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开原对

“何时可恢复辽东扫穴犁庭?”

药王庙前香客络绎不绝,白杆兵拿了个扫把正在清扫庙院。

这些辽东汉人在生命最危难的时刻,没有放弃信仰,没有泯灭教化,没有人拜祭萨满邪神。

“熊经略,以当下辽东之势,末将以为,十年建奴可平,全辽可复。”

熊廷弼听罢,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六部阁臣向皇帝表示,只要多发内帑,保证辽镇、客兵粮饷足够,辽事便可平息。

有言三年平辽者,有说一年平辽者。

钦天监监正郑一奎,奏疏万历,说他夜观天象,东北天狼星式微,断定奴酋三月必死,辽事半年可平。

当然,这种天象,也需要皇上先付款才会看到的。

对这些浮言妄语,熊廷弼嗤之以鼻,奴酋已成气候,平辽需稳扎稳打,徐徐图之。

毕其功于一役,一次大胜仗解决所有问题,不过,这样就需调拨更多客兵,筹备更多辽饷。而这些钱,都是要万历皇帝拿出来的。

京师传言,皇上还有两千万内帑,不把这些银子榨干,大明的忠臣良将们是不会罢手的。

“如何要用十年,你且详细说来。”

“末将以为,五年扫穴犁庭,五年推行教化,所以才有十年复辽之说。”

熊廷弼脸色稍缓,示意刘招孙说下去,刘招孙将这段时日思考所得的平辽之策和盘托出:

“确如经略所言,辽事败坏,明军悠悠然,浑浑噩噩,不思防备,不图进取,仿佛仍在太平盛世之间。”

岳父杨镐曾言,沈阳城只存三千斤火药,武备荒驰至此:“末将在沈阳武库检验,抽查弓弩,弓弩断裂,抽取一箭,箭辄半截,验查刀棍,刀已生锈连鸡都不能杀死,夹刀棍腐朽不堪,碰到就断,连狗都不能打死。弓无弦,箭无羽,长枪重刀皆破锈不堪,前辽东经略说沈阳校场点兵,有人借用他人刀枪敷衍,铠甲就不必说了。”(见注释1)

熊廷弼脸色沉重。

十一年前(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在辽东巡按任上,那时李家如日中天,战功赫赫简在帝心。

没想到,短短十年,辽镇竟破落如此。熊廷弼经过沈阳时,正好见到李如柏畏惧被逮拿至镇抚司,在辽东总兵府悬梁自裁。

“反观后金,自老奴创立八旗以来,秣马厉兵,军律森严,每遇明军,都是真夷甲兵持重盾、长矛、长柄大刀在前,弓手披棉甲在后,白甲兵巴牙剌骑马立于高处督战,若真夷攻击陷于胶着,白甲精锐便冲杀助战,来去如风,若以辽镇那般,如何能不败?”(见注释2)

熊廷弼聚精会神听着,他虽知兵事,却没有冲锋陷阵的战场经历,所以对建奴战斗具体细节,知道的很少。

想起萨尔浒时马林人马在尚间崖、飞芬山之惨状,刘招孙不由悲伤:

“马总兵在尚间崖,率兵万人,装备精良,士兵筑起营垒,将战车牛车连成车营,严阵以待。可惜,他们将火铳手推到最前面,而火铳兵多为新近招募,也无战心,根本不能挡住建奴重兵冲击。”

当时,努尔哈赤亲率数百白甲兵,猛烈冲阵,明军火铳手鸣放火铳,竟有三成不响,火炮要么炸膛,要么射程不足。

建奴全线进击,一举突破火铳军阵,将战车盾牌,全部推倒,后面的明军见火铳手被屠戮,吓得立即崩溃。数万明军,被数千建奴追杀,死去的明军尸体填满了山谷,血水从尚间崖流淌下去,河流都变成红色。

想起义父,想起四哥,想起邓起龙,想到死去的一张张熟悉的脸·····

熊廷弼长出口气,明军火器粗劣,人所共知,士兵皆无战心,奴酋本出身辽镇,对明军战法颇为熟悉。八旗战力强盛,又在辽东广布细作,以有心算无心,这些因素叠加起来,明军萨尔浒惨败,也在情理之中。

“刘参将,你虽是个武人,却有如此见地,难能可贵。萨尔浒之战,四路明军,三路惨败,唯独你立下战功,假以时日,必是戚少保那样的将才。”

刘招孙不想做戚继光,

熊廷弼从京师赶来,从山海关到沈阳,从虎皮驿到铁岭,所见所闻,各地明军皆散漫无心,萎靡不振,仿佛小半个辽东沦丧,都与自己无关。

两人沿着街道往西走,走到庆云门。登上角楼,四处台阶上还有红色血迹。

开原之战,西门经历几场激烈战斗,喻成名麾下骑兵一部,在城西与数倍于己的建奴骑兵血战,最后全部战死。

两人站在城楼垛口前,登高远眺,大好河山,为东虏若乘,不由感慨万千,将栏杆拍遍。

城西望牛岗有座香火旺盛的娘娘庙,这次被建奴焚烧,只剩黑黢黢的房梁立在山腰,远远望去像个烧过的鸡骨架。

金虞姬如影随形跟在身后,满桂带着标兵警戒角楼周围。

北望山河,越过开原,便是茫茫原野,那是女真与汉族的界限,也是文明冲突的前沿。

“平辽在于人心。”

“人心?”

熊廷弼饶有兴致望着刘参将,早已不把他当做是寻常武夫。

刘招孙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脱口而出道:

“人心便是粮食,是源源不断的兵源。”

熊廷弼眼前一亮。

“说下去。”

刘招孙望向康应乾所谓的京师,缓缓道:

“如今我大明朝在辽东,无粮无饷,亦无兵源,这便没了人心。没人心,辽事必坏。即便没有后金,也会有炒花、有虎墩兔、甚至是朝鲜。”

熊廷弼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经天纬地之言,听了这话,微微摇头:

“你刚才所说,言官御史皆知,都说要增加辽饷,京师已然吵成一团,不止是辽镇,京官们都指望着皇上慷慨解囊。”

熊廷弼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打击这位真名士的报国之心。

“你既能想到,老夫就听你说说,需要增加多少辽饷?增派多少客兵,才可平辽?”

刘招孙正色道:“熊经略误会了,末将所说粮食与兵源,并非指朝廷增派辽饷和客兵。”

熊廷弼手抚胡须:“哦,那是要作甚?以辽人守辽土?此论,朝廷怕不会支持。”

万历虽然怠政,但也绝不会同意辽人守辽土,那基本就承认辽东的割据地位了。

“末将流落沈阳,开原,铁岭,所见甚多,以沈阳来说,客兵鼎盛时达三万人,加上辽镇兵马,十万大军聚于弹丸之地,朝廷调拨军饷,军士多为单身汉,了无牵挂,花钱阔绰,几十几百万银子军饷突然涌入一城,而粮草物资,盐铁百或,不便运输,滞后于银钱,加之奸商哄抬物价,因此必然市肆骚然,物价腾贵,这便是通货。”(见注释3)

刘招孙准备说通货膨胀,想到说出这个名词还要解释半天,便停下来。

“朝廷发了钱,却总是不够,只因物价不断上涨,末将在沈阳练兵时,本来杨经略准备给末将购买些黄牛食用,发现牛肉涨的太厉害,被迫换成羊肉······”

熊廷弼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神色严肃道:“你所言者,老夫早有留意,我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对蒙古各部行羁糜之策,却不断受挫,被迫增加募兵,边军军响逐年递增,却不见边患停歇,宣大蓟镇如此,辽东亦然。辽饷也好,九边兵饷也罢,最后都落在一众总兵和商人手中。总兵只需豢养若干家丁,撑作门面,商人走私建奴蒙古,囤积居奇,哄抬物价,长此以往,军士百姓如何不穷困,辽事如何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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