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一息,万籁俱寂。

第二息,下方有尖叫怒骂声。

连星茗毫无反应垂着眼睫,指尖轻描淡写悬停在古琴之上,腰后散落的长发随风飞舞。

一开始,下方多有骂声。

渐渐的,他们终于开始恐惧。

十息到。

依旧无修士出现。

连星茗缓缓抬了下眼睫,看向空中那抹被乌云遮盖的圆月,徐徐吐出一口冷气。

他轻声道:“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话音落下,铮铮琴音响起!琴音裹挟着戾气,铺展在整座皇宫的各个角落,无数暴戾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有权贵人士原本被侍卫护在身后,可某一瞬间,那些侍卫却纷纷执起长剑,转而神色癫狂刺向自己曾经的主子。

“啊——”尖叫声更盛。

一些穿金戴银的人,不得已抬起花瓶与桌椅砸向侍卫,入目所及,父母亲朋皆在自相残杀。

地面宛若在上演厄难地狱之景。

半空中却是貌美仙人垂睫抚琴,古琴通体透彻,像是一截散着雾气的冰,将他那双布满青紫割伤的手掌衬得愈加斑驳。尖叫声中,有被戾曲影响神志的宫人们从寝宫内抬出一个身穿龙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披头散发,面上还留有一丝惊恐与慌张,他被扔在了高高的台阶处。

一路仓皇滚下,待滚到最后一节阶梯时,刚抬起头来,眼前突现一道泛着冷光的利刃,迅速向他刺去。

“大胆!”漠北王登时怒不可遏,也不知道是在斥责谁,只能惊慌失措抬手臂去挡。

砰!那名刺向他的侍卫被击飞数米不止,皇宫四角掠出道道灵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粗略一看,竟有足足三十多名修仙者。

“…………”

连星茗指尖未停,眼底嘲弄。

有修仙者扶起漠北王将其护在身后,面色难看至极。还有人瞪向这边,呵斥道:“我们已经如你所愿出现,快停下琴音,休要再蛊惑宫人神志!”

连星茗道:“我说了,十息之内不出现,我便要屠宫。现在早就过了十息。”

“这座皇宫里的所有活人,今日都得死!”

那名修士脸色僵绿,高声道:“摇光,我知你心中有恨,你对漠北有灭国之恨。但皇宫中的宫人与侍女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在宫中当值,从未参与过战事,你如今一律不顾要屠尽皇宫,只是在徒增杀障,你会遭天谴的!”

“那便让我遭天谴!”

连星茗猛地抬起眼睫,瞳色猩红含上了愤懑不甘的泪,“宫人与侍女无辜?你们现在又来说这种话,我佛狸万千民众不无辜?我佛狸的宫人不无辜?士兵不无辜?挑起战争的人是你们,破坏规则的人也是你们,而今才来与我讲大道理——当初做下那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杀人如麻的利刃,总有一日也会指向你们?!”

“富城涞之战,我国将领腹背受敌,溺死于江中,

整座城池皆被屠戮!男人像草芥般被杀死,年轻女人全部被充作军/妓!氏昌城、三十二郡、钱塘溃战……战争不斩来使,战胜不辱俘虏子民,你们但凡留有三分人性,怎会让我今日势必要血债血偿?”连星茗厉声喝问道:“连云城之战,你军将领让我军主将白羿自裁,换取满城百姓逃生,嘴上信誓旦旦满口仁义道德,转面你们又屠戮连云城,说过的话根本就不当回事。”

“我皇姐带领七万士兵攻入连云城,大火焚烧数日,七万士兵与侥幸在战乱中存活的百姓活活困死于城门之前——城门为何会打不开?你们可有一个人敢出面与我对峙此事?!”

“这桩桩件件,血恨剜心!佛狸皇宫的几十条巨木悬尸,到现在都任凭风吹雨打!在我来到漠北皇宫之前,你们今夜可曾睡得安稳?”

可笑的是,在连星茗质问之时,一众修士们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面色微微发白,忌惮看着他。

连星茗胸腔起伏剧烈,眼尾缓慢爬上一抹战栗的薄红,瞳孔里撕扯喧嚣的恨意与戾气皆被垂下去的纤长眼睫盖住。

使得这双漂亮的含情桃花眼只堪堪挑起一抹让人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深吸一口气,勾唇道:“若能睡得安稳,那就祝你们从今夜起,永远长眠吧。”

说着,他空出一只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瓶灵丹,眉目凄清尽数倒入口中吞下。

修士们见之惊愕,不多时,贯穿整座皇宫的琴音变得愈加暴戾,这一次不仅仅影响了凡人,还影响了修仙者。

“用灵力封住耳朵!”有修士高声提醒众人,又呼唤身边人一起执起武器,冲向连星茗。

连星茗踏着虚空避开修士,对于迎面而来的术法攻击完全不躲,指尖重压琴弦。

铮铮!琴音仿若化为实质性的涟漪,从上而下暴冲向漠北王。

漠北王仓皇大叫:“救我。”

修士们只能半道折返去拦那道攻击,连星茗竟然连术法攻击都不躲了,这是奔着同归于尽来的啊!他们难以置信回头喝道:“你这个疯子!”

连星茗不仅不恼,反而仰头大笑出声,披散在身后的墨发迎风乱舞。

有修士结印,甩来一柄匕首。

速度极快。

连星茗并无防御法宝,也无暇施展防御结界,眼看着那匕首迎胸膛而来,他依旧未躲,指尖愤恨重重掠过琴弦,血漫琴身。

一道涟漪琴音铺天盖地,扫向对面所有的修士,两道攻击对冲而去,声势骇人听闻。

凡人们吓得躲入花坛后方瑟瑟发抖,修士们也惊慌失措,纷纷支起结界抵抗。

砰!

漠北王慌张捂住眼睛,还以为这两道攻击对冲击中,再抬头看时,却发现那尊罩住整个皇宫的金色法宝屏障被人破开一道裂痕。

一柄长约一尺的禅杖击向匕首,将匕首击打到偏移半寸,又从天而降重插/入地面!

金光铺开,虚幻的金色佛像坐落皇宫。

那道暴戾琴音被佛像金身阻隔住。

禅音四起。

竟将两道攻击都拦了下来。

连星茗身形微侧,匕首从他的脸侧掠过?_[(,他抬手将其攥于掌心中,蹙眉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入眼所及,是一道背影。

里衫嫩黄,深红外衫从右往左侧裹上肩头,是佛门子弟的服饰。连星茗的角度并不能看见他的脸,可是对面的修士们以及漠北王似乎长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是佛子。”

立即又有人向佛子求助:“此人不由分说屠宫,以戾曲之音激人互相残杀,眼下宫中已经死了许多人,还请梵音寺主持公道!”

佛子?

连星茗眉头皱得更深。

他如今已经修仙七年,对于修真界再不像从前那般一知半解。

两年前,梵音寺从漠北接回一位年龄非常小的孤儿,传言此子为阿罗汉转世,与佛门有大机缘,而后佛门膜拜将其冠以“佛子”之称。

于佛像前赐下佛门法号,鉴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鉴真大师如今也不过只有八、九岁,是与连曙差不多大的年龄。他的上位让仙门百家颇为疑虑,可仅仅这短短的两年时间,他便修出了佛门的二重金身——

在大多数佛门子弟连禅意门槛都迈不进去的大环境之下,这真可谓是天纵奇才。

人们的顾虑很快打消。世人又传,佛子是观音座下一朵莲,下凡界渡情劫。

连星茗当年听闻此事,便觉得传言莫名其妙,而今见到了佛子本人,更觉莫名其妙。

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佛子?

这可不是好事。

在修真界,蓬莱仙岛监管仙门百家,负责缉拿。梵音寺则是负责评判、惩处罪过。

他今天算是撞到铁板了。

周遭一片寂静。

鉴真单掌立于胸前,冲众人颔首示意。

他的声音尚且稚嫩,却包含大空无为的境界,听起来温柔极了,“阿弥陀佛,小僧途径漠北皇城,偶然发觉此地有修真界法器……”

他讲明来意。

在他说话时,众人都乖顺闭上嘴巴,眼底完全没有对于稚嫩小儿的轻视,反而毕恭毕敬。漠北王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大喜笑容,不断抚掌点头,似乎是已经逃离大难、劫后余生一般。

鉴真说完后,才柔和笑着转面看向连星茗,视线触及的一瞬,他目光微动愣了一下。

在他看着连星茗时,连星茗也在打量他。

此人年龄较小,身高只到他的肩膀,深红佛衫衬托得面庞白皙,眉清目秀。

额间一点朱砂,眼底干净柔和,流露出一丝禁欲的佛性。

方才鉴真一直都是保持着温柔的、一视同仁的笑意,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情绪变化。漠北王急切开口道:“阿弥陀佛,大师,您得为我们主持公道啊。漠北修仙者参战自有梵音寺来判处,怎能让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寻私仇!”

鉴真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淡色的唇瓣动了动,呼吸停滞问:“施主是……摇光?”

“……”

连星茗自报家门时,是在金罩法器内自报家门,只有皇宫中的人才能听见他的声音。而漠北王也从始至终没有提及连星茗的仙号。

他问:“你认识我?”

鉴真神色空白点了点头。

一旁的漠北王眼前一黑,本以为等到了救星,谁知道这救星竟然与杀星是老相识!

怎会如此?!

鉴真复杂张了张唇,继续道:“数年前,小僧与施主曾有过一面之缘。施主许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僧了。”

连星茗确实毫无印象。

他降至地面,抬步走近时语气冰凉,“我不管你是谁。但你今日最好不是来拦我的。”

鉴真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侧身一步拦在连星茗面前,为难道:“施主慎行杀孽。”

回应他的,是一道凶横的戾曲琴音,铺天盖地泼向四面修士!鉴真也不知是反应迟了一步,还是正在迟疑,总之他没有出手拦。

不少修士皆被戾曲影响,转面攻向宫人。

漠北王惊恐尖叫,掀开前袍一路沿着阶梯向上跑,“救命!救命啊!”

连星茗单掌抚琴,另一只手紧攥从其他修士那儿夺得的匕首,沿着阶梯追上漠北王——

他要亲手杀死这个畜牲!!!

鉴真这才有了动作,挥手时坐落于皇宫中的虚幻佛像轰隆隆起身,身上坠落零碎金光。

支起一道金色屏障。

连星茗撞到屏障上被结结实实拦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漠北王,胸腹中登时血气翻涌,眼底都浮现出一丝痛恨的猩红。不得已退后数步,足下踩空踉跄了一下,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线微紧、紧急之下脱出口的:“摇光,你身后有阶梯,小心。”

“……”连星茗顿住。

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个小和尚的。

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听出了鉴真语气中的紧张,眼眸微微一转,佯装重伤单膝跪地,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来。单手捂住唇,他又抖颤巨咳数声。

“他受伤了!”漠北王大喜冲周围喊:“漠北修士何在?快趁此机会杀了他啊!”

转头看向四周时,他僵住。

哪里还有一个神智清醒的修士?本护佑漠北皇宫的修士,反而成为刽子手持刀逼向主子。

他只能求助看向鉴真。

鉴真上前数步,却没有如漠北王所希望的那般做,而是担忧蹲在了连星茗的面前。

单手放到连星茗的肩头输送灵力,蹙眉道:“你吞了太多暴涨修为的丹药,此时灵脉重损。若你不介意,我可为你护法疗伤。”

他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连星茗道:“施主琼秀风骨,本是位闲云野鹤抚琴之仙。而今遭逢大变,还请坚守本心,度过此劫看破红尘,方能修

成大道。”

连星茗没有接手帕,抬睫弯起唇角。

“小和尚,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鉴真微愣看着他的眼睛,也弯起了唇角。

“心外无法,法外无心。自性弥陀,唯心净土。世人本就合则聚,不合则散,若施主不记得小僧,便是小僧福源浅薄,若施主能够忆及,则是小僧此生之幸。”

连星茗没有回答他,撑着地面摇晃站起身,却突然踉跄向前一倾。

倒在鉴真的身上。

鉴真双手撑住他的手臂,僵硬偏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侧的人,“施主?”

“看来我伤得很重啊……”连星茗的声音传来从侧方,带着笑意。

鉴真听见他笑,也抿唇笑了,“只是灵脉受损,并不危及性命,施主不必担忧……”

话还未说完,噗呲——

一声。

鉴真唇边的笑意僵住,眼底浮现一丝无奈,垂下眼帘向下一看。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抵着他的丹田,掌心中握着黑色匕首,也不知道是连星茗的血,还是从他腹部流出的血流出。

嘀嗒,嘀嗒。

滴落了下来。

连星茗指尖微动,拧着匕首重重旋了一圈,将他的丹田捣至重伤。

才右手抵住他的肩头,一点、一点将他推倒在地,看向他时眼底浮着满是暴戾的魔气。

“梵音寺难道没有教过你,在别人报仇的时候,不要不分好歹上来拉架。”

他抬步从鉴真身上跨过去,语气冷淡:“血海深仇不在你身,你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痛。”

猝然间,皇宫中的佛面金身溃散。

连星茗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是谁扔在地的剑——用法琴依旧难以消他心头之恨,他要用剑手刃仇敌,看着仇敌们奔逃惨叫,看着仇敌们恐惧他,再看着仇敌追悔莫及!

这一夜的狂风呼啸了彻夜,金色法器罩内血流成河。皇宫外的皇城内,人们惶恐不已不敢靠近,只能偶然看见佛像、看见法琴。

到最后,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待天光破晓,第一缕灿漫的阳光照耀大地之时,萦绕在皇宫之上一整夜的金色法罩消失了,皇宫内一片死寂,再无活口。

连星茗半身染血,白皙的脸侧都被溅上零星落红,面无表情缓步走下阶梯。

鉴真正盘溪坐在宫殿前,调养生息。

“施主,你心中可好受了些。”

“……”

连星茗匪夷所思看着这人,他以为鉴真肯定已经回到梵音寺,带人来抓他了。谁知道重伤竟然还不跑,难道不怕他灭口吗?

他走近捡起地上的手帕,将脸上的血迹抹去,道:“小和尚,等你什么时候能长到比我高时,再来问我问题吧。”

说罢,他乘起出行法器,扬长而去。

还不到五分钟,他就脸色微白折返而归。

鉴真重伤之际还能失笑摇头,道:“金罩声势浩大,漠北境内

本就有散修,应当早早就聚拢在周围,等待施主出现……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若跟随我去往梵音寺?”

连星茗拔掉他丹田上的匕首,抵住他的脖颈,低声道:“将你们梵音寺的佛像亮出来。散修见到梵音寺,合该恭敬规避。”

***

两个时辰后,漠北境内一处废弃屋舍。

连曙眼泪汪汪缩在床底下,紧攥着皇兄离开时留给他的一件防御法器,皇兄身上只有一枚防御法器,还将其留给了自己。

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皇兄是去复仇,更需要防御法器,若因此受伤,甚至……连曙惊惧呜咽出声。

砰——

屋子们被推开。

连曙小心翼翼探头向外一看,眼圈红红,圆眼陡然亮起:“皇兄!”

他迅速爬出床底,扑向连星茗。

连星茗丢开鉴真,俯身抱住他,眼圈也红了,“曙曙,皇兄报仇了。”

连曙抱紧他的脖颈,呜咽道:“我好怕皇兄也会死……他们都死了……”趴在连星茗肩头哭了好半晌,他才抹干净眼泪看向一侧。

鉴真的深红僧袍被撕开一条口子,撕下短短一截,绕到他的眼睛上紧紧捆住。

若是让梵音寺的人看见连星茗如此对待他们的佛子,必定会惊到眼前一黑喉口吐魂烟。

鉴真看不见眼前景象,单掌立于胸前,颔首笑道:“阿弥陀佛,想必这位施主就是佛狸的三皇子?”

连曙问:“你是?”

连星茗插嘴答:“不用理会,路上捡来的。”

鉴真道:“小僧名讳李虚云,不过这个名字已经许久都未用过了,三皇子可称我为鉴真。”

连曙乖乖道:“鉴真哥哥好。”

连星茗眉头紧皱,在皇宫时鉴真突然跑出来拦了他一下,导致他对此人印象极差,只觉得这天道好不公,敌人杀我父母亲姐时无人拦,我复仇时,你满口天机杀孽要出来拦。

他拍了拍连曙的后脑勺,道:“你认不认我这个皇兄?”

连曙惊吓瞪圆眼睛,大声:“当然认!”

连星茗道:“那你就不要叫他鉴真哥哥,你叫他和尚、秃子,都行。”

连曙便乖乖转头道:“和尚哥哥好。”

连星茗:“哥哥去掉,问好也去掉!”

连曙依旧瞪圆眼睛,呆呆地张嘴:“啊?”

鉴真抿唇笑了一下,说话间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感,他道:“和尚可,秃子亦可,都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施主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连星茗开口:“那叫你小和尚呢?”

鉴真含笑点头:“嗯。”

连星茗低嘲一声:“你倒是既来之,则安之。”

他将连曙放到地上,连曙却拽了拽他的衣袖,胆怯道:“皇兄的手都是血。”

连星茗道:“擦干净就没有了。”

“可是还有伤口。”

连星茗只能从储物袋中拿出绷带,连曙小心翼翼接过绷带,绕到他的指尖,紧张凑上去呼呼吹,“皇兄不疼,痛痛飞走啦。”他又抱住连星茗的手臂,小声问:“皇兄还疼吗?”

连星茗崩了一夜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软化了一瞬,他笑道:“皇兄本就不疼。”

两人身侧。

鉴真捂住了自己还在冒血的腹部,问:“摇光施主,可否借你的绷带一用。”

连星茗精简道:“否。”

鉴真笑着叹气:“好吧。”

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连星茗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往何处。若他是孤身一人,此时早就在漠北皇宫里自尽了,亦或是跟着鉴真去梵音寺领罚。

可他还有连曙。

这是他即将溺毙的人生中,最后的曙光。

于是在屠戮漠北皇宫这项罪名之上,他又新加了一项罪名——劫持梵音寺佛子。

若是放到七年之前,有人与连星茗说你以后会干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必定会惊异哈哈一笑,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可他现在竟然真的干出来了。

想了很久后,连星茗决定抱着连曙,提着鉴真,往深山老林里钻。

夜半,树影绰约,虫鸣声阵阵。

将连曙哄睡之后,连星茗才解开鉴真眼上的布条,这是用来防止鉴真记住路线的。

他问道:“我屠戮漠北皇宫时,你应该也看见了漠北宫中有修仙者吧?”

鉴真点头:“看见了。”

连星茗道:“我走时未曾清理过地面痕迹,那些修士施展的仙法、用过的法器都还在。若之后有人去往此地,应该也能知晓漠北在宫中偷藏修仙者?”

鉴真明白他要说什么,抬掌行了佛门礼仪,眸光温柔又坚定道:“施主不必忧心,你的委屈小僧都看在眼中,若需人证,小僧义不容辞。此一遭,漠北有修仙者干涉战局已成定论。之后,便要审查他们干涉得有多深、军中是否也有修仙者,这些会交由梵音寺勘察。”

连星茗点了点头,突然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大仇已报,他心中却空空落落的,仿佛被开了一道一直会钻冷风的血淋淋巨口。

即便血债血偿,也换不回逝去之人的性命。

他看着地面许久。

突然又想起来那扇打不开的城门,若有修真者参与了连云城之战,那便也是仇人。

也该死,都该死。

他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去讨回血债。

他现在活着的意义,便是要亲手复仇。

念及于此,连星茗眼尾处再一次浮现实在委屈,又实在不甘心的薄红色,紧紧抿唇偏过脸庞,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之时。

眼前递过来手帕。

“不要装好人。”

连星茗不看他,闭眸道:“你愿意为我做人证,证实漠北皇宫内有修仙者。来日我被梵音寺判处罪行时,你也是要证实我行下此种暴戾之行的。我的死罪,同样会由你来做人证。”

鉴真收回手,沉默许久才道:“摇光施主,你当真对小僧一点儿印象也无吗?”

“……”

连星茗睁开眼睛,偏过眸看他。

微风卷起鬓间的碎发,茶色的细软发丝从鼻梁上轻柔抚过,又在清浅月光中落回肩头。

鉴真也在看着他。

这双含情桃花眼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美丽,可眼底却空洞麻木,毫无半点儿青年才俊独有的生机勃勃,反而眸光支离破碎、哀凄惨然。

让人一见,便无计可施。

对视许久后,连星茗稍稍坐直身体,警惕地小声试探问:“我真的毫无印象了。你……你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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