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面冷心更冷的艳鬼

第三十章面冷心更冷的艳鬼

“小菲,你醒了?”

清弘的声音温柔又苍凉,我缓缓睁开眼睛,风雨如晦的海面上,黑色巨浪滔天,风浪之中,清弘的身影淡薄如一抹云烟。

我扫了四周一眼,这是一艘海国的航船,甲板上站着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一双蓝眸锋利如雷电,我曾从海国定国大将军宁光的脸上,看到过这样一双眸子,这个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儿子宁珞。他身边的三个都是故人,在破庙里救过我的赤狐族红衣少女,在蓬莱岛偶遇的流云,以及帮我找到轩辕剑的长孙无夜。他们的对面,是一身红裳的红发美人,笑容凄美绝世,纵使她已经长大,我仍然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菘蓝留给我和清弘的女儿绮罗。

他们注意不到我和清弘的存在,因为我们都已是亡魂。

我看着清弘苍白的笑容,颤抖着声音问道:“清弘,你,你怎么了?清歌呢?清歌去哪里了?”

他的两鬓沾染了淡淡风霜,不再是当年那个青葱如水的清弘,他哀伤地转过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宁珞的手中,赫然攥着一颗碧蓝的珠子——海魂珠。

我的心绞痛如割,踉踉跄跄地往海魂珠走去,清弘却紧紧抱住了我,将我的头埋入他的胸膛,“小菲,别去了,那不是我们的清歌。清歌她……她已经不在了。”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清歌解去了心间的封印吗?她为什么那么傻?”

清弘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个傻孩子……”

当年我为清弘挡下一剑,气绝身亡,海国只有海魂珠能有收容魂魄的法力,清弘便将我的魂魄强留在了清歌心间的封印中,后来,菘蓝的兄长,定国大将军宁光趁着月圆之夜举旗叛国,清弘仓皇之下带着清歌逃离海国,被人追杀的时候,他倾尽全力与追兵同归于尽,救下了清歌,自己的魂魄则附上了清歌心间的封印,与我一同沉睡至今。

我临走时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清歌是为了成全宁珞与绮罗,自行解开了心间的封印,重新化作海魂珠。而封印一解开,我们的魂魄便无栖身之处了,所以才会双双醒来。

世间的情爱,是永恒的魔咒,我们逃不脱,下一辈也逃不脱。

清歌的成全,并没有换来宁珞和绮罗的幸福,此刻绮罗将海妖诱引到自己身上,化身成魔,势要与其他四人一齐葬身在这波涛如怒的南海中,可怜的孩子,到底是什么,让她心中充满如此强烈的恨意?如若我能一直好好照顾她们长大,又何至于有今日的悲剧。

我胸中激荡着无边的悲伤与歉疚,不,不能让她一错再错下去,我正要上前,清弘将我朝身后轻轻一推,垂首道:“对不起,小菲,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清歌,也没有照顾好绮罗,让我去吧……”

他纵身跃入海魂珠,刹那间,碧蓝澄澈的光芒笼罩了整个船舱,一波一波披上绮罗化作的血红海蛇的身体,被封印数万年暴怒如雷的海妖终于安静下来了,鳞片和牙齿渐渐收缩回去,慢慢恢复成了绝色的红发美人,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船舱里,她昏睡的姿态恬静秀美,一如孩童时代躺在我身畔的模样。

我俯下身去,抚摸她火红的头发,清弘亦守在了她的身侧,喃喃道:“你放心,我已经顺带消去了她的记忆,从今往后,她会离开海国,拥有崭新的人生。”

我轻轻将头靠在清弘的肩膀上,却发现他在瑟瑟发抖,我转过头,他伟岸的身影渐渐变得越来越透明,唇角的笑意亦开始模糊不可辨了。

我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浓烈的日光下,他的身影薄亮如蝉翼,我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却直直穿了过去,“清弘……你……”

他偏了偏头,将脸颊偎在我掌心的位置,静静的摩挲,陶醉的闭上了眼睛,“小菲,死去的一刹那,我记起了前世的事情。谢谢你,谢谢你帮我记住了那个愿望。今生有你陪伴,我觉得很完满。”

“你不用随我去海神大人所在的异界了,因为,连我自己都回不去了。当年我苦苦哀求海神大人重回海国的时候,付出的代价便是此生之后,魂魄灰飞烟灭。海神大人慈悲,没有在我死去的时候让我兑现承诺,而是多给了这么多年我与你厮守的时间,我再也没有遗憾了。小菲,谢谢你给我的一切,谢谢……你去到忘川河边,便将我忘了吧,以后万千轮回,都一定要幸福……”

我哽咽失声:“清弘……清弘……”

他静静看着我,澄澈如水的笑容渐渐隐没在了苍蓝的天幕中,而我的视线,亦被泪水彻底模糊了。

我最后吻了吻静卧在甲板上的绮罗,将她凌乱的发丝一缕一缕理好,强忍住胸中之恸,荡荡悠悠的飘离了南海的万顷碧波。

水光山色,万紫千红,都如过眼烟云。

尘归尘,土归土,我也应该有我的去处了。

只是,在魂飞魄散之前,我仍然忍不住要去故地看一看。就算只能看一眼,也足够了。

入夜的枫杨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比几百年前更添繁荣景象,我在陌生的街巷间转了几圈,竟迷路了。

爱熏紫檀香的聚福客栈不见了,戏园子被一间青楼取代,我与清弘初遇的那个小湖被一个欠缺情调的暴发户用围墙砌进了庄园里,湖上遍修长廊,将翡翠一般的湖面切割得零零碎碎,泛舟赏月的情景是不会再有了。

夜风拂过,檐角的铁马发出闷钝的声响,我站在一小簇素色月光里,静静低下了头。

猝不及防间,一个敦敦实实的黑影嘭的一声落在了我跟前,厉声道:“何方孤魂野鬼,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本仙的地盘,是不是还想再死一次?”

我抬头一看,面前吹胡子瞪眼的矮个子老头,正是枫杨镇的土地公,我叹了口气,苦笑道:“土地公,是我,扶菲。我确实马上就要再死一次,灰飞烟灭了。”

土地公就着月色,将他那双昏花的老眼擦了又擦,大惊失色道:“菲菲姐……小……小仙该死,一时没认出来,菲菲姐千万莫见怪……只是,菲菲姐,你……你怎么……”

我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罢。枫杨镇的变化太大,好多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我连路都找不着了,真是让人唏嘘。”

土地公捋了捋他那把稀疏的白胡子,略怀伤情的看着我:“菲菲姐想去哪里?小仙可以为你领路。”

我怔了一怔,喃喃道:“了然居。”

矮小的土地公领着我在蛛网般的巷道间几个起落,直直落在一处鼎沸的街市中,“菲菲姐,到了。”

我诧异地发现,面前的这间酒楼居然仍是几百年前那番模样,唯一有变化的是,牌匾上的三个字由“了然居”改成了“望夫楼”。

真……真是个十分饥渴且裸的店名啊……或许……用做青楼的名字更合适的……

我还没问,善解人意的土地公已经先开口了,“菲菲姐,这个店名是你走之后不久改的,至于来由么……呃……呃……”

土地公猥琐的瞟了我一眼,又瞟了一眼,面露难色,我微微一阖首,“但说无妨。”

“来由便是六百年前菲菲姐你所带的那个遍身煞气的美貌拖油瓶……”

周遭的沸腾人声,突然层层剥离而去,天地静如鸿蒙初开,我艰难的嗫嚅道:“你,你说什么……”

在我跟着清弘离开枫杨镇不久,这里出现了一个额间长着黑色雀翎的艳鬼,隔三岔五便去了然居最东面那一间雅间里喝酒吃茶。凡人们看不到,小妖小仙们却是看得到的,但是看到了也不敢吱声,地仙们没胆量行使职权赶他走,小精怪们更是见他一出现便躲出数十里去——虽然已是一只魂魄,他身上的煞气仍然黑暗冰冷如传说中的无间地狱。

他每次一来,了然居最东面那间雅间便没人进得去了。

他通常自行在厨房里端两份鸽,沏上一壶清茶,再将随身带着的两副象牙杯碟分别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两边,然后默默的坐上大半天才离开。

这些都是天葵偷偷趴在雅间的窗子外面看到的,天葵是一株自空桑国漂洋过海来到枫杨镇的天葵花精,她见到那只艳鬼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他了,一心想要俘获他,甚至冒着被他煞气所伤的危险,一次又一次的跟踪他。

只可惜,那艳鬼乃是一只面冷心更冷的艳鬼,天葵偷偷跟踪他的时候,他从来都当她是空气,而当天葵终于鼓足勇气在雅间里现了身,羞羞答答地想要攀着他的衣袖诉说衷肠的时候——他顺手便将象牙杯中滚烫的一杯茶泼了出去,那杯茶,一滴不漏地泼在了天葵为了方便行事只披了件黑色薄纱裙的身子上……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他还是那副臭德行,一寸纱也不许旁人碰到。还有,他明明魂魄未散,明明如我一样刻骨铭心的记着这里的一切,却就是不肯来海国找我。

一次也不肯。

生前,他不懂得我的心。

死了以后,他也不打算原谅我。

了然居时不时被怪力控制无法进入的东面雅间,在彻底被废弃封存之后,居然传出来年轻女子响彻寰宇的凄厉惨叫声,当晚在酒楼里吃饭的众食客,以及原本便心有悸悸的老板和伙计们,齐刷刷在惨叫声中面如死灰。

第二天,吓出病来的老板卷了包袱回乡下种地去了,盘下了然居的是一个妩媚动人的黑衣女子,名叫天葵,来自海那边的空桑国。她盘下店子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深情款款的将“望夫楼”这块金字牌匾挂了上去。

她还将最东面那间雅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上招牌菜鸽,以及美酒香茗,焚香秉烛,夜夜静候,只可惜,那个面冷心冷的艳鬼,再也没有来过了。当然更没能成为她所期望的“夫”。

我静静坐在许多年前流着口水看他吃东西的桌畔,此刻桌上佳肴美酒一如当年,在我对面的却不是他,而是伏案睡着了的痴情花精天葵。

浓郁的酒肉香中,眼皮越来越沉,我艰难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土地公,问道:“他为什么不来了?”

白胡子老头沉沉叹了口气:“那只艳鬼想来也是一只固执的鬼,死后不老老实实呆在冥界,而要跑来人间伤什么春,悲什么秋的。人间阳气这么重,他一只孤魂野鬼呆了那么久,我们几个小小地仙又没能力遣送他回冥界,十有应该是灰飞烟灭了,哪里还能再来这里吃酒。可怜了这多情的小花妖哟,还日日夜夜守在这里……”

十有是灰飞烟灭了。

纵使我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然而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心还是狠狠的颤了一颤。

连魂魄也灰飞烟灭,九州八荒之间,绝美的战神就此凋零了,再无机会重现江湖。

不过,这样也不错,大家一起归于虚空,或许也算得上另一种相逢。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矮个子土地公在一旁老泪纵横的与我告别,“小仙恭送菲菲姐一路走好……”

终于,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的世界,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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