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看吗,李相夷?”

笛飞声仍然闭着眼睛,温泉活血,浸泡在温泉里的伤处如万蚁噬咬,滋味并不好受,但他面上却仍然气定神闲。

李莲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白衫落拓,走近笛飞声:“这角大美女当然是好看了……”

“你喜欢就送你。”笛飞声的声音有些沙哑憔悴,说完这句话便仍低头闭目。

“你看起来不太好。”

——这是明摆着的事,瞎眼的都能看出来他此刻不太好。

“你来找我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笛飞声仍是从前的样子,即便虎落平阳,威势仍在。

李莲花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偷来的钥匙,朝屏风后面喊了一声:“潇潇,你也出来吧!”

——笛飞声当真伤得极重,他能察觉李莲花在,却连多一个笛潇潇都察觉不了。

听到“笛潇潇”名字的那一刻,笛飞声蓦地睁开了眼睛,他眉峰微蹙,有些愠怒:“你把她带过来干什么?”

“放心,角大美人是个疯子这我知道,潇潇这个红颜知己,我已经认下了。你的角大美人不会知道她跟你的关系,事实上——”李莲花狡黠地抬眉:“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关系哦?”

笛飞声没再说话,只说了两声“也好”,便又闭上了眼睛。

而笛潇潇,已经接过李莲花手中的钥匙,开始动手开锁了。

** ** **

笛飞声身上的伤实在惨不忍睹,笛潇潇不忍直视,侧过头去。在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背人角落里,泪水悄悄地落下。

“李相夷,你答应我一件事,”笛飞声看向李莲花,“如果我折在了这里,出不去了,你把她带走。”

“哟,这是笛盟主在求我?”李莲花欠就欠在一张嘴上:“既是求人,笛盟主得拿出点诚意啊!”

“等我好了,杀了你。”

——这就是笛飞声的诚意。

李莲花背着笛飞声走在院中小路上,笛潇潇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满院草木挂红绸,好一派新婚的喜乐之气。

“笛盟主,看来角大美人对你很上心啊!不如,你就怜香惜玉一下?”

“你会怜香惜玉?那送你?”

“……”李莲花吃瘪:“角大美人这要人命的艳福,我可享不起。”他当然不忘刺一下笛飞声的心:“我看潇潇姑娘不错,我就喜欢她这样的,她这几日对我也挺上心……你看,我俩能成么?啊——”

李莲花话没说完,肩上已被那个看起来的“将死之人”狠狠击了一掌。

不是说手筋断了么?

——可能是胳膊肘用的力。

“你还真不怕我把你给扔了啊?”

李莲花掂了掂背上的人。

“先躲一躲风头啊……”李莲花理智尚在,目下就他一个半废人、笛飞声一个全废人,再加潇潇一介弱女子,不想点办法的话,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躲哪儿啊?”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婚房。”

“婚房?”

“你的婚房。”

** ** **

角丽谯对笛飞声真的很是上心了,婚房布置得喜庆温馨,红绸装点、明烛摇曳,床上的丝绵喜被都是极好的料子……笛飞声才不管,满身血污地坐了上去打坐练功,最可恶的是李莲花,可有椅子给他坐呢,偏也坐上了喜床。

笛潇潇打量着屋内喜庆的陈设,不妨李莲花道:“潇潇,你可喜欢?以后莫不如我也给你置办一场?”

笛飞声差点被他气得接不上一口气,幸而那个嘴欠的“迷途知返”:“潇潇,跟你开玩笑的,我这个人,就嘴贫,爱说笑,你别放在心上。”

其实这话是说给笛飞声听的,虽然他残得看起来恢复是不可能了,但万一呢,万一笛飞声神功盖世,尚有可挽救的先机,可不能毁在他李莲花一张毒嘴上。

笛飞声安心练功。

李莲花坐在他床边不紧不慢:“现在就开始练,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重塑经脉。”他当然急,如果他恢复不了,自己折在这儿不说,李莲花和笛潇潇怕是也跑不掉了。尤其是笛潇潇……李莲花倒不算太可惜。

“看来是我小瞧了你的悲风白杨啊?”

“你的扬州慢中正绵长,悲风白杨险中求生,路数不同。角丽谯废我武功的时候,悲风白杨护主,将我的内力锁于气海,才能一试。”

“难怪当年东海一战之后,你还能活下来。”

“当年的伤,”笛飞声唇角微扬,“没有现在重。”

“那现在呢?”李莲花面上也是轻淡之色,实则心中还是担忧笛飞声的伤势。

“看运气,一九开。”

“九成?”

“死。”

他俩的对话简洁却惊心动魄,吓得笛潇潇徘徊在笛飞声身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李莲花又道:“你要是死了,岂不是浪费我白救了你?”他叹了口气:“罢了,也算是欠你的。行吧,我去看看有什么样的衣服……”他起身下了床。

笛潇潇蹲下,靠近笛飞声。她的手想要触碰他的膝盖,伸出了却又犹豫着不敢探下。

笛飞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悲风白杨本就险中求生,运功疗伤的过程十分凶险,笛飞声内力受阻滞,一口气没提上来,撇头吐了口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脸色比之方才又虚弱许多。

笛潇潇受本能驱使,没顾上避嫌,心急地握住笛飞声的手。

她却感觉,那手并不是无力的,尽管孱弱似无骨,却仍在用力地贴近她。

李莲花眉头一皱,折身走到笛飞声面前,面露焦色:“这好不容易救你出来,你可不能死。”他几乎没有犹豫,出手封住了笛飞声的几处大穴,不顾自己病弱之躯,又给他输自己的独门内力扬州慢。

笛潇潇退后数步,害怕自己影响到李莲花出手。

“守心而发,发则不达。达者不惘,是为气理。”

这是扬州慢的心诀,习武之人,如何的珍视自己的独门武功,绝学绝不会轻易外传。但是李莲花,昔日那个快意恩仇的少年李相夷,竟将自己的独门内功毫不吝惜地传授给曾经的对手金鸳盟盟主笛飞声。

这是何等慨量。

笛飞声当即运功,以他的悲风白杨融合李相夷的扬州慢,两股气道在体内相触相融,他忽觉气暖舒泰,已至别境。

李莲花被笛飞声外散的内力震出数步,他见笛飞声满面红光,已下得床来,不由放下心来。

笛飞声看着自己已复旧如初的双手,欣喜非常:“原来这第八层需要破而后立,经脉寸断才能死而求生……”

“笛盟主,你的运气可真好啊,一九开都赌赢了,恭喜。”李莲花由衷为他高兴,当然也为他们能在角丽谯的天罗地网中多一分逃出生天的先机而庆幸。

“刚才有你助我,我定会还你,我平生不喜欢欠人情。”他话是对知己李相夷说的,余光却瞥过一直守在旁边的笛潇潇。

“别跟我还来还去的,很累的,我这个人吧,最怕就是还人情,”李莲花道,“这样吧,你要真想还我人情的话,以后你可千万别找我比武。”

笛飞声笑了起来:“如何还人情的法子用不着你教我。”

他俩相视而笑,情如知己。

李莲花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潇潇为了救你,连日来跋山涉水,又与我被困此处,历经千难,如果让角丽谯知道她姓笛,自然能猜出她与你关系匪浅,你须得好好看紧她,若让她落到角丽谯手里,她的下场……你比我更清楚。”

角丽谯的手段,任是一个男人都会胆寒,更不用说笛潇潇这个弱女子。

笛飞声点头:“我不会。”

是夜月如流水,银华泻地。

笛飞声与李莲花对坐,笛潇潇忙着为他们准备酒食。

两人的知交之情胜过寻常朋友百倍,从前为对手,亦为朋友,今日能在四面楚歌声中对坐畅饮,这份心态与气魄,亦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好像就是今日……”笛飞声斟了一杯酒。

“啊?”李莲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十年前东海一战就是今日。”

“没错,”李莲花的眼中现过沧海桑田,“腊月二十七,就是今日。”

“想不到十年前你我生死一战,十年后——”笛飞声举杯,与当年的李相夷相祝:“在此共饮。”

两人碰杯,月色美得动人。

弦月在窗中露出一角。

“当日——”

“当年——”

两人说话竟也碰了个默契,彼此顿住,相视而笑。这一刻,好似在十年光阴里无时无地不在酝酿。那么多的恰如好处,竟只为了这一刻。

“当年月色不如今日。”笛飞声道。

“当年月色就如今日。”在李莲花眼里,月色还是当年的月色,只是李莲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李相夷了。

笛飞声看着对座在光阴中磋磨成另一副样子的李相夷,点头道:“就如今日。”

两人畅饮,开怀畅笑。

屋内烛光摇曳,红绸相连,好一派喜庆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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