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邮包炸弹客言之有理2

大约1万年前,人类越过了这样一个临界点:我们改造自然界的能力超过了地球改造我们的能力。这个门槛就是技术元素的起点。当技术元素改造我们的能力超过我们改变技术元素的能力时,第二个临界点出现了。有人称之为奇点,但我认为这个名称还不是很合适。兰登·温纳声称:“作为整体现象的科技(也就是我所说的技术元素)让人类的意识相形见绌,使人类难以理解他们将会操控的系统。借助这种超越人类控制但仍然按照自身内部结构良好运转的趋势,作为整体现象的科技构成了‘第二自然’,超然于人类对其特定成分的和预期之外。”

泰德·卡钦斯基是一名被判有罪的炸弹客,他用邮包炸弹袭击了数十位高科技专业人士,造成3人死亡,但他说对了一件事:科技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它有自我。技术元素并不像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是一系列用于出售的无关联人工制品和发明。以邮包炸弹客身份发表言论的卡钦斯基提出不同见解,他重复温纳的论点和我在本书中谈论的诸多观点,宣称科技是动态的整体系统。它不只是硬件设备,确切地说,它类似于有机组织。技术元素并非缺乏活力,不是被动的,而是寻找并获取资源扩展自身。它不只是人类行为的集合,事实上它高于人类行为和。我认为卡钦斯基的这些言论是正确的。他在那份臭名昭著、毫无头绪的35000字宣言中写道:

(科技)系统的存在不是也不能为了满足人类需求。相反,人类不得不调整自己的行为以满足系统的要求。这与那些自认为可以引导科技系统的政治或社会观念无关。造成这种恶果的责任在于科技,因为引导系统的不是观念,而是科技自身的必然性。

我也认为技术元素的引导者是“科技必然性”。也就是说,在巨大的科技系统复合体的核心熔接的不仅是自助式要素——自我激活的技术和自我维持的系统,还有引导技术元素摆脱人类的束缚、朝着特定方向发展的内在牵引力。卡钦斯基写道:“现代科技是整体系统,它的所有要素相互独立。你无法去除‘坏’的部分,只保留‘好’的部分。”

卡钦斯基观察到的事实不能赦免他的谋杀罪行,或者使他的疯狂仇恨合理化。卡钦斯基看到了科技的某些实质,这导致他滥用暴力。可是尽管心理失衡,犯下道德罪行,他仍然可以阐述自己的观点,清晰程度令人吃惊。为了让他的宣言得以发表,卡钦斯基寄出16个炸弹,杀死3人(还造成23人受伤)。他的绝望和卑劣罪行所隐藏的批判在其他卢德分子当中获得少数人的支持。这里,卡钦斯基以一丝不苟的学术般的准确性发表他的主要宣言——“自由与科技进程互不相容”,因此必须终止科技进程。他的核心观点很明确。卡钦斯基因为左派人士限制他的慷慨陈词而怀有强烈的个人怨恨,所以特意使用如此明确的措辞。

我阅读了几乎所有与科技有关的哲学和理论著作,与很多思考这种力量本质的最睿智的人进行过交谈。因此当我发现对技术元素最敏锐的分析出自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多重谋杀犯和恐怖分子时,感到十分沮丧。该拿他怎么办?几个朋友和同事建议我在本书中不要提及邮包炸弹客。有些人对我不听劝告深感不安。

有3个理由促使我详细引用邮包炸弹客的宣言。首先,他对技术元素自主性的论述简洁明了,常常让我自叹不如。其次,在受到很多科技怀疑论者支持的观点(被很多没那么激进的普通民众共享的观点)中,我没有发现更好的例子。这种观点认为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不能归因于个人发明,而应归结为科技本身的整体自支持系统。最后,我认为传播下面这一事实具有重要意义:认识到技术元素自发产生自主性的,不仅有我这样的科技支持者,还有那些蔑视它的人。

邮包炸弹客对于技术元素自我强化的本质的论述是正确的。但我不同意卡钦斯基其他很多观点,特别是他的结论。卡钦斯基被误导了,因为他的逻辑与人伦道德背离,不过他具有数学家的禀赋,逻辑推导颇有见地。

就我的理解,炸弹客的观点如下:

·个人自由受制于社会,在任何文明中都要追求秩序。

·科技让社会变得越强大,个人自由就越少。

·科技破坏自然,这反过来又强化它的力量。

·因为持续破坏自然,技术元素最终将崩溃。

·同时,科技自我强化过程的防倒退棘轮比政治更有影响力。

·试图运用技术驯化科技系统,只会加强技术元素的力量。

·因为无法驯化,所以必须毁灭科技文化,而不是改良。

·由于不能通过技术或政治摧毁技术元素,人类必须推动它走上自我崩溃的必然之路。

·因此我们应该在科技衰退过程中予以重击,彻底摧毁,防止其东山再起。

简而言之,卡钦斯基认为文明是我们问题的根源,而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他不是第一个发表此类论断的人。弗洛伊德早就大声抱怨过文明机器,并且言辞更加激烈。其实,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速,对工业社会的攻击也在加速。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态保护主义者爱德华·艾比认为工业文明是毁灭地球和人类的“超级破坏力量”。艾比通过他的“活动扳手”策略——蓄意拆毁伐木设备以及其他类似机器,尽最大可能阻止这股破坏力量。艾比是“地球优先”运动的勇士,鼓舞了众多同样激进的追随者。卢德分子理论家柯克帕特里克·塞尔与艾比不同,他一面指责机器,一面住在曼哈顿的上等街区。他提出了一个精简的观点——“文明如恶疾”。(1995年,在我的鼓动下,塞尔拿出1000美元在《连线》杂志上和我打赌,主题是2020年文明是否会崩溃。)最近,解散文明,回归更加纯洁、更加人道的原始状态的呼声越来越频繁,与全球网络和永远在线技术迅速加强联系的过程同步。一批崇尚空谈的革命者发行图书、建设网站,鼓吹决战时刻即将来临。1999年,约翰·泽尔赞出版了一套当代文集,主题是《反抗文明》(AgainstCivilization)。2006年,德里克·詹森发表了1500页的专著,内容是如何以及为什么要推翻科技文明,并附上选择理想场所——例如输电线、输气管道以及信息产业基础设施——开始实际操作的建议。

卡钦斯基读过早期工业社会的长篇悲惨故事,像其他很多自然主义者、登山爱好者和回归大地者那样产生了对文明的仇恨。他被迫与世隔绝。作为理想远大的数学教授,卡钦斯基被社会强加的诸多规则和期望压垮。他说:“规则和法律本质上具有压迫性,即使‘好’规则也会减少自由。”他不能融入专业分工的社会,辞去助理教授的职位,而他所受的教育和社会对他的训练恰恰需要他承担这样的工作,这令他深感沮丧。他在那份宣言中表达了这种失落:

现代人被规则和法律捆住手脚……这些法规大多数不能取消,因为它们是工业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当人们没有充足的机会时……将产生厌倦感、道德败坏、缺乏自尊、自卑心态、失败情绪、抑郁感、焦虑感、负罪感、挫折感、敌对心理、家庭暴力、贪婪的享乐主义、反常性行为、失眠、睡眠障碍、饮食紊乱等。(工业社会的规则)让人类没有生活的成就感,遭受侮辱,普遍遭受心理折磨。我们使用“自卑心态”这个短语,不仅指代最严格意义上的自卑感,而且包括一系列相关心理:缺乏自尊、无力感、抑郁倾向、失落感、罪恶感和自我憎恨等。

卡钦斯基遭受这些侮辱,他怪罪于社会,逃离到山间,他认为在那里可以享受更多的自由。在蒙大拿,他建起小屋,但没有自来水和电力。他在这里过着完全自给自足的生活,远离社会规则和科技文明的触角。(但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那样,卡钦斯基前往镇上补充生活用品。)然而,这种远离科技的生活在1983年左右被打断了。卡钦斯基把他喜欢游玩的一块绿洲称为“自第三纪就存在的高原”,从他的小屋到绿洲要走两天。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就像秘密的藏身处。按照后来卡钦斯基对《地球优先》(EarthFirst!)杂志记者的描述,“它是那种沟壑纵横的地形,不是一马平川。当你站在边缘上,会发现这些沟壑突然变成非常险峻的悬崖一般的山坡。那里甚至还有一条瀑布”。小屋周围的区域开始出现很多的徒步旅行者和猎人,因此1983年夏天卡钦斯基隐居到高原上的秘密地点。他在狱中告诉另外一位拜访者:

我到达那里,发现有人修了一条路直通绿洲中心。(他压低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讲述。)你简直无法想象我有多么不安。从那时起我决定,与其努力掌握更多野外生存技能,不如想方设法报复科技系统。复仇。我不是第一次采用“活动扳手”策略,而在当时,那种想法已成为我优先考虑的事。

人们不难同情卡钦斯基作为离经叛道者的困境。你温和地尝试逃离科技文明的控制,隐居到最偏远的地区,建立相对不那么依赖高科技的生活方式。可是,文明/发展/工业技术这只野兽尾随而来,破坏你的天堂。难道无处可逃?机器无所不在!毫无怜悯之心!必须制止它!

自然,泰德·卡钦斯基不是唯一遭遇文明入侵的大自然热爱者。所有美洲原住民部落都被先进的欧洲文明驱赶到偏远地带。他们不是在逃避科技本身(只要有机会,他们乐于使用最新式的枪),但结果一样——远离工业社会。

卡钦斯基认为有几个理由导致人类不可能摆脱工业技术的棘轮效应式控制:第一,只要使用技术元素的任何成分,就会受到系统的奴役;第二,科技不会自我“逆转”,永远不会释放它所掌控的对象;第三,长期来看,在使用哪些技术的问题上,我们没有选择。他在宣言里这样写道:

为了发挥作用,系统必须详细规范人类行为。工作当中,人们必须遵照收到的指令完成工作,否则生产过程将陷入混乱。官僚机构必须按照严格的法规运转。让具有独立决定权的个人听从低水平的官僚主义者指挥将扰乱系统,不同官僚在决策方式上的差异会导致不公正的管理。的确,某些对自由的限制可以去除,可是普遍而言,大型机构制定的生活规则是工业——科技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其结果是普通人产生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科技能成为这样强大的社会力量,还有一个原因:在特定社会背景下,科技的前进方向只有一个,它绝对不能反转。一旦人们引进科技创新,通常会对它形成依赖心理,除非出现更加先进的创新技术取而代之。不仅个人依赖新技术产品,而且整个系统也会产生依赖性,程度更甚。

一项新技术作为可供个人考虑的选项被引入社会时,不一定始终保持这种性质。很多情况下,新技术对社会的改变如此深刻,以至于人们最终发现自己不得不采用。

卡钦斯基对最后这一点深有感触,在宣言的其他部分又重复了一遍。这是重要的批判。如果同意存在这样的事实,即个人向“机器”投降,放弃自由和尊严,渐渐地除此以外别无选择,那么卡钦斯基的其他观点在逻辑上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我们认为,人类不会自愿将权力移交给机器,机器也不会蓄意攫取权力。我们的看法是,人类轻易地改变自己的地位,依附于机器,因而没有切实可行的选择,只能全盘接受机器的解决方案。当社会及其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复杂、机器越来越智能时,人们就会让机器代替自己作决定,仅仅是因为机器的决定产生的结果比人类的决定更好。最终会达到这样的阶段:维持系统运转的必要决策极其复杂,人类智力已不足以制定这样的决策。到了那个阶段,机器将成为有效的支配者。就连关闭机器这样简单的事情,人们也无法完成,因为依赖性已如此之强,关闭机器等于自杀……科技最终的地位近似于完全控制人类行为。

公开抗拒能否阻止科技控制人类行为这样的情况发生?当然可以,前提是人们尝试过突然引入这种控制。可是由于科技的控制地位来自长期连续的小规模进步,因此理性有效的公开抗拒根本不会出现。

我发现,要反驳最后这部分观点并不容易。诚然,人类建造的世界越来越复杂,必然需要依赖机械(计算机)方法控制这种复杂性。我们已经在做了。自动驾驶仪在操作非常复杂的飞行器,计算机算法控制了非常复杂的通信网络和电网。此外,虽然不知是福是祸,计算机的确控制着复杂的社会经济。当然,随着更多复杂基础工程的开展(例如本地化移动通信网络、基因工程、核电站和自动驾驶汽车),我们将进一步依靠机器操作和下达命令。对于这些设施,切断开关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事实上,如果我们决定马上关闭互联网,实施起来将困难重重,在其他人希望保留它的情况下尤其如此。互联网就有很多设计保证它永远不会关闭。是的,永远。

最后,如果科技胜利接管人类社会是卡钦斯基重点关注的大灾难——剥夺人类的自由、主观能动性和健康心智,剥夺环境的可持续性,如果这种困境在劫难逃,那么系统必须被摧毁。不是改良,因为那只能使其扩展,而不是终结。他在宣言中说道:

破坏工业体系是革命者们唯一的目标,直到它彻底毁灭,才能停止。其他目标将分散对首要目标的关注和投入。更重要的是,如果革命者允许自己为破坏科技之外的目标奋斗,他们会经不住诱惑而使用科技作为实现其他目标的工具。如果他们屈从于这样的诱惑,正好落入科技的陷阱,因为现代科技是统一的、紧密联系的有机系统,所以为了保留某些技术,人们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保留大多数技术,于是最后成为牺牲品的只是象征性的少量技术。

只有将科技作为整体,与它的战斗才有希望取得胜利。但这将是革命,而不是改良……而现在工业体系是虚弱的,必须推翻它。如果我们妥协,让它恢复健康,最终我们将完全失去自由。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