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是不是傻

夏日的阳光热情似火,A教楼前刚刚修剪的草坪平整得像一整张绿色毛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旋律就像阵阵的花香,随微风飘满了整个庭院。

A307排练室内,老顽童一边指挥着乐队,一边欣慰地打量着郎豕。他的演奏如行云流水一般,既自信满满,又感情充沛,用老顽童的话说就是,每一个音符终于都活了起来,都有了生命感。

老顽童就知道,他的爱徒天生是块好玉,他经过了十几年的打磨和雕琢,终于初见成色。老顽童从郎豕的脸上能够看得出来,他已经准备好向着更高的目标进发,他一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钢琴演奏家,一定会带着自己的梦想走上国际舞台。

“好了!非常好!我希望大家保持住今天这种状态,把艺大暑期音乐会当作你们今后职业生涯中的商业演出来对待。

你们要知道,一个好的演奏家的职业道德,是在每一场演出中都全身心投入,尽力做到最好。哪怕只有一位听众,不,哪怕没有听众,只要你演奏音乐,你就要尊重它!

况且,暑期音乐会的现场,没准就有哪个小孩子因为聆听了你们的音乐而改变了一生……”

老顽童动情地教导着校乐团一队的学生们,在他们身上,老顽童似乎看到了未来一代演奏家的希望。

休息时间,老顽童端着保温杯找到郎豕,和他一起坐在了教室门口的台阶上。老顽童用慈父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的侧脸,这个阳光少年好像有一些心事,他的眉宇间似乎顶着一团青春的小忧伤。

老顽童指着天空中一团绵絮状的云朵说:“你看!那一小团水汽从海面升腾起来,它注定越飞越高,最终融入万米高空中的白云。”

见郎豕躲避着他的目光,老顽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又说:“英皇将是你未来事业腾飞的起点,也是你人生的关键阶梯。到了那好好读书,好好练琴,让他们也知道知道,艺大来的郎豕有多么优秀。”

郎豕用手揪着从台阶缝隙中滋长出来的草叶,讷讷的,默不作声。

老顽童笑了笑:“你小子真是有福神庇佑啊?真的,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知道你今天得到的机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无法企及的!而你不但有这个追求,恰巧还有这个实力。”

“我……其实……”

郎豕欲言又止。

诚然,英皇曾经是他奋斗的目标。不论是因为自己的梦想还是因为和耿旭昊的赌约,五年来,郎豕一直激励着自己向这个目标努力。现在愿望实现了,他的能力得到了肯定,付出有了收获,而他却突然觉得内心空虚起来。

英皇于他而言确是一条通往梦想的天梯,但又不仅如此,它还意味着每年高达几万英镑的经济压力、妹妹按照她自己的誓言放弃她的梦想、以及离开他所爱的一切。而这些,他从来没敢直面过。

“我……我……我……”

郎豕尝试着,还是无法开口。

在老顽童的印象里,这个大男孩从一入校开始就好像随身戴着一个太阳,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头顶的天空阴郁。现在他纠结成这样,难免让老顽童担心地收起了笑容:“小兔崽子你憋什么坏呢?”

“我有点……不想去了……”

“什么玩意儿?!”

老顽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讶得挥起了手掌,郎豕本来坐在台阶上,被他吓得差点匍匐在地,刚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而老顽童并没有饶过他,他要把他心中那个没出息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你最好别让大家看不起你!你都17岁了,马上18岁了,拜托做事情动动脑子,想想你那样对得起谁?!”

也许是还嫌骂得力道不够,老顽童本来已经起身要走,又回来追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为了高一那个女孩吗?你是不是傻的!……”

郎豕被老顽童骂得一愣,他刚刚提起来的一点勇气也彻底散没了,他现在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脚便被老顽童踹瘪了。

郎豕惊讶于老顽童如此灵敏的嗅觉,他不知道老顽童还有多少看破但未戳破的事情。这很危险,因为他觉得自己手里的牌已经被老顽童看穿了,而他却不知道老顽童手里究竟还攥着多少颗“炸弹”。

“我告诉你说,你要是敢浪费这次机会,一年后你索性连艺大也不要想了!”老顽童用手使劲戳了戳郎豕的肩膀,愤愤而去。这赤裸裸的威胁,让郎豕瞠目结舌。

郎豕把一本英语词汇手册丢在食堂的饭桌上,几天以来,他连一个单元的新词都没有背下来。老顽童的话像一群苍蝇在郎豕耳边嗡嗡作响,惹得他心烦意乱。

没错,留学英皇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如此宏大的愿望竟然实现了,都认为他应当高兴得跳起来!他没有跳,或者跳得不够高,都会被认为是一种“矫情”的表现。可是谁此时此刻又能真正理解他呢?

他要如何才能做到,让阿姆真的为了凑够自己留学的花销而“砸锅卖铁”,又如何真的忍心让阿妹放弃她的美术学院。作为工薪阶层,郎家负担起一个艺术生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这些天郎豕时常想,若不是自己比阿妹早生了两年,早接触艺术两年,步入艺术殿堂的机会也许就是阿妹的呢!郎豕不知道这样是否值得,但如果自己把深造的机会让出来,自己和阿妹也许都能得到想要的幸福……

“幸福是什么?对于一个演奏家来说,幸福就是聚光灯下、大幕拉开、掌声响起来!幸福,就是用你的技术感动了听众的心!幸福就是用你心爱的乐器,激发了跨越数个世纪的共鸣!……”

郎豕至今还记得老顽童在第一堂音乐鉴赏课上慷慨激昂的话语,那个时候所有人,包括郎豕自己,都认为他就是为钢琴而生的!多么令人感叹,仅仅过了五年,郎豕就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什么能够动摇梦想的东西。

相思树下,一簇簇的忘忧草正在花坛中盛开,那鲜明的颜色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忧愁是无法忘掉的。

郎豕从花丛前走过,用手抚过体育场边的每一棵白杨,在斯特拉文斯基广场的喷泉前驻足了片刻,又向西小湖平静的水面投了几颗石子……他用脚丈量着曾经和查小逸一起走过的路,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自行车后座传来的清爽笑声。

时间可真吝啬,它总是容不得人们回味上一会儿,便收回了所有被称为“曾经”的东西,一去不再复返。

郎豕把手背在身后,徘徊在西小湖边雪白一片的芒草丛里。现在,他发现自己只有坐在钢琴前的时候才能够得到安宁,离开钢琴,他的内心就乱成了一团糟。

也许,他只是需要些时间来权衡取舍。郎豕觉得心力憔悴,因为这些天他始终强迫着自己保持住理性,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出一个今后即便自己泪流满面也不会后悔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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