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审问

唐基为了缓和气氛,立即发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姓名,年龄,籍贯,婚否……

唐基的问题都是按照三章九条十八款的标准格式来提问。

死啦死啦回答地非常详细,以至于让张立宪都不知道如何记录。

比如籍贯一项,死啦死啦是这样回答的:“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是察哈尔,就分不清楚了。后来,举家搬迁,颠沛流离,从北走到南,经过了数十个地方。”

他说了足足十几分钟,他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那里都是他的家。

这种回答相当漫长,一撮人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也不敢插嘴,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像是围观的吃瓜群众。

虞啸卿的眼睛直勾勾的,像是一头要吃人的猎豹。

他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

“这是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敢冒领团长之职。我生平最恨不诚之人!而且,临阵脱逃,也是我最恨之事!”

虞啸卿把他的柯尔特手枪拔了起来,他拔枪的速度很快,快到你尽可以相信杀过不少人,直接对准了死啦死啦的脑袋。

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他知道师长的枪法很准,不可能打偏。

一小撮人看那支点四五的柯尔特手枪,想象着死啦死啦的脑袋开花的场景。

他们担心,但并不害怕,因为在枪林弹雨中活的久了,脑袋开花,血浆喷溅,那是经常有的事。

面对枪口,死啦死啦眉头不皱、眼睛不眨:“没错,我是撒谎了。这些年,我一直都生活在谎言中,有些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或许,世人和我一样,都有如此困惑。”

虞啸卿立即摇头否认:“不一样!至少,我们不一样,我始终牢记,军人之命,与国同殇!军人之魂,战死沙场!”

死啦死啦反驳道:“从出生开始,三十四年,走了二十多个省份。杀身成仁,战死沙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的人拿起武器反抗,有的人拿起手术刀救人,有的人是为了混口饭吃,有的人害怕自己太弱受欺负,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所有的人都在害怕,只好学着杀戮,学会勇敢、坚强、凶猛……一切,都是只是为了活下来!”

“活下来,才有希望。”

这一番话,含有很深的哲理。张阳懂了,一小撮人懂了,为了努力活下来的人都听懂了。

没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陈主任和唐基,自然不会理解。

甚至虞啸卿没有很深的触动,他一言不发,“砰”的一声,一枪轰在死啦死啦的两脚之间。

陈主任惊吓得跳了起来,撞倒了椅子。

唐基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表现还好点儿,没有撞倒屁股下的椅子。

死啦死啦站在原地,没有后退,没有害怕,没有慌张,平静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那个弹孔。

审问已经到了僵持阶段,孟烦了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说。中尉。”

孟烦了替死啦死啦解释:“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他心痛,为了活下来,为了把大家凝聚在一起,为了带我们回家,他撒谎……”

虞啸卿打断了他,眼睛盯着死啦死啦:“所以……你冒充川军团的团长?”

死啦死啦点点头:“他们是一根根的木头,一根棍子容易掰断,捆在一起就不那么容易了。”

虞啸卿又问:“你恨日本人吗?”

死啦死啦答道:“当然。我最恨日本人。”

唐基忽然插嘴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气氛忽然有点儿变化,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变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一样。

这是一个不该触碰的禁忌,也是一道绝不可跨越的红线。

唐基的这一问,暗藏极其厉害的杀招。

这让张阳的眼睛微微一眯,手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握了起来。虞师的前身,以反红发家。双方虽然已经达成统一战线,而虞师内部仍然对其不太友好。

死啦死啦回答说:“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你指的是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在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吗?”

“搬家的时候,见过他们游行,听过他们喊的口号,不切实际。”

死啦死啦说的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递上了一根烟。

这个要命的问题一过,让下面的一小撮人暗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继续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回答。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的那种打法叫做破釜沉舟,不,准确来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剩下的一小撮人,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以前只带过四个兵,而且是库房里的兵,不会打仗。但在西岸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屁股后边跟着一千多个兵,当时我害怕极了……”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有,我以前一直逃跑,现在怀念路过的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路过的那些地方,有很多特色。有北平的爆肚涮肉、南京的干丝烧卖。”

他像说相声一样继续说道,“上海的润饼蚵仔煎,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广州的艇仔粥和辣肠粉,旅顺的咸鱼饼子,东北的地三鲜、狗肉汤、白菜猪肉炖粉条,南京的鸭血汤,还有长沙臭豆腐……”

他报出了那么多的菜名,克虏伯忍不住咕咚咕咚吞咽着口水。

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一小撮人听见了,都想杀了死啦死啦,他要说些擦不着边的也就罢了,偏说的尽是吃过的,甚至是家乡的东西。

然后,死啦死啦摊了摊手,以特有的方式做了最后总结,“那些地方,和吃的,全没了。”

虞啸卿面无表情,陈主任和唐基的脸色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火上浇油:“你们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

大好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黑龙江、长白山、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哈尔滨、辽宁、北平、天津……”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啦。”

死啦死啦却坚持说了下去:“我是一个瞎着急的人,我心里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长台关、正阳关、孟良崮、沂蒙山……”

唐基打断他:“好啦!好啦!”

死啦死啦却并不理会:“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

虞啸卿丝毫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一小撮人呆若木鸡地听着,擦着冷汗。

张阳安安静静,听着祖国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城池的名字。

这些都是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个字一个地名,他足足数了十多分钟。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额头上冒着汗,像被开水浇过。

唐基自己伸手,从放到陈主任面前的烟盒里想拿一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面前的烟头已经足足十几个。

虞啸卿早已收起了枪,挺得笔直,站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

“军人之命,与国同殇。”

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他如果说得对,败退的军人都应该去死。他的虞师也应该去死。

护卫的余治、李冰们傻楞着,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还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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