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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都是狗1

刑部官署大?门贴着?一副极为通俗的对联:一把明镜心头挂, 两手横刀斩恶畜。

“刑”是?一国良心的底线,能吃这口饭的人,必不能轻易被钱权色所诱哄。普通门第出身的士子, 难免心中有所贪婪, 因?此刑部门槛极高,能进刑部者, 才华是?敲门砖, 务实?是?必备条件,最终决定去留的, 还是?看家世。

刑部官员,各个身家显赫, 显赫到什么程度——万两黄金都?不足为奇。

当然, 如此形容刑部的年轻官员们,显得过于累赘。简而言之,这里有一窝子男版赵鸢。

刑部诸郎君, 因?为都?出自?高门,又都?有才华傍身,于是?造成了彼此看不上的局面。

赵鸢来的时候, 他们各看各的书,明明晒着?同一片太阳, 也恨不得隔出百八十道阴影来。

赵鸢作?揖道:“诸位, 我是?新来的主事赵鸢。”

鸦雀无?声。

正如赵鸢瞧不起那些平庸男儿一样, 这些高傲的刑部青年也瞧不上她一个靠女皇和父亲上位的姑娘。

官场厮混了这段时间,赵鸢也学会了表面和颜悦色, 心中骂爹骂娘。

忽然间, 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气。赵鸢弯腰上前,同那自?屋中走出来的人行礼:“孟侍郎。”

孟端阳道:“我要去都?省会见尚书, 你把大?理寺送来的案子归纳整理后,待我查阅。”

又是?案头任务。赵鸢是?个喜欢并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可分配给她的总是?案头上的工作?,原因?是?姑娘家心细,适合做案头工作?。

厌烦归厌烦,刑部的这份差事是?她自?己求来的,还是?得认真完成。

赵鸢小时候脑袋不灵光,学经?作?赋,都?是?靠大?量的摘抄,因?此她不但擅长书法,还格外擅长案头工作?。抄了大?半个月文书后,她将刑部近五年来的冤案都?烂熟于心了,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请求孟端阳给她更有难度的职务。

孟端阳不知道赵鸢在礼部有个外号,叫“赵损”,鸢即是?隼,与损同音。赵鸢担任礼部侍郎佐吏的日子,为求各司办事,无?所不用?其极,于是?得了此恶名。

于孟端阳而言,对赵鸢首要是?护她周全,所以没有比案头工作?更合适的了。赵鸢递上要更换职务的书函,他打算直接躲过去,每日天不亮就来到刑部,处理完事务,等赵鸢当值时,他正好外出。

这日孟端阳出门,不过抽空喂了几只流浪小猫,来到官署,天色已?亮。

赵鸢坐在官署前的台阶上,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瞟两眼书,打一阵盹儿。

朝阳照在她身上,她身上浅青色的官服明亮皓洁。

“孟侍郎!”赵鸢听到脚步声,立刻起身行礼。

孟端阳不想浪费她的时间,直接说?:“你不用?每天拦我,调职之事没有余地。”

孟端阳不愧是?父亲的学生,这一副冷脸的样子,和父亲如出一辙。

赵鸢早有准备:“若是?没有余地的事,我定不会前来求你。我找你之前已?经?调查清楚了,欧阳主事因?天花无?法继续任职,典狱司主事暂无?人选。”

孟端阳也没料到赵鸢竟会主动申请调去典狱司,他讶然道:“你可知刑部诏狱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诏狱是?关押陛下钦定犯人的地方,里面的都?是?罪大?恶极,祸国殃民之人。可是?,按照尚书省的升迁规矩,司中无?主事,半月内必须有人填补空缺,并以本?部人选为先。我虽有主事之责,干的却是?下级主簿的闲活,如今典狱司需要主事,按规矩也该我去。”

孟端阳立刻否决:“不行。”

“我在太和县担任过县令,管过县城里的刑狱,在祠部司时,同五湖四海的僧道方士打交道,从?未怠慢过,我又是?你亲自?教过的学生,《大?邺律疏》我烂熟于心,放眼刑部,没有比我更有资格担任此职位的。若你担心我父亲会不同意,我去求他。”

赵鸢的辩驳有条不紊,孟端阳想起来,以前赵鸢在国子监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她生来活泼,被国子监的书文硬生生压抑成了少年老成的模样。

“典狱司的都?是?苦差事,迎来送往,刑讯逼供,都?要你亲力亲为,而且这些苦别?人也瞧不见,你只能落得骂名。”

赵鸢道:“只要是?主事该干的活,我就能干。”

赵鸢意志坚定,而按正常规矩,此时也确实?该由她填补典狱司主事一职。孟端阳自?然不会同意她去典狱司,可耐不住别?人想让她去。当天下午,吏部的盖印的文牒就下来了。

同任职文牒一起送给赵鸢的,还有典狱司主事的制服。

普通的七品官员制服是?浅青色,但典狱司因?是?和囚犯打交道的部门,浅青色欠缺威严,所以制服是?深沉的藏青色。

朝廷官员的制服由礼部准备,礼部为赵鸢准备的制服还没下来,她只能穿上一位典狱司主事留下来的制服。臭男人穿过的衣服,那真是?又脏又臭,隔天恰好是?沐休,赵鸢便带着?制服回了家。

小甜菜将衣服里里外外洗了三遍,将衣服晾在院子里时,还在跟赵鸢抱怨着?:“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怎么觉得你越走月低呢?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当,非要把自?己塞进臭男人的衣服里。”

赵鸢望着?舒展开的制服,它与天同色。

“今日穿这不合身的衣服,是?为了以后像我这样想要入朝为官的姑娘,能穿上合身的制服。”

小甜菜当然听不懂她说?的,在她看来,赵鸢完全是?自?讨苦吃。不过赵鸢自?己情愿,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的。

沐休这日,赵鸢一觉睡饱,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想要穿上那身典狱司主事的服饰。

门一开,赵太傅与梁国郡主二人站在太阳底下,一个比一个严肃。

虽说?是?在同一个家中,但赵鸢作?为女儿,也很少见这夫妻二人一同出现?。她迎上前,“阿耶阿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太傅开口问道:“这身制服怎么回事?”

“你们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梁国郡主对赵鸢素来没有要求,今日是?第一次对她如此严格:“鸢儿,你糊涂!那典狱司是?什么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啊!是?整个尚书省最脏的活,你要做官,娘不拦你,可不能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定是?陈国公,你是?你爹的女儿,你的动静,他能不清楚吗!”

赵鸢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她劝导道:“典狱司主事一职空悬,总得有人来做。”

梁国郡主不愿意苛责女儿,她转向赵太傅:“鸢儿不懂朝中利害,孟端阳也不懂么?你去把孟端阳叫来,我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孟端阳他也是?公事公办,我不去典狱司,难道要写一辈子文书么?我写的手都?烂了,不想写了!”

赵太傅和梁国郡主都?觉得眼前的女儿变得十分陌生。赵鸢向来都?是?恭顺懂事的,可是?,她真的从?来如此么?

赵太傅日理万机,梁国郡主一心侍佛,赵鸢是?由赵府和裴府的下人拉扯大?的,说?起赵鸢,他们只能想起一个知书达理的空壳。

赵鸢看着?沉默的父母,心里更加委屈,她冷声道:“若是?赵谨辞做了和我同样的事,你们也会质疑他么?我想,你们只会觉得他血气方刚。”

听到赵鸢提起谨辞,父母二人俱是?失神。赵鸢长这么大?了,原来,谨辞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

赵太傅道:“谨辞他比你冷静,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谨辞死在赵鸢出身之前,她谈不上和谨辞争宠,因?为无?论如何,她争不过一个死人。

赵鸢一把拽下晾衣绳上挂着?的藏青色制服,抱在怀里,越过父母。

梁国郡主追问道:“鸢儿,你去何处!”

“我回刑部呆着?。”

“好好的沐休之日,你去刑部做什么!难不成和那些犯人呆着?么?你回来”

“让她去吧。”赵太傅拦道,“过几日,她便知难而退了。”

赵鸢已?经?走远,凭着?一腔郁气,她一口气走到了尚书省。

大?邺人的骨子里崇尚享乐,沐休之日,整个尚书省只有几个值班的胥吏,平时日理万机的官署一旦没人,也不过几个冷清的空房子。

忽然头顶一声闷雷,她抬头,只见天上乌云汇聚。

雨说?下就下。

赵鸢冒雨前往官署,锁上门换上典狱司主事的衣服。典狱司前任主事欧阳是?个七尺男儿,赵鸢穿他的官服,实?在不合身。腰身肥大?、手脚过长,都?是?其次,最要命的是?她的肩膀撑不起这件衣服。

它和过去那些谨辞穿过的儒服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

赵鸢挺起胸膛,走向牢狱。

刑部大?狱关押的,据说?是?谋逆之人,但若是?真的谋逆,是?绝对不被允许活下去的。这间冷清的监狱,关押的更多是?连坐的家人朋友。

赵鸢在沐休之日突然前来,今日值班的狱卒们猝不及防,桌上的酒肉和叶子戏都?来不及收。

赵鸢生性活泼善良,为了服众,她只能强行收起自?己的慈悲,换作?一脸冷漠。

眼前的酒肉气象让她怒不可遏,可她转念一想,但是?威严未必能服人,于是?冰冷地打趣道:“酒肉可管够?要不要我帮你们再添点?”

话?是?好话?,用?她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赵鸢调来之际,他们就了解清楚了她的背景。虽是?个姑娘,但是?太傅家的闺女,侍郎的嫡系学生,据说?身后还有女皇撑腰,总之不是?他们敢给脸色的人。

“不不用?了。”一个机灵的狱卒见机行事,“赵主事,兄弟们连着?当值了半个月没回家,今天是?沐休,我就想着?,买点好吃的犒劳弟兄们,正好有点心,您也尝尝。”

赵鸢耳根软,却实?货。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外形精致,散发?着?浓郁奶香,并非狱卒俸禄买得起的。

赵鸢道:“不吃了,我去狱中看看。”

那机灵的狱卒又说?:“啊赵主事,今个儿兄弟们起得晚,还没打扫,里面全是?灰,呛着?您了怎么办?要不您先回官署去,我给您送些茶点过去,您吃饱喝足,休息好,我们把里面打扫干净亮堂了,您下午再来。”

牢狱有干净亮堂的么?

赵鸢察觉到对方在阻止自?己进入狱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机灵狱卒回答:“回赵主事,小人郑东。”

赵鸢道:“郑东,这些酒肉的来源,本?官不跟你们追究,但在典狱司,我是?主事,进不进得了刑部大?狱,你们说?了不算。”

她径直朝囚室的方向走去,郑东突然大?喊一声“赵主事来了”!

狱卒收贿放家人亲眷去牢里见囚犯,这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但这件事发?生在赵鸢的眼皮子底下,她不容许。

她杀气腾腾地往里走着?,倒不是?气怒,而是?因?担心。

她上任之前,刑部已?经?发?配了一波囚犯,如今里面关着?的,只有一位年过五荀的长者。此人是?先帝在位时的中书舍人,先帝亡故后,以拟假兆的罪名被捕,先是?被关入大?理寺,后又被发?配至边关服苦役,前些日子又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回了京兆府的牢房,兜兜转转,最终被送入刑部大?牢。

二十年牢狱生涯无?人问津,如今突然有人来探望,赵鸢难免不多长心眼。

在长廊尽头,火光暗暗照亮一个身影,赵鸢看清那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讶然道:“李大?人”

男人都是狗2

李凭云闻言回首, 便看到一脸错愕的赵鸢。她因一时吃惊,忘了要挺胸昂首,人被身?上的制服压住了, 赵鸢身?量不矮, 却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若换作别人非要把自己塞进不合身的衣服里,李凭云大抵是瞧都?不会瞧一眼。偏生是赵鸢, 这样薄的命, 非要撑起她难以承担的厚重。

赵鸢很快收起自己惊弓之雀的神情,“李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李凭云微微一笑:“自然是来探望赵大人了。”

“李凭云, 你不要骗我。”

她上前推开李凭云,囚犯恭顺地躺在地上的麻布毯上, 双眼无?忧地合着, 眉宇舒展。

赵鸢张口?喊对方的名?字,可她张口?瞬间,李凭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他胳膊从赵鸢后侧环过, 捂住她的嘴。

“只要你不声?张,他就是病死的。”

赵鸢转过身?,双眼猩红:“我们不能这样。”

“陛下给他的路, 他不愿走?。我给他一衷毒药,他服了, 是以死谋生罢了。我知道你想追究, 可你要问谁追究?刑部大狱里关着的人, 大部分是这样的结局,你若想追究, 只能怪你自己来?错了时辰。”

“李凭云, 你这是谋杀!”

李凭云轻笑:“那?你去?告我啊。”

赵鸢转头就走?,李凭云了解她的脾气?, 她肯定会真的去?告他的。在事情闹大之?前,他拦住她,从腰间拿出一纸密令。

密令没有署名?,没有盖印,但她辨字能力一流,仔细辨认过后,确信这是出自女皇亲笔。

她猜到了李凭云是替女皇办事,问他时他也没有否认,可亲眼撞破,仍然?难以接受。

赵鸢并没不对朝廷报以过分理想化的期许,相反,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的祖父,乃开国勋臣,她的舅舅本是长安道总兵,在女皇登基前一年,突然?抱病还?乡,自此不再问朝事。

父亲那?些?老友,一个个被捕入狱,那?些?熟悉的叔伯们默默消失,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只是暂时地无?法相信,李凭云也是那?些?人。

那?些?以清白换权势,枉顾人命的人。

李凭云看?穿她心中所想,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拎起赵鸢肥大累赘的肩头,道:“你那?里有针线么?我给你将这衣服改合身?些?。”

“针线是有,不过李大人,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总得让我先处理了。”

李凭云是礼部上官,按规矩赵鸢该把他请入刑部会客堂里,但她没有。她将李凭云塞进了自己平日休息的官舍里,自己出门去?处理牢房里那?具尸体。

一般主事级别的官员是没有专门的官舍,但赵鸢是这里唯一的姑娘,孟端阳特地寻了一间空闲的屋子,给她当做官舍。

赵鸢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不被特殊看?待,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想在男人堆里做事,不愿迎合,就避免不了被孤立。

官舍不大,李凭云三步就能丈量。屋里一切从简,床铺和书案,都?是最简陋的款式,李凭云能够想到,赵鸢若不为官,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会住进如此简陋的地方。

屋中最扎眼的当属塞满典籍的书架,赵鸢摆在台面上的书都?很规矩,四书五经,六艺史学。

狭小的空间容不得多?放一张椅子,李凭云只能轻轻坐在床沿。他明显感觉到身?下藏着一本书,李凭云不屑做鬼祟之?事,但赵鸢久久不回来?,他耐不住好?奇,从床垫下摸出一本书。

翻开残破的书封,李凭云看?了一眼,喉结滚了滚,耳根蹿红。

他飞快把书放了回去?,坐在床上喘息了久久,心神才宁静了。

牢里死人,对狱卒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郑东提议,直接把人送去?义庄,从前都?是这么干的。

赵鸢打探了一圈,才知道死在牢里这位前朝舍人无?亲无?故。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咬着牙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该有多?少冤屈?赵鸢不敢多?想下去?。

她联络了义庄,又请了以前在祠部司认识的和尚为他做法,火葬结束,天已经黑了。

她被这身?制服压得透不过气?,只想赶快脱下它。官舍那?一带黑灯瞎火,想必李凭云早已走?了。

赵鸢推门进去?,点亮蜡烛。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床铺上躺着的人。

李凭云只有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下身?落在地上,想必是没防住睡着了。

他睡得如此平静,丝毫不像刚刚杀过人的。

杀人——赵鸢也不知这个词准不准确,毕竟他手不见血,充其量只是递刀之?人。她走?到床边,默默坐下观察李凭云的睡容。

她想到当初太和县时他不经意的温柔,想到后来?他富有侵略性的吻,不禁蹙眉:这个人,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么?

从没有分毫真心么?

李凭云听到了动静,他睁开眼,一时间难以适应光明,于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耳旁传来?赵鸢的轻笑:“李大人,睡得好?么?”

人刚睡醒的时候,很难思考。李凭云也如此,比起平日,他此时颇为诚实:“赵大人,你怕我么?”

“怕。你深不可测,什么手段都?会用,什么人都?能利用,谁能不怕。”

李凭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要松手,手中的柔腻又让他不舍。

“赵大人,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赵鸢抽开自己的手腕,轻轻笑道:“不是说要帮我改衣服么?针线给你拿来?了,要我换下衣服么?”

李凭云空洞地摇摇头,“不用。”

他拿来?针线,在灯火旁穿针引线,十分专注。赵鸢坐在旁边,静静等待着,也静静凝视着。

“李大人,你真的会缝衣服么?”

“嗯,小时候衣服都?是自己缝的。”

“你娘呢?”

“死了。”

“李大人生的这么好?,没有姑娘为你缝衣服么?”

“我在寺庙里长大,不准近女色。”

赵鸢噗嗤一笑:“那?你以前也是光头么?”

李凭云骗过太多?人,他不是一个有真心的人,但针线活容不得人一心二用,他被迫认真回答着赵鸢的话:“我不想当和尚,没有剃度。”

“为什么不想当和尚?”

李凭云可算知道了,为什么赵鸢饱读群书,学问做的却不深。因为她太喜欢刨根问底,什么事都?想钻研出本质来?。

“没有为什么,你过来?站好?。”

赵鸢走?到李凭云面前,她并不相信李凭云会改衣服,等着看?他出丑,于是走?到他面前站着。李凭云绕到她身?后,将肥大的衣服腰身?向后合住,低着头,一针一针缝着。

“赵大人,你审完了我,该我审你了。”

赵鸢道:“我的心干干净净,不怕你问。”

“为何要来?典狱司?”

“我也是进士出身?,千里挑一出来?的,我不甘心总是做整理文书的活,大不了,不过是搞砸了,也好?过没有迈出这一步。”

“今天陛下处死了刑部牢房的人,是对孟端阳的考验,他若敢追究,便是自毁前程,赵大人聪慧,不必我教,也知道要怎么同他交代。”

“你让我骗孟老师?”

李凭云的手紧了紧,“这里是朝廷,真假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活到最后。”

赵鸢她笑道:“李大人,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李凭云正在收腰身?的线,“这是在救你。今天典狱司的主事若不是你,也不至于这么难办。”

他的手忽然?伸入赵鸢腰内侧,赵鸢惊呼,李凭云抽出那?里藏着的防身?匕首,将她袖子割开一个口?子,按照自己割开的线条重新把袖子缝起来?。

赵鸢打趣说道:“若是给我改了衣服尺寸,就算贿赂了,那?也太容易了,想贿赂我,少说也得用上美男计。”

李凭云许久没有回应。赵鸢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太无?趣了,她尴尬地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李凭云沉默地把她肩头的衣服重新缝过,原本松松垮垮垂落的布料变得□□有形,衣服也轻盈了不少。

“好?了。”

李凭云将针线放回桌上,“赵大人,我走?了。”

赵鸢不知自己在愣些?什么,也许是惊叹于李凭云的无?所不能,也许是为别的。

门被推开、关上,两次声?音截然?不同。赵鸢猛然?记起,外面还?在下雨。

她抓起伞,跑了出去?。雨势不小,李凭云不打伞,没有任何遮蔽,步行在雨中。

赵鸢没有见过比他更难看?透的人了。说他是个好?人,他利用自己的感情,说他是个坏人,他又从未伤害过自己。

哪怕他对她再坏一点。他对她的好?,再少一分,她的心也不必如此纠缠。

偏偏多?了那?一分,让她这根愚木开出了不安分的花。

“李大人!”她喊住李凭云。

李凭云本不想留的。她的恩情,他早已还?完了,他吻她的,不过情不自禁,反正他们又不谈婚丧嫁娶,过去?了,也该忘了。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一个除了自己,心中再无?其它的女人,他需要的是完全的臣服,很显然?赵鸢不会这样做。

所以,他不需要赵鸢。

可她蹚水追上来?的脚步声?,像一根坚硬的绳索,他越想逃脱,越是拽紧他。

他还?未曾拥有她,已被她的真诚伤得体无?完肤。

大雨浇湿了李凭云的身?体,他在雨中,坦然?一如往常,回身?道:“赵大人,何事?”

赵鸢垫脚抬起伞,挡住他头顶倾泻而下的雨。

“李大人,伞。”

原来?只是来?送伞了。

李凭云错愕半瞬,抬手接过她递来?的伞,他的手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当他试图告诉她,下雨的夜里不要出门了,赵鸢已跑了回去?。

她一如既往,丝毫不给他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回去?的一路上,李凭云尽可能地不去?想赵鸢。越是如此,脑海里越是她的身?影。在这颗充满谎言的心中,她是唯一的纯粹。

六子在尚书省大门前等他。白天李凭云说是来?办事,六子就一直等到现在,他没好?气?道:“得亏我现在金盆洗手,换作几年前,你敢让我等这么久,我定拿刀砍了你的头。”

李凭云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合住伞,抱入怀中,“去?柳侍郎府上。”

男人都是狗3

李凭云从尚书省离开, 直接去了黄门侍郎柳霖的私邸中。

女?皇自入宫以来,跟随至今的,唯宦官柳霖一人。此人深受女皇宠信三十年, 为人低调, 前些年才置了私邸。一间四合院子,柳霖自己只占了一间, 家里?伺候的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盲公哑婆, 唯一奢华的,是养了一只血统纯正的波斯猫。

那只猫是外邦献给女?皇的礼物, 被女?皇赏给了柳霖。这只波斯猫是夜行动物,见?到李凭云来, 喵呜一声逃到了屋顶上。

柳霖今夜睡得浅, 听到猫叫,马上惊醒。

他披衣来到院中,看到李凭云, 惊慌问道:“事情办妥了么??”

李凭云点点头,“服了毒,我盯着?他死的。”

“刑部的人呢?搞定?了么??”

“嗯。”

柳霖总算松了口气?, “还?想着?你再不来,明天咱们竖着?进宫, 横着?出来。我这就派人入宫给陛下送信, 明日陛下一睁眼就能看到好消息, 早朝定?会重赏你。”

李凭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便?不邀功了。”

柳霖派哑婆去找人送信, 亲自泡了茶请李凭云。

离早朝不过三个时辰, 李凭云也不打算睡了,于是喝了他的茶。柳霖对盲公道:“前几日家乡寄来的特产, 给李郎中准备些。”

不多时,盲公捧着?一个托盘来到茶室,所为“特产”,便?是一颗颗沉甸甸的金子。李凭云想,这柳霖少?年时就入宫做了阉人,何来家乡呢?他的家乡,是金窝银窝才对。

“听说李郎中尚未在长安置业,我作为过来人,知道你们年轻人的难处,能帮的就尽量帮一把?。”

李凭云没有被金子吸引目光,他反而看向盲公的脸,此人一张布满密纹的脸上,有两?个黑窟窿,他的眼睛是被活生生掏出来的。

这金子,李凭云想接,因为没人不喜欢金子,有了这些金子,可?以盖学馆,盖房屋,庇佑天下寒士。

可?他不能接,如果接了,他和柳霖就彻底绑在了一起。

这金子是柳霖对他的试探,接与不接,都对他不利。

李凭云脱口而出:“柳公,我不要金子。不过,我确实有一所求。”

“有何所求,连我家特产都比不上?”

“我想要赵太傅家的小娘子。”

柳霖听罢,嗤嗤笑了半晌,暗中道,原来不是不爱金子,只是更爱美色。

“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这事怕是除非神仙显灵,否则谁都帮不了你。李郎中,赵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陛下身边,有人在晚上做事,有人在白天做事,要是两?帮人搅和在了一起,不就混沌了么??再说,赵太傅那人,女?皇尚得看他三分脸面,光是提拔你一事,他已?经摆了一个月脸色了,他岂会把?女?儿嫁给你?”

李凭云终于借别人之口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话,总结成?三个字,就是他不配。

李凭云流露出失神的表情。明明不过是利用赵鸢的名字解难题的假意之举,他的却似乎真?被伤到了。

柳霖笑着?说:“当初把?赵家小娘子送去太和县,我就跟陛下提醒过,你们郎才女?貌,若是生情了怎么?办?陛下非说你这人,太清醒了,别说是赵家小娘子,就算是嫦娥,你也不会多看两?眼。”

李凭云淡漠道:“日日相处,哪能避得开呢。”

“说起赵家小娘子,听说她去了刑部典狱司,难怪陛下喜欢她,她可?真?是陛下的报喜鸟。”

“此言何意?”

柳霖没了睡意,便?和李凭云聊了起来。

“这赵家小娘子啊,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大德的。她参加科举那年,三甲名字里?有她,尚书省的大臣们为了不让她进朝廷,天天进宫和陛下闹,陛下原本都退缩了,但国?师算了赵家小娘子的八字,说是旺陛下,我本以为是赵太傅买通了国?师,于是又拿着?她的八字去找民间高人,无一例外都说她的八字旺陛下,你也晓得咱们陛下对这些深信不疑,下定?决心要保住赵小娘子的进士身份,最后和陈国?公几次协商,两?人都让了步。尚书省同意保住她的进士身份,但是给个无关紧要的名次就行了。这赵小娘子也真?是争气?,你在太和三年,晋王那里?没有半点动静,她一去,你就办妥了。你说,她不是陛下的报喜鸟,谁是?”

远在庙堂上的人说的容易,什么?报喜鸟,那分明是她九死一生换回来的。

李凭云还?记得太和县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看到她第一眼,他觉得真?是个矛盾的人。

是的,没错,是矛盾。

她穿着?一件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衫子,小半头白发,不像个年轻姑娘,像个小老?头,可?她有一双蓬勃的眼睛,锐气?逼人。

柳霖又说:“不过,这当然不是说除去晋王全是她的功劳。李侍郎的功劳,陛下都看在眼里?,否则怎会力排众议,叫你去礼部当郎中?如今礼部侍郎一职空悬,只要你别出岔子,这肯定?是你的位置。”

李凭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死于捧杀的人还?不多么??

他用套话回了柳霖的话,喝了口茶,话锋一转,“不过,鸟终究是鸟,哪怕是天上的雄鹰也又被猎人射穿的一日,何况一只小小的报喜鸟呢。”

李凭云嗅到一丝危机,他克制住自己的表情,抬眉笑道:“柳公,此言何意?”

柳霖摆摆手,示意盲公退下。

“李郎中,多亏你的功劳,晋王已?于黄河溺亡,余下家眷,送往刑部问审。”

“此事与赵鸢又有什么?关系?”

几句交谈,柳霖便?断定?了李凭云是个好色之徒,他料定?自己拿捏了这个年轻人,又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便?透露给他:“刑部总得派人来接反贼余党吧,这接应囚犯一事,向来是典狱司的职责。万一这些人在路上出个三长两?短,你说是要陈国?公负责呢?还?是刑部负责?刑部侍郎是赵太傅的学生,接囚犯的是他的女?儿,他会眼睁睁看着?陈国?公为难他们?我敢说,只要陈国?公敢动手,赵太傅一定?有办法把?他逐出尚书省。”

如此一来,女?皇不用亲自动手,不必背负任何骂名,就能除去陈国?公。

死在送监路上的囚犯,多不胜数,用头发丝也能想出来陛下要处理这些人的方法。最常用的,是派人假扮贼匪,半路杀人,离奇一点的,可?以借用天灾。

皇权之下,人命非命,心非心。

李凭云突然预料道,若是赵鸢去接这些囚犯,她肯定?不会让他们死的。他知道死人是什么?味道,赵鸢身上,只有生灵的味道。

过了一日,上朝的重点,果然是晋王余孽送刑部受审一事。女?皇在朝廷上将接囚一事派给刑部,散朝时,李凭云听到几个大臣去找孟端阳打探此事内幕。先不说孟端阳也是上朝时才得知晋王余党入长安一事,就算他提前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透露半分出来。

李凭云走着?走着?,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李郎中!孟侍郎在叫你!”高程唤了他好几声,李凭云终于听到。

他回身作揖。

这会儿朝散的差不多了,启元门只剩零星几个官员。

孟端阳一身冰冷的正气?,挡住李凭云的路。

“听刑部的胥吏说,看到你前夜从刑部离开。”

李凭云猜他是想打探刑部大牢死了囚犯一事,这就说明赵鸢听了他的话,没有把?他供出去。

李凭云道:“我与赵主事是昔日同僚,前夜去找她叙旧,有何不妥么??”

“如此荒唐的话,李郎中竟也说的出口!”赵鸢是他恩师的女?儿,不说是被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她进了仕途,多少?人想方设法呵护她的名声,李凭云轻描淡写“叙旧”二字,就污蔑了她的清白。

高程也发觉了李凭云话中有所不妥。

私底下,他们拿赵鸢来打趣,他都会立马黑脸,眼下竟然公然说出自己前夜和赵鸢在一处,好像是

是故意的。

男人谁不是混蛋?路边的野猫多看他们两?眼,都觉得人家是他们的私有物了,何况是一个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孟端阳是赵鸢的师长和上级,更是一个青年男子。

赵鸢那厮蠢货,不就喜欢这样装模作样,又有几分姿色的男人么?。

见?李凭云直勾勾盯着?孟端阳,却不发一言,高程解释:“孟侍郎,你别误会,云哥和鸢姐是货真?价实的朋友,我们一起患过难的,以前没注意过的事,以后注意就好了。”

孟端阳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他清高,自傲,看不起这些乡贡出身的人,他们为了向上攀爬,爬的面目全非,不分黑白。

他对李凭云没有好脸色,“此次去武安接囚犯,是赵主事的职责,但恩师和我都不会放心让她独自前去,她鬼迷心窍,只听你的话,所以,烦请李郎中帮忙劝服她。”

李凭云回想了一番,赵鸢听过他的话么??很少?。那这次,她会听他的么??当然不会。

李凭云口头应下,等孟端阳走后,高程翻了个白眼:“云哥,他是来找你帮忙的,还?一副教训人的嘴脸,要不是看在鸢姐面子上,谁稀罕跟他说话。”

李凭云边走边说,“行了,这等废话,不必再说。”

“我觉得,他们不像是要保护鸢姐,而是不信任她能办成?这件事。”

李凭云若有所思地说道,“等你成?了家,就明白为何他们不愿让赵鸢去了。”

“那你呢,你想让鸢姐去么??我是想鸢姐去的,当初查晋王的案子,她被迫退出,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如今由她去接晋王府的囚犯,也算有始有终了。”

李凭云默默走了许久后,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田兄呢?”

当初高程上长安赶考,两?个娘千叮咛万嘱咐,只差给田早河磕头,希望田早河能看好高程。他无官一身轻,专心在高程旁边当奶娘,事无巨细地照顾着?。

“云哥,我觉得甜枣哥他最近有女?人了,总是见?不着?人。”

李凭云嗤笑:“你懂什么?叫有女?人么?,回去给他递个话,我有事找他。”

“何时?”

李凭云改变主意:“算了,我亲自去找他。”

李凭云换上布衣,自己驾马出了城。长安西郊有个村落,村子坐落在山窝里?,以出山匪闻名。他在山洞里?找到田早河时,田早河正在给村里?的小孩教写字。

李凭云没有打扰他们,他在洞口静静听着?,烈阳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合上眼,想到一些小时候的事,想到科举,后来又想到了赵鸢。

“李兄!”田早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很难打听到么??”

李凭云和田早河彼此欣赏,彼此羡慕。田早河羡慕李凭云的聪慧无双,李凭云则羡慕他的大智若愚。

男人的交往,如此简单直接,只要有欣赏,就能为对方出生入死。

李凭云有求,田早河二话不说就应下了。李凭云离开前,田早河问他:“赵兄那里?你提过了么??”

自然没有。李凭云不知怎的,竟有些怕赵鸢。

这很奇怪,他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在怕些什么?。

他架着?马,沿河走着?。

正是长安夏日,绿树阴浓,楼台倒影,有风来袭,满城蔷薇香。

这是无数人读书人,读书读瞎了眼,写字写断了手,也要梦回的长安,他终于来了长安,看到的,却只有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灾星1

在孟端阳叫赵鸢过去之前, 赵鸢已从狱卒口中得知了要去武安接囚犯一事。这事八成是落在了她头上,第一次带外勤,她跃跃欲试。

不过她也清楚, 这是?苦差, 孟端阳那厮最怕她爹,不会轻易让她出外勤的。

果?然?直到快散衙时, 孟端阳才亲自前来, 赵鸢等?着看?他好戏,孟端阳却对此事只字未提, 而是?说:“今夜有位国子监的同僚宴请我,你应该也认得, 随我一同?前去吧。”

赵鸢猜到是为了此次外出接囚犯的一事, 她没多?问便答应了。

设宴的酒楼离尚书?省相距甚远,想必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赵鸢随孟端阳到的时候,菜肴已经备好了。一桌菜, 她挑不出一个不喜欢吃的。究竟什么人?,竟然?比她还了解自己的口味?

“孟老师,你的同?僚何时来?”

孟端阳道:“快了。”

赵鸢没有先动筷, 她望着窗外黄昏,脸上没有神情?, 黄昏余韵的红光落在她脸庞上, 衬出一抹不属于少年人?的深沉。

包厢门被推开, 赵鸢条件反射般地起身回礼,看?到来人?的模样, 她话哽在了喉间。

孟端阳道:“既然?李兄来了, 我先退避了。”

赵鸢没忍住,笑了出来, “孟端阳,真有你的。”

他知道自己不会听话,就搬来了李凭云。这帮男人?,也许脑浆都灌进肠子里了,凭什么以为她会乖乖听李凭云的话?凭她对他从不遮掩的爱意么?

荒唐,荒唐极了。

赵鸢沉住气,道:“李大?人?,没想到你和孟老师还有私交。”

李凭云道:“先吃饭吧,饭菜凉了。”

赵鸢食欲全无。

“不吃也罢。”李凭云说,“出长安接囚犯一事,就让田兄替你跑一趟。他熟悉晋王身边的人?,比你更合适。”

“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人?,不愿让我去,派别人?去就行了,何必大?费周折的来劝说我?在你们?心中,我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么?”

“那你可以不去么?”

赵鸢言之凿凿:“不可以,不过是?出几天外勤,至于如此?大?惊小怪么。”

李凭云低头倒茶:“我不希望你去。”

赵鸢闻言,静了静,又笑了笑。

她拾起筷子,先是?夹了一筷子爱吃的鱼肉,又夹了一块爱吃的猪肉,然?后是?一筷子爱吃的青笋

赵鸢吃到七八分饱,放下?筷子。

“李大?人?,赌一把吧。”

“赌什么,你说。”

“如果?这次我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往后你不得对我有半分假意。”

“若你无法平安回来呢”

赵鸢目光如炬:“没有这种假设。”

当李凭云拗不过赵鸢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傻爱慕着自己的姑娘了,她有了主见,有了防人?之心,也有了识人?之眼,而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两人?谈判,最终的结果?是?赵鸢亲自带狱卒去接囚犯,田早河与她一同?前去。

赵鸢知道自己接了这活,父母那里肯定不悦,她在官署躲了几天,临出发前一天才偷偷回家收拾了行李。

出门前,赵太傅的轿子正好停在府门口。

赵鸢闷声唤了声“阿耶”。

她拎着行囊的样子,让赵太傅难以控制地想到谨辞离家的那天。赵鸢注意到父亲的神情?,心中猜出他又在想谨辞了。

她同?父母的回忆,总是?和谨辞有关。

他们?心中是?没有她一席之地,她越是?要给自己挣出来。

“父亲若没别的吩咐,我得赶路了。”

赵太傅“嗯”了一声,等?赵鸢远走,他忽然?道:“你此?去且大?胆行事,不必有后顾之忧。”

赵鸢干脆地答了一声“知道了”,脚步轻快地离开。

此?次接应的地点在武安,武安隔壁是?汾县,那里是?女皇的娘家陈家。若走汾县,虽然?进,但避免不了要去陈氏一族拜会,这样一来就要多?花半天时间。赵鸢决定舍近求远,绕过汾县。

一路上,田早河教同?行的狱卒们?认字,赵鸢一人?倒有些无聊。

艳阳如斯,她望着天际缕缕浮云,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朵云的样子。

“赵兄,喝口水。”田早河递来水袋。

赵鸢摇摇头:“我不渴,渴了再喝。”

出外勤有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解手?。她终究是?个女流,不能像这些男人?一样,□□一开就能解手?,只?能从源头解决问题。

两人?聊起来,赵鸢问:“田兄最近在做什么呢?高程赐官以后,咱们?许久未见了。”

“在小程身边帮他擦屁股,顺便教教学生。”

“教学生?”

田早河笑得一脸慈祥:“李兄一有空就去鬼市教贱民和贩夫走卒,我和他都是?太和县出来的人?,自然?不能落于其后,我就在村里教教乡下?孩子,比天赋我比不过李兄,没准我的学生比得过他的学生呢。”

赵鸢才知道李凭云一直在鬼市讲学,从未间断过。

说起李凭云,她语气多?了几分前所未见的娇纵:“我说怎么不见他人?影呢,还以为他当了大?官,就花天酒地呢。”

“赵兄,李兄不是?会花天酒地的人?。他升了官,女皇赐他官舍和小妾,他都没要。别看?他如今一步登天,他的心里,始终只?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说来听听。”

“万民的清醒。”

赵鸢陷入沉思,田早河道:“李兄跟我说过,他的抱负,一个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将来。礼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要告诉万民知道,礼节荣辱,与饱暖无关,这些是?上天赋予人?的本性,没有不公,便没有不屈,没有不屈,便不会有恶。而实现这个抱负,唯一的途径让万民都有书?可读。”

“清醒”赵鸢不大?明白这二字,但她仍道:“田兄,你们?所愿一定能成真。”

“哈哈,李兄说了,理?想二字,重要的能不能实现,而是?愿不愿意去争。”

李凭云不愧是?一流的说客,仅是?田早河转述,赵鸢心里也一阵澎湃。只?是?,很快她又陷入了自己小小的悲欢中,既然?李凭云已经有了想要争取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它的都是?被他放弃的

“田兄,你如此?了解李凭云,我想向你打听,李大?人?他对我”

赵鸢话音未落,官道旁树林里的动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鞭笞声混杂着辱骂声传来,田早河道:“是?陇右人?,他们?说的是?官话。”

赵鸢命令道:“郑东,带兄弟们?一起去看?看?。”

郑东担心道:“赵主事,万一是?匪呢?咱还是?不惹这个麻烦了吧。”

林中又传来一阵笑声。

赵鸢道:“若是?匪,这距离咱们?也逃不了。”

她看?向郑东腰间佩刀,想了不过一瞬:“给我一把刀。”

郑东一时情?急,说漏了嘴:“赵主事,这可不兴啊,李郎中再三叮嘱我,不让你碰危险物件的”

赵鸢道:“我和他谁是?你顶头上司?”

李凭云平日对他们?这些底层小吏温文尔雅,比起好脾气的李凭云,易怒的女人?更不能得罪。郑东只?好递出了刀。

赵鸢第一次握刀,刀很沉,她的手?经抽了一下?,带头进了林子。

郑东等?人?都知道赵鸢不但是?太傅的女儿,更是?礼部、刑部、安都侯府三方要保的人?,不敢怠慢,立马横刀上前,在赵鸢前头领路。

林中,几个官差装扮的人?对一个人?拳打脚踢,口中说着无言秽语。

“跑啊!你再跑啊,不是?喜欢当娘们?吗?爷给你舔。”

借着几人?的缝隙,赵鸢勉强看?到了正在被□□的人?。那人?一头长发,衣服被撕的破烂,肌肤如雪,但听他奄奄一息的喘息声音,却是?个男人?。

口出狂言的官差正在解腰带,身后一声怒喝:“住手?!”

那几名官差回头望去,看?到一群穿着朝廷制服的官差,领头的却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他们?心想,八成是?偷来的衣服。

有人?目光猥琐:“哪来的小娘们??这官差衣服压得你不合身,不如换我来压你。”

和他话音同?时落下?的,是?一把刀。

赵鸢坐在马背上,双臂举刀,直砍向那人?的脸。

人?没事,好好地一张猥琐脸,被从中间劈成开,血汨汨流下?,一向见惯酷刑的狱吏也看?呆了。

赵鸢握刀的手?越发沉重。她不是?本意,她只?是?想吓唬对方,可刀太重了,它拽着她的手?向下?。

罢了,砍了就砍了,还能怎样。

她沉声道:“我乃刑部典狱司主事赵鸢,往后谁敢在我眼皮底下?欺凌无辜,下?场只?会更惨。”

那帮官差吓呆了,跪伏在地:“小人?不知是?赵主事,赵主事,我们?是?在教训逃犯,并非在欺凌无辜。”

“刑部有惩戒逃犯的规矩,可不是?像你们?方才那样。”

田早河跑到那名逃犯跟前,对方低着头,田早河给他披衣服的时候,看?清了他的容貌。他惊了一阵,道:“赵兄”

赵鸢闻言上前,在日光之下?,那名逃犯无处遁形。

赵鸢哑然?:“狐十?三”

胡十?三郎声音嘶哑道:“赵鸢,老子不欠你的,要杀要剐你随意。”

没想到当初她给了胡十?三郎自由身,他还是?回到了晋王身边。胡十?三郎没有害过她,也没有背叛晋王,她敬他的忠心。

赵鸢笑道:“堂堂西域第一大?盗,沦落至此?,真丢盗盟的脸啊。”

胡十?三郎啐了一口,赵鸢对郑东说:“此?人?既然?越狱,按逃犯处置,罚过之后,单独关押。”

郑东道:“是?。”

欺凌胡十?三郎的官差被赵鸢威慑,忙带着她们?去和自己的头头会和。

赵鸢本以为,狐十?三都能遭此?欺凌,囚犯里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更别说了。但见到时,才发现他们?被保护的很好。

此?次押送囚犯的领头叫龙溪,是?典型的陇右人?,本分厚道。欺凌人?的几个官差一路被他管束,心里积怨,胡十?三郎在临近长安时突然?逃跑,他们?借着追逃犯的机会,抒发怨恨。

方才多?嚣张,到了龙溪这个顶头上司面前,还得乖乖听话。

赵鸢是?刑部的人?,官职虽小,管四?海狱吏刚刚足够,龙溪对她亦是?恭敬。

赵鸢短短半个时辰,感?受到了何为权力。

权力,是?绝对的力量,它和身份地位其实没有直接联系,最本质、核心的,还是?暴力。

她此?时此?刻拥有的一切权力,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不是?因为她的官职,而是?因为她失手?砍下?的那一刀。

龙溪献上囚犯名册:“晋王府抄家一百二十?七户,过黄河时,晋王意图反叛,有三十?人?随其叛乱,当场斩杀,抛尸黄河,还剩九十?七个活口。”

赵鸢对着名册,一一清点。

路过一个青年囚犯时,她脚步停滞了。

那时当时她被晋王关押时,看?守她的侍卫。他没有同?她说过半句话,别的侍卫出言调戏,他会帮忙挡回去。在赵鸢快要饿死的时候,他曾偷偷递来一碗清粥。

善意,往往比大?奸大?恶更折磨人?心。

押送囚犯,是?少了人?就得掉脑袋的活。赵鸢清点了三遍人?头,包括女眷。

问题就出在女眷上,赵鸢分明记得,晋王有个叫茹娘的小妾,晋王对她爱不释手?,她帮过自己,赵鸢对她印象深刻,可囚车里的茹娘,和她见过的茹娘完全对不上脸。

她大?抵是?逃走了吧,赵鸢心想。

她合上名册,对龙溪和众人?道:“清点完毕,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无误。自此?刻起,由刑部押送晋王同?党,各位陇右同?僚辛苦了。”

龙溪临走前,同?赵鸢嘱咐:“今日这个逃犯,虽然?被挑断了脚筋,但是?有武功,赵主事多?加防范。”

赵鸢记得胡十?三郎离开太和县之前,手?脚很利索的。他武艺不低,在西域难逢敌手?,又怎会被挑断脚筋呢。

押送之事不得耽搁,赵鸢望了眼天,突然?下?令:“今夜在汾县驿站落脚。”

郑东道:“赵主事,现在赶赶路,天黑就能回长安了。”

赵鸢道:“天上云成絮状,怕是?有雷雨,行路在外,安全第一。”

郑东抬起头,天上的云一卷一卷,像棉花一样堆成团。

他好奇道:“赵主事,你怎么知道?”

太和县时候,李凭云天天盯着天看?,赵鸢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便抽空看?了讲天象的书?。

她呢喃道:“老天爷,既然?要来天灾,就免了人?祸吧。”

但人?祸哪是?她说免就免的?

既然?要赶在降雨前到达汾县,就得快马加鞭。乌云一路追着他们?,赵鸢果?断道:“走小路。”

郑东十?分犹豫,走小路若出了事,他们?也别想活着回长安了,可这姑奶奶今天突然?长了反骨,一意孤行,就要走小路。

一行人?刚踏上小路,几十?名黑衣山匪从天而降。

郑东哭道:“我就说吧,走小路准出事!”

赵鸢总算松了一口气,“等?了这么久,诸位也该累了。”

田早河想赵鸢怕不是?疯了,还没来得及组织抗匪纪律,几名狱卒突然?冲上前,随后,另一帮人?马持剑杀了出去。

田早河看?着前方杀成一片,道:“赵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鸢故作老道:“李大?人?都提醒我此?行不易了,我这么听话的人?,会不做准备么?”

灾星2

逐鹿军平日里是小侯爷的跟班玩具, 真正作战时,力量不容小觑。

打赢后,阿元拉开“劫匪”的面?罩, 内外检查了一通后, 笑呵呵道:“就几个普通的劫匪,还好哥几个儿正好路过, 正好, 送你们一程。”

郑东愕然:拔刀如此迅速,真是正好路过么?

在?阿元带领的逐鹿军护送下, 一行人平安赶到了汾县驿站,时间刚刚好, 前脚到了驿站, 后脚电闪雷鸣。

阿元趁着?郑东带人登房时,在?一旁对赵鸢说:“方才那帮拦路的劫匪,是阉人。”

“这意思是, 都是宫里来的”

“八成不,十成。宫里不会把有武艺的阉人放出来的。”

“所以?,我, 杀了陛下的人?”

阿元笑笑:“赵姑娘,你?还不明白么?是陛下先要派人杀你?, 当?然, 她的目标肯定不会是你?, 而是晋王府的囚犯,你?充其量, 是个陪葬的。”

赵鸢不寒而栗, 反讽道:“能成为陛下的刀下亡魂,真是三生有幸啊。”

阿元道:“赵姑娘, 这下你?该明白了,为何小侯爷宁醉生梦死,也不入朝做官了么?”

赵鸢对恩怨一项拎得清,“我的仕途是陛下给的,她是我的恩人,要除我,我也无话?可?说。”

“赵姑娘,你?这是愚忠。不过这事也好交差,侯爷进宫对陛下说放不下你?,所以?找人跟着?你?保护,他在?陛下心中一向?是个不着?调的形象,用儿女私情很容易就化解了麻烦。”

赵鸢听够了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安顿好囚犯,她吩咐阿元:“有金疮药么?”

阿元拿出随身带的包包罐罐,正好还剩下半包金疮药。

赵鸢拿着?金疮药,去了关?押胡十三郎的柴房。

逃犯只有重?病看?守的待遇,郑东亲自上阵看?守,门窗封死,胡十三郎插翅难飞。

赵鸢道:“我去看?看?他。”

郑东:“赵主事,这不大好吧”

赵鸢道:“他身受重?伤,又?被锁着?,你?不必担心。”

她进了柴房,被枷锁铐住手脚的胡十三郎瑟缩成一团。他知道赵鸢来了,冷哼道:“用不着?你?可?怜我。”

赵鸢道:“可?怜你??我闲得慌么?问你?两件事,第一,当?初你?已经知道晋王在?劫难逃,为什么还要回去晋王府;第二,囚车里的茹娘不是真正的茹娘,真正的茹娘去了何处?”

胡十三郎抬起脸,他咧嘴笑了。

“赵大人,你?知道什么是情义么?”

忠孝是什么,她很清楚,情义是什么,却未见其状。她是一个做事讲理的人,哪怕是喜欢上一个人,也要分析出喜欢对方的道理来。殊不知,许多事都是发于内心,它?们没有道理。

“情义能当?饭吃么?”

“我爱王爷,我能为他死,但他心里装的是茹娘那个小贱人,所以?我会想方设法救茹娘,情义就这么简单,你?懂了么?”

赵鸢最讨厌别人看?不起自己?,往日长安城里那些长辈瞧不起她,她不敢反抗,对付这条将死的狐狸,绰绰有余。

她朝胡十三郎断了脚筋的地方踢了一脚,“你?自夸归自夸,少拿我跟你?比较。”

胡十三郎忍不住痛叫,赵鸢蹲下来,用钥匙打开他手脚地镣铐,丢下金疮药:“情义救不了你?,但是金疮药可?以?。上完了药,懂事的话?就自己?扣上镣铐。”

说罢,起身,拍拍袖子,深藏功与名,离去。

赵鸢知道胡十三郎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她给他打开镣铐,是仁至义尽,至于他走不走得了,那是他的本事。这样做,是真正的互不亏欠。

虽然拦了女皇的人,但她今日做的每一件事都出自自己?的决策,发于自己?的内心,她在?自满中睡去。

在?所有人安睡时,一场山雨迅猛来袭。

汾县三面?环山,一面?邻水。驿站坐落在?汾县辖区的山区琼庄,琼庄别名穷庄,村民未受教化,山匪穷出,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这里土地贫瘠,种不了庄稼,没有农收,何谈教化。

原生村民大部分迁徙去了别的地方,或去长安谋生,村里只剩老?弱病残,房屋没人修缮,一刮风就摇摇欲晃。

今夜不是刮风,而是暴雨。

水涌土崩,顷刻间,整个村庄被泥沙覆盖。

赵鸢和所有人一样,在?梦里被掩埋,她醒来的时候,房梁压在?她的背上,丝毫动弹不得。都说人遇到危难时,要么看?到佛光,要么看?到走马灯,赵鸢什么都没看?到,她只是昏昏欲睡。

就这样睡吧,下一辈子,这官谁爱当?谁当?去。

沉睡之际,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赵鸢被一把扛起,那人拼命往山上跑,赵鸢只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跑了很久,天还没亮

铱驊 。

他们跑到了山顶上的土地公公庙里,赵鸢被扔在?土地公公神像旁边靠着?,她口干舌燥:“狐十三,发生什么事了?我做梦了么?”

狐十三破口骂道:“做梦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山裂了,泥沙把整个村子都埋了,我就说,贼婆当?政,天必灾!”

山裂没裂赵鸢不知道,于她而言,天已经塌了。

她踉跄跑出土地公公庙,暴雨之后的一线黎明格外绚烂。

上是壮烈的黎明,下是破碎的苍生,她夹在?其中,罪无可?恕。

全被埋了,整个村子都被泥沙掩埋了。房屋被埋了,村民被埋了,典狱司和她一起前来的狱卒被埋了,晋王府的囚犯被埋了,帮过她的侍卫被埋了,因她而来的阿元和逐鹿军被埋了,田早河被埋了。

赵鸢冲下山坡,胡十三郎拉住她,“你?想干嘛?”

“去救人!”

“奶奶的,要是能多救,我就多救几个了。你?看?看?,一个房梁就能压死你?,你?这身板,救谁去?天灾来了,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赵鸢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汾县官府搬救兵,无论如何先救人!”

胡十三郎平日里总是看?不惯赵鸢,看?不惯她满口仁义,看?不惯她道貌岸然。但到了真正的危急时刻,她能迅速压制住自己?的感情,让理智做主。

一个弱女子,一个伤员,没有马,没有骡子,全凭一双脚从村庄奔到汾县衙门。

汾县是女皇的家乡,县里说不上繁华,但处处透露着?天下第一“儒”县的庄严。

赵鸢找上衙门,汾县县令得知此事,立马着?急了衙门全部人手。可?笑的是,偌大县衙,可?立即调用用的人手不到十个。

胡十三郎看?了眼那些人,“就这几个人,是去救人还是送死?你?们楞大个衙门,没人么? ”

汾县的张县令不好意思告诉赵鸢,前几天女皇娘家,陈家要修新宅,征用县衙的人手,他不敢拒绝。

“赵主事,陈家有兵,救援刻不容缓,可?以?问陈家借兵,兹事重?大,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赵鸢接受了这个提议,他们兵分两路,胡十三郎带人去救援,她和张县令去搬救兵。

此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刚走没几步,又?下了雨。和昨夜的雷暴不同,白天的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

赵鸢想起几年前国子监女学里流传过的一句打油诗,雨打芭蕉琵琶声?,听闻此声?误终生。

文人笔下的雨,原来真的只是诓骗闺中女子的谎话?,它?用美好的意向?掩盖了现实的真相,剥夺年轻女子们认识它?的权力。

除非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真正的落雨,是冰冷无情的。

陈府和县衙一街之隔,没有准备车马的时间,两人冒雨跑到陈府门口。

世族养私兵,是我朝惯例。但能够光明正大让私兵看?门的,除了陛下娘家,再无其二。

门口守着?的两个士兵,一个凶神恶煞,一个人高马大,张县令怯生地对那人高马大的士兵行礼:“有劳兄弟传话?给陈公,汾县张疏求见。”

赵鸢见这个张疏一脸博学多才相,感情胡子越长,胆识越小。

她震声?一口气道:“昨夜暴雨琼庄糟了泥石流,村民和刑部押送囚犯的队伍皆被掩埋,请陈公搬兵救援!”

凶神恶煞的士兵吼道:“大清早嚷嚷什么?死你?家人了么?”

张疏赶忙道:“二位,这位是上头来的主事,陛下钦定的进士”

他的话?没说完,那士兵骂了一声?:“窝囊废”,张疏中断了陈述,脸上陪着?尴尬的笑。

高个子士兵进府递话?,赵鸢和张疏二人在?檐下等着?,雨势变了几重?,才终于有个人出来了。

来者和张疏年纪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一张圆脸,大老?远就笑呵呵的。

张疏小声?赵鸢介绍说:“这是陈府管事。”

“张县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管事穿着?一身金边缎衣,身后站着?给他打伞的士兵。

张疏脸上始终挂着?笑:“陈管事,琼庄发了山灾,整个村子都没埋了,可?否请陈公借我几百士兵,前去援救琼庄百姓?”

管事故作为难:“张县令啊,老?爷的难处你?应当?知道的,咱们陛下因军队的事,跟娘家闹了几次,没有陛下圣谕,咱们哪敢私自用兵啊。”

这话?是明摆着?拒绝了。

张疏继续赔笑:“被埋的,不但有咱们县的村民,还有尚书省的官吏,他们都是陈国公的手下,是自家人,不能见死不救吧”

“哦?这么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是三爷的人遇难,那只要三爷跟老?爷说一声?,兴许老?爷就会同意调兵支援,我给你?们支个招吧,你?们现在?赶紧写信给三爷,有了他的章,老?爷那里就好说了。”

陈国公在?陈家排行老?三,故陈家人都称他三爷。

张疏的笑容终于装不下去了。

汾县送信去长安,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天时间。到那时候,救什么人?救鬼去吧!

女皇要清楚世族势力,天下最恶毒的世族,就是她的娘家!

张疏的手筋抖动,多年读书,换来伏低做小,换来无能为力。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别忘了是谁养着?你?们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是黎明百姓,给你?们种粮食,给你?们做奴役,为你?们赋税让你?们住在?高楼广厦之中,如今他们有难,你?们见死不救,你?们在?是杀人!”

那个声?音里的愤怒,仿佛能够震裂天地。它?击穿了盛世背后的真相,碾碎了人心的腐朽。

说这句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管事愣了愣,“张县令,这位姑娘是”

“我乃刑部主事,太宁八年进士出身,赵鸢。”

管事恢复笑面?:“原来是赵主事,不如二位先进府喝茶避雨,我这就派人去长安送信。”

赵鸢看?穿了对方的用意。他在?用缓兵之计,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救人。

她高声?道:“张县令,咱们走,朝廷命官托着?的是百姓的脊梁骨,不是什么人都配让我们弯腰。”

张疏叹了口气。他能预想到赵鸢得罪了陈家的后果。女皇虽和娘家闹别扭,但毕竟是一家人,哪能容一个外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家人?

可?赵鸢说的这番话?,给他们这些夹缝里做人的基层官员出了口恶气!

每一个字都是大忌,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

张疏跟着?赵鸢离开,两人一老?一少,步入雨中。

张疏想了想,还是先安慰对方吧。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嫉恶如仇,被整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鸢并未理会张疏的话?,张疏以?为她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他又?说道:“这种事,这种人,见多了,就知道压根不值得动怒。”

“张县令,我爹有钱。”赵鸢突然道。

张疏想,我当?然知道你?爹有钱了。当?了一辈子一品大员,再是廉洁,也不会缺钱。这姑娘好端端说这做什么,难道是被气傻了?

“张县令,可?有人能帮我送信去长安安都侯府?”

“当?然,当?然。”

赵鸢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是对是错,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命当?前,不容她瞻前顾后。

“我写信向?长安求援时,麻烦张县令从民间招募援兵,挖出一个死人,十两银子,救出一个活人,三十两银子,能提供救援工具,五十两。”

张疏心算了一番,以?琼庄的人口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这才明白,原来,赵鸢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并不一样。

灾星3

张疏亲自在?衙门口敲鼓, 引来?百姓围观,在?银子这个最直接的诱惑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征集了几十名壮丁。

赵鸢张疏带着这些人赶到琼庄, 胡十三郎带领着救援的衙役已经筋疲力?竭。他们有人的手烂了, 有人的累晕了过去,可是力?量太弱小了, 这些人挖了一早晨, 只救出了几个老人。

赵鸢像被抽走了魂,冷静而麻木地指挥着:“驿站方位有能加入援救的青年男子, 先?集合力?量救出他们。”

她每多说?一个字,每多想?一次后果, 都会有人因她而亡。

赵鸢没有让自己乱了阵脚, 眼下参与救援的人远远不够,她又传令给招募来?的百姓,多招一个人, 多十两银子。

前来?加入救援的壮年源源不断,可是,仍然远远不够。

赵鸢从茫然慢慢变成绝望。张疏道?:“赵主事?别担心, 我已从各县求援,再加上安都侯府援兵, 一定能成功的。”

“等援兵到了, 我也该死了。”赵鸢道?。

张疏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赵鸢突然冲出去,她跑到被泥沙掩埋的断壁残垣里, 用她的双手拼命往下挖。

泥沙, 泥沙,还是泥沙!终于触到了一丝不同?于泥沙的质地, 赵鸢抬起自己的手,她的手中?,是一捧血。

胡十三郎见她疯了一般,跑来?将她拽起来?:“你干什么?不要命了是吗?”

“底下埋着的,有我的朋友和下属,他们若因我而死,我要这命有何用。”

她推开胡十三郎,继续用双手去挖泥沙。

胡十三郎望着她坚定又麻木地身影,心头浮现两个字:值了。

当?初为她背叛王爷,被王爷挑断脚筋作为帮她的代价,昨夜冒死救她,赵鸢这条命,值得!

天?黑时,他们只救出了少数人,其中?有阿元、郑东和几名逐鹿军,他们休息了片刻,便拖着残躯来?营救。

到了晚上仍在?下雨,阿元和张疏都担心有二次危险,但赵鸢果断说?:“接着挖。”

今夜虽有雨,但雨势趋近平稳,天?象正常,突发暴雨的几率不大?,未必会发生二次危险,可是如果停止营救,那么被掩埋的人,必死无疑。

这场灾难彻底摧毁了赵鸢作为一个姑娘的柔弱,这里有遇难的人,有受伤的人,有营救的人,她必须为他们负责。

她体力?不支,坐在?营帐里照顾了会儿伤者,又出来?和他们一起救人。

郑东举着干秃的火把:“赵主事?,天?太潮了,火点?不起来?。”

黑灯瞎火,怎么救人呢。

黑夜里,连绵的山脉仿佛吃人的恶鬼。赵鸢用指甲掐着手心,逼自己尽快想?出对策。

正是这时,通天?火光照亮对面的山头。

张疏大?喜过望:“援兵!援兵!援兵来?了!”

那些光亮在?黑夜里移动着,天?地间,他们很渺小,就像一只只萤火虫。

对困在?琼庄的人而言,那就是希望之火,是他们看过最美?的光。

赵鸢不敢松懈:“阿元,也许是逐鹿军,你速去接应。”

阿元道?:“是!”

接下来?,是仿佛没有终点?的等待。

和火光一起而来?的,还有马蹄声。根据马蹄声判断,少说?有百人。赵鸢死去的心渐渐复燃,她一动不动盯着火光的方向,几匹快马当?先?,领头之人跳下马背:“赵大?人,你这回运气不大?行啊。”

“六子”

六子撸起袖子,“跑在?前面的兄弟,是我昔日的同?门,都是你最瞧不起的盗贼,今个儿我们帮你救了人,你可要知恩图报啊。”

六子说?罢,赵鸢双膝曲起,跪在?泥地里。

“各位大?恩大?德,赵鸢没齿难忘。”

六子赶忙蹲下,“赵大?人,你别这样,李大?人和裴侯在?后面呢,他们瞧见了,让我情何以堪。”

赵鸢像是突然灵魂归为:“李大?人他也来?了?”

六子笑了笑:“我就说?嘛,你在?李大?人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六子他们开始救人以后,李凭云和裴瑯带的人马也来?了。

此时,赵鸢正抱着一个刚挖出来?的孩子,几人互相看了看,都不做声,默契地分头行动。

赵鸢哄睡了帐篷里的孩子,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她走出去,盲目四顾。

她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

她一直以来?寻找的,是一份真正的信任。

这世上会有一个人,让她为之深信不疑么,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对方么?

赵鸢想?,她找到了。

在?交错的营救人影中?,她看到了李凭云的身影。他披着一件黑色避雨的大?氅,蹲下身,小心翼翼拂去一个姑娘身上的泥沙,然后将她抱了出来?。

在?他回身之际,赵鸢转过了身。

“鸢妹。”

裴瑯扛着把铁锹,一张俊脸上全是泥污。

当?然,赵鸢比他更狼狈。她脸上、头发上,手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污泥和血迹。她的手破了,鞋子也破了。

“裴瑯,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逐鹿军。”

“你跟我计较什么呢,现在?人手够,你先?去休息。”

赵鸢回头看了眼援兵,疑惑道?:“看他们身手笨拙,不像逐鹿军,你是从何找来?的援兵?”

“那些人,不是逐鹿军,他们是李凭云找来?的书生。”

裴瑯收到赵鸢的信,不假思索召集逐鹿军,在?城门口,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李凭云。

他说?:“裴侯隐藏了逐鹿军的实力?多年,若是如今将逐鹿军暴露在?陛下眼皮底下,很难不成为俎上鱼肉。”

裴瑯以为李凭云去了尚书省,就会保护好赵鸢。他愤怒地揪起李凭云的衣领,将他摔在?城门上:“鸢妹在?求我,我能置她不顾么?”

李凭云以为裴瑯对赵鸢无情,他错了。

一起长大?的情分,面对彼此的赤诚,是多少后来?者都比不上的。

裴瑯以为李凭云对女皇忠心耿耿,他也错了。

李凭云为了自己的前程,替女皇出谋划策,但他并不忠于女皇。

他效忠的,始终是一个清白人世,是他的心。

“我不会让赵大?人出事?,也能为裴侯保住逐鹿军,请裴侯再信我一回。”

孤傲的李凭云,在?裴瑯面前说?出“请”字,便输的一塌涂地了。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带着长安城里的书生、盗贼前来?营救,因为他无权无势,只有这些信众。

赵鸢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天?真的塌下来?,书生也能顶半边天?。”

裴瑯揉了揉赵鸢乱蓬蓬的头发,“我找人送你去临近的县城,洗一洗吧。”

赵鸢摇头:“人没全部救出来?,我不走。”

“你说?你,怎就如此自不量力?呢?这是天?灾,没人能预料,也没人能阻拦。”

赵鸢道?:“我没有能力?,但我有责任。”

裴瑯叹气:“罢了,你从小就这样。”

裴瑯投身救援,到了后半夜,赵鸢见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她悬着的心终于能够放下片刻。

有人死了,有人受了重伤。一切太匆忙,还来?不及统计。她不敢去有人的营帐里,四处都是旷野,唯一清静的地方,是被尸堆隔开的小河洲。

赵鸢跑到尸堆背后,她无措地蹲下,眼泪没骨气地往外流。

她哭的太伤心了,没有听到脚步声。

李凭云方才?见她离开,掌灯跟上来?,没想?到会见到这场面。

赵鸢算不得坚强,但她很骄傲,很好胜,眼泪这样脆弱之物,不属于她。

他吹灭了灯,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听着她的啜泣。

赵鸢不愿在?人前示弱,她擦了眼里,用浓重的鼻音说?:“李大?人,见笑了。你来?帮我,礼部的事?务怎么办?”

“赵大?人,你忘了这几日是沐休么?”

朝廷的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是没有沐休一说?的,沐休之日,要么忙于政务,要么忙于笼络人脉。

所以,李凭云是为她来?的么?她不敢相信,也不敢问。

李凭云静看了她片刻,弯腰把灯扔到一旁,“过来?。”

赵鸢没有听他的话,她无动于衷地抹着眼泪。赵鸢骨子里要强,又染了文人爱面子的毛病,她最怕李凭云看到自己这样子了。当?初李凭云不让她来?,她不听他的话,自信满满要亲自前来?,结果搞成了这样。

李凭云抓住她的手腕,“我不会记着的。”

赵鸢被他拉到了怀里,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再次脆弱了起来?。

她抓住李凭云的袖子,头埋在?他怀里。

李凭云的目光依次落在?尸山、救灾营帐和远方与天?地相融的断壁残垣。

这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天?灾,它无可避免,恰如他和赵鸢的这场相逢。

赵鸢的哭声减弱,只剩隐隐啜泣声。她抓着李凭云衣袖的手依然用力?,李凭云问她:“饿么?我出发前随手抓了个果子。”

“饿可是更困。”

她如是说?着,眼皮越来?越沉重,许久听不到她的话音,李凭云晃了晃她,她竟站着睡着了。

李凭云叹了口气,他单手翻过赵鸢的身子,另一手穿到她的腿窝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并不是个羸弱的姑娘,可抱起来?,依然轻飘飘的,李凭云觉得她随时会融化在?自己怀里。

他抱着她从尸山之后走了出去。受灾地的临时营帐不多,救出来?的百来?人挤在?同?一个营帐里,李凭云找不到一处能让赵鸢休息的地方。他四下望了望,离营帐不远处,有几根被遗弃的梁木。

他抱着她走到梁木旁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后半夜,雨停了,天?上出现了星空。李凭云看着远处的星空,他本不是一个多虑的人,这一刻,脑海却不受控浮现许多人,活的,死的,许多事?,坏的,和更坏的。

“知道?么”李凭云喃喃道?,“碰到我,是你走运。”

他低头闻了闻赵鸢的头发,皱皱鼻子,心想?,一个姑娘家不,一个人,怎能馊成这样。

因为这个人是赵鸢,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李凭云向天?祈祷:希望不要染上她的馊味。

也许,他真正要祈祷的是,长夜永存。

赵鸢两天?两夜未眠,浑身力?气被抽干,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待她醒来?时,天?已大?晴。她不知时辰几许,环顾周围,陌生而空旷。

这些天?的记忆慢慢回来?,她记得,在?她入睡前,营帐里挤满了人,怎么现在?空无一人呢?

赵鸢飞快冲出营帐。

“赵大?人!好不容易熬的红糖姜汤,差些被你撞翻了!”

“六六六子人呢?怎么全没了?”

“早晨张县令派人过来?,把受灾的百姓都接走了,你们官衙的人,和李大?人带来?的人,留在?这里收拾死尸。”

听到百姓已经转移,赵鸢来?不及松口气,她紧接着问:“田兄和囚犯呢?”

六子道?:“甜枣大?人砸伤了肋骨,吃了点?沙,倒是没性?命之忧,已经送去县城了,对了,你先?喝姜汤,我熬了大?半天?呢。”

“那晋王府囚犯呢?”

“赵大?人,人各有命,生死强求不来?,晋王府的囚犯,全没了。”

血衣1

几人用了一上?午的时间, 把这些尸体分成两部分摆放,一部分是琼庄村民,一部分是此次送来的晋王府囚犯。

阿元拿着名册上前:“晋王府囚犯九十七人, 胡十三郎一人生还, 九十六人遇难。”

李凭云道:“当日关押囚犯的草棚被上?游房屋砸倒,再被泥沙掩埋, 九十六人皆为老弱妇孺与伤残, 若有生还,才是奇迹。”

裴瑯道:“此事, 先别让鸢妹知道。”

“晚了。”李凭云道,“我已让六子?告诉了她。”

“李凭云, 这关头, 你是存心找事么?”裴瑯冲上?去拧住李凭云的衣领,将他?向后推去。

李凭云淡淡道:“这些人的命,都是赵大人的责任, 为何要瞒她?”

裴瑯本?不愿这时提起昨夜的事,但此时此刻,李凭云事不关己的模样让他?及其不爽。

赵鸢终究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 昨夜李凭云抱了她一夜,逐鹿军和典狱司的人, 还有长安那些八卦的书生盗贼, 都看到了。

“李凭云, 你算个什么东西?替鸢妹做主?”

“我与赵大人惺惺相惜,君子?之交, 不知裴侯又是以?什么身份问责于?我?”

裴瑯彻底被激怒了, 他?将李凭云扑倒在地,将其按在泥潭里, 一拳砸向他?的脸。

“鸢妹看不穿你的这些把戏,不代表别人看不穿。你一面吊着她,一面败坏她名?节,让她对你死心塌地。你敢说,你不觊觎她的身份么?”

无稽之谈,李凭云懒得解释。

正七倒八歪休息的书生和盗贼们,看到李凭云被裴瑯打?了,不问缘由?冲上?来帮李凭云出头,逐鹿军看到裴瑯被围攻,也围了上?来。

赵鸢从?营帐里出来,就看到书生、盗贼和侯府养的兵打?的不可开交。

六子?急眼:“赵大人,快去劝架啊!”

赵鸢头脑混乱不堪,她无力道:“让他?们打?吧,看谁能打?死谁。”

见?赵鸢不顶事,六子?只能自己上?了。两种力量互殴,唯一能停止的办法是出现更强大的第?三方力量。六子?一边活动身手,一边劝架,两帮人被制服地服服帖帖。

裴瑯带着逐鹿军,来到赵鸢面前:“鸢妹,我和逐鹿军都是来帮你的,你胳膊肘向外拐,真是让人寒心。”

赵鸢挨了一顿骂,她并不反驳。

裴瑯带着逐鹿军去山野里打?猎发泄,赵鸢往停放尸体的地方走去,她脚步愈发沉重,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看那些囚犯的尸体。

她蓦一侧头,看到李凭云脸上?的伤,惭愧道:“裴瑯偶尔是冲动了些,我替他?向李大人赔罪。”

李凭云摸摸嘴角的伤,轻笑着问她:“赵大人,你已不是他?的未婚妻了,拿什么身份替他?赔罪啊?”

“身份不在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

是啊,一起长大的情分,岂是外人能插手的。李凭云上?前一步,低头附在赵鸢耳边轻轻说,“那赵大人可要好好赔偿我了。”

“李大人,可否容我先我安置这些遗体?”

“你打?算如何安置?”

“就地埋藏,立碑。”

“戴罪之身,不容立碑。”

“刑部尚未给他?们定具体罪名?。”

六子?说:“可赵大人,这些人,没人知道他?们的生平,晋王是逆贼,若是以?晋王亲眷身份给他?们立碑,恐怕下一个要立碑的,是你自己。”

赵鸢想了想,“不能以?晋王亲眷身份立碑,也不知道他?们原本?的身份,那就以?我恩人的身份给他?们立碑。”

这些遗体已经?面目全非了,只能堆在一起火葬。六子?砍了快木头,赵鸢亲自给墓碑题字。

做完这些事,又是一天过去,要返回长安只能再过一日。

赵鸢正准备回营帐休息,张疏突然到访。

“张县令,这时候前来,可是受灾百姓出事了?”

张疏愁眉苦脸,两根眉毛连在一起,“赵主事,百姓无恙,是你要遭殃了!”

赵鸢苦笑:“这我当然知道,晋王从?犯在我手中无一生还,我活该遭殃。”

“赵主事,若只是死了人,这事倒还好办。我一散衙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是因?为得到消息,昨夜,陈公亲自入宫了。”

赵鸢喃喃道:“他?不是年?事已高,怎么还跑这么快”

“哎哟赵大人啊!”六子?提醒道,“你真是会操闲心啊。”

张疏道:“陈公这时亲自入宫,八成是冲着你去的,光死了囚犯这一条罪名?,就能要你小?命。”

赵鸢沉默。

张疏道:“赵主事,陈家如此害你,无非是因?为那天你在他?门口骂的那几句,要不,你去认个错,陈公一八十岁的老儿,还敢跟你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斤斤计较不成?”

赵鸢发问:“我句句属实,何错有之?他?该向汾县百姓认错才是!”

张疏又苦口婆心说了一堆道理,六子?搂着他?,“张县令,咱不对牛谈情了,吃了没?我们刚煮了粥,你吃点?粥吧”

到了放饭时间,众人围在临时架起的大锅前吃粥。早晨斗殴的两帮人现在和睦相处,裴瑯举起粥碗:“今日是我冲动,在此,我以?粥代酒,向李兄和各位赔个不是。”

男人熟络最好的方法就是打?上?一架,跟李凭云来的书生盗贼们,见?贵为侯爷的裴瑯主动敬酒,也纷纷回敬。

在所有人闹哄哄地喝完粥后,李凭云缓缓端起碗,示意回敬。

裴瑯走到李凭云旁边坐下,道:“李凭云,你这个人,我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了,咱们是因?鸢妹走到一起的,往后只要你不害鸢妹,咱们就是朋友。”

李凭云轻轻晃着手里的碗,“侯爷有话?直说,不必委屈自己。”

李凭云这个人最令人难解的地方正是,他?很坦白,可越是坦白,越是让人猜不透。

裴瑯心中默默骂了句娘,道:“那我就直说了。李凭云,我瞧不上?你这种为了往上?爬心机算尽的人,但眼下陛下的亲爹要鸢妹的命,除了求你,我也想不出能帮她的法子?,只要你能救她一回,你是要我的命,还是要我家财,我都给你。”

李凭云摸了摸碗口,“我不要裴侯的命,也不要钱财。我奉皇命行事,为君解忧,裴侯若诚心要帮赵家,便向陛下献上?逐鹿军。”

“不可!祖父生前曾再三嘱咐,逐鹿军,只能效忠刘氏王朝。”

“裴侯,你没得选。收私兵是必行之事,此番刑部接囚,本?是陛下对付陈国公的招数,没想到被赵大人带着逐鹿军,拦了陛下派去的人马,赵大人又意外惹怒陈家人,将暗处的矛盾放到了台面上?,不惩治赵大人,陈家人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受了委屈,你说,她会拿谁来出气?”

诸侯世家手拥私兵,是开国时的时宜之策的后果。如今世族手中的私兵明显威胁到了皇权,自然该收了。此番裴瑯讨了女皇嫌,又人在长安,自然是第?一个被开刀的。

裴瑯权衡利弊,发现这是一场死局。

他?将粥碗抛起,拔剑将碗砍成两半。

“我和鸢妹到底做错了什么!当初我们两小?无猜,因?她猜忌我与赵家结亲,对她不利,就拿美□□我,离间我和鸢妹。那时我怯懦,顺了她的意,让鸢妹伤心多年?,如今还不准我帮她么?”

裴瑯的质问,没能打?动李凭云半分。

李凭云这人,他?仿佛没有喜怒,恰如那冷漠无穷的苍天。裴瑯看不惯天命,可他?不能向苍天发怒,怒火便转移到了李凭云身上?。

他?那剑指着李凭云,“不就是要死么?那大家一起死,成全这无极皇权!”

李凭云丝毫不畏那剑。

他?生来一无所有,因?此没有他?怕的。

他?平淡道:“此番是赵大人和逐鹿军的劫难,更是机遇。”

在平静的李凭云面前,裴瑯羞恼地无地自容。明明他?是侯爷,有兵权,有地位,在眼前这人面前,他?好像什么都不是。

因?为李凭云拥有他?梦寐以?求之物:自在。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只为了他?自己。

“献上?逐鹿军,能保鸢妹,那我呢,又能得到什么?”

人没有不贪的。裴瑯已经?有了和北凉的婚约,有了无上?地位,他?还渴望更多好处。李凭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怯懦而贪心的人,他?们固然有道义,有情义,可那些道义、情义,也不过是一种点?缀罢了。

大概只有赵鸢的那样的傻姑娘,才对这些空话?深信不疑。

“长安禁军统领之位,当配得上?裴侯身份。”

裴瑯讽刺道:“李凭云,你以?为自己是谁?老天爷么?还是你比老天爷还厉害,老天爷都拿不准的事,我凭什么信你。”

李凭云想了半瞬,道:“因?为我是李凭云。”

同一时刻,营帐里,赵鸢躺在行军床上?扮演死尸。

放弃希望的人,与死何异?

她看着角落的蛛网,纳闷道,营帐搭起来才两天,就有了蜘蛛网,这玩意儿生命力怎如此旺盛?见?缝插针地织网,若她有蜘蛛一半的生命力,此时应该去想办法,而不是躺在这里了。

她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只想躺着不想动弹,若装死能躲过一劫,那就这样下去吧。

“赵大人。”

门帘外,一个端着粥的身影被灯火照亮。

赵鸢懒得坐起来,换身干净衣服见?人了,她懒懒道:“李大人,你进来吧。”

李凭云拨开门帘,进来就瞧见?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她这几天不曾更衣,不曾沐浴,若非睁着的双眼有光,和死尸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衣服上?全是污血,那么多人的血,都粘在她的衣服上?。

李凭云把碗放在桌子?上?,“趁热喝。”

“喝不下。”赵鸢呆呆道,“李大人,我完了。”

李凭云正用勺子?搅弄着米粥,闻言,动作停止了一瞬。

“我先是伤了陛下派来的人,后来又忤骂了陛下亲爹,我自己有难,我也认了,但我以?赵家的名?义欠了百姓大几千两银子?,若赵家一次性拿出那些银子?,就给了陈家参奏我爹的理由?,我爹怕是该恨不得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了。估计这回我是活不成了,可是就算我死了,地府地下,还有晋王和晋王府的人,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上?天入地,我无处可逃啊。”

李凭云舀了半勺粥,尝了尝温度,还是有些烫。

赵鸢终于?换了一个姿势,她侧头看向李凭云。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心弦难以?松懈,而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极其放松。

出发前她对他?放下豪言,二人打?赌这一程的结果,赵鸢输了个彻底。她知道,李凭云在等自己认输。

眼下情形,容不得她再固执了。

赵鸢翻下床,太?久没吃饭的她,腿脚发软,向前跌去。她及时用双手抓住李凭云的袖子?,站在他?身后,“李大人,求你帮我。”

血衣2

李凭云放下勺子, 他低头,看到一双苍白可怜的脚。

赵鸢的鞋袜都在烤火,她赤着双足, 衣摆上的血污衬得那双足更是白嫩干净, 脚趾圆润,青筋隐现, 似若在刚上了釉的新瓷上画了几笔写意。

李凭云目光转移到她脸上, “赵大?人,你不必求我, 我已答应了裴侯会帮你度过此劫。”

“.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裴瑯今日当众打了你, 你大?抵不会轻易帮他的。”

“作为代价, 裴侯会将逐鹿军献给陛下。”

“不可!”赵鸢抓紧李凭云的袖子,“逐鹿军是裴瑯的全?部,将逐鹿军交给陛下, 是让裴瑯亲手断掉自己的软肋,绝对不行!李大?人,这?是我犯的事, 不该让裴瑯为我付出代价的。”

李凭云将袖子从赵鸢手里抽出来?,“赵大?人, 既然你和?裴侯能为彼此付出如此之多, 当初为何不愿成婚呢?”

但凡换一个人如此问, 赵鸢肯定以为是嫉妒了。可对方是李凭云,他是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嫉妒这?种低劣的情绪。

为何不成婚?这?话, 李凭云没资格问。

“李大?人, 既然你大?费周折,连同?沮渠公主做戏拆散了我俩,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李凭云冷笑一声,这?问题便作罢了。气氛骤冷,赵鸢闻到自己身上发馊的味道,道:“或许我这?样,不适合求人帮忙,等我梳洗后,能用美人计了,李大?人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我帮你。”李凭云转过身,低头看着赵鸢。

她的眉眼?如此温柔,而她的心,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你凭什么帮我。”

“因为你漂亮。”

赵鸢挠了挠耳朵,“李大?人,你说什么?”

“从此刻起,直到全?身而退,这?段日子,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

赵鸢和?李凭云有一点很像。他们?都不服输,被踩得越深,越想要爬的更高。

“李大?人,我听你的。”

这?是赵鸢第一次向李凭云示弱,她心中有所不甘,暗暗发誓,总有一日,她要让李凭云平视自己。

李凭云抬起手,捏住赵鸢的脸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是自今日起,不论人前人后,都叫我云郎。”

赵鸢瞳孔蓦地?放大?:“这?不合适吧。”

李凭云另一手握住勺子,舀了一碗粥,送入赵鸢口中。米粥不凉不烫,温度适宜,米香为赵鸢带来?了些活力。

“李大?人,这?称呼听了,容易让人误会,我的名声倒是不打紧,但你是大?官爷,被人听到我这?般唤你,若是被人误会,我与你有私情如何是好呢?”

赵鸢也是个奇人,每次遇到难事,总会变得更聪明一些。她明晃晃地?试探着李凭云,李凭云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作没听出来?,他说:“你若觉得这?称呼不合适,那就自己寻个恰当的。裴侯今日打了我,我仍记恨他,所以,这?个称呼得比跟他的亲昵。”

“我对裴瑯,是直呼其名,李大?人若想比这?更亲昵,我只能称你为李凭云老哥了。”

李凭云抛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赵鸢一个抖擞,脱口而出,“云哥。”

李凭云端起粥碗,放在她手中,“先吃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赵鸢端着粥碗回到床边坐下。

李凭云道:“如今的破局之法?,在于‘解释’二字。若是陈公的话先进了宫,此事的解释是,赵大?人玩忽职守,引来?灾祸。若是由赵大?人解释,此事便是陈公见死?不救,枉顾百姓性命。”

“可是,陈公的话,已经入宫了。”

“只要陛下的问罪敕令未下,你就是无罪的。中书拟令,门下审查,少说要一天时日。中书门下的大?臣受你父亲恩庇,哪怕你父亲不说,也会为拖延时间。只要你能在敕令下达之前,向陛下陈情,就能救你自己。”

“陛下她会信我么?而且,我一个七品主事,没有面圣的资格。”

“赵大?人,有我在,你怕什么。”

“”赵鸢嘴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李凭云又道:“喝完粥,明日一早,你我乔装做夫妻,走?最快的道,穿汾县赶往长?安。”

赵鸢同?李凭云混久了,偷得他一二智慧,他说完这?句,她立马就想到了下一句,“然后让六子假扮成我,带着郑东等人绕汾县而行,因为陈家人知道我会躲着他们?走?,一定会在这?条路上设伏,拖延我回长?安的时间,这?一招,是瞒天过海。”

赵鸢会偷师,又师从最好的老师,李凭云肯定她的聪明于勤奋,同?时不禁惋惜。

若是若是

她这?般聪慧,这?般与他匹配。

若是他非贱民?就好了。

“李大?人,可否让胡十三郎和?我们?同?行?你我扮夫妻,给他个书童小厮的角色,哪怕让他扮个丫鬟都行。”

“行啊,他扮正房,你扮妾室。”

赵鸢默默塞了一大?口粥。

哎,多提这?一嘴干什么!

吃罢粥,赵鸢在一堆盗贼中找到了胡十三郎。盗贼大?多生得粗犷,或像六子那样,长?着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胡十三虽为盗贼,在他们?之中也是格格不入的。

赵鸢丢了块石头,砸向他肩膀。

胡十三郎迅速抓住从身后飞来?的石头,一瘸一拐朝赵鸢走?来?:“小贼婆,我没了脚筋,身手还?在,你别欺人太甚。”

“这?次山灾,九十七名晋王府囚犯,无一生还?,包括你。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第二条路,是当赵十三,在我身旁做事,你不用非得留须,可以穿女人衣服,涂蔻丹,用我的珠宝首饰,也可以穿男人的衣服,在典狱司谋一份正当的事,谈不上自由,但能自给自足。”

胡十三郎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母亲强迫穿上女装,同?乡的女孩子都来?笑话他,那些姑娘小小年纪,打起人来?不比男孩子轻。

他讨厌所有的女人。他比她们?都漂亮,比她们?更渴望女人的身体,比她们?更爱男人,可他却被她们?视为异类,被她们?侮辱。

可最终,救赎他的却是一个女人。

胡十三郎相信,她能够和?王爷一样不歧视自己,却不会像王爷那样抛下自己。

胡十三郎双眼?湿润:“我跟你走?。”

赵鸢双手击掌,“现在该你报答我了。”她身手指向百米开外那个在月下看着自己的身影,“李大?人至今尚未谈婚论嫁,他啊,一直想体验妻妾成群的滋味,但是呢,他穷酸,娶不起媳妇,你便扮一天他的妻,圆他美梦。”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此番若是大?难不死?,必成祸害。”

兵分两路出发之际,一行人在山下告别。

赵鸢穿着身上的污衣,一一答谢过前来?帮忙的逐鹿军、书生、盗贼。

“今日大?恩,赵鸢铭记于心。”

她给他们?深深作揖,李凭云道,“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你,日后还?请赵大?人你多照顾。”

闻言,赵鸢嘴角扯了扯,她转向李凭云,“是,云哥。”

六子:云哥?

他脸色变幻万千,没好声地?对赵鸢道:“赵大?人,回长?安了请你喝骨头汤。”

赵鸢:“骨头汤?猪骨还?是牛骨?”

“你的傲骨。”

李凭云伸出手,“你输了。”

六子不甘愿地?掏出一枚银子,郑重放在李凭云手上,“往后我江淮海再跟你赌,就是你孙子。”

上了路,赵鸢好奇地?问李凭云,“你和?六子又赌什么了?”

李凭云:“爷在外面赌博,轮不到你这?妾室过问。”

赵鸢父亲从未纳妾,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妾室的地?位。她感叹:“若是有朝一日,能一女多夫,云哥如此不温良恭顺,怕是做妾都难。”

胡十三郎腹诽:就你赵鸢?过了这?么久还?拿不下李凭云,竟然还?敢奢想一女多夫。

李凭云抬起下巴,傲慢道:“李某只要对我忠贞不二之人。”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背叛他了?”

赵鸢黑脸:“闭嘴。”

三人出行,两个“女人”,李凭云只好亲自驾马赶路。

进了汾县城,马车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赵鸢担心是遇到了困难,她拉开车帘向外看去,李凭云正穿过人群,走?向对面的食肆。

胡十三郎凑上来?:“他干啥去?”

赵鸢道:“也许是要见什么人。”

胡十三郎:“他不会卖了你吧?”

赵鸢:“有可能。”

两人四双眼?紧密地?盯着李凭云,只见他先同?食肆老板娘交涉,然后寻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过了一阵,老板娘端来?一碗羊汤,一叠蒸饼,一盘小菜。

胡十三郎:“有没有可能,他自个儿去吃饭了?”

赵鸢:“不可能。”

两炷香该烧尽了,李凭云手里拿着一包干粮回来?,“你们?吃些东西?。”

赵鸢和?胡十三郎面面相觑——敢情您老人家自己喝羊汤,吃小菜,让我们?啃干粮?

胡十三郎道:“李凭云,是你说刻不容缓的,居然自己跑去吃好吃的?”

李凭云道:“此处距长?安五十余里,你们?能不吃不喝,我不能。”

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赵鸢历经了灾难,人也沉稳了起来?,她道:“既然李大?人不着急,说明他心里有数。”

李凭云轻看她一眼?,目光幽深。

遇灾那日起,赵鸢就没梳洗过了,衣服脏不说,头发油腻腻的,只能梳成两股辫子,她尴尬道:“李大?人,既然你有闲情去吃早膳,可否容我去买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你叫我什么?”

“云云哥。”

“你有银子么?”

“没有。”

“那便穿着这?身脏衣服,没有我准许,不准换下。”

他扔下干粮,转身上马,继续驾车。

车室内,胡十三郎拱火道:“瞧瞧你这?怂样,那老贼婆的老爹都敢骂,到了李凭云面前,屁都不敢放。”

赵鸢默默低下头,胡十三郎一语中的,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胡十三郎突然讽笑道:“你觉得不公么?天底下的贱民?、草民?,他们?生出来?就被这?样对待的,不行恶中恶,做不了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就只能被人往死?里欺负。”

那么,李凭云也曾遭遇过这?些么?

他藏得太深了,没人看穿他的过往,也没人猜透他的未来?。

李凭云又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胡十三郎:“他又折腾什么?火烧眉毛,这?人怎么不急呢?”

李凭云丝毫不急。汾县的文玩市场是出了名的热闹,他一上午都在逛文玩,赵鸢虽知道李凭云做事定有原因,但没想到如今自己头上玄着一把刀,他仍可松弛至此!

果然,他心里没她,没她。

李凭云一路三心二意,又是逛街,又是游山玩水,到了最近的长?安西?门,天黑了。

长?安城防森严,过了宵禁,对通关文牒查得更是严格。

赵鸢看清远处城防官的脸,紧握手,“守城的是陈炳,陛下和?陈国公的外甥,他一直被寄养在陈国公身旁,一定是帮陈国公的来?拦我进城的。”

李凭云把马车停到一旁树林中,“狐十三,下车。”

李凭云绝非一个善人,胡十三郎怕自己离了赵鸢,李凭云对她做出轻薄之举,正犹豫之时,赵鸢提醒:“李大?人喊你下车呢。”

胡十三郎冷笑:“小贼婆,你要是被他欺负了,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胡十三郎出了车厢,换作李凭云进来?。

他不由分说,解下腰带,赵鸢仓皇地?闭上眼?,李凭云声音淡淡传来?,“你也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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