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主的空间1

出租车停在了一家洗车行的门前,陈布尔摇下了车窗玻璃。他把头稍微探出车外,抬眼看看这家汽车美容店的招牌。

“师付,洗车吗?”一个年轻的小女孩走过来笑吟吟地问道。她双手戴着胶皮手套,一只手是还拿着块湿抹布。

陈布尔沉吟了一下,问道:“罗风俊在吗?”

女孩顿了顿,旋即反应了过来。

“在,在,你等等!”

她转身跑了回去,口中不停地喊道:“凤俊哥,有人找。”

陈布尔摇上车窗,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坐进了车里,陈布尔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找我有事?”

年轻男子看见陈布尔爱搭不理的样子,嘴角扬起了一丝坏笑,说道:“我姐想你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陈布尔腾地从座位上挺起,举手向年轻男子的头打去。口中斥道:“混小子,胡扯什么呢,你!”

年轻男子一边躲闪一边狡辩道:“你想啥呢?外甥女想舅舅,怎么啦?”

听年轻男子这么一说,陈布尔心中反觉得理亏了,他住了手。

这名年轻男子就是罗风俊,论辈份,他管陈布尔叫表舅。陈布尔比他大几岁,也算说得过去,只是对于罗风俊的姐姐罗凤英,“表舅”这个称呼就让陈布尔觉得别扭了。

一个月前,陈布尔陪着姐弟二人去买车,竟被售车小姐误认为男主人。这可能就是罗风俊开玩笑的根源。

陈布尔想到这,也就原谅了罗凤俊。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问题。陈布尔心中暗道,一个三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事业,也不结婚,这在农村就是个二流子。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年陈布尔已经很少回水神峪了。

“你不是因为暗恋我姐才不结婚的吧?”罗风俊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自以为是的说道。

罗风俊的话不无道理,因为他姐在水神峪可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儿。

“如果你真为了我姐,我可以给你创造个机会……”

当,当,当,有人敲窗。

陈布尔摇下车窗,一张红红的圆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陈布尔打了个寒颤。还是刚才那个女孩,近距离观看,陈布尔发现她的脸色完全是因为天气原因造成的。

“凤俊,电话。”女孩低着腰向车内喊道。

在车行的门口,一辆三菱吉普车正被清洗,罗风俊路过时,顺手掐了一下那个圆脸的女孩。这个举动引起了女孩的追打。不知为什么,陈布尔想起了大香帅,这个罗风俊的举止与大香帅有些相似,稍微不同的是,大香帅更注重于语言和眼神,而这个年轻人却注重直接的效果,他的举动更大胆、更公众化。这究竟是社会进步了,还是变得更原始了?

罗风俊重新回到车里时,手里多了一个苹果,他象征性地歉让了一下,便“吭哧”一口咬下一小半。

“那个女孩是谁呀?”陈布尔无趣地问道。

“相好的。”罗凤俊一边咀嚼着口中的苹果,一边得意地说。

真失败啊!陈布尔暗自感叹着自己的命运。罗凤俊才多大呀,就有了相好,而自己呐,可悲啊!

“她好像才十六、七岁呀。”

为了缓解内心的悲伤,陈布尔想推翻罗风俊所说的事实。

“十五。”罗风俊满不在乎地打开车门,把吃剩下的果核扔了出去。“我还有个十九的,你要不要?”关上车门后,罗凤俊拍了拍手,把脸凑到陈布尔面前,神密地问道。

陈布尔不屑地说:“你留着自己掐着玩吧。……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罗凤俊眼珠转了转,试探地问道:“你今年回不回家?”

陈布尔点点头。罗凤俊松了口气,“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陈布尔终于知道了罗凤俊叫他来的目的。

春节的前一天下午,陈布尔应约去接罗凤俊,在罗风俊的身边发现了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浅棕色的貂皮大衣,戴着一个大墨镜,一头大卷的披肩发被染成了金黄色,乍一看像一个外国的女人。

“这是我哥们儿,城里过年没意思,想去我们那儿玩两天。”

罗凤俊边做着介绍边往出租车里钻,那个女子却坐在了前排。

陈布尔从罗凤俊的介绍中没领会出什么特别的东西,原来他以为这个女子就是罗凤俊说的那个十九岁的相好,却不想又冒出个哥们儿,这哥们儿和相好又有什么区别。

一路上,陈布尔一直想着哥们儿的真正含义,所以便冷落了坐在身旁的丽人。奇怪的是,罗凤俊也一路沉默,直到车开到了罗家的门口,陈布尔才发现罗凤俊竟然睡着了。

除夕之夜,陈布尔独自躺在西屋的炕上。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的。除了父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水神峪村的人可能已经把他忘了。这其实也是他所期望的。

村外的小河叉子上一定已出现了五颜六色的的灯笼,那是水神峪村的孩童们正在以他们的方式庆祝着岁月的变更。这群后辈中就有许多自己童年时玩伴的孩子,他们一定在父母的教导下学会了砸鱼的本领。

这项本领是陈布尔最钟爱的技艺,虽然它并不复杂,可却能让人获得成功的喜悦。那一条条闪着波光的小河鱼,充实了陈布尔童年的时光。那时的大脑是多么的纯净,每天只闪烁着快乐和轻盈。

“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屋里不憋屈啊?”罗凤俊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

“有事啊?”陈布尔从炕上直起了腰板,懒懒地说。

“找你打牌。”罗凤俊笑嘻嘻地说。

陈布尔厌烦地看了罗风俊一眼,重新躺在了被垛上。

“三缺一。”罗凤俊可怜兮兮地说。

“去,去,去!”陈布尔把头转向炕里。

“我逗你呐,早知道你金盆洗手了。……别说,你还真坚决,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罗凤俊又大咧咧地拿陈布尔开起了玩笑。

“别睡了,给你个美差!”

陈布尔回头瞪着罗凤俊。

罗凤俊见陈布尔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赶忙解释道:“芳芳,噢,就是白天和我一起坐车回来的那个丫头片子,非要让我带她去抓山鸡。这年头谁还抓那玩意儿,再说我们这儿近几年也抓不到这东西啊。可这个姑奶奶死乞白赖非要去,我只好把你老人家推荐出来了。你帮我糊弄糊弄,人我给你带来了。就在东屋呐,我那三缺一,……等着我呐。白白。”

在说完最后一句不太地道的洋文后,罗凤俊一溜烟似地跑了。在他身后,只留给陈布尔一阵从门缝吹进来的冷风。

陈布尔起初没把罗凤俊的话当真,但那股冷风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起身拉紧了屋门,本想继续躺着过年,可大脑却活泛了起来。那个罗凤俊的哥们儿搅扰着他翻了几回身,最终他还是决定到东屋去看看。

东屋里,陈布尔的母亲正拉着一位女子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就像是在抚慰多年漂泊异乡的女儿。岁月的遗痕并未完全淹没她年轻时节的风华,双目中仍透着对美好过去的依恋。碳火盆旁,一位鬃角已现斑白的男子,嘴中刁着刚被他熄灭的铜杆烟袋,柔和的目光与他那坚毅的表情在火光中交融,即便是陈布尔的到来也没有让他移动那双专注的目光。

陈布尔认出那个女子还真是罗凤俊的哥们儿,看来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

天寒地冻,白雪皑皑,陈布尔带着那位城里来的大小姐趴在雪堆的后面。在不远处的一块开阔地上,有一个他们事先挖好的坑。在白雪的映衬下,它的周围泛起一圈暗晕。陈布尔仰躺在雪地上,观赏着天空中的星星,他又开始琢磨“哥们儿”所代表的深意。

那个女子已然脱去了那件貂皮大衣,取而代之的是山村里常用的那种御寒的大棉袍。她的头上围了一条厚实的红围巾,与她的发式不太相配,就好像洋媳妇穿上了农家的衣服。她一直安静地看着陈布尔为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偶尔冲他笑一笑,要不是临出门时她应了陈妈妈一句话,陈布尔现在一定会以为她是个哑吧。

“完了事,可得回来吃饺子!”

陈妈妈殷勤地邀请道。

“放心吧,大妈,我一定回来。”

“乒——乓”当第一只双响炮划过夜空,预示着年终岁尾的到来。沉寂的大山沸腾了。鞭炮声掀起层层声浪,就像涨潮的海水,冲向周围的群山。它冲落了树木、房屋、秫秸垛以及一切高处的积雪,冲刷掉了人们一年来的悲喜忧愁。

陈布尔腾地一下跳起来,他面向着山村,看着那串串燃起的火光,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岁月,既然你让襁褓中的婴儿成为了乖巧伶俐的孩童,并赋与他们快乐,为什么要在他们成年后,又附加了那么多的磨难?难道人类的发展没有按照你的意志前进吗?仁义、忠诚、高尚、纯洁不是都在你的引导中诞生了吗?人们不是在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克服着虚伪、懦弱和为富不仁吗?我不够仁义吗?我不够纯洁吗?还是你已看出我的后辈是伪君子或奸诈之辈。即便这样,你能允许正义与邪恶、高尚与龌龊并存。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繁衍的权力。

陈布尔凝神冥想之际。那位女子站到了他的身旁,注视着陈布尔那不断跳动的脖筋和串动的喉结,脸上浮动出激动的表情。在她十四岁那年,在她与父亲最后一次抓捕山鸡的夜晚,她第一次注意到男人脖颈处不同于女性的地方。而她的父亲就在那一年却因为上天赋与给他的使命离她而去。今天为了纪念自己的父亲,她来到了这个小山村,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她恢复了最深刻的记忆。也许这是父亲的灵魂附体,否则,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怎么会如此上心。她猛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陈布尔。

女子的身材比陈布尔还要高一些。当她搂着陈布尔时,两个人正好交叉着头,陈布尔最初感觉有些惊慌,他想推开女子,可手却变得僵硬。他明显感觉到女子的抽动,即便他头上戴着一顶棉皮帽,他也隐约听到了女子的啜泣声。陈布尔无法推测,在他痴想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能僵直着身体,用两只麻木的手轻扶在女子的腰际,一动也不能动。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阴冷的风开始在他的周身窜动,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抖动的身体才慢慢地宁静下来。

陈布尔偿试地说道:“我们这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山鸡出没了。要不等回城里,我到养殖场给你买两只。”

“你很有钱吗?”女子一把推开陈布尔,就地蹲下,她背对的陈布尔,一边抹着眼睛,一边用刚刚稳定下来的声音说:“我不是来抓山鸡的……我是想起了我爸爸……他死了,以前他总是带我上山抓山鸡。”

陈布尔恍然大悟,他的身上由于激动变得温暖起来。这种纯洁的父女之情感动了他。陈布尔摘下头上的帽子,给女子戴上,却把自己的头缩进了军大衣的竖领内。

女子站起来,看着陈布尔可怜兮兮的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

“走吧,咱们还是回家吃饺子去吧!”女子脆生生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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