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站在命运的舞台上

为期两天半的期末考试结束了,天空也终于放晴。学生们此刻的心情就像晒在窗台上的那一床床被单,捂了一个学期,终于可以透透气了。

宿舍里的同学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她们知道下周开完家长会,父母们肯定是要来宿舍看看的,她们可不想当着舍友的面被父母唠叨说“你看人家谁谁谁的床铺那么整洁,谁谁谁的东西收拾得那么好,再看看你这……”

小逸拿起台词本悄悄走出了宿舍,因为她的床铺和物品本身就很整洁,不需要再收拾;又因为,呆在宿舍里看着她们忙前忙后,这只能让她更加渴望自己的父母也能亲眼来艺大附中看一看,看看他们的女儿学习和成长的地方,像别的家长那样抚摸着她的头问问这、叮嘱那。

“巴西勒大人,请你睁开眼,再看我一眼啊!……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这并不是最后一幕里的台词,她只是背着背着台词,突然莫名地就想这样大声地发泄一下。

小逸高举着台词本,冬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清澈明亮的褐色瞳孔中折射着淡淡的少女忧伤。

也许是因为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小逸的压力有点大,她一晚上都在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中,她好像看到一路上带着她躲避风雨、乘风破浪的,一会儿是巴西勒大人,一会儿又变成了父亲的模样。

父亲站在船头,把她高高地架在脖子上,海风迎面吹起她的头发。火一样的红日从世界的另一端冉冉升起,照亮了她粉嘟嘟的脸蛋,她挥舞着小手,像海鸥一样飞翔在海天交界的地方。她飞得那么高、那么快,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父亲在下面,用他的大手牢牢地抓着她的小脚丫……

第二天,小逸顶着一双淡淡的黑眼圈早早地就来到了小礼堂,试衣、上妆、对词。

演员们按部就班地走台,而黄家辉对舞台效果临时又有了些新想法,一上午都在忙着和灯光师、音响师交流。舞美指导说他能理解大头的吹毛求疵,他要的是一片真正悲愤的大海。

黄家辉还不厌其烦地提醒每个演员要注意的地方,当然,也包括小逸,嘱咐她要保持上次排练时在最后一幕里她所表达出的那种能揪住人心的情感,他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那就是对的东西,她完全可以不拘泥于台词,再多发挥出来一些。

下午的时候,蒋雯雯不知从哪搞来了几个工作证,竟带着427宿舍的同学混进了后台,柯佑楠也跟了来。

等见到换上了戏妆的小逸,几个姐妹都惊呼“漂亮得都认不出来了!”而小逸虽然嘴上戏谑地说着“小乞丐的衣服要是漂亮就见鬼了”,但心里却是又惊喜又感激,她们这几个“活宝”的到来一下子就驱散了她的紧张。

和几个闺蜜拥抱之后,小逸抻着脖子又向她们的身后望去:“就你们几个?”

“哦对忘了,还有班长大人!”汪小菲指着轩爷身后说,“他说要亲自来给你助阵。”

刚才女孩子们的拥抱过于热烈,这可给柯佑楠出了个小难题------他总不能也像她们那样来个熊抱吧,虽然他很想那么做。于是,他干咳了两声,略显尴尬地伸出了右手:“你今天真漂亮,加油!”

“哦,柯南也来啦?谢谢!”

小逸虽然笑着和他握了手,但柯佑楠还是从她清澈的眼神中读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遗憾------她在期待着谁吗?……

“小逸,这是谁给你化的妆?把你打扮得像个小女孩,好可爱!”高梦雅见气氛有点怪怪的,便插嘴道。

蒋雯雯用手指头戳了戳高梦雅,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道:“喂喂,这位少女,怎么说话呢?小逸本来就是个小女孩好不好?”说着,她一把搂过小逸,捏着她的脸蛋,“好可爱!快让姐姐们喜欢喜欢!”

“喂!你们几个是哪的?后台不让观众进来!”

一位挂着“场务”胸卡的学长刚好从后台路过,惊讶地看着蒋雯雯她们的搞怪,“演员马上要最后一遍对词了,你们快点都出去,出去出去!”

“我们是工作人员,我们有证……嘿!我们有证的!……”

蒋雯雯她们一边抗议着一边被推出了后台。听着蒋雯雯的声音越来越远,小逸在心中对她微笑:“雯雯,感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大学部的期末考试和专业考试也于今天下午全部结束了,学生们彻底解放,整个艺大校园都进入了放假倒计时状态。

晚上七点半,小礼堂座无虚席,甚至就连两边和后面的过道都站着观众,他们中还有不少是来自附近外校的学生。事实上,带着恋人到艺大来看一场学生话剧,这可远比出去看一场电影要浪漫多了呢!

柯佑楠和蒋雯雯她们走散了,却幸运地找到了个座位,刚坐下,小礼堂内的灯光就暗了下来------演出开始了……

郎豕又看了看表,他心急如焚。面前这个叫作邓少祁的小男孩在他老爸的威逼之下已经在钢琴前连续坐了两个半钟头,不仅今天这节课的内容没有练会,反倒连以前磕磕绊绊勉强能够弹出的几个曲子也忘干净了。邓父非常生气,瞪着眼说郎豕今天什么时候把他儿子教会什么时候才能走!郎豕一脸无奈。

郎豕虽不知道邓父是做什么的,但从邓家阔气的大房子和奢华讲究的装潢可以想见,他一定是位“人上之人”了。所以,他对别人的严苛要求和不容他人置喙的做派倒也不出郎豕的意料。

邓父让儿子学钢琴的理由很简单:“人家马总的千金8岁就在AnnualDance上表演节目了!”只是可惜了小少祁,用着初学者不敢奢求的名琴,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学了两年却连《拜厄》和《车尔尼》都不知道。

郎豕私下问小少祁喜不喜欢弹钢琴的时候,豆大的泪珠便从他那充满稚气的小眯眼中啪嗒啪嗒地掉落。

“我看这样吧:今天也不早了,已经超过正常课时四十分钟了,咱们今天就到这。邓先生您也想想,到底对少祁有什么期望?如果想让他在钢琴方面有长远的发展,这么练下去不是办法。”

邓父见郎豕今天总是急着收拾东西走人,本就对授课效果不满的他更加来了气:“你什么意思?不就是超了课时吗,以为我们付不起学费啊?你看看我们家的条件,是吧,随便一个杯子都够付你一次费用的!可你教得我儿子连以前会的曲子都忘了,我还没扣你钱呢,你倒好意思走?”

郎豕委屈道:“……您误会了,这不是钱的事情。已经快三个小时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少祁他也受不了。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急功近利,不按照科学的方法,这样下去会打击他练琴的兴趣的。”

邓父被郎豕一下子戳中了痛处------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终于没人敢再说他急功近利了呢!这个臭小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打击他的兴趣?我让他练,他敢说个不字?还有你,你听不懂人话吗?今天的课教不会甭想走!我看你们这种人捞钱捞得也太容易了吧!”

“请您说话放尊重点。”

郎豕的忍耐也快要到了头。

“嘿!毛头小子,你以为你是谁啊,竟敢跟我这么说话?嘁,一个教琴的……”

邓父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恨不得每一颗粉刺都在鄙夷地笑:“告诉你说,小子,我们说好的学费按月结。今天你要是不把这课教会,前几次的钱你也一分都拿不到,你信不信?”

郎豕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尤其是当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脾气就不那么好了:

“您把我当成什么了?!您儿子我教不了,另请高明吧!”

郎豕摔门而去,他已经尽量快步跑出了别墅,却还是听到邓父骂了些很难听的话,那些话像蛆虫一样顺着他的耳朵一个劲儿地往脑子里爬。

就因为一口吐沫没有吞下,和东家撕了脸皮,到头来自己才是最无可奈何的那一方。一个月的辛苦打了水漂,这让他委屈得真想找个地方大喊大叫一通。

“社会不好混!”当初,郎豕在决定走出校园的时候就曾告诫过自己,外面的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要玩就要输得起!只是当被生活真的抽了一个嘴巴,多少还是会痛一下的。

金港花园到艺大有十几公里远,郎豕发疯似的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夜色中,他像一头撒野的猎豹。他的面容被一盏盏路灯短暂地照亮,旋即又陷入了阴影;在光与影的交替之中,他以为只要一直向前,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就会被甩在身后。可呼啸的夜风却如妖魂般一直在耳边纠缠不清,让他无处可逃……

“……阿豕啊,只要你愿意念,阿姆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这是谁家孩子,这么小,琴弹得就这么好,将来一定是个钢琴家呀……”

“……哥,等你将来成为了一个风光的大艺术家,巡演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我也想到世界各地去看一看呢……”

“……小子,给你一百块,再来两首……”

“……人都是现实的,现实一点没什么不好啊……”

“……你今天不把他教会,一分钱也别想从我兜里拿到……”

“……像你这样,不打零工连女朋友都谈不起,还谈什么艺术……”

“……你以为技术好就能上英皇?比你技术好的有的是,比你有能耐的也有的是,就算考上了,有钱去吗?别做梦了土鳖!……”

……

“……我的梦想啊,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到金色大厅的舞台上,和我的偶像詹姆斯·高威一同演出。哈,是不是听起来有点不靠谱?但是它会实现的,我能感觉到!……”

郎豕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耳畔的各种杂音也像是都被点上了休止符。

也许是一路的狂飙让他觉得自己很傻,也许只是年少轻狂来得快去得也快,当艺大附中的校门出现在眼前,他竟觉得如此亲切,那感觉就像回到了家。是啊,他还有时间,暂时还不用去担心梦醒来之后会怎样,直到他准备好。

从校南门一路滑行到小礼堂,心情轻松了,身体也就轻盈得像是飞了起来。郎豕一跃而下,任凭自行车冲进了草丛,他疾步拾阶而上,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那扇正对着舞台的大门……

大海卷着黑色的狂涛,仿佛千万头野兽在向天咆哮;一道道闪电从头顶落下,燃烧着耀眼的紫色怒气;狂风裹挟着暴雨,像齐发的万箭要射穿人的灵魂。木船在这狂怒的天地间,成了一片随时都可能被撕碎的树叶,一会儿直冲上浪尖,一会儿又被抛入谷底。

或许是因为正式演出大家都太投入,或许是因为舞台效果太过逼真,小逸的心里一阵阵悸动,眼中不知何时已噙着热泪。

这不是巧合,这是宿命:眼前的景象多么熟悉,那是她曾经挥之不去的梦魇,而现在,这俨然就是梦魇以另一种形式的重现。

尽管排练时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正式演出到最后一幕的时候,最令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记忆被触发,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奥丽菲尔,还是那个四岁的查小逸。

记忆早期的可怕经历会在潜意识里留下永久的疤痕,而这最后的一幕又恰恰像极了那晚的那场暴风雨。

那晚,她大声哭喊,可父亲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捧起自己的小脸,因为他的双手沾满了红色的“油漆”;不到四岁的她还不能理解父亲向船舱里一桶一桶泼洒的东西,可她一点也不喜欢那种令人不安的味道;和她们一起出海的那四个叔叔,父亲只说不要吵醒他们“睡觉”,可他们却再也没有走出船舱;她更不会知道为什么她们的船会沉到大海里去,而父亲却高兴地指着那团“焰火”,开怀大笑……

“你爸爸以前在外面做坏事,赌博,欠债,玩女人……妻女跟着他漂泊,可他根本不在乎咱们娘俩的死活!……”

“你爸爸到最后已经疯了!外面下着暴雨,那些人让他把你押去,他竟然真的带你去!……他终于赌上了性命,这是报应啊!……”

……

不……不是这样的!……不----!……

舞台上的电闪雷鸣让小逸感到惊恐,她使劲捂着自己的耳朵,却挡不住头脑里喋喋不休的耳语。恍惚中,她看到父亲把自己放进了木盆里,她不知道这是在哪,只觉得天地在旋转,脚下荡漾着无边无际的波浪。

终于,她跪倒在了舞台上。

观众席间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惊叹。

黄家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紧锁着眉头------他在以前的排练中还从来没见过小逸这样。他在担心,到底这是完美的临场发挥,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雷声渐远,暴风雨终于渐渐平息。在海里挣扎了一夜的父亲显得有些疲惫了,他赞足了力气,努力让身体露出水面一些,这样他才能看到木盆里的小逸。他伸出手,为她拨开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他觉得是时候了,于是从怀中摸出那只胶卷盒,把它小心地旋开。小逸好奇地看着父亲从小盒里倒出来一个发光的小东西,他的眼中含着无尽的怜悯:

“哦哦哦,可怜的小东西,你真不该来这里……”

他把手掌扣在一起,伸到了自己面前,再打开的时候,他的脸上已换上了那熟悉的微笑:“你看!“

只见父亲的手掌中,萤火虫幽幽地发着橙绿色的荧光,忽明忽弱,它点亮的时候就驱散了掌中的黑暗。

父亲将手轻轻向上一抛,那个小绿点便飞向了夜空、飞向了月亮。小逸被父亲逗笑,而父亲则搂过小逸,和她顶着脑门,笑得就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冰冷的海水使他的体力下降得很快,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便赶忙把胶卷盒里的信纸在小逸眼前展开。

“林……?”

小逸伸手指着一个认识的字,用稚嫩的声音说。

“对!林!”

父亲把信卷起来装回盒里,盖好,然后举到小逸的眼前,一字一字认真地说:“林叔!把这个交给林叔!记住了吗?”

小逸笑着点了点头。

“宝贝真乖……”

父亲把胶卷盒塞进小逸的裤兜,然后双手撑住木盆的边沿,用尽全部的力气却也只是向上跃起了一拃的高度,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在小逸的额头落下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最后一吻。

海水覆盖了他的笑容,他说不出话,只能比划着“张牙舞爪”的手势,缓缓下沉。而小逸也向父亲挥舞着小手,“晚安,大灰狼不吃乖孩子!”她奶声奶气地说,就像父亲为她讲完床头故事离去时那样。

一层水面无情地划分出了两个世界,不论是父亲还是女儿,最后看到的,都是荡漾着的笑容……

小逸感到心脏已经被痛苦贯穿,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最初记忆的突然复现让她头痛欲裂,就像个醉酒之人,毫无尊严地跪地祈求一切快些过去。但她又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毕竟是“奥丽菲尔”,她必须坚持住,再汹涌的情感也都只能溶进最后一句呐喊:

「巴西勒大人!……求你睁开眼,求你再看我一眼啊!……求你不要抛下我……求求你……巴……巴……」

她伏在巴西勒大人的“遗体”上,哭得悲恸欲绝。

直到大幕拉上,小礼堂内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观众席这才恍然暴发出了掌声。掌声经久不息,无论是黄家辉,还是蒋雯雯、高梦雅、轩爷、汪小菲,再或者是袁艺、柯佑楠、郎豕、韩笑,甚至是连芳、杨美佳……只要是认识小逸的人,无不震惊得阖不上嘴------

这震慑人心的力量来自哪里?刚刚台上的奥丽菲尔真的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查小逸么?

毫无疑问,小逸今晚凭借着超常发挥的演技一举抢夺了主角的光环,稳登艺大“名气榜”已是板上钉钉。可她并没有出现在谢幕的阵容里------为了答谢观众高涨的热情,全体演职人员一共三次返场谢幕,小逸都不在里面。

郎豕感到好像有些不对劲,立刻从小礼堂后门跑出去找她;蒋雯雯她们也把后台翻了个遍。可是小逸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的确,没有人能找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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