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小皇子又活过了二十二天

建兴二十一年的冬至,注定是个被载入大周史册的大日子。

对于朝中大多数官员来说,那年冬至印象最深刻的是,跪在金銮殿上的滋味格外的冷,也格外的长。

首先,以都察院张御史、赵御史为进谏先锋,拥护大皇子的立长党率先拉开了夺储之争的帷幕。

站队大皇子的多是以谢家马首是瞻的武将,后宫之中又有皇后坐镇,立嫡当立长,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表面一看,占尽了优势。

而力挺二皇子薛煜多是朝中文官,薛煜的外公孟阁老因为避嫌并未过多表态,得意门生却遍布朝野,不可小觑。六部尚书之中,除开兵部和刑部,无一不认为二皇子聪慧过人,远胜表现平庸的大皇子。

胜帝烦不胜烦,最后撂下茶盏,瞥了一眼隔岸观火的孟阁老,留下跪拜一地的官员,拂袖而去。

当皇帝这差事,也不轻松啊。

比起外面的风雨欲来,人人自危,梅香宫独处一隅,颇点后宫桃源的味道。

薛琳琅正盘坐在炕上,训练裴薛小焰精准喷火,把片好的鱼肉烤得外焦里嫩。

这没长开的凤凰可太好使了,不仅能当手炉,还能烤地瓜干、土豆片、什锦茄子,烤好了吃不完就分给梅香宫的宫女太监们。

一时间人人都以为裴仙师送的灵宠只是普通的火系灵兽,毕竟哪有这么使用凤凰的?神鸟都是被人类高高供奉起来的好不好。

薛煜走进宫殿时刚好就看到这一幕,可爱的小小少年与毛茸茸的鸡崽戏耍玩闹,无忧无虑的样子,带着薛煜最喜欢的岁月静好的意味,让他本来焦躁不安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二哥?你怎么看起来气呼呼的?发生了何事?”

可薛琳琅还是看出了自家二哥心情不佳,把鸡崽放在炕上,连忙讨好地把考好的鱼肉喂到哥哥的嘴边,眼巴巴地瞧他。

薛煜咬了一口,揉了揉幼弟柔软的头发,因着心情不好,今日便放纵自己多揉了一会儿。

他抱怨道:“你们梅香宫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今日朝堂上文武百官为储君的位置吵开花,到处风风雨雨,你这还什么都不知道?不行,我那研墨的太监你还记得吧?他若偷偷过来,你留心着点收消息。”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二哥。”薛琳琅不在意地笑了笑。

梅贵妃在前朝没什么耳目,更没有可以倚仗的靠山,稍微沾亲带故的都在川蜀,不在京城。所以他和梅贵妃还不知道今天前朝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隔壁宫的珍妃与三皇子薛煜却一下朝就都知道了。

薛煜却没急着细说,眼神忽然定在薛琳琅腰间一个红锦荷包上。

“谢凛来看过你?”

“嗯……里面是他砸的核桃。”薛琳琅本能地察觉到薛煜的不悦。

薛煜伸手取下荷包,拿到手上掂了掂,低低道:“他倒是对你有几分真心,可惜了……”

这时花琴悄悄进来上了三盏热茶,薛琳琅疑惑地看向薛煜,薛煜摆摆手解释道:“今日跟我一起来的还有我在太学的伴读,李尚书的大公子李晋,他走到半路腹部忽有不适,这盏茶还是为他留着吧。”

薛琳琅点点头,继续听薛煜详细说起朝堂之争。

今日早朝辩论会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本来谁也说不过谁,忽然从大皇子派里窜出个二皇子党,言语辛辣,直接揭了大皇子的底——

原来,大皇子薛灼并非谢皇后亲子,其母本是浣衣局的一个无名宫女,因着四皇子急病去世,圣上怜爱正妻过继给谢皇后的。

这一出可真把胜帝气得够呛,还以为是二皇子的外公孟阁老的指示,散朝之后留下他好生敲打了一番。

不过他的确冤枉孟阁老了。

那不讲武德的言官名为张肃,正是今年科考的第六名,因为家里没有门路,一直被晾在六科给事中当个从七品的闲官,过完年关就要派遣出京,这是铁了心要在走之前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辉煌一笔啊。

“张肃倒是个鬼才。”

薛琳琅听完感叹道,若是能看到那人的气云就好了,总感觉会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薛煜语气中难得夹杂火星:“他?我竟不知这样的人还值得小五口中的一个才字,要不是他胡言乱语,我外公怎会散朝后被父皇叫到御书房去单独敲打?”

“二哥,事情不能这么想,他在朝堂上直言大哥的禁忌身世,确实破了大哥最重要的一张底牌。这话很放肆,很得罪人,绝对会惹得龙颜大怒,但站在长远角度来看,却必须说,总得有人给父皇强调这件事,没有直接血缘的皇子,功高盖主的外戚,垂帘听政的太后……他是言官,说就说吧,没准心里正美着呢。”

二皇子的指尖在矮几上敲打一二,引得那瓷盏中碧青茶水波光摇动。

“小五这意思,我还要重用他?”

薛琳琅闻言摇头,眼瞳微睁开,像只精心盘算如何让吃到宠物鱼的猫儿。

“这不就是和父皇对着干?贬是一定要贬的,但不要让他贬出六科给事中,更不能贬出京城。”

“太神奇了……”薛煜忽然惊奇地看着他。

“额,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二皇兄?”薛琳琅不由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薛煜盯着他倏忽唇角微弯:“二哥是看你太聪明了,竟和外公说的差不多。细节上有些区别。若有你在我身边,那个位置于我而言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薛煜惊觉素来沉稳的自己竟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可眼前的人是薛琳琅,薛琳琅是谁?他最爱的弟弟,他最想要的并肩而战的盟友。

一时间,他心中生出许多话要对小五表露。

他想说,若琳琅愿意在这场夺储之争中站在自己身边,共同打造出一个国泰民安的盛世大周,那做二哥的,也愿意将这万里江山、锦绣山河与他共享。

到那时,薛煜是天下间最最尊贵的天子,琳琅亦是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

可薛煜也担心,这样的许诺对于现在小五来说会不会过于沉重?

于是二皇子轻抿一口茶,不动声色道:“二哥知道,你从小到大都是重感情的,二哥也不想逼你这么早就做出选择。我对你重要,大哥也对你重要,但我想让你明白,这宫中除开母妃,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如果你心有疑虑,我不会怪你,我会向你证明,薛煜比薛灼出色千倍百倍。”

小皇子听了他这话,竟然露出个恼怒的表情,捉着他的衣袖重重扯了一下。

“不选你?!你当我刚才说那一通话是讲评书吗?我给你讲评书,还倒贴你三盏碧螺春呢!”

薛琳琅想起七岁那年的雪夜,天气也差不多和现在一样冷,他不知为何掉落冰湖,正是薛煜救了自己。自那以后,这漫长深宫中的每一日,他的喜怒哀乐都与薛煜共享。

夺储,这两字就意味着血流成河,就意味着至死方休,一丁点的怀疑与猜测,都能让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这样想着,薛琳琅表情一凛,忽然掀开衣摆,单膝跪在薛煜面前,行了一个生疏的君臣之礼,稚嫩,但真诚。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说:“琳琅,愿为兄长剑,愿为兄长盾,一生一世,绝无后悔。”

二皇子微微一愣,他担心向弟弟要的东西太沉重,弟弟却不期然给了他更加沉重百倍的承诺。

“起来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说着说着就跪下了?还一生一世,你才多大?这么小个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荒唐话,除了在我面前都不准说!”

薛煜骂着骂着眼眶却不由得微微湿润了——

他自出生起就是远胜同龄人的佼佼者,从未出现过一丝一毫的差错,可就算将来他注定成长为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现在依旧是个会脆弱会愤怒会冲动的年轻皇子,从未有这么一个人,竟然有这么一个人,要以身为剑盾,护他一生一世。

薛煜说着把他扶起来抱进怀里,温暖的手心在小少年单薄的后背轻轻拍打,充满安抚爱怜之意。

“我的好弟弟,二哥不想你做什么剑盾,就想要你呆在我身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不站在大皇兄那边就心满意足,只希望党/争、权利、欲望不要挫磨了你我兄弟二人的感情……”

听到这话,薛琳琅心中阵阵暖流流淌,泪珠欲落不落之时,忽听到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哎呀,我倒是来得不好,影响你们兄弟二人互诉衷肠了。”

薛煜放开薛琳琅,稍稍整理一下感情,面色如常介绍道:“这位就是自幼陪我长大的伴读李晋,文章做得极好,捉笔如刀,我让她们进来的时候不拦他,自己人,无妨的。”

薛琳琅脑子里却是嗡地一声,那快到眼眶边缘的泪意,出于高警戒的防范与危机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就是李晋李公子?”

“草民李晋,拜见五皇子殿下。”

李晋生得一副京城常见公子哥的样貌,着青衣,束玉冠,文质彬彬,叫人看了大生好感,只他头上浮着一只冰蓝色的九尾狐,九尾狐的心脏处有一缕红色的火焰,再好的伪装,也逃不过灵通眼的识破。

这又是一位前世的冤家。

古灵月。

难怪不得薛煜会说李晋跟着进宫忽然身体不适,原来是中途中了惑术。

薛琳琅面上维持初遇的好奇神色,心中却冷笑一声。

这古灵月夺了他的玄火,怎的还是这么一副虚弱不中用的模样?连用个对雪狐来说轻而易举的惑术都会坎坎坷坷,比起古锦月那种随心所欲的境界可差远了。

一想到自己的伴生玄火作践在这种无用的狐妖身上,薛琳琅心头就闷闷的。

他本来该极其特别的恨,但心中的恨意总是落不到实处。这其实是件好事,不会让他过于被前世的仇恨影响,心情也不会特别难受,能够客观理智地看待古灵月。

薛琳琅弯了弯唇角,却不带一丝笑意:“李公子说得对,你方才那么一出声打扰了我与二皇兄,先跪着吧,跪到我满意为止。”

“小五你……?”

薛煜与原本的李晋私交甚好,本来是想把自己未来团队里的一号笔杆子介绍给薛琳琅,没想到小家伙一下子挺生气,还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瞧他一眼——

啊,小五原来如此在意与自己单独相处的时间,如此爱自己这个二哥,真是任性透露着可爱,可爱中透着乖巧(?)。

算了算了,李晋你且跪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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