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9章

桓温初见稍稍一愣,随即大怒。

桓温的愣神源于柳毅一身装束完全是晋人风格,而且是当下最流行的晋人衣衫。桓温的怒火缘自柳毅竟以平等礼节,参见身为朝廷大司马、都诸军事的他。

仅仅是礼节问题还则罢了,柳毅嘴里的话还特别气人,他说:“汉国国王之仆、辽汉商社社首柳毅见过大司马,请大司马这里走!”

汉国,不知道朝廷忌讳“汉”这个名词吗?朝廷对你们的封赏是“辽”,你怎么在这里提燕国的赐封。还“仆人”,一个仆人跟我常礼相见嘛?

桓温不知道的是,所谓当下最流行的晋人衣衫,已受到辽汉风尚的巨大影响,其中,衣衫上出现的扣子,让衣服更贴身。但桓温暴怒之下,压根没追究对方的衣饰是否符合官衔品级,他没听柳毅的招呼,定定地立住脚跟,诘问:“社首?此官何品?”

桓温的意思是“你这官属科级还是处级?跟我一个厅局级干部常礼相见,你不觉得很失礼吗?”

这回轮到柳毅发呆了,孙绰向他猛打颜色,柳毅沉思片刻,才回味出桓温的意思,立刻一拱手,回答:“社首这官属于几品,很难说。敝国不以官品为等级,所以实在不好衡量。

不过,此前担任社首的黄相黄朝宗,卸任归国后担任五相之首,此外,秋实宫也曾在商社工作过,所以这社首官制,乃敝国升龙捷径。

鄙人历任县丞、府君,因治理地方颇受吾主看重,所以调鄙人来上国考察……嗯,这么说吧,鄙国商相一直不力,前段时间,商相一职暂由秋实宫协管。

现今秋实宫诞下王子,商相一职空缺,鄙人年底卸任,当归国担任商相。出任社首,按我主的话——是为了考察最大贸易伙伴的情况。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鄙人身为国王之仆,代表我主与朝廷交涉。此际,在下的身份等同于我主,希望大人能给于应有的尊重。”

这是的晋朝,还没有外交使节的概念。而“使节等同国主的身份”这句话,按照三纲五常理论来理解,说这话的人犯下了谋逆、大不敬……等十恶大罪。令桓温诧异的是,柳毅说这话时,丝毫没有担忧的表情。他说得很坦然,像是陈述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一切颠覆了桓温一贯以为的“天理”,他带着“常识”被人打破的懊恼,继续诘问:“汉国怎不为官衔设品,如此,怎么分辨高低贵贱……嗯,柳兄既然将任商相,怎么口口声声甘居为……仆?”

桓温本想问,汉国怎么派一个“仆人”来出任社首,这不是对朝廷的莫大侮辱么。但他话说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仆”的本意,不自觉间,声音低了许多,最后一个字含糊不清,几乎分辨不出意思来。

“仆”这个词来源与“公”相同,世界各国都是相同发音。它的原意是“助手”的意思。但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自称为“仆”的,这个“助手”也不是一般的“助手”,它是大贵族的“助手”。比如:“大公爵(国王)的仆人”意思是“伯爵”,伯爵的仆人是“男爵”,管家则是“子爵”。

直至21世纪,贵族制度虽然消失了,但“仆”在世界各国——除中国外,仍是一种金领职业,是一种身份象征。

在中国早期,“仆”的含义与世界各国都相同,古语还给我们留下了“为之持鞭”的说法,此外,还留下一个官衔,名为“仆射”。也就是说,在中国早期,“仆”的意思与世界各国相同,它是一种官制,一种尊称。

但中国文化有一个奇妙的特性,所有外来文字与词语,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弱化、被歪曲。自秦以后,中国重回奴隶制,“仆”这个封建产物被迅速弱化与歪曲,它不再单独使用,而与另一个词合并称之为“奴仆”。于是,“仆”便成为一种最低贱的存在,任主人杀戮与鞭笞。

晋代离秦并不遥远,“奴仆”的概念尚未根深蒂固,当柳毅再三骄傲地宣称自己为“仆”之后,桓温马上想到了“仆”的本意。他匆匆结束了自己的指责,马上又自我转圜说:“哈哈,早听说汉国尚古,欲恢复春秋礼制,今日听先生这么一说,传言果然不虚……哈哈,哈哈。”

不再纠缠于细节的宾主双方来到会社大堂坐下,寒暄过后,桓温直截了当地问:“听说汉国正在与燕逆大战?”

柳毅笑了笑,这是他在第一次听到“燕逆”这个称呼。燕国称帝后,朝廷经历了初始的茫然,终于决定燕为“逆”了。

身为预备商相,柳毅对这场大战的了解要比一般人深刻,他轻松地一笑,抚摸着自己的节杖(权杖),坦然地回答:“不错,我王正率大军猛攻和龙城,目前双方正相持不下。”

顿了顿,柳毅又意犹未尽地补充说:“这次作战计划名为‘两京’,现在,战争才刚刚开始。”

“两京?!”桓温沉吟道:“汉国已占据龙城,这次再占据和龙城,那不是把燕国曾经的两个京城都占了吗?”

柳毅笑而未语。桓温心中一动。

不对,他说“战争才刚刚开始”,那也就是说,双方都有后手。对了,燕国的骑兵在那里?和龙城守将全是燕国汉臣,只有寥寥的几个鲜卑将领,那么,燕国的骑兵呢?

桓温欠了欠身子,心里记下刚才的疑惑。现在不合适问对方的军事秘密,回去后得赶快让人查查,看看这两国到底搞什么玄虚?

“听说,汉国此战动用了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叫什么‘霹雳炮’、‘雷火炮’的,有无此事?”

“有!”柳毅毫不犹豫地回答。

“圣上有意,令汉国将霹雳炮当作贡物,向朝廷纳贡,如何?”

柳毅坐直了身子,盯着桓温半晌不语,桓温不甘示弱,寸步不让地目视柳毅。

双方直盯到双眼困涩,谁都不想让步。最终,还是柳毅退缩,他缓缓摇摇头,一言不发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桓温。

“这是什么?”桓温按住信,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只顾盯着柳毅。

“我主困守黄郭戌,苦等朝廷诏令,最终无奈回国,临走时,给大司马留下一封信,请大司马观看。”

信中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短短一句话:“君欲自立否?”

桓温死死地盯住信,脑子里翻江倒海,过了许久,他慢慢摇摇头,却不说明原因。

柳毅也没有问原因,他反手地上另一封信,嘴里解释说:“我主说,若得到的回答是否,则请大司马观看下一封信。”

这封信依然没有抬头,没有署名。不过,桓温知道这信是写给自己的,因为信里先叙述了他平生功绩,但而后的话,如黄钟大吕在他脑海里轰鸣。

“国危民坚,君戮力救国,然,却犯下了大罪,立下了不赏之功,接下来,司马大人要继续救国吗?这个国家还值得救亡吗?

吾故知君之不舍!

虽然,这国祉像割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地收割忠臣烈士,可我们这个民族最令人感到悲壮是:我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忠臣烈士,挡也挡不住。这说明,上天还没有抛弃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还有救。君若一心救之,我当为臂助。

可叹的是,君身在这个国度,尽心国事,终将遗臭万年。”

桓温慢慢地折起了信纸,淡淡地说出了他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若不能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也行。”

按照正常的历史,桓温不仅遗臭万年,而且死后,子孙后代被人斩尽杀绝,譬如闻鸡起舞的祖逖、刘琨。

桓温并不是最后一个得到这种遭遇的人,主持淝水大战,挽救了晋朝的谢安也遭遇了类似待遇,他的子孙后代被人斩尽杀绝。

晋朝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样对待救国功臣的朝代,宋有岳飞、明有袁崇焕、清有林则徐,……至于无名无姓,没有影响力的救国人士,那就不胜枚举了。

这是传统,三纲五常的传统。屡杀屡禁,累累前车之鉴也阻止不了的救国传统。

“港外停着三艘战船”,桓温看完了信,柳毅也不再兜圈子,他指着窗外说:“船上载着三万七千石(一千吨)粮食,上等战刀一万柄、铠甲3000付、良弓5000张。这是我主赞助大司马北伐的。

需要说明的是,鄙国国体不同,虽君王亦不得私自动用国赋,这些都是从我主个人腰包里掏出的,是我主的个人赞助……至于以霹雳炮朝贡的事,再也休提。敝国体制不同,便是国主答应把这种军之利器私下送给大司马,国人也决不会答应。为此,我们不惜与晋相绝。”

其实,高翼也不会答应把火炮输送到晋朝。在火炮诞生之初,有人也提过这个问题,但那商人向高翼提出贩卖申请时,高翼的座舟刚好行驶在大东沟,这不禁使他想起了甲午战争。

在甲午战争中,为什么北洋水师大败覆灭,人们总结了许多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北洋水师是支上下猛吃回扣的腐败舰队,而日本舰队不吃回扣,结果,亚洲第一的、吃回扣的北洋水师遭遇了弱小的、不吃回扣的日本舰队,完败。

在官场潜规则不作重大变更的情况下,即使向晋朝输送一艘跨时代的航空母舰,他们也会重演“甲午”。

而最令人担心的是,他们还可能向外出售航空母舰,包括它的技术和设备,哪怕是自己的敌人。

所以,高翼决定:无论如何不能把先进武器交给晋朝兵将。

这是汉国既定方针,不可改变。柳毅的说法,不过是婉转拒绝。

桓温阴沉着脸,正考虑继续逼迫的可能性,门外冲进一名辽国军人,他挥舞着一只铜管,急吼吼地喊道:“冲锋快报,两京……”

才喊出这句话,那人发现屋里还有几个外人,马上闭住了嘴。

柳毅神色如常地接过那名军人递上的铜管,当着桓温的面,从身上掏出一个钥匙打开铜管,倒出一封帛书,展书而读。而后,他挥手斥退那名军士,微微一笑,讲书信放在一边,继续说:“司马大人,请尽快派人卸载那些物资,我们还要乘那艘船回国?”

桓温沉吟未语,目视孙绰。孙绰立刻插话:“柳相要走?那么,辽商是否也全走?辽国是否要绝晋?”

“我们回不回来,全看大司马的意思”,柳毅平静地说:“取消封街令,辽人的商铺由辽人做主,我们自会回来。”

取消封街令并不是今天会商的重点,何况为了获得霹雳炮,桓温也打算给辽商一点甜头。再说,刚收了汉王私人赞助的巨额军资,怎么也得表示一下。所以桓温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首肯。

“封街令今日取消,不过,士农工虞——士为首,凡朝廷士子于此地聚会,辽商会社当妥为安排。”桓温回答。

“诸民平等”,柳毅寸步不让:“我等建广场,原为让购物客人休闲散心。士子?嗤,不在我商社购物的士子,恕不招待。”

“没有王法了吗?”,桓温怒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在法下,即使我王在此,也当遵守商社规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嗤”,柳毅摇摇头,不再辩论这个问题,他缓了口气,又说:“这样吧,我们尊重当地习俗,也搞个等级制。

譬如:我商社推出贵宾服务,凡在我商社购物达到一定数额者,给予贵宾待遇,数额不同,贵宾等级不同,最高者为‘紫金级会员’,次者为白银级,再次者为青铜级。三级会员皆可免费在我商社享用场地会所,不过,皆需提前预约。

紫金级会员,每月使用我会所场地,次数不予限制;白银级每月四次,青铜级每月一次,其余时间恕不接待。

但市场广场不再限制范围内,庶民可随意在我广场停留歇洽。”

孙绰听到这话,松了口气,他看着桓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劝解说:“各让一步吧。”

桓温缓缓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最喜欢购买奢侈品的各世家大族,获得一个高级会员待遇不成问题。而作为贿赂,辽汉商社也会赠送部分高官显贵高级会员待遇。只要有差别待遇,他也好跟那些士子交待了。

双方又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桓温起身告辞。临出门时,他装作随意地问:“燕汉战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柳毅一愣,他看了看桌案上的冲锋快信,回过神来,淡然地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好叫司马大人得知,我汉国如期发动‘两京战役’。汉王将燕国大军牵制在和龙城一带,武相金大人则带十五万大军,跨海攻击蓟京。刚才传来消息,鄙国武相已破蓟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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