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是你的错

西漠与南州相隔千山万水, 若是普通凡人,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

藏镜千里迢迢来到南州,还是特意来找他的, 能有什么事情?

谢小晚心生出了一丝犹疑, 脸上却不显, 只是语气轻松地说:“什么事情, 不能当面说吗?”

藏镜依旧是一脸的慈悲, 手指间缓缓转动着一串佛珠,语气没有一点波澜:“不可与外人语也。”

谢小晚侧头看了一眼。

外人一号,忍不住东张西望的周寒玉。

外人二号,一直跟在不远处, 沉默寡言的沈霁筠。

外人三号, 脸上带着温顺笑意的蚌女侍从。

……

这海上明月楼中人来人往, 全都是藏镜口中的外人,看来, 只有找到一个无人之处, 他才肯说出此行的来意。

只是谢小晚认真想了一会儿, 也想不出, 藏镜能有什么绝密之事要和他说的。

藏镜也不催促,只说了一句:“既然不方便, 那就算了。”

以退为进。

谢小晚不至于看不出这是什么招数, 可藏镜这般遮遮掩掩的, 让他生出了好奇心, 不免心痒,要去探究一番。

眼看着藏镜要走入人群中,谢小晚盯着他的背影,终究还是没忍住, 开口道:“等等……”

藏镜的脚步一顿。

谢小晚问:“不如出去一谈。”他转头问蚌女,“这附近可有清净的地方?”

蚌女思索了一下,说:“在明月楼的后方,有一处花园,现在没有客人会过去。”

藏镜主动朝着楼外走去。

谢小晚正要跟着一起前去,却又止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沈霁筠。

海上明月楼中处处都是珍宝,珠光宝气,极尽奢华。

沈霁筠笔直地站在一侧,神情冷淡,好似这漫天的流光四溢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只有在看到谢小晚的时候,才会让他有一瞬间的动容。

谢小晚想了想,说:“外面风大,你在这里等我。”他顿了顿,又多添了一句,“去去就回。”

沈霁筠轻轻颔首。

谢小晚这才朝着门外走去,走着走着,他就感

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和沈霁筠说这些?

难道他和沈霁筠的关系很好吗?

答案是没有。

他只是答应了一个要求,在沈霁筠死之前,不和别人渡情劫,也不和别人亲密而已。除此之外,两人没有任何的关系牵连。

那他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小晚也不知道,他咬了咬唇角,一脚迈出了大门。

一阵海风吹来。

海面风大浪大,正值深夜,更是寒意刺骨。

谢小晚猝不及防地被吹了一脸的海风,顿时将刚才的种种问题都抛到了脑后去。

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看向了藏镜。

藏镜身处在角落里,不管是月光还是灯光都无法照耀到,就连他身上的佛光都变得暗淡了些许,只能看见一道侧影。

谢小晚收回了目光,在四周走了一圈。

海上明月楼从海底拔地而起,在楼后面有着一大块平面,这里就是蚌女侍从说的后花园。

但花园中种植着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一大片海底红珊瑚,一些海底生物在其中钻行,一不小心还会踩到藏在沙砾中的寄居蟹。

谢小晚走到了其中一株红珊瑚前。

月影朦胧,珊瑚植株上散落着晶莹的光点,好似明珠璀璨,带着海底植物特有的神秘迷人的感觉。

谢小晚伸手轻轻碰触了一下,感觉到了一股冰凉的触感,似乎还能在上面闻到一股海水的气息。

他收回了手,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一看。

不知何时,藏镜无声地靠近了过来,现在正站在他的身后。

谢小晚垂下了手指:“现在可以说有什么事了吧?”

海上明月楼上悬挂着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绚烂,几乎遮过了苍穹上的星月光辉。

这光辉犹如一层轻纱,落在了谢小晚的脸上,呈现出了一股莹润的光泽。

藏镜凝视了片刻,问:“为什么是我?”

谢小晚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歪了歪头:“什么意思?”

藏镜手中的佛珠转动,再次问道:“小晚,你为什么会选择我……渡情劫。”

原来问的是这个。

谢小晚语气轻松地说:“随便选的。”

他当时定下的目标很简单。

就是年轻、长得好看,又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就可以了。

可谁能想到,荒野中捡到的一只幼豹摇身一变成了东荒之主;家破人亡的散修拜入西漠密教当上了佛子;落魄书生其实是云竹君下凡渡劫……

谢小晚现在想来,还觉得自己颇为无辜。

藏镜听到这个回答,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又缓缓松开,他低声自语:“随便……你的随便,却让我困扰百年,不得看破。”

谢小晚:“……”

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虽说谢小晚是渡情劫,可也不是为了玩弄别人的感情。

每一次情劫,他都会封印自己的记忆,分出一具身外化身,再用另外一个完整的人生去渡劫。

总而言之,每一个“谢小晚”都是真实的,每一段感情也是真挚纯粹的。

往往,在情劫之中做出选择的不是谢小晚,而是那些渡劫的对象。每一次,谢小晚都给了他们后悔的机会。

只要他们选对了一次,就不会出现如今这番情景了。

藏镜一步步走了过来。

自从东荒一别,这还是谢小晚第一次与藏镜见面。

谢小晚目光微微一凝,敏锐地发觉藏镜今日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白赤红,浮现着一条条的红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安睡过一般。

藏镜的声音不复往日清晰:“都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我的师父死了,西漠佛子的地位,还有……”

叮咚——

藏镜手中的佛珠断裂,一颗颗全都滚落在了地上,其中一部分落入到了海面之中,缓缓下沉。

藏镜这些日子以来受尽了折磨。

一边是恩师去世的悲伤,一边又是宗门逼迫的压力。

在这些之下,对谢小晚的愧疚就不值一提了。更不用说,在百年前的那一次情劫,谢小晚根本没有损失什么。

是。

谢小晚当时是帮助他报仇了,也放弃了自己修炼的机会,将所得到的资源都让给了他。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

谢小晚做出这些,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情劫。

若是谢小晚如今还是一个落魄散修,艰难度日,藏镜也不会多想什么,反而会竭尽所能地去弥补。

可现在,谢小晚却是名震一方的风月楼主,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怜悯同情。

这样一来,藏镜就能理所应当的将一切都推到谢小晚的身上。

不是他的错。

是谢小晚的错。

那凭什么,他现在要经受这样的折磨与痛苦?

这么想着,藏镜握住了长老给他的刀刃。

做出抉择吧。

在这里,与过去的一切都做下了断。

藏镜身上披着的金红袈裟晃动了一下,从中猛地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刃。

锋利的刀尖直接冲着谢小晚而去。

两人的距离本就靠得很近,不过在眨眼间,刀刃就来到了谢小晚的面前。

可谢小晚并不是毫无防备。

之前他就觉得藏镜不对劲,答应一起出来,只不过是想看看藏镜想要做什么。

眼看着刀光就要逼近,谢小晚往后一闪。

这一躲,刀刃没有刺中他,反而没入了红珊瑚之中。

红珊瑚轰然倒下,滚落海中,溅起了漫天水花。

不过后花园寂静,没有其他人会靠近这里,故而也没有人发现这边传来的动静。

谢小晚的身形一晃,最终轻轻地立在了平台的边缘处。

海浪时不时地拍打了过来,舔-舐着他的衣角,不一会儿就沾染上了咸湿的海水。

藏镜一击落空,却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谢小晚再往后退一步就要落入道了海水之中,他无法再退,而是抬手射-出了一缕情丝,止住了藏镜的动作。

藏镜的动作一顿,挥刀斩了下去。

也不知他手中的刀刃是由何做成的,轻而易举就割开了身上缠绕着的丝线。

谢小晚皱了皱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设想了许多的结局,可从未想过到,藏镜竟然会变得这般的……疯魔。

藏镜的脸上依旧带着慈悲之意,但说出的话却格外的冷漠:“你让我心生魔障,我要再次了断你我之间的因果!”

海风徐徐吹来。

海上明月楼的周围海浪席卷而来,升腾起了丝丝缕缕的雾气。

谢小晚似有所感。

若是现在离开了海上明月楼的范围,恐怕就不能再进来了。

沈霁筠还在这里。

不仅如此,还有被扣下的货船之事没有解决。

谢小晚不能退了。

那不能退,就只能正面一战。

风吹起了谢小晚的额发,他足间一点,轻轻落在了围栏之上。他的身形轻盈,衣诀猎猎,好似一只振翅而飞的凤凰。

他抬起眼皮,眼中光芒璀璨,胜过上方一轮圆月。

“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他的眉眼间带着讥诮的笑意,就算是如此,也依旧精致得晃人眼睛,“为什么每次断因果都要对我下手呢?不是有更方便的选择吗?”

藏镜怔了一下:“什么?”

谢小晚的声音汇入了哗哗海浪声之中:“比如,杀了你自己,不就没这么多事情了吗?”

藏镜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回答,脸庞微微扭曲了起来。

谢小晚的声音清脆,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你觉得呢?”

藏镜没有回答,他背光而站,脸上阴晴不定,不像是西漠密宗出来的佛子,倒像是……无间鬼域里爬出来的恶鬼。

谢小晚没能得到答案,嗤笑了一声,伸手一摊:“你看——你还是这样的自私自利,不管什么,都只想着自己。”

“我还以为佛前百年光阴,能洗涤你的心境,没想到……你一点都没有变。”

“哦,说错了,还是有一点变了的。那就是——你比以前更会伪装了呢。”

一字字一句句,直接戳破了藏镜多年来的伪装。

他以为他已经成为了风光霁月的西漠佛子,成为一座无暇的镀金雕塑佛像。可未曾想,待到伪装撕下后,他依旧是过去那个自私、阴暗的凡人。

藏镜失神了片刻。

随后,他的脖颈间传来的一阵疼痛,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按住了脖子,看了过去。

只见一条透明的丝线横在了月色之下。

丝线的一头缠着他的脖子,而另一头则落入了谢小晚的手中。

谢小晚的右手横在胸前

,手指如莲花绽放,他的唇角浮现了一道古怪的笑意,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想死,由己度人,那么……难道我就会愿意去死吗?”

说着,他伸手用力一拽,藏镜下意识地踉跄了一步,

藏镜知道,若是再拖延下去,就必定会死在这条情丝之下,于是他也不去剪断,直接持刀冲了过去。

眼看着要碰到谢小晚,却见他纵身一跃,轻轻落在了平地上。

而藏镜却控制不住,直接撞到了栏杆上,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了海里,发出了沉闷的一声。

谢小晚面朝着海上明月楼。他没有回过头,而是轻轻屈指,说了一声:“去。”

随后,身后又想起了“咚”得一声。

好像是有东西掉落到了大海里面,溅起了海浪。

过了片刻,半透明的丝线收回到了谢小晚的手中,他缓缓转过身,后花园中的红珊瑚依旧烁烁发光,而藏镜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海面上,一道身影一闪而过,缓慢地坠入了海底。

藏镜被甩落到了海中。

他身受重伤,海底危机四伏,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一个问题。

谢小晚收敛了一下衣袖,远远望着海面,小声自语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

出现这样的局面,有些太不体面了。

可是,如果他不动手解决了藏镜,那么……死的人就是他了。那么一来,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仔细说来,这一切也多少与他有些关系,现在不免心生内疚。

不过这点内疚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站在海面,看藏镜有没有死透了。

如果没有死透,谢小晚是不介意再补一刀的。

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

谢小晚见海面上并没有身影出现,确定藏镜不会再出现了,这才准备往海上明月楼走去。

刚迈出一步,谢小晚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阵水声,显然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发出的动静。

谢小晚原以为是藏镜回来了,可是他转过身,不见海上明月楼周围出现任何的身影。

他心中正奇怪,周身突然暗了

下来,就好似所有的光源都被吞噬,只留下一片黑暗。

谢小晚慢慢地抬起了头。

七月十五,是月圆之日。可此时,半空中的月亮却消失了,就连一点余晖都看不见。

不、不是。

不是月亮不见了,而是……被东西遮住了。

谢小晚将灵气凝聚于双瞳,看见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了半空中。

那是一条……鲲。

谢小晚还没来得及思考应该怎么做,下一秒,他眼前的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风、海水、光芒……还有时间都不复存在。

啪!

大鱼将海上明月楼吞入口中,又重重地撞在了海面上,引发了滔天巨浪。

待许久之后,海浪落下,大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月光静静洒下,海面波光粼粼。

随后,一盏灯亮了起来。

海上明月楼再次浮现在海中央,只是与之前不同,上面没有丝竹之声,更没有轻歌曼舞。

只是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今夜造访明月楼的客人,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都落入了大鱼的腹中。

海底深处。

大鱼漂浮在波浪中,落下了一片阴影。

两道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们无视了周围的海水,如履平地。待走到有光线的地方,可以看见他们的额头生着双角——这是南海龙族的特征。

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正是南海龙太子,他冷声说:“你答应了我的,不会对风月楼主动手。”

另一个人无奈道:“我也没想到,风月楼主会这么巧,就在这个时间点回来了。”

“木已成舟,现在也没有办法了。海上明月楼里的人都被大鱼一口吞了下去……”

龙太子看着漂浮在上方的大鱼,目光阴沉不定。

那个人说:“大鱼一向听龙族号令,若是龙太子有意救人,不如让它吐出腹中之人。不过……”他话语一顿,“大鱼可分辨不出,龙太子要的是哪个人,只能全部放出来。”

无数泡泡从海底升腾了上去,有的在半途裂开,有的与其他泡泡融为一体。

龙太子陷入了沉思。

那个人继续说:“可是此

次机会千载难得,若是龙太子放弃了,所有人都会心生防备,要再成功,可就不容易了啊。”

这次海上明月楼中的人都是南州的中坚修士,如今被大鱼一网打尽,南州力量空虚,必定不会设防。

而他们只要大举进攻,就能在最快的速度拿下南州。

南海龙族,虽说是“龙”,但实则也是妖族的一份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并不甘心于只占据南海之地,而是想要更进一步……

为了这个目的,此次行动,龙族都谋划了千年的时间,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放弃所有的计划。

龙太子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手:“……算了。”

那个人的脸上出现了嘲讽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消失,反而是举手恭维道:“龙太子不愧是成大事者,实在是不拘小节啊。”

龙太子并没有因为别人的夸赞而动容,转移了话题:“东荒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之前他前去东荒,表面上说是参加千年之约,实则是秘密到了东荒荒野上,与一些上古大妖进行交涉。

东荒荒野苦寒,资源匮乏。

大妖也不甘心就这么龟缩在方寸之地,它们想要去灵气更加充足茂盛之地繁衍生息。

那个人:“东荒的妖族都在悄然集结,除了几个格外顽固的,其他大妖都已经同意了行动。只是……”

龙太子:“只是什么?”

那个人说:“只是东荒魔主有些难缠。”

龙太子:“东荒魔主,叶荒……他不也是妖吗?怎么会站在人族那一方?”

那个人摇头:“那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对我们而言,东荒魔主是一个阻碍。”

龙太子的双手背在身后:“叶荒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上古大妖尽出,他还能坚持多久?”

那个人想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龙太子很快就将这一茬略了过去,对于他来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吩咐海卫海将,倾巢而出,以最快速度将南州拿下。至于那些修士……”他慢慢地说,“投降,就收编入队,不降则杀。灭宗灭派,断其传承。”

举手投足,龙太子尽显雄心壮志。

他幻想着统一修真界的一幕,那是何等的波澜壮阔,至于被吞在大鱼口中的谢小晚,根本就……不值一提。

“呃……”

谢小晚扶住了额角,慢慢站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他的双脚似乎踩在了一团棉花上,怎么也站不稳。

他按了按太阳穴,深吸几次,方才缓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又是哪里?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

谢小晚的记忆逐渐回笼。

海面,明月,大鱼……

——他被大鱼一口吞了下去。

那这里,应该就是大鱼的腹中了。

谢小晚掀起眼皮,朝着前方看了过去,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想。

这是一处密封的空间,墙壁上镶嵌着一颗颗石头,石头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勉强可以看见四周的情景。

谢小晚追逐着光源而去,只是还没走到墙壁前,右脚就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下。

他踉跄了一步,勉强站稳,低头看去,竟然是一具尸体。

尸体早就已经风化了,看不清生前的模样。

谢小晚仔细看去。

尸体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身上没有致命伤,就连衣甲都没有一丝破损,死亡原因可以排除受伤或者争斗。

那还能是因为怎么死的?

谢小晚半蹲了下来,仔细观察。

看起来像是自然而终。

可是,这具尸体的骨骼坚硬、皮肤如铁,显然是一位修士。修士命长,又怎么可能自然老死呢?

难道说,他被困在这个地方很长时间,长到就连寿元都耗尽了,这才死在这里。

谢小晚心中冒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站了起来。

这时,另一头传来了一道嘈杂的声响。

还有别的人。

谢小晚当机立断,用力掰下了墙壁上的一块石头,用着石头照明,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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