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觉来梦还非

在那茫茫之野,玄玄之荒,有河于此,不知其源流,不知其所至,这日,一跛足老翁背着鱼篓,腰里别着钓竿、葫芦,十分畅快地盘膝坐在河边,向那深茫渟潭的河里丢下饵去。

老钓翁倒是个省心的,将钓钩一丢,自己便拨开葫芦塞喝起酒来,一边喝,一边拍腿唱道:“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

正唱得欢快时,那钓竿一高一低,竟然颤动了起来,老钓翁一笑,将钓竿一提,那无名之河中,便出水跃出一条白鱼。

白鱼双目莹然,竟然冒出连珠子一般的泪来。

老钓翁动了恻隐之心,便解下鱼钩,吊放下那白鱼,对白鱼道:“鱼兄,我便放你回那河中!”

那白鱼被钓翁抛入河中,白鱼绕着老翁游了三圈,甚为不舍。

老钓翁笑道:“鱼兄倒是念情。”他将葫芦中酒倒出几滴给那游动娓娓的白鱼,白鱼鱼口一张吞了下去。

老钓翁道:“鱼兄,但记得你本来面目,去罢,去罢。”

那鱼头上下颠了一颠,似是还礼,鱼尾一摆,复又深潜入河中,不知所踪。

……

“我同你讲过了,遇见凤引长老的门下,躲避着些,你何必不听呢!”一道柔和清华的声音绕耳,伴随着衣衫簌簌之声。

陈清平睁开没有被打坏的那只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道白影。

“我住在长春峰,他们住在莲萼峰,到底是谁故意寻衅?”陈清平费力地开口反驳。

那白影沉默了片刻,“终究是你和言礼气短些,让让也就是了,早晚他们气出了,也就罢了。”

陈清平冷淡道,“他们师兄师姐们有六人,等他们出气完了,我还能有命吗?”

白影有些愠怒地把玉瓶一放,“你倒有理了?”

陈清平闭了眼,泪水从红肿的脸上淌下,那是陈音鹂的六师姐扇的,女人总喜欢盯着脸蛋下手。“柏师兄,你是这山上难得的公道人,请你凭良心说,我陈清平有半分不是吗?哪怕就半分!我同言礼真心倾慕彼此,而他又从来对陈师叔没有逾越半分男女间的规矩,两家又没有定下任何婚契,何以如此糟践于我,对我除之而后快?”

柏师兄迟疑片刻,叹了一口气道,“是,平心而论,错不在你,你是受了无妄之灾,但你终究要晓得,”他若有所指道,“这世道还是拜高踩低的。”

陈清平放声大笑,笑得泪水纵横,难看极了,但柏师叔没有动。

陈清平费力起身,向柏齐云作了一揖,“陈清平感谢师兄多日来的照拂,此恩此情,陈清平铭刻于心,来日必报!”

柏齐云看见了这个女人身上焕发的一种绝望之后的生机,他站着,安然受了这一礼,没有让陈清平更难堪。

陈清平曾梦魂游荡过一处浩渺所在,度过了无尽悲辛的南柯一梦。

她叫陈清平,是碧游剑派的一个很普通的内门弟子,拜在一个不大有前途的金丹上人门下,修习着中规中矩的法诀,既不吊车尾,也不拔尖地修行到了筑基一重。

作为路人甲,她唯一的存在感就是因为莲萼峰陈音鹂的青梅竹马——杨言礼。

杨言礼是碧游剑派掌教龙首真人的第三个亲传徒弟,钟爱非常,陈音鹂则是莲萼峰首座凤引真人的爱徒,陈音鹂是水行灵根,杨言礼则是风行灵根,风行水上涣,男才女貌,女才郎貌,任谁瞧去,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二位真人也是这样思量的,虽然是女频修真,真爱为上,但起码还是要修行的,故在两人未成金丹大道之前,就也不点破这事,是以这桩姻缘只在两位长辈那里挂了号。

于是,这段佳偶姻缘也就生了波折。

陈音鹂生长于宗门,自身又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娇娇女,身边可堪匹配的玩伴也就杨言礼一个,是以懵懵懂懂对杨言礼生了情愫而不自知,一直到两人百日筑基成功,分别出去游历。陈音鹂初离碧游剑派,方知自己心里已如月印千川一般,印着两小无猜的那个人。

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但是这一次,陈音鹂的杨哥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着一个形容明秀,望之有晓露清愁之态的女弟子。

那个女弟子便是陈清平,二人说起来都姓陈,但是却没什么关系。

剧情很老套,陈清平在历练时为身为同门的杨言礼所救,两人便顺势结伴历练,杨言礼自幼少有女伴,而陈清平不同于陈音鹂的娇憨明艳,弱质清冷,一下子就让杨言礼生出怜惜之情,于是在杨言礼筑基三重,陈清平筑基一重的时候,两人回了宗门,确认了恋人的关系。

这下子,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恼羞成怒的陈音鹂座师——凤引真人直接打上杨言礼座师的门上去,口口声声说要给自己的幺徒一个交代,为了凤引真人的怒火,一方面也是恼怒杨言礼的自作主张,杨言礼的座师兼高祖直接把杨言礼送去重水域历练了。

而众人眼中拆散了这对金童玉女的陈清平的日子才开始艰难起来了,饶是杨言礼临走前拜托自己的大师兄多照拂于她,她平和静好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了,旁人欺她,辱她,这也罢了,陈音鹂明白自己懵懂的心意,伤心欲绝,便出门闯荡历练去了,陈音鹂的六个师兄师姐们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们个个出类拔萃,十分心疼他们家的小七,把一切都归结于杨言礼护着的“小白花”,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使得这个原本上进勤恳的姑娘前途尽毁。

当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爬滚打久了,那缕光也就格外珍贵了。

陈清平对于杨言礼的感情其实开始未必见得极深,又是绮年玉貌好时节,多是少年儿女的豆蔻梢头的情思罢了。

但经历过这些恶意,陈清平对杨言礼也就思念得越深,寄托得也就更多了。

当东边的月亮和星星终于再升起时,杨言礼终于结成九转金丹回来了,而此时,陈音鹂笑意嫣嫣地携着一个清风好月般的少年郎回转宗门,告诉所有人,那是她的爱人。

陈音鹂见到这个昔年她嫉妒过,如今已经风华不再的陈清平,云淡风轻道,“昔年你做过的事,上天已经惩罚过你了,从此之后,你我再无恩怨。”

是啊,她已经是九天上圆满的仙女了,何必再同泥潭计较呢。

陈清平没有等到杨言礼的白首之约,杨言礼说,“我已经看清楚我的心,我心向大道,不当为儿女情长牵挂,抱歉,让你等那么多年了。”

她有她的神仙眷侣,他有他的大道逍遥,一切都月满无缺,除了她那狗苟蝇营的一生,而且他们道心圆满,毫无愧究。

陈清平,想要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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