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长沙

湘水之阴,有县名湘阴。

何腾蛟帐下大将王允成,站在城墙上远眺。

一排又一排的清兵,战阵厚重,一眼望不到头。

王允成脸色凝重,传令全军,准备战斗。他是辽人,曾经是左良玉的副将,有个外号叫“铁骑王”。

辽人,哪个和满清没有血海深仇?降清?清军屠城的好习惯,王允成领教过很多次。

只能血战到底了!

“弓箭手准备!”

将旗挥动,一场血战即将开始。

“且慢射箭!”

清军战阵中有几骑奔出:“请明国总兵王允成大人,上前答话!”

王允成冷笑:鞑子莫非想诱降?

“尔等唤本将何事?”

“是乐安吗?不记得辽东故人了吗?”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王允成一时想不起来。

“乐安贤弟,汝不记得老哥我了吗?”

来人解下头盔,浓眉大眼、肤色黝黑,鼻高唇厚,魁梧凶恶。

好熟悉的相貌!

“贤弟,当年在辽东,汝跟着左将军,吾跟着毛大帅,咱兄弟二人并肩作战,汝都忘记了吗?”

王允成楞住了,居然是他!他怎么来了?往事如烟啊!

他苦笑一声:“孔大哥,昔日为战友,今朝作仇雠,请回吧!”

“乐安,若是别人,老哥我早就攻城了。就因为是贤弟,才迟迟不动手呀!若说和清人有仇,我等辽人,哪个没仇?然,识时务者为俊杰。贤弟不为自己,也要为一家老小,还有部下将士的性命考虑呀!”

“这个。”王允成有些犹豫。

孔有德索性骑马至城下,直视王允成:“贤弟非是降清,是降我孔有德。我跟贤弟同生共死,若违此誓,有如此箭。”

说完,用那双掘矿的大手,用力一掰,一杆长箭,折成两断。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王允成,他和孔有德约定,明日一早剃发降清。

晚上,王允成睡不着,想起来走走。忽然听到营中大乱,骂声四起。

“王允成,汝这不要祖宗的狗东西!”

“剃发降清,不得好死!”

“原以为汝是个英雄,不料这般没种!”

原来王允成的部下很多都是辽人,和满清有血海深仇。接到了王允成剃发降清的命令,部下愤懑大骂。

王允成羞惭满面,不敢出帐。第二天清点人数,二万大军竟然跑了一半多,仅余八千多人。

降清后,因其部下逃散,实力弱小,诸王皆不把他当回事,呼来喝去。唯独孔有德待之甚厚。

??

听说清军渡过了汩罗江。何腾蛟下令各军向长沙府集中,与清军决战。

逃跑?何总督虽然私心重,喜欢整人、玩阴谋诡计。但是,民族气节还是有的,这一点,勿庸置疑。坐拥二十万大军,不战而弃长沙,这种事,何总督还做不出来。

听到总督军令,李闯旧部,南安伯郝永忠,领兵四万,赶到了长沙;何腾蛟的心腹爱将黄朝宣却躲在攸县,不敢来。

他不来就不来吧,这些年,何总督也习惯了。有郝永忠和王进才在,这个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郝永忠,原名郝摇旗,做过大顺军大旗手,骁勇无比,喜欢带旗冲锋。归顺大明后,隆武帝赐名“永忠”。

王进才,亦是李闯余部,部下虽然没有郝永忠部精锐,但比起其他官军来还是强得多。

当年闯军余部撤到湖广,何总督施展权谋之术,分化瓦解大顺军。厚待这二将,排挤袁宗第、刘体纯等人。一开始,只是权宜之策,后来,何腾蛟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郝永忠,除了他,其他部将皆不敢战。即使是王进才,也只敢防守。唯有郝永忠敢跟清军对攻。

郝永忠来了,何腾蛟胆子壮了起来,调集了十八万大军,要和孔有德决战。

战鼓四起,狼烟滚滚,人仰马翻,炮火连天。

长沙保卫战打响了。

明军十八万人,以郝永忠部四万人为前军;以王进才部七万人为左军;以吴承宗、姚友兴、覃裕春等三万督标亲军加赵印选、胡一清的一万滇军为右军;何腾蛟自带胡跃龙、向登位等一万亲兵为中军;以从潼溪逃回的张先璧两万人马为后军。

清军九万人,怀顺王耿仲明,率徐勇、

杨文富、赵士忠,领兵三万,攻明军左翼;孔有徳,率续顺公沈志祥、固山额真金砺、梅勒章京屯泰,领兵四万,攻中央;智顺王尚可喜率班志富、高士清、惠之观,领兵二万攻右翼。

除了这九万人马,清军还有岳州总兵马蛟麟的一万水师,在汩罗江游弋,以作策应。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九万对十八万,人数少的攻,人数多的守。

孔有德令旗挥动,一个甲喇的蒙八旗试探性发起了进攻。

“轰!”

明军的火炮开火了。

稀稀落落的炮弹,虽然没有造成多大伤亡。但一旦中弹,必然人仰马翻。

孔有德举起千里镜。

一匹战马被掀倒,马上的骑士飞上了天。那惊骇的表情,清清楚楚。

孔有徳观察了一下:明军火炮不足,且没有集中使用。

“抵近射箭!”

甲喇额真闻令,率一千五百骑,冲入明军火炮死角,横向掠过明阵前方,用腿夹着马腹控马,双手挽弓,开始骑射。

和满八旗的骑兵,大多是骑马步兵不同;蒙八旗的骑兵,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可以边骑马边射箭。是孔友德试探明阵的最好手段。

“嗖嗖嗖!”

蒙八旗箭矢如雨。

“嗖嗖嗖!”“呯呯呯!”

明军的弓箭和火铳开始还击。

清军的弓箭射程更远,明军的火铳威力更大。

双方各倒下一百多人,蒙八旗掠过明阵前方,从侧翼回归本阵。

孔有德放下千里镜,心里有数了,明军火铳虽多,但未采取三段射,甚至齐射都很乱,缺乏训练。

在火器运用方面,三顺王的“天佑军”绝对是行家。

这支军队原先是大明朝登莱巡抚孙元化,为了对付满清八旗,专门组建的登莱军。孙元化本人是火器专家,他为了对付八旗兵,专门请了27名西夷教官,教授登莱军炮术、三段术等西夷战法。前前后后,花了大明朝百多万两银子。孰料刚刚成军,这支军队却因为登莱事变,反而投了清,成了清军入关的帮凶。让人啼笑皆非。

孔有德号旗挥舞,三千名身着黑甲的鸟铳军出现在战阵前方。满清属水德,黑甲代表着战无不胜的滔天洪水。

这是孔有德的王牌,能在行进中进行三段射的中军标营。

行进中三段射,需要极其严格和残酷的训练,耿仲明、尚可喜都没这个能力,孔有德也仅训练了三千人。

三千黑甲排成三排,向明军战阵前进,后面跟着普通步兵。

四百步,轰隆隆的炮声响起。

不断地有人倒下,旁边的人理都不理,仿佛倒下的不是自己的同袍。

一般的部队遇到火炮,会拼命地向前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火炮死角,减少伤亡。这支部队,却是踩着鼓点,迈着相同的步伐缓缓而行。自然伤亡更大。

二百五十步,明军的弓手开始抛射。

不断地有人被射中额头、脚趾,栽倒在地,

一百多步,沉不住气的明军火铣手开火了,声势惊人,却没到有效杀伤距离,空费弹药。

一百步

九十步

八十步

“射!”

随着令旗和将领的咆哮声,第一排天佑军齐射,装药。

第二排前进,齐射,装药。

第三排前进,齐射,装药。

第一排??

第二排??

第三排??

弹雨一幕幕,连续不断,越接近明军战阵,对明军的伤亡越大。

很快的,明军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大缺口。

越来越多的明军崩溃,向后逃窜。

刚跑了几步,一颗颗脑袋飞上了天。郝永忠的督战队站在身后。

“畏战后退者,斩!”

一看形势不利,郝永忠变成了当年的那个郝摇旗。

“弟兄们,跟着老子往前冲。冲上去鞑子的火铳就没用了。”

郝永忠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了清军的弱点:人少。

当年农民军打官军,官军火铳精良,农民军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打几千人。人海战术,冲上去肉搏。多少精锐都被消灭了。

铳好怎么样,跟你玩命。

郝永忠命掌旗官,扛着将旗,亲自冲锋。

部下士气大振,拼死冲锋。一批人倒下去,又一批人冲上来。

很快,两军就打成了肉搏战。

此时,装药慢的鸟铳就成了废铁,鸟铳手们纷纷换上刀盾作战。

一个又一个训练了很久的铳手被砍倒。

孔有德的心在滴血,他舍不得拿自己的精锐和明军的普通步兵消耗。

后撤的号角响起,黑甲标营后撤,留下了一地尸体。

“万胜!”

明军的战阵中欢声雷动。

孔有德的脸黑了:“传令沈志祥,一个时辰内,再架不好红衣大炮,本王要他的脑袋。”

??

明军的火炮发展思路,和清军完全不同。

明军追求射速和便捷。运动战中很少带红衣大炮之类的重炮,多是虎蹲炮、佛朗机炮。缺点是射程近,威力小;优点是数量多,放炮快,不需要搭建炮台,用炮车即可发射。

清军追求的是火力和射程。运动战中喜欢用三千斤红衣大炮之类的重炮。优点是威力大,射程远;缺点是运输不便,射速慢,战前要花大量时间搭建炮台。

所以明军和清军作战,在火炮方面,前半截清军的炮台没砌好,明军虐清军;后半截,炮台砌好了,清军虐明军。

著名的浑河血战,数万清军对七千多明军(四川白杆兵4000及浙江兵3000)。明军火器精良,白杆兵又善步战。差点打垮了清军。努尔哈赤想用红衣大炮轰,可都快被打败了,红衣大炮还没架好。不得已,用缴获的明军小炮,重金收买俘虏的明军炮手,轰击明军,才转败为胜。

架炮这种事急不得。你急,炮不急,慢慢来。

激烈的阵战,还在继续。耿仲明对王进才;孔有德对郝永忠;尚可喜对吴承宗。

结阵而战,比拼的就是忍耐力。谁忍受不住,先崩溃,谁就败。谁挺到最后,谁就胜。

一方士兵更精锐,一方士兵人多。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每一刻都有将士倒下。

“轰!”

试炮完毕,清军的三千斤红衣大炮终于架好了。

续顺公沈志祥乐得合不拢嘴,他比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刻,这下又有前程可以挣了。

“射!”

一颗颗十公斤重的大炮弹落入明军阵中。

虽然是实心弹,没有开花弹杀伤半径大,但是弹射出来,威力惊人,撞上即死。尤其是对明军战阵前的鹿角、拒马等工事,效果更好。

一颗又一颗大炮弹,象犁子一样,把明军战阵,犁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不要乱,稳住!”

郝永忠、王进才等将拼命地维持战阵。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逃跑将军,列于战阵最后方的张先璧,带着他的两万逃军又逃了。

本来他率部从潼溪逃到长沙,何腾蛟知道他的脾性,没敢让他打前锋,把他那两万人安排在后军。不图他出多大力,好歹是两万人马,壮壮声势还可以。

原本,张将军很满意,躲在最后面,安全。

结果,清军开炮了,好巧不巧的,有几枚大炮弹,弹到后阵,撞死了几个人。

不得了了,死人了,快撤!

张先璧的部下崩溃了,裹挟着张先璧往后跑,一边跑还一边喊:“败了!败了!”

“败了!”

失败的气氛传染了全军,覃裕春部跑了,姚友兴部跑了;吴承宗部跑了;赵印选、胡一清保着何腾蛟后撤;郝永忠、王进才拼死抵抗,无济于事,只得跟着后退。

此役明军损失十万人,大将胡跃龙、向登位阵亡。史称长沙之战。

何腾蛟一口气从长沙退到湘潭,清军追到湘潭;从湘潭撤到衡州府的衡阳,清军追到衡阳。

没办法,一口气撤到常宁、桂阳州、蓝山一线才暂时稳定下来。

北风裂地黯边霜,战败桑干日色黄。

故国暗回残士卒,新坟空葬旧衣裳。

散牵细马嘶青草,任去佳人吊白杨。

除却阴符与兵法,更无一物在仪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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