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莲花挣扎着坐起来,铁链相撞发出冷硬的声音,他头痛至极,心中郁郁,自忖:“若是当年落到如此境地,我只怕早已自绝经脉,绝不会让角丽谯有如此辱人的机会……若是当年,或许彼丘一剑刺来的时候,李相夷便已杀了他。”

他的手覆在膝盖上微微地抖,这悲愤是属于李相夷的,而不是早已看淡世事的李莲花。

“幸好不是当年……”他咳了起来,一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来,血腥味呛得他又连声地咳。

方才还在比试的两个看守小孩儿听到动静停了下来,其中的女孩儿约摸十三四岁,向同伴说道:“他醒了,别打了,今日我赢你输。”

同伴少年看向李莲花:“喂,你睡了好久,你要再睡一天,我们可把你当尸体埋了!”

他艰难坐了起来,汗水浸透衣衫。

女孩儿说:“你是瞎子?”

他道:“这眼睛,是不大好呀……”

碧茶之毒,早已毒入肺腑,他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现时是视线模糊,这双眼睛恐怕很快就要废了,再然后,毒入脑髓,人就会变得痴傻,他将过得连街上的狗都不如。

李相夷到底不再是李相夷了,如果他还是当初红绸舞剑、踌躇满志的李相夷,根本不会忍受如此折辱。李相夷绝不会给自己痴傻苟活的机会。

但他现在是李莲花,一念心清静,什么都可以忍的李莲花。

“原来让咱们看的是个瞎子……”

“你别说这瞎子还挺好看的……我们之前看的瞎子,都是被主人挖了眼睛的,丑死了……”

“瞎子,你看不见就看不见,吃饭拉尿可别烦我们……”

李莲花盘腿坐,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他苍白的脸上露出自嘲的笑:“放心,我是个很听话的瞎子……”但他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李莲花:“所以,这是哪里啊?”

“我才不告诉你呢!”少年自然没有蠢到如此轻易就被套话。

“不告诉我?那就让我猜一猜喽?这应该是地牢吧?”

“你身上都戴着铁链脚链,这不是牢房是哪儿啊?”

“哦……”他心中一笑:“那你们的主人……应该就是角丽谯喽?”

女孩子笑了起来:“哎……你这瞎子还挺会算啊!”

“你们的声音很好听……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们应该是南胤后人,随了你们的主人啊,对不对?”

李莲花觉得,骗两个小孩儿,赢了也有些胜之不武。

那少年道:“算你嘴巴甜,我们可忙了!你要死再喊我们一声,没死就自己睡觉!”

“给我一杯茶……”李莲花的声音带着一点刻意的乞求。

“喝茶?”女孩儿有些不耐烦。

“不都说了别烦我们吗?”少年更不耐烦。

李莲花故意咳了几声,以显示他现在确实很需要一杯茶:“我也不想烦你们,但是我真的很渴……渴死了,那你们岂不是更麻烦?”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递给他水的人是从前的至亲、如今的死雠,单孤刀。

李莲花没有抬头看他。事实上他的视力也已经看不清任何人了,他只是伸手想要接过水,但单孤刀挪开了水碗,嘲讽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口渴了想喝水,可以跪下来求我,师哥总会让你喝上一口水的。”

李莲花收回了手,冷笑一声:“这你已得了业火痋,这不忙着大业,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呀?”

“我苦心经营了十多年,当然要好好地看看你输得一败涂地的惨样……天下第一,不可一世的李相夷,终于败给了我单孤刀!”

地牢里天窗缝隙漏进的光映照在他脸上,将他憔悴的脸衬得更苍白。……李相夷,不可一世的李相夷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囹圄之辱?

那个意气风发的李相夷早就已经死了。

他用李莲花的语气说道:“这早知道你这么想赢的话,那当年我偷懒一些,让着你不就行了吗?也不至于让你这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呀……”

“李相夷,你别自以为是了,”单孤刀道,“你武功练得再好又如何?智计百出又如何?你人生得意之时,不过就是四顾门的门主,而我呢,超过你何止十倍之多!如今,业火痋在我的手中,一切尽在我的掌握!几日后我大业即成,江湖上我万圣道便是第一门派,这天下唯我独尊!而你……我要将你吊在城墙之上,风吹、日晒、雨淋,每天受折磨,没人记得你是谁,偶然想起来,只会记得城门那条野狗……就像你想喝这杯水——”他将碗摔碎,声音低沉阴戾:“也得跪下来,摇尾乞怜才喝得到啊!”

李莲花大笑:“单孤刀啊单孤刀,我不喝这水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容易动怒啊……哈哈哈哈哈……”

单孤刀明显愠怒,他的眼皮子都在哆嗦:“你得意不了几日了,哼!慢慢受折磨吧……”言罢,甩袖离开。

“慢走。”

李莲花语气安然。

单孤刀走出地牢仍不忘叮嘱看守:“你们两个看好他,每天折磨他,不能让他死,留着小命待我大业功成之日!”

说完这些话,他犹觉恨不能解。

那两个看守小孩儿并不是单孤刀的手下,唯效忠角丽谯,见单孤刀如此发号施令,心里不快。

女孩儿说道:“还敢命令我们?我看你也得意不了几日!呸!”

他仍坐在石床上,巍然不动。

只是笑意染深了眉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他的少年时,是李相夷的绝顶与韶华。

那最高处,他曾去过,但怪没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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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李莲花被轻轻叩击铁栏的声音敲醒,睁开眼,他感觉有柔和的气息靠近,这种气息不可能是角丽谯,也不是任何一个对他抱有敌意的人。

“李莲花?”女子压着声音问,这声音温柔悦耳。

“潇潇,怎么是你?”他听出了声音的主人,但仍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儿?”

笛潇潇轻声说道:“我来救你。”

她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非常温柔且坚定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我来救你。”

他曾见过多少江湖风雨,卷过多少剑影刀光,与无数英雄知交,但此刻,却为这个柔弱的、未曾深交的女子所动容。

李莲花身陷囹圄,蒙尘折辱,那姑娘却能以孤弱之身以身犯险来救。如此大义,曾经的四顾门门人无几可与之相比。

他轻轻地咳,嗽音中溢出了笑声。

“李莲花,你笑什么呢?”她的疑问如孩童般天真。

李莲花忽然很羡慕笛飞声,笛飞声纵横江湖如许年,从未听说过他将哪个女子放在心上过,这姑娘,在笛飞声心中的分量大概是不一样的罢。笛飞声能有此红颜知己,当真令人艳羡。

“我笑自己如此命好,姑娘与我不过萍水相逢,竟愿意舍命救我。”

她倒不接话,只顾自己说:“我出自笛家堡,自然懂得各类痋术,本不想沾惹这些污秽,但没有笛家堡的痋虫,我还真躲不开那些守卫,近得你身。”

“笛姑娘可有助我逃出生天的办法?”他的白衣沾满血渍,脸上却仍绽着轻松无畏的淡泊微笑。

笛潇潇摇头:“我有痋虫护身,带你离开这里倒是无人能阻,只是……缚住你的链锁,不知如何能解?”

李莲花轻笑:“潇潇你暂且避一避,……我自有办法。”

** ** **

李莲花果然是“很有办法”的人。

当角丽谯再次来到狱中“探望”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酝酿了脱身之计。

角丽谯的嘴与李莲花相比不遑多让,见到李莲花,先一番冷言羞辱,好在这些李莲花都习惯了,角大美女言出必行,他也不敢太过得罪。万一……因自己得罪的太过利索,触了大美女的疯劲儿,反对自己青睐有加,……他就得和笛飞声一个待遇,不可谓不惨的。

角大美女送来了当年四顾门初创时李相夷身上所穿战袍等样而做的新衣,“好心”地送他,并“贴心”地告诉他,这是单孤刀所嘱咐的,待单孤刀大功告成之时,让李相夷穿着当年的战袍毕恭毕敬地跪在他脚下。

李莲花一言便破之:“唉,那他可就要失望了,如今我的眼睛又看不清楚,他再风光我也看不到呀……”

角丽谯大笑:“单孤刀怪不得那么讨厌你,你嘴巴好厉害啊!不过如今你这番模样……嘴巴厉害有什么用?”

她折身去斟酒。

笛潇潇躲在外边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里,听到这些话,心中顿感酸楚。这李莲花,当初竟是如此人物,而今却人人可欺负他。

接下来,她便听到了笛飞声的消息。

角丽谯将斟好的酒递到李莲花面前,称有喜事相告,李莲花笑道:“那我猜一猜?莫不是……一杯喜酒?”

角丽谯张扬地笑:“答对了!”她这时看起来竟有些娇俏明艳:“这是我跟尊上的喜酒,你非喝不可!”

“这却不知道笛盟主欢不欢喜?如今这个笛盟主的口味……都变成这个样子啦?”他的眼神依然透着李莲花式的漫不经心。

“哼!你懂什么?”美人愠怒的时候仍是那么美:“我以天下为聘,把一颗真心都给了他,他还不知足吗?”

“原来你也想要这个天下呀?”

角丽谯笑得妖娆:“又答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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