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个鼎

白洲往日时常将这话挂在嘴边——往往越亲近的人,伤你越深。

因为太过了解,他才知道往你哪里捅刀子最疼。

白洲在从秀姐嘴中得知宋鼎鼎身亡后,便设计了一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的把戏。

秀姐中了他的蛊,却死在了裴名身边。

她是神仙府中的老人,平日乐善好施,府中之人上上下下,多少都曾受过她的恩泽或帮助。

裴名甚至还未走出神仙府的大门,已是被听闻秀姐死讯的门人堵了住。

来人约莫有几十人,他们有男有女,来势汹汹,面上大多带着悲恸与愤怒。

裴名像是没有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垂着眸,嗓音微涩,听不出一丝温度:“让开。”

明明声音毫无起伏,却令堵住府门的众人,心中皆是一颤。

来人并非都是为秀姐讨公道的,更多的人只是围观看戏,哪怕心中愤慨,迫于身上的契约,也不敢做出什么来。

大约是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来凑热闹,此时裴名只是不轻不重的,从齿间轻吐出两个字,便已是喝退了大部分的人。

只余下五人,寸步不动。

他们是秀姐从各处捡回来的孤儿,与秀姐并无一丝血缘关系,但秀姐于他们而言,犹如再生父母。

神仙府的门人,每人都与府主有着最深的羁绊,若是叛离,便会遭到契约反噬,经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风吹过他们崭白的衣角,为首那少年,眸中清晰映出坚毅的神情,那是少年视死如归的决心。

“秀姐是你杀的?”

听到少年颤抖的声音,裴名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似乎并没有心情多解释一句。

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宋鼎鼎。

“让开。”他又机械似的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多了几分不耐与狠戾。

少年见迟迟等不来答复,便知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有雨泽兽守着,外人进不来神仙府。整个神仙府内,也只有裴名如此心狠手辣,杀害秀姐。

他眉骨微动,脚下如风如影,动作迅速到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步伐,衣袖随风而动,将藏于袖间的丁字棍挥甩了出来。

这丁字棍犹如‘丁’字,掌心握住竖棍,横棍长至小臂,经过改良后,将横棍前头改成尖锐的刺刀,杀伤力增了数倍,也被人叫做丁字刃。

神仙府内无闲人,少年手臂端的极稳,一出手便是尽了全力,而他身后四人,也都在他挥出丁字刃后,从不同方向朝着裴名包抄而上。

他们为秀姐报仇的决心坚不可摧,哪怕明知背叛裴名,接下来等着他们的便是必死之路,也无一人退缩。

他们都使出了全力,毫无保留,只求在触发契约前,将裴名杀了雪恨。

裴名抬首,眼尾微微下勾,视线落在了少年身上,晕开泠红的眸底,添了些不知是什么的情绪。

像是怜悯,像是嗤笑,仿佛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他不躲不避,直直迎上那少年手中带着满腔愤怒与杀意的丁字刃。

刀刃锋利,在月光的反射下,清晰映出了他沾了血的银色细发,半边脸侧藏在光影中,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瞬,刃上染血,只听见‘嘭’的一声轻响,身着白衣的少年,混着血块四分五裂的飞了出去。

——他竟是纹丝未动,便令那少年手中的丁字刃回旋而去,只顷刻间,少年已是自食其果,丧命在了自己的兵器下,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而其他攻来的四人,则被他身上散发出的煞炁所伤,狼狈的重重摔在地上,捂着胸前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这一幕,震慑了所有门人。

世人无一不知道,裴名过去一人屠魔域十城,杀魔域女帝,灭门医修世族宋家的暴虐事迹。

然而世人不知,裴名除却那两件轰动六界的作为,极少在人前动手伤人。

继任神仙府府主后,更是从未处置过府中的门人,哪怕门人犯了错,或是没有完成任务,他也一向不闻不问。

门人虽碍着他嗜血的名声,见他如避蛇蝎,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历任府主中脾性最好的。

久而久之,倒是让他们忘却了裴名手刃亲生母亲,又曾在魔域屠城的事情。

这是裴名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处置门人,手段狠辣,毫不留情,勾的众人将那段血腥又重新回忆了起来。

看着那少年死无全尸的凄惨模样,原本挡着路,念着法不责众的门人,心头皆是一颤,而后随之袭来的恐惧,令他们急忙躲开了路。

狼狈摔在四处的几人,因弑主背弃契约,那契约的效力显现出来——几人蜷着身体,面目狰狞可怖,由颈间向上蜿蜒的青筋凸起,惨叫声交叠响起,为深白的月光添了几分阴冷。

“畜生,你不得好死……”其中一人,瞪着灌满鲜血的眼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间一字一顿的挤出一句咒骂:“像你这样的人,怎配拥有爱?即便我不入轮回,魂飞魄散,也要诅你孤身至死,永失挚爱……”

面对那人不堪入耳的谩骂,裴名恍若未闻,可听见那人的诅咒,他眸光微烁,缓缓抬起了漆黑的眼。

掌心收紧,下意识拥住了她冰冷的尸体。

孤身至死……永失挚爱?

裴名看着宋鼎鼎的尸体,神色恍惚一瞬。

这是宋鼎鼎对他的报复吗?

因为他误会她,利用她,对她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所以她拼尽全力的逃离他,在退无可退后,选择用这种方式惩罚他。

他唇畔勾起半分弧度,像是自嘲,微微苦涩。半阖的眼眸轻抬,朝着诅咒他的那人瞥去,不等他动手,那人已是承受不住契约的折磨,拔剑自刎,了断了自己。

裴名抿住唇,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府门,听着余下三人痛苦的低吟,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悲凉。

他这人,生来遭人厌弃。

亲生母亲将他当做交易筹码,亲生父亲将他当做器官容器,继母待她极好,却是为了炼化他体内的煞气,让他的心脏更好地适应裴渊的身体。

哪怕是秀姐,都有人甘愿为之奔赴黄泉而无惧,可放眼这万千世间,却无一人愿为他付出半分真心。

而唯一曾真诚待过他的女子,也因过往的误会,被他一步步亲手逼死。

即便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挽回不了被他伤透的心,更无法跨越生死间的距离,将她留在身边。

“裴名——”他身后传来白洲的喊叫声,那低沉微哑的声线中,带着一丝愧疚:“你可要想清楚啊!”

走出了这道门,裴名便失去了最后的庇佑,成了鬼皇与天族粘板上的鱼肉。

白洲额间渗着稀散的汗水,喉间不由自主得吞咽着唾液,似乎是紧张极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定住不动的背影上。

同他一起追出来的宋鼎鼎,面上的神色仍带着些恍惚,许是还未能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消化掉。

她的目光从那片渗人的血泊与支离破碎的尸体上,缓缓向上移动,视线犹如凝结的胶水,掠过众人惊恐的表情,最终落在了他染血的衣袍上。

即便是医学生,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也禁不住有些反胃。

血液黏稠腥气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混着潮湿阴冷的味道,像是海鲜市场的气味。

两道视线,皆是一瞬不离的盯着他看,裴名却似乎并未感觉到,只是停留了顷刻,便迈步朝着门外走了去。

直到门外响起了雨泽兽的咆哮声,才令陷入滞泄的宋鼎鼎回过神来,她顾不得那痛不欲生在地上打滚的三人,急忙飘了出去。

她就慢了一步,裴名已经不见了踪影,幸好白洲追了出去,宋鼎鼎便紧跟在他身后。

她心中乱如麻团,脑子似是浆糊一般,已经做不得任何思考,却也忘了对裴名的憎恨厌恶,只有溢出心间的担忧,犹如黑色巨洞一般将她渐渐吞噬。

不知何时,白洲倏地停住了脚步,宋鼎鼎收不住脚,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引得他打了个寒颤。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

黎明时分,远山连绵起伏,漂浮着的云层藏在料峭的山涧。晨光微熹,金黄色灿灿的光倾斜着落在裴名肩后垂散的银发上,美的像是一幅山水画。

林中鸟轻啼,鸣声悠扬回荡在耳边,他掌心贴着她的鬓发,拂过怀里失去温度的女子,似是想为她冰冷的尸体,添一分温暖。

可他本就是活死人,连血液都是寒的,又怎能温暖得了她。

宋鼎鼎喉间一酸,来不及难过,听见有人高喝一声:“孽畜,你将太子渊如何了?!”

听到这愤慨的低吼声,她才恍然发现,那远山上黑压压的兵甲,与身着银白盔甲的天兵连成一片,像是世间尽头的天际线。

——或许,你可以找那鬼皇帮忙,救回弟妹。

——我左右跑不掉,鬼皇该是就在府外候着,你走出神仙府就能见到他。

——裴名,你为修复顾朝雨的残魂,盗走了鬼皇的法器修魂塔,你以为你走出这道门去求鬼皇,他会大发慈悲的帮你吗?

——府外便是天族与鬼界的围剿,你这是过去送死啊!

裴渊与白洲刚刚在院中对裴名说过的话,犹如鬼魅般,在耳边倏地响起回荡,久久不绝。

宋鼎鼎突然反应了过来。

她一直防备着裴渊,用了许久将裴渊的献计一点点消化掉,寻找着他计划中的阴谋与漏洞。

她想来想去,也只是寻出一处不妥,便是她用混元鼎逼出自己的魂魄,待假死后,魂魄不能长时间留在混元鼎中,否则将有魂魄被混元鼎炼化的可能性。

因此她尝试着先用混元鼎逼出魂魄,再让白琦想办法将她的魂魄,从混元鼎中解救出来。

这样她便不用承担被炼化的风险,还能离开原主的身体,两全其美。

宋鼎鼎本以为自己顾虑足够周全,除却此事外,再没有其他的不妥当。

然而她却没想到,裴渊城府如此之深,竟是设下这么大一盘棋。

他知晓她对顾朝雨心存愧疚,也清楚她急着逃避现实,想要离开此地的心理。

他更懂得裴名的软肋是什么,便用这些为饵,引得裴名甘愿在此时抢走鬼皇的法器,为顾朝雨修复残魂。

在裴名盗走法器后,便算是与整个鬼界为敌,再加上天族对裴名掠走太子渊的追责,已是陷入了两面夹击的不利处境。

可这还没完,裴渊再次利用她的假死,利用白洲爱女心切,离间了白洲与裴名之间的关系,让裴名众叛亲离,走投无路。

如今裴名听信了裴渊的话,为了让她活过来,便走出了神仙府这最后的栖身之地,成了众矢之的,任人宰割的鱼肉。

宋鼎鼎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寒,然而此刻的她,就像是裴名一般,孤立无援,连后悔的机会没有。

没有旁人的外力干预,她根本不清楚如何重新回到原主的身体里。

从她决定假死的那一刻起,她便做好了再也不回去的准备,她以为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回头。

哪怕已经下了决心拼死离开,到了这时,看着裴名一步步走进裴渊的圈套,她却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坚硬如磐的心亦开始动摇。

宋鼎鼎看着他随风摇曳的衣摆,垂下头,轻声低喃起他的名字:“裴名……”

不知是风在吹,还是云在动,她的魂魄不由自主地朝着他的方向飘去。

可即便她驻足在他面前,裴名也看不到她。

裴名抬首看向远山,并未理会天族将军的叫骂,置若未闻地将视线落在了立在山水渔舟中的白衣男子。

那人像是修仙界万万众生一般,喜爱穿一身白衣,但那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白衣,穿在这人身上,便多了几分威慑与神秘。

他懒懒散散地倚着木筏边,白皙修长的手指中盘着两颗透白的玉核桃,神色略显漫不经心。

裴名虽盗走了修魂塔,却并未见过这鬼皇,但他却听闻过不少关于鬼皇的过去。

传闻鬼皇已经活了几十万年,不知叫什么,只有人道听途说传他姓容,早先修仙界还未分裂成如今的三陆九洲时,他便已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连天帝都要敬他几分,不敢轻易得罪了他,然而这般人物,却是个妻管严,被家中夫人管的妥妥帖帖。

裴名并不关心鬼皇的私事,即便没见过面,他也很快就在人群中分辨出了哪个是鬼皇本人。

他的视线凝结在鬼皇身上,染着血色的唇轻启:“如何能救得了我妻。”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山河中显得震耳发聩。

鬼皇抬眸,掌心盘核桃的动作不停,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孤为何救你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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