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水鬼

被凄厉哭声惊醒的盛时行和颜幻三两下穿好衣衫,又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没听错,颜幻走到桌旁从刀鞘里抽出那柄短的雁翎刀顺在了靴筒里:“我去看看,你别出门,这边有崔先生他们在,应当安全。”

盛时行犹豫了一下拉住她:“你还是别去了。”颜幻却摇摇头:“秦家虽然家丁不少,但地处荒僻,若进了山贼,可把咱们都连累了,我先不现身,隐在暗处探探情况,也好早做防备。”

盛时行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也不再婆婆妈妈:“那好,你小心。”

颜幻轻声轻脚地出去了,没过多久,那阵瘆人的哭声就渐渐小了,归于安静,但没过多久又有喧哗声,吆喝声,许多人纷杂交谈声传来,盛时行心一定,知道这应该不是进了盗匪,可颜幻久久未归,她到底不放心,便披衣往庭院里去。

她立在院里凝神谛听,四周很安静,东厢亮着灯,应该是于天宁三人也被惊醒了,却没什么交谈之声,庭院里风很大,风灯不知何时已经都灭了,此时漆黑一片,有些吓人。

盛时行大着胆子转身,打算从东角门往后院方向去寻颜幻,一抬头却看到回廊尽头赫然一个白色……不知是不是人的影子,直直立在那里,没有声音,也不挪动,唯素色广袖随着风蹁跹翻飞,实在是有点像那些子不语的话本子中描绘的场景……

盛时行不信鬼神,但她很怕那是恶人,对峙良久,方才沉下心大着胆子问了句:“何人在那里!”

对面倒是很快就回应了:“颜大娘子?是我是我。”

盛时行松了口气,只觉得心狂跳:“于公子,你做什么立在那里,看到我也不说话,好生吓人!”

随着她的话语,那边火光一闪,于天宁举着火折子走了过来,刚站定,火折子就灭了。

“好大的风。”于天宁叹道:“刚刚后园喧嚷起来,阿冲和崔兄去探情况了,他们怕有危险,没让我去。”

“舍妹也去看情况了。”盛时行凝神听了听:“好像不是什么盗匪,像是出了意外,不如咱们二人也去看看。”

于天宁却显得有些犹豫,盛时行问了一句,他支支吾吾开口:“天太黑了,怪吓人的,火折子也点不亮,咱们回去掌个灯再出来吧。”

盛时行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于兄,这么大的风,灯也拿不过去的……还有些许星光,咱们小心些不会摔倒……你若是太……在意黑,那我自己去。”她这么说着,就要往廊下走,却被于天宁一把拉住:“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子……哎呦!”

盛时行眼看着于天宁一脚从没有台阶的地方迈下来,赶快双手搀了他一把,才有惊无险落地。

“我陪你去吧。”于天宁想了想,一抬手就从廊檐上摘了个风灯下来,拿火折子点了:“有灯了,不怕……咳,走,一起去。”

盛时行看看那廊檐的高度,愣了愣才说了句:“好。”

同行后园时,盛时行低头看看他一直隔着衣袖握在自己腕子上的手,完全感觉不到他是在陪伴保护自己,只觉得自己是给他壮胆而的……

虽然有些不厚道,盛时行还是感慨——于天宁恐怕是她见过胆子最小的大梁男儿了。

二人一路磕磕绊绊来到后园,却见这边倒是灯烛高燃,一群人围着水池旁一块空地,来来去去的家丁侍女们似乎在忙着什么,还有人哀哀哭泣,在人群正中,盛时行看到了颜幻正低头忙碌着,心中顿生不祥——能让她忙碌的事情,八成……

果然,于冲看到他们二人来了,挤过人群走近,压低声音道:“是李氏如夫人落水,刚刚颜二娘子看了说,人已经没了。”

他这一句,盛时行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白日里李氏拉着秦员外欲言又止那样子,赶快仔细看看周遭,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尚未开口,旁边却传来泛着凉意的一声:“爱妾死了,秦员外倒是稳当得很……”

盛时行没听过于天宁这么说话,声音仿佛比元月北风还凉,她心念一动,遂转头看向他,对上的却是依然温和开朗的面容:“这醉得可够厉害,这么大动静还没醒。”

盛时行觉得自己是多想了,转念道:“是啊,醉酒真的能麻木至此吗?”

“我不清楚,我没醉过。”于天宁顿了顿,有点尴尬:“我娘不让我喝酒,诶……崔兄你说说。”

“我也没醉过,没人灌醉过我,都是我灌醉别人。”他又看了看于冲,于冲也摆摆手:“别看我,我还小呢。”

盛时行无奈地从于天宁手里接过灯笼:“要不你们三位先回去吧。”这么说着,她分开众人去了颜幻身边,蹲在她身旁轻声道:“怎么回事,是意外吗?”

“不像。”颜幻蹙眉刚要再说些什么,外围突然一阵喧哗,原来是季氏夫人扶着秦员外跌跌撞撞而来。

刚刚一直坐在地上哀哀哭泣的丫鬟看到是他来了,一下子扑到秦员外脚边:“家主!我家娘子好好的在屋子里,都说要就寝了,不过一会儿功夫,怎会到了池子里,定是有人暗害,还请家主为我家娘子做主!”

盛时行听她对李氏的称呼,就知道这应该是李氏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婢,看来她的母家也不是什么低门小户。

秦员外一听就急了,马上招呼家丁要去报官,可身边的季氏夫人扯了他一下,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秦员外脸上顿时风云变色,不但让报官的人回来,还斥责那侍婢胡言乱语,让人将她带回李氏的院子,看管了起来。

盛时行与颜幻对视一眼,都明白这秦员外是听了夫人的劝说,打算糊弄过去,息事宁人。

正思想间,秦员外与季氏夫人突然走了过来,盛时行看他面色,早没了白日里的和善,当下心中有了计较,轻轻一拽颜幻的袖子,颜幻心领神会,闪到了她身后。

“颜大姑娘,二位怎么……”

“是我们姐妹僭越了,对不住。”盛时行抬手一礼:“实不相瞒,我们姊妹粗通医术,看到如夫人落水,想着是不是还能救上一救……员外节哀。”

她这一言出口,秦员外脸上的防备马上就消散了:“岂敢岂敢,多谢两位,只是这……哎,家逢此事,如何都不好再留贵客,几位恩公且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某奉金拜送。”

他这个逐客令也是情有可原,盛时行赶快说了几句不敢,敷衍着将颜幻拉出人群,便见秦员外呼喝下人准备灵棚等物,还不时往自己几人这边瞟一眼,盛时行拉着颜幻走到于天宁等人面前,低声道:“咱们先回客院吧,不好围观人家的丧事。”

于天宁知道她话里有话,点点头也跟着,五人回到客院,各自进了房间,盛时行刚坐定,颜幻便拉住她的手:“幸亏你机智,我刚看那秦员外,竟觉得有些狰狞,现在该怎么办,我看他们好像打算不查真相,就按意外发丧啊。”

盛时行沉吟道:“一条人命,怎能不明不白,你确定那李氏死因有问题?”

“我确定,她那个姿态,绝不是失足落水溺亡,只是时间太短,我还看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能判断没有明显的外伤。”

“好,其实不看尸体也知道不对,如此天气与冬夜无异,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怎么可能不带下人独自去后院池边溜达,说失足落水,简直是糊弄鬼呢。”

“那怎么办,要亮明身份吗?”听了颜幻的话,盛时行想了想,摇了摇头:“现在即使亮明身份秦家也不一定会就范,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乡民只认当地官府的……这样吧,咱们想办法带马出去,一夜时间也够奔到县衙了,虽然那县令太过昏聩,但县尉是个明白人,咱们可以请他出面,咱们从旁相帮,有必要时再亮明身份便是。”

颜幻点了点头:“这个法子好,那现在就该趁乱出发,不然等他们都涌到前面来,就不好偷跑了。”这么说着,她又看了看东厢房方向:“但那边是瞒不住的。”

盛时行想了想一笑开口:“不瞒着,我去直说,让他们要么趁夜离开,要么装作不知道此事,无论他们是胆小怕事走了还是愿意留在这里帮咱们撑腰,至少不会坏咱们的事儿。”她说完这句就起身开门,颜幻都来不及反应一下,也只能跟了出去。

盛时行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们商谈之时,东厢房内其实也在议论她们:

“经了今晚,你之前那个怀疑是不是差不多坐实了?”崔近道看看一旁捏着根木棍挑灯芯儿玩儿的好友,低声问了句。

“差不多,就是很奇怪,为何是女子。”

崔近道看着跳动的烛火,笑了:“你什么时候觉察不对的。”

“她们自报家门的时候。”于天宁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屋角的漏刻。

“又是一眼看出来的?你这个本事还真的是……”崔近道有些意外,于天宁却是挑起一个玩味笑意:

“哪有自报家门还要琢磨的,必是改名换姓了。”

崔近道点了点头,便听正房那边门扇响动,于天宁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目光却愈发幽深,看不出喜怒。

门被敲响的瞬间,崔近道转头看了看他,只见那道幽深又转为迷蒙,于天宁手托腮盯着烛火,一脸犯困马上就要去睡的样子。

“真能演呐。”崔近道心里这么感慨着。

于冲打开房门将“颜氏姐妹”请了进来,于天宁和崔近道赶快将她二人让到灯下,本来估量着她们会说点什么话找补,不想“颜大姑娘”一开口,便直切主题:

“那李氏如夫人不是失足意外,我们姊妹打算去报官。”

“哦?”崔近道没想到她们这么开门见山,于天宁却像是一下就精神了:“是吧,我刚还跟崔兄说,哪有身怀六甲的小娘子大半夜去后园的,定是给人害了……亦或许,不是人。”

盛时行无奈摇头:“那倒不至于……总之我们准备去报官,来跟你们三位知会一声,明日怕是要有纷争,不如你们稍后收拾一下离开此地,免惹是非。”

“那怎么行!”于天宁一听就急了:“你们二人这样贸然去报官,官府怎能相信?万一再被打了……”

“不会的。”盛时行看着他:“我是官。”她这么说着,拿出蓝色的鱼符袋亮给他看:“我是刑部文吏,最近刚擢升了主事,没想到回乡省亲遇到此事,思前想后还是得管,你们都是读书人,就别蹚浑水了。”盛时行说完这句起身就要走,却被于天宁叫住,盛时行转过头,看着他慢慢站了起来:“都是一起遇到的事儿,怎么能让你们两个小娘子自己扛了,就说是官……我们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说到这里,他一拍旁边的于冲:

“不如这样,让阿冲陪你们去报官,我和崔兄在此地等你们。”

盛时行没想到他们在明哲保身和置身事外之间选择了同甘共苦,一瞬间,她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最后归为一句:反正肯定已经暴露了,赌一把也无妨。

当下拱手道:“若如此,我们姐妹要先谢过于兄崔兄仗义相帮了,那也用不着我们二人都去……”她看了看颜幻,将鱼符袋交到她手里:“阿真你与于小郎君去报官,就按咱们刚刚商议的说,我留在这儿盯着秦家不要再生什么事端。”

颜幻也不知道盛时行为何突然做了这个决定,但当着这么多人也没法问,再说时间也不够了,便匆匆应了,跟于冲一起潜行出去找马。

剩下三人目送他们安全离开院子后,于天宁敛去笑意,一本正经地看着盛时行:“颜大姑娘你吩咐吧,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盛时行微微一笑:“于公子,烦劳你跟我去盯着灵堂吧。”

如愿以偿地,她看到了于天宁脸上现出惊恐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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