便没什么了,他信步走了一段路,发觉四周空空的,步伐便明显变快了几分。

他去到马厩牵马,不耐烦的等着半柱香,待一队伍人齐了,驾马出了城。

宋绘这回并不是什么戴罪潜逃,给了确定的方向,顾愈领着一小队人没停歇的赶了一晚上的路到了侗邬县。

侗邬虽不属于汇北境内,但挨着汇北边儿,为了安全起见,它夜里设有宵禁。

他们到的时候,整个县城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巡逻士兵提着烛光细碎的灯笼四处晃悠。

顾愈进城,由着当地官员安排住到客栈里。

宋绘不难找,毕竟这个时期,外地人进进出出多双眼睛盯着。

顾愈在客栈用了碗面,挺着八月怀胎肚的小官便颠颠的回来了。

他拱手行了个大礼,而后掐嗓正调的开口道:“回禀顾太尉,宋娘子于今日早上到的本县,她先是在...”

顾愈搁了手里筷子,“讲人话,直接说人在哪儿?”

字正腔圆的小官收了音。

他脸上露出些讨好神色,说话正常了些,“现应该是在旁边山头上的庄子里,那山种麦子的,据说宋娘子似乎很有兴趣,今个中午上山去了。”

顾愈蹙了蹙眉头。

宋绘要是在附近的农庄,他直接骑马去就成了,但要是需要上山,按经验来讲,最好天亮了再出发。

他指节在桌上没节奏的敲了两下,“路难走吗?”

“不算很难走。”眼瞧着顾愈要开口,小官赶紧补充道:“但这山路复杂得很,走错便得绕一大截,与其这么费时费事的,大人不如就在客栈住一晚,明个早晨等天亮了再出发。”

顾愈惯来喜欢藏着心思,被这么多人盯着,他沉默了一阵,强压住想见宋绘的情绪。

“说得有理。那劳烦安排几个房间,我们歇一晚再走。”

顾愈在客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宋绘已安安稳稳睡了好一阵了。

第二日一早,天有些发阴。

本说好要领宋绘去看麦田的佃户怕下雨,便将这事搁置了。

他女人稍会待客接事些,说是要用这山里种的麦子磨出的粉烙个葱油饼给宋绘吃。

宋绘欣然应下,坐在院里看她弄。

想要做出香酥脆软、层层叠叠的葱油饼必须要有耐心和诚心。

不冷不热的和面水温、足够量的猪油、诚心诚意的一大把葱。

农妇是做惯了活的,动作利索的把准备工作做好了。

她男人将屋内的方桌搬出来,擦干净木头表面,声音瓮瓮讲了一声。

妇人回头望他一眼,“站着干甚?抹上油。”

憨头憨脑的男人在桌面抹上油,妇人也在手里抹了些,在桌上开始揉搓面团。

面团变成长条,被切成一小个小个的面丸子。

接着,宋绘便瞧见妇人拿擀面杖去压平韧劲十足的面团。

宋绘坐在小椅子上,双手撑着脸颊两旁侧,看着擀面杖从一个方向压过去,然后力量均匀的从另一面推回来后,面丸子就变成了一张厚薄一致的葱油饼。

顾愈上到山,寻到农户时候,宋绘正隔着油纸捧着热乎乎的饼子,呼呼吹着热气儿。

她皓

白细腻的手脖子露着,头发上插着一支梨花簪,在一身卵青色的浅素色襦裙衬托下,显出几分天真的烂漫绰影。

她上翘着的睫毛像是振翅欲往天上飞的蝴蝶,如缎般的头发泼墨似披散在肩上。

顾愈看见她,慌里慌张、烦躁不安的情绪像是落到了实处,被镇了下来。

宋绘吃得专注,擀面的农妇先瞧见顾愈,“公子是来看地的?”

宋绘顺着声音偏头,这才看见站在晨间雾气里的顾愈。

她将饼搁下,用冬霜递给的手巾擦了擦手指,懵头懵脑的唤了声“大...郎君”。

闻言,农妇咧嘴笑,热情的招呼顾愈进院子来,“一家的咧。”

顾愈没要讲身份的意思,露了个温润知礼的笑,用着一口标准的汇北腔回到:“是的咧。”

宋绘走过去,没细问他来这里的缘由,而是问道:“...郎君用过早饭了吗?”

顾愈目光转回到宋绘面上,眸里笑漫出来了几分,“还没。”

宋绘先瞧了一眼顾愈身后的大部队,而后偏头看了农妇一下,“张大姐,我领...嗯,我家男人进屋洗漱一下,能不能麻烦你多烙些饼给大家垫垫肚子,之前谈好的住宿价格可以再加些。”

农妇爽快的应了声“成”。

宋绘将招呼人的事交给冬霜,拉着顾愈的衣角进了屋内。

她一边走着,边闲聊的和顾愈说起她上山的缘由。

这山主人的性子还真有些意思。

生的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都不太孝顺,老人也真是硬气得很,便要将这山卖了变现,让谁都不能讨着好。

进到屋内,下人将打的水端了进来。

宋绘拧了张帕子递给顾愈擦脸,这才问起他怎么突然来了侗邬。

顾愈擦了脸和手,边应道:“有事要跟你讲。”

宋绘将用过的帕子放回盆里浸湿,揉搓了几下,拧干,“事很急吗?”

“也不算急事,不过想快些跟你讲。”说着,顾愈停顿了下,腔调里带了些开玩笑的成分,“免得我后悔又改了主意。”

宋绘抿唇笑了笑,“那我得赶紧听听,免得大人耍赖。”她边讲着,将拧干的帕子挂回到架子上。

顾愈看着她映着朝阳的姣好侧脸和微微上弯的唇线,脸上的懒散收了收,露出几分郑重。

农妇还在外面招呼着人,大呼小唤的。

她男人一会儿被支着倒水,一会儿又是搬椅子,半天没个消停。

在这一片世俗的声音,宋绘听着了无上的浪漫多情。

“宋绘,我娶你吧。”

宋绘知道从她说了“依仗”起,顾愈在拉扯着这事儿,不过她并不觉着这有什么可能。

毕竟将个小妾抬正这事儿要是扔给侯门子弟,几乎想也不须想,就会被直接否了。他们受着良好教育,享受着高人一等的权利和地位,太明白明媒正娶的妻子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这是扩大家族影响力,稳固家族联盟的大事,也就是这个妻子并不是代表着什么两情相悦的美好,而是冰冷现实的利益联合。

顾家虽然在临安还风光无限,但就单他们二房来说,顾愈没有兄弟姊妹,一个人要撑住这光耀门楣的情况下,这个妻子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势力便更加重要。

宋绘发懵的偏头看顾愈,似有些不太理解顾愈的做法。

顾愈笑了下,“不过只能是抬正,要走八抬大轿走这个程序估计是不行了。”

宋绘垂下眸,安静站了片刻。

顾愈看着她,“不高兴。”

“不是。”宋绘摇了摇头,“妾身高兴的。”

顾愈摸了摸她的头,“别想那么多,只记住这份高兴就成。”

宋绘仰眸看他,她瞳孔里映下顾愈温柔的眉眼。

而后,又沉默了会儿,后退半步,跪下,向顾愈行了个匍匐大礼。

她身上漫出揉碎了的温顺,轻声道:“大人恩重如山,宋绘必结草衔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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