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受了委屈要说出来2

赵鸢赋闲在家,她把自己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鸡鸣而起,先念佛经,再练字,做完这两样,便跟着厨娘学做羹汤。下午则跟着女先生学习女红、妇仪。

至于给女皇的贺词,则一直拖到礼部停止征集那天早晨,才终于写完。

赵鸢并不认为自己的贺词能被选中,她将大把时间花在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妇人上头,她的仕途,还有...李凭云,都被她暂时忘掉。

四月末,牡丹花开遍长安。赵鸢瞧窗前花开的富丽堂皇,便拿出朱砂来描牡丹,当她正仔细观察牡丹姿态时,小甜菜突然闯入画面。

“赵大人!赵大人!”小甜菜抱着礼部送来的书函跑到赵鸢窗前,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礼部来信了!您的贺词被选中了!您可以进宫了!”

赵鸢愣着将笔提在半空,墨沿着笔尖坠下,滴在纸上,工整的牡丹轮廓上出现一笔瑕疵。

“赵大人,愣着干什么!好好的画都给你毁了!”

赵鸢不由分说丢下笔,把辛苦描的画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什么画,玩物丧志的东西!”她冲出门,跑去佛堂找正在诵经的母亲。

“娘!娘!”她跳进门槛,一个扑通跪在梁国郡主身边,梁国郡主被她吓慌了神,一时间以为她被什么邪祟附体。

“你这是怎么了?”

“我入选了!陛下选中了我的贺词,陛下寿宴,我能跟礼部一起入宫了!”

“鸢儿,你想见陛下,娘带你求见便是,何必通过礼部呢?”

“这不一样!”赵鸢肯定地说,“和您一起进宫,顶多只算朝廷官员的亲眷,此次,我是以士人身份入宫的,陛下历来都有寿辰赐官的习惯,说不定,我能求陛下让我官复原职!”

梁国郡主叹了一声,“你和裴瑯的婚期已经定了,就不能收心么?姑娘家,太有野心总归是不好的。”

“我只是想试试,陛下是否会同意,现在还说不准呢,娘,这次入宫的事,我还没和阿耶商量,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他?”

“你让我怎么说呢?说你贼心不死?还是说你擅作主张?”

“您也不能净捡难听的说啊!”

梁国郡主无奈地看着赵鸢:“鸢儿,你就那么想当官么?”

赵鸢沉静片刻,点点头。

她想让大邺史册上有她的名字,想从世俗陈规中一步步夺回自己的所属权。

梁国郡主对赵鸢多有忽视,赵鸢也从小乖顺,从不会问她索要什么,如今她难得提出要求来,梁国郡主也只能答应帮她了。

一眨眼就到了女皇寿辰,赵鸢去礼部学了两天规矩,终于能以一名文人的身份进宫面圣。

今年共选中了三篇贺词,除她以外,还有两名都是文学世家出身的士子。她和他们一样穿着礼部派下来青色儒服,头戴纶巾,书生模样。

负责带他们入宫的黄门侍郎道:“几位的贺词,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也都是历经了周折。由其赵家娘子这一篇,原本被礼部的官员扔进了废纸篓子里,又被今年的礼官捡回来了,他力排众议,将赵家娘子的文章送到了陛下面前,陛下看完,龙心大悦,说您没给国子监丢脸。”

赵鸢心跳不止。

女皇又一次将她从无望中捞了出来。

对一个普通的士人来说,能碰到赏识自己的人,已是毕生之幸,而赏识她的人是女皇,是历朝历代第一人。她虽未见过女皇,却满心都是对她的虔诚和忠心。

不过,让赵鸢失望的是,她和女皇之间的距离隔了一整个大殿。

今日女皇寿宴,以启元殿为起点,离女皇最近的,是太傅,而后依次是一品官员、皇室宗亲、文武百官。

赵鸢他们的排位在最后,意味着他们还没有真正进入大邺的权力等级中。

依照大邺礼制,皇帝大寿先祭天地乾坤,再祭祖宗,再万民,祭完这三样,最后由礼官唱贺词,贺词唱罢,一个早晨过去来,正式开始宫宴。

赵鸢他们几乎是跪在犄角旮旯里,礼官唱词时,其它两名士子窃窃私语。

矮个说:“今年礼官是何来头?怎么如此面生?”

胖子道:“一个月前才刚从牢里面放出来,你当然觉得面生了。”

矮个又感慨:“那可真是不容易。”

“今年柳侍郎派信给我,说选贺词的礼官换了人,贺词不能再按以前的章法写了。我便找人去探了探这位礼官的来历,此人姓冯名洛,三年前进士及第。”

“难怪...难怪是从牢里面放出来的,这位冯官能活着出来,必有后福啊。”

三年前科举舞弊案,人尽皆知。春闱笔试第一甲李凭云被顶替了名次,结果在殿试上一飞冲天,牵扯出科举判官行贿案,无数官员因此入狱。

冯洛不但是当年的考生,他的叔父更是当年的受贿考官。在当时的情况下,冯洛是否提前知道考题已不重要,女皇要的是杀一儆百的效果。

冯洛叔父被斩,冯洛连坐入狱。

这事当年被称作“冯门案”,只不过,很快这些风波都被“李凭云”这个名字盖住了。

李凭云和冯洛为同年贡生,李凭云来长安没多久,冯洛就被放了出来,冯洛成了今年的礼官,而李凭云提前知道女皇征贺词一事...赵鸢难免长个心眼,莫不成,李凭云和冯洛认识?

若是这样,冯洛选中她的贺词,是否又是李凭云在背后作祟!

那人真是个王八蛋,自己做贼就罢了,非把她也拉上贼船,若她的贺词是因李凭云的关系才被选上的,这功名不要也罢。

此时,冯洛正好唱到了她的贺词。

赵鸢对自己的贺词没有信心,原本想着要丢人现眼了,但当她的贺词伴着乐官们奏弦击缶被唱出时,她自己也惊了。

那真是她写的么?

为何...如此好。

旁边的矮个士子投来惊叹的目光:“赵家娘子,是你写的么?”

“你质疑我么?”

“旁人看贺词,只看字上的内容,殊不知,贺词最重要的是节奏。赵家娘子的贺词下笔豪放,不拘一格,而抑扬顿挫颇有离骚之风。”

赵鸢这人就是不经夸,别人一夸,她就装了起来。

“想来是我以屈子为心中圣贤,多少受了他的影响。”

二人轮流夸了一通赵鸢,赵鸢开始洋洋得意起来。可遥遥祭台之上,冯洛念完了她的贺词,忽然扬声对大臣们道:“今年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词,贺词内容与其它颇有不同,故唱词时不需礼乐相和。”

乐官们停下奏乐鸣鼓,偌大皇城忽然安静。

随着冯洛高声唱出拿份贺词,皇城愈发沉默,也愈发神圣。

虽为贺词,通篇却无一个“贺”字。因为那篇贺词,写的是生民疾苦。

在遥远的大邺边关,听不到皇宫里的琴瑟和谐。

因为近处北凉人的马蹄声盖住了遥远长安的礼乐声。

因为旱天黄土上满是饿殍挣扎。

因为贪官脏手掐住了无辜百姓的喉咙。

生民之苦,无需奏乐,本就是一曲万古悲歌。

赵鸢听罢,对另外二人说:“这篇贺词,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她曾是边关的一名百姓官,当她膜拜皇城巍峨时,却将她的百姓抛诸脑后。

女皇见群臣鸦雀无声,缓缓走下祭台,对百官道:“昨夜,冯卿将这份贺词送来,朕看罢了,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想拿来和众卿分享。往日,朕做决定,都要经过众卿反复斟酌、衡量,今日是朕寿辰,便不顾陈俗,擅作主张免除边关五年农税。”

此时的赵鸢还不懂什么叫作“政治作秀”,她的身影没入百官之中,与他们一齐叩拜,高呼:“吾皇万岁。”

“此文为新科状元高程所作,大邺如今正缺这样秉笔直书的人才,吏部听命,今任命高程为监察御史,监察百官,诸卿可有异议?”

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直接为皇帝所用。百官就算有异议,也无权提出来。

高程能去御史台,赵鸢比任何人都高兴,只是...高程的前程定了,那她的前程呢?

女皇转身走回祭台,百官面面相觑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天上的动静。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啼划破长空,所有人抬头望去,一只隼低空掠过百官的官帽,立马有武将大喊:“拿弓箭来!”

话还没传开,那只隼竟掠过了女皇面前。

它松开爪子,一粒石子儿似的玩意落在祭台上,御前侍卫惊慌失措地去护驾,女皇看向祭台上落下的那枚物体,是一颗菩提子。

大邺尚佛,菩提有智慧之意。

未等御前侍卫来得及护驾,那只隼已向高空的云层展翅而去。

冯洛大呼:“此隼乃天兽祥瑞,将有大吉!”

赵鸢是祠部司出身,祠部司有一项职责是将各地的自然征兆解释为祸福吉凶,她不得不怀疑眼前的景象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马屁拍的,她心服口服。

无论这“祥瑞”是真是假,女皇是龙颜大悦了,特地为百官加餐,就连赵鸢这席也没落着。

宫宴,除了流程更繁琐,场面更宏大,和普通的民间宴席说不出其它区别。赵鸢心里只惦记自己如何才能让女皇注意到她,她端着碗筷麻木地送着饭,丝毫无心歌舞。

此时,表演场上的乐官退下,换上抱着胡琴的乐师。礼官道:“陛下,这是安都侯特地为您献上的歌舞。”

说裴瑯是整个长安城最会享受的人也不为过,裴瑯为女皇寿辰准备节目,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场上胡琴、琵琶、排箫、箜篌、战鼓齐鸣,胡乐和汉乐交叠奏出大气磅礴的邺宫礼乐。

今年状元高程的胡人混血身份,再次引起胡汉融合的话题,裴瑯进献这样的表演,倒是别出心裁。

赵鸢边吃边想,裴瑯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在众人心中的纨绔形象啊。

“嚯!”

一旁吃食的胖子大喊一声。

赵鸢仰头看向表演场上,只见那舞娘腾空飞起,绷着脚连转几十个圈,身若惊鸿。

这是把杂技团搬来了么?赵鸢寻思着。

赵鸢和表演场相隔太远,看不见舞娘的身姿,只能看到她转到战鼓旁边,拿来鼓槌,铿锵有力地击了三击鼓。其它的奏乐听闻这三声击鼓,瞬间停止演奏,鸦雀无声。

那舞娘再次来到表演场中央,她双手合十扣在胸前,弯膝下跪,掷地有声道:“北凉沮渠燕,率北凉臣民心意为陛下贺寿,祝陛下寿比天齐,大邺千秋万代。”

赵鸢险没拿稳筷子,当然,没拿稳筷子的不止她一个。

沮渠燕的父亲北凉王正是垂危之际,沮渠燕她兄长手中夺来了北凉军权,她作为北凉实际的操控者却称大邺的女皇为陛下,这意味着臣服。

“北凉愿臣服□□,请求□□庇护。”

收复西域都护府,这是几代皇帝所谋之事,在女皇这一代终于实现了。

她放声大笑道:“今日果然有大吉!来人,请沮渠公主上座!”

赵鸢眼睁睁看着宫人为沮渠燕在上座加了单席,而自己只能抬头仰望这一切。

今日她怕是没有机会能和女皇说上话了。

沮渠燕落座前,忽然道:“陛下,臣女有两个不情之请。”

比起收复藩国的功业,任何代价都不值一提。女皇慈爱道:“沮渠公主请讲。”

“第一个请求,是为北凉境内百姓。请女皇能像爱护自己的子民一样爱护北凉百姓。”

“既北凉愿意称藩,北凉的百姓,就是我大邺的百姓,不论是孤还是各位大臣,都会对他们一视同仁,那你的第二个请求呢?”

“第二个请求是为臣女自己。臣女如今已过婚嫁之年,想为自己在大邺寻一门好亲事。臣女与安都府裴侯,一年前于边关相逢,一见倾心,斗胆请陛下为臣女赐婚!”

女皇思忖一会儿,道:“公主可知道,裴侯与我朝太傅有姻亲之约,这是先帝做主的婚事,太傅为大邺鞠躬尽瘁,朕不能因为你而委屈了太傅一家。”

安都侯一族是开国勋臣,若能与北凉联姻,对稳定西域大有意义。

沮渠燕忽然看向宴席上的宾客们,高声道:“赵家姑娘,你可愿意将裴侯让给我?”

赵鸢是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进入女皇视线的。

她惊惶地站起来,在这匆忙瞬间里,已经想好了说辞。反正父亲就坐在女皇身旁,一直都是他给自己做主的,现在把决定权推给他就成了。

她的婚事,过去不由她自己说了算,以后大抵还是。

宫人将赵鸢领到女皇面前,这一路,她能察觉到百官们的注视。

若她不同意退婚,就是不顾全大局。而若她同意退婚,就是懦弱可欺。

两难之际,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突然穿入她的耳朵。

【赵大人,你是个姑娘,没人不允许你委屈。以后受了委屈,要说出来。】

李凭云实在会操纵人心,明明他今日不在场,依然操纵着她的行为。

临面圣那一刻,她双膝用力地跪在女皇面前,趴伏在地,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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