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个鼎

就在那血液将要坠落时,晟同君掌心一翻,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将宋家家主振飞了出去。

他足足摔出去十多米远,幸好挨着湖泊,人落在了水中,没什么妨碍,只是被仙力震得吐了两口鲜血。

晟同君突然出手,让众人纷纷不解,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方才是我思虑不全,他离得太近,万一想要暗害不夜帝君与天君,我等若是毫无防备,岂不是让他得手了?”

宋家家主整个人栽倒在碧绿的湖水中,浑身湿透,狼狈至极,看不出面目的面上带着怒色:“你这是,反悔了?!”

“谁说我反悔了?”晟同君笑着,挥手让属下端来一只银盆:“喏,你将自己的血存放在这里,而后由你指定一人,上前一试。”

宋家家主对晟同君恨之入骨,他说的每句话在宋家家主眼中,都是阴谋诡计,或是在暗中预谋什么。

可此时,他孤身一人,单枪匹马,在这众众天族兵将与鬼界人中,并不占上风。

只要晟同君扯出来的理由光明正大,他便反驳不了,只能选择被迫接受。

宋家家主面带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咬牙道:“拿盆来……”

他接过银盆,检查过盆中并未做什么手脚,才冷声道:“众目睽睽下,你若在盆中做什么手脚,定不能毫无破绽,望晟同君行事之前三思。”

说着,他将掌心攥紧成拳状,像是想将内心的愤怒发泄出来,憋红的眼眶隐隐闪烁着泪光。

血液倾注而下,犹如一条断线珠帘,不过多时,盆中已是凝聚了小半盆的鲜血。

见他还想再挤些鲜血出来,晟同君冷嗤一声:“够了。”

说罢,他便让人将银盆从宋家家主手中抢了去。

他微微扬首,眼皮微垂:“你自己选定一人,帮你试验,免得说我天族耍心眼。”

宋家家主闻言,苍白的唇颤了颤,视线在密密麻麻的天族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上。

他撕扯下衣袖一块布料,随意将掌心包裹住,血液侵染透了布料,他却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似的,伸手一指:“我信不过天族人,可否向鬼皇借人一用?”

鬼皇原本是端着看戏的模样在旁观,此时被点到名,倒是笑吟吟地点了头:“可。”

被指到的黑衣人有些懵,但还是听着鬼皇命令,走向了天族人中,接过银盆,往戴着黑色帷帽的男人手臂上倒了一滩。

他动作麻利,让屏住呼吸的众人,瞪大了眼睛,纷纷朝着那男人光滑的手臂上看去。

饶是宋家家主也是忘记了呼吸,心跳犹如擂鼓般,在耳畔咚咚响起。

血液滴下去的瞬间,头戴帷帽的男人忍不住一哆嗦,黑纱随风摇曳,鲜血侵进皮肤的纹理,犹如开在地狱的曼陀罗花,绽开了一朵形状不规则的血花。

似是被点燃的纸张,红色的星星点点快速在手臂蔓延开,他身形微动,喉间却低哼了一声。

随着在场人的惊呼,宋家家主松了口气,宋鼎鼎却忍不住蹙起了眉。

天族定然不会这般任由宋家家主牵着鼻子走,那这被灼伤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畔充斥着天族众人激烈的争执。

“难道他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此人便是宋家最后的幸存者?”

“若他的身份不假,那他所说也皆是事实,天君岂不是……真的与那魔域之女私通了?”

“魔域与天族势不两立,如若他说的都是真的,往后天族还如何服众?”

“不不,这不可能!太子渊数万年来,造福三陆九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怎会用一个魔域孽障的心脏?!”

……

黑衣人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饶有兴趣的听着那些人的质疑与慌乱,拿起银盆又走向了第二个头戴帷帽的男人。

这次,血液刚一沾到男人的手臂上,便听到男人发出一声近似哀嚎的呜咽声。

他的手臂竟像是被点燃的蜡烛,唰的一下腾起灼热的烧痕,他疼的连忙拿手拍着被灼伤的手臂,却也减少不了半分疼痛之意。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黑衣人已是拿着银盆,走向了第三个男人。

与第二个人一样,男人发出痛苦的低吟,哪怕带着帷帽,众人也察觉到不对劲。

不夜帝君和天君只有两个人,怎么黑衣人都用血试到第三个人,他们却都被宋家家主的血灼伤了?

众人还未想通其中的关键,宋鼎鼎却已经反应过来了天族的阴谋。

她便说,天族怎得敢如此配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不夜帝君和天君定是会被宋家家主的血灼伤,但在众目睽睽下,想当众掩盖被灼伤的痕迹很难。

所以他们反其道而行,只要让这几个人掐个法术,在触碰到宋家家主的血液时,伪造出被灼伤的模样,便能混淆视听,让众人以为宋家家主的血有问题,任是谁去都能被灼伤。

这样宋家家主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方才他说的话,自然而然也都成了无稽之谈。

晟同君真是卑鄙,竟然想出这般无耻的法子来。

宋家家主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他们的阴谋,他面色煞白,喉结不住滚动着,嘴角向下抿着,www.youxs.org,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竟然妄想着,那不夜帝君会是君子作派,不与天君等人同流合污,会为他宋家主持公道。

他却是忘了,天族的颜面声誉胜过一切,不夜帝君又怎会打自己的脸。

人群中反应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喊叫着:“这血有问题!你们看,他们都被灼伤了!”似是兴奋的欢呼,又像是胜利者得意的呐喊。

那黑衣人还在继续,宋家家主却已经无心再看下去,他从袖间取出匕首,掌心摩挲着锋利的刀刃,缓慢地,艰难地从湖泊中爬了起来。

倘若不能为裴名正名,不能为宋家讨回公道,那他便是拼死,也要让晟同君与天君付出代价。

宋家家主一步步向前走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头戴帷帽的几人身上,任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默不作声走在人群中,缓缓朝着晟同君前进的男人。

只有宋鼎鼎看见了他。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要与晟同君同归于尽。

她看着他决绝又单薄的背影,脸庞一阵冰凉,待她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已是泪痕遍布脸颊。

她无比痛恨现在的自己。

晟同君是因她栽赃陷害赤离君,才迁怒于宋家,即便宋家灭族的原因错综复杂,就算没有晟同君,天君也会派其他人动手。

可到底说来,晟同君逼迫原主杀了宋家夫人,这却是因为她。

宋家夫人已逝,倘若宋家家主也这般死在她眼前,她恐怕,这辈子都会活在噩梦与愧疚中。

就在黑衣人端着银盆,朝着最后两人淋下时,宋家家主停住了脚步。

“哎,这是怎么回事?”

“这血不是有问题吗?怎么最后这两个人,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两人是谁?为何独独这两人,没有被他的血灼伤?”

风吹过被血染红的衣角,衣决飘飘,两眼望去,唯有悲凉。

宋家家主耳边尽是风声,身前那数十名守在晟同君身旁,穿着白衣盔甲的天兵,仿佛消失在了眼中,他瞳孔只聚焦在不设防的晟同君身上。

他已经听不到众人的议论与争执,藏在袖间的匕首,迎着那细碎刮起的寒风,隐隐响起嘶嘶的凛冽之声。

他需要避过那守在晟同君身旁的天族护卫,唯有趁他们不备之时,竭尽全力,放手一搏。

宋家家主抿着唇角,灌着血丝的眼珠全神贯注地盯着晟同君的方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男人去哪了?”

晟同君的注意力在这一瞬间分散,他侧过头朝着湖泊看去,但并没有寻到宋家家主的身影。

便是在这一刻,随着衣袖在风中扬起的弧度,宋家家主踮脚踩住长着青苔的岩石,鞋底踏过湖水,荡起丝丝涟漪。

高高举起淬了毒的弯刀匕首,在熹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意,飞旋着朝着晟同君心口的方向,倾尽全身之力抛了出去。

只看到一道凛冽的银光,便清晰地听见了银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随着那道声响落下,晟同君的身体本能微微蜷缩,缓慢地垂下眼眸,看着染红胸口的血:“呵。”

血液犹如盛放争艳的红牡丹,快速在崭白的布料上晕染绽开,微喘的呼吸声,骤然增快的心跳声,错杂的在耳边无限放大着。

他抬手覆在胸口,用指尖蘸了点血色,唇边压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深褐色的眼眸对望上宋家家主的脸。

那染血的食指与中指并着弯下,朝着身旁的守卫下达了无声的命令,桃花似的唇瓣微张,对着宋家家主做了个口型:做得好。

守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数十人同时挡在晟同君身前,将他围在了中心护住,取出背后的弓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乱箭犹如嘈嘈雨点,在空中形成一道道弧度,流星似的射向宋家家主的方向。

宋家家主自知躲避不及,索性站着不动。

灭了宋家满门的罪魁祸首,虽是晟同君,可那背后的幕后真凶却是天君。

只是天君混在那些黑纱帷帽中,他一时间辨认不出哪个才是天君,与其打草惊蛇,错杀了旁人,倒不如杀了晟同君,也算是对他地下的家人有个交代了。

他闭上了双眼,并不惧死亡,似是在迎接救赎与解脱。

泪水簌簌落下,宋鼎鼎下意识惊叫出声,声音悲戚似要将阴阳割开:“宋伯父——”

模糊的视线中,卷过一阵风去,隐约透出男人重重摔下的身形。

待她看清眼前的事物,她的身体僵硬地像是干硬了的水泥,有什么冲向她的大脑,令她眼前阵阵眩晕——倒下的人,并不是宋家家主,而是裴名。

他背对着众人,半跪在地上,□□的后背上插满没入的长箭,臂弯中仍稳稳当当地抱着失去体温的尸体,像是屹立不倒的磐石。

温暖的晨曦,向大地挥洒着灿灿金光,那细碎的光影,从绿林溪间投下,落在他银霜雪般的发间,根根缕缕垂下的长发,映澄着暖洋洋的风。

看着他脊背上绽开的簇簇血花,她有些想干呕,身体却动弹不得,胃里翻滚着黏液,脸色煞白如纸。

宋家家主亦呆滞的看着裴名,裂开的唇止不住的蠕动轻颤着:“为,为何……”

为何要替他挡下这些箭矢?

裴名低着头,沾着露的纤长睫羽垂下,敛去一身乖戾,眉目似是柔和:“这是我欠你的……”

宋家家主没有听懂裴名的话,宋鼎鼎却是听懂了。

她为救少年时的裴名,栽赃赤离君偷窥龙族公主,引得翠竹杀了赤离君,令晟同君记恨上了她。

因此晟同君才做出逼迫原主当着宋家家主的面,杀害宋家夫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明明是她亏欠了宋家夫妇,裴名却将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甚至以身挡箭,以此弥补她对宋家夫妇的亏欠。

宋鼎鼎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地难受,胸口堵着一口郁气,硬生生坠得她喘不上气。

晟同君并不怜悯裴名,他唇瓣微启:“继续。”

一声令下,护卫架起长弓,将箭矢搭在弦上,便要继续朝着裴名射去。

“够了——”

众人循着那声音看去,只见鬼皇眯起细长的眼眸,眉梢微微挑起:“此人盗了孤的修魂塔,你们杀他灭口,莫不是让孤找你们天族要回修魂塔?”

他一袭白衣,懒懒散散靠在舟上,衣决飘然,迎风而动,美得像是从墨水画中走出的美少年。

明明看着清润似玉,灼灼如光,从唇齿间吐出的字眼,却给予人极强的压迫力,将耀眼夺目的晟同君压得气势全无。

晟同君被打断,也丝毫不恼,他挥手制止了身旁的护卫,轻笑着看向那最后两个对银盆中的血,没有反应的人。

“摘了帷帽吧。”晟同君胸口插着匕首,唇边隐隐渗出乌黑的血迹,面上却坦然笑着:“不夜帝君……嗯,天君?”

他们立在众人混乱的嘈杂声中,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

“什么?!他们竟是不夜帝君与天君?”

“那为何这人的血,没有灼伤他们两人,却烧伤了其他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眼看着不夜帝君与怒不可歇的天君,一同抬手掀开帷帽,晟同君眼角微弯,周围的细纹跟着一起褶起,不夜帝君冷着脸看他:“你可是想清楚了?”

不夜帝君明知道晟同君在这血上做了手脚,却没有当众质问或是呵斥他,反而语态平静的问他,是不是想清楚了。

这便是天君与不夜帝君的差距,若不是身旁的人按住天君,天君怕是要冲上去,抓住晟同君的衣领子质问他为何要背叛他们了。

晟同君没有回答不夜帝君的话,反而垂眸看了一眼胸口淬毒的弯刀匕首,自顾自道:“我一生为天族而战,从未背叛天族与苍生百姓……我只是,想让尘封的真相重现于世罢了。”

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那血,我确实做了手脚。鬼皇士卒端的银盆,乃是我调包之后的猪血,真正宋家人的血,在这里。”

晟同君掐诀去了障眼法,那原本空无一物的脚下,顷刻间便多出了一只盛着半盆鲜血的银盆。

天君忍不住怒斥:“你耍诈?!”

“呵。”他轻笑着,眸中满是讥诮:“天君说笑,我若是不将那盆血换了,怎么知道猪血竟是能灼伤人的皮肤呢?”

晟同君慢悠悠地弯下腰,似乎是想将那银盆里的血端起来,可胸口缀着一把匕首,只是轻微的动作,便已经让血液加速溢出。

他动作不停,双手捧起那银盆:“我一早便料到,你们会往他们身上贴炎火符纸……”

晟同君身为天族大将,又曾是天君的左膀右臂,怎么会不清楚天君的想法。

倘若他不步步紧逼着,天君定会想法子擒走裴名,杀了宋家家主,先暂时平息了此事,待事后再细细钻研如何堵住众人之口。

只要不拿出实质性,无法让人反驳的铁证,宋家家主根本扳不倒天君,更无法撼动天族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他状似帮着天君洗脱罪名似的,先引着天君应下宋家家主以血验证身份的要求。

待天君上钩后,他便提出头戴帷帽,遮住面容的方式,仿佛是在给天君缓和的余地,让天君以退为进,栽赃宋家家主的血有问题。

他将不夜帝君拉下水,就是怕天君情急之下,一时想不到用炎火符纸遮掩的法子浑水摸鱼。

他相信不夜帝君,定是会为了天族声誉,选择帮天君收拾这个烂摊子。

毕竟事发突然,不夜帝君思考问题时,怕是不能顾虑周全。

譬如,不夜帝君的惯性思维,让他下意识认为宋家家主的血会灼伤他和天君,便只让其他几人贴上了炎火符纸,而他和天君却没有贴。

晟同君便是抓住了这个漏洞,提出让宋家家主自己选择一人上前试血,他算到宋家家主不相信天族,定会选择鬼皇的人来帮忙试血。

而在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鬼皇那边,他便趁人不备,用猪血换下了宋家家主的血。

头戴帷帽的几人,都按照不夜帝君的吩咐,在手臂接触到猪血时,催动了符纸,伪造出被血灼伤的假象。

只有不夜帝君和天君,他们没有贴符纸,所以其他人都被猪血‘灼伤’,只有他们两人毫无反应。

晟同君不慌不忙的解释着,他唇瓣渐渐失去颜色,煞白的面庞上,依旧是带着悠然逍遥的笑意:“当年灭门宋家之事,确是我领了天君之命,前去灭口……”

天君面上带着盛怒,狰狞着五官,挣开了旁人的拉扯,近乎咆哮的打断了他:“住口!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到底收了裴名多少好处?!”

事已至此,连晟同君都亲口承认下来,灭门宋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场哗然一片,众人惊呼不已,天君便是再说什么,都犹如狡辩般,毫无说服力。

不夜帝君盯着慢慢毒发的晟同君,面无表情的问:“你这毒,尚且有的解。若你此时回头,我还可救你一命。莫要闹到玉石俱焚,牵连了你的亲友。”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倒像是刺到了晟同君的哪根神经,晟同君仰头大笑,癫狂的笑容让人看了心生恐惧:“我的家人?我哪有什么家人?”

“我只有赤离君一人,犹如血亲。他与我为天族出生入死,修为尽毁亦在所不惜,可你们呢?”

“天君夫人,仅因一个女子的三言两语,便认定赤离君图谋不轨,将元神损毁的赤离君杀了抛尸海底。”

他颈间凸起道道青筋,唾液混合着污血喷洒在空中:“你们可曾想过,赤离君是为天族而战,才会损了元神,他虽贪好美色,却也从未玷污一人清白!”

晟同君抓紧了手中的银盆,指甲掐进盆底:“我既然道出真相,便从未想过活着回去,我便是要为赤离君讨个公道,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战神,是英雄,不是贪财好色、醉酒失足跌下海底的窝囊废!”

说罢,他快步朝着天君的方向走去,即便脚步踉踉跄跄,却步伐坚定,将那银盆里宋家家主的鲜血,迎面泼向了毫无防备,失去理智的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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