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年前。

一个汉子背着个竹篓,竹篓里趴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攥着个馒头。

小男孩揪一小块馒头放进嘴里,又揪了一大块,越过汉子的肩膀,往汉子嘴里塞。汉子也不嫌小男孩湿哒哒全是口水的指头,笑眯眯把馒头吃进了嘴里。

两人就这么踩着尘土与晨雾,踏进了泉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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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港之地原本就只是南粤府南端的几个渔村,地理位置极佳,洋流在此绕岸,所以渔获丰厚。又有天然良港。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颜朝五年,誉朝残存军力盘踞在禹杭之地,又有海军占了东南诸岛,对南粤不断滋扰。

于是天枢帝亲临南粤府开衙理事,一边对抗誉朝反扑,一边大力建设船厂,以建海军,加强大颜的海上力量。

这一段东南战事长达六年,但终究随着那些外岛被大颜海军一一拔除,誉军战略空间愈发狭隘,粮食、军械无从补充,随着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军队被击败,誉朝最后的皇族宣布投降。

既然战事止了,花了巨大代价的基础设施不可浪费,大颜十二年,朝廷下旨,依靠原本的军港开町建埠,名为泉港,成了大颜朝有数的海贸大港。

为促进商贸发达,天枢帝借开国初始,其恩威极重,无人敢质疑,不顾重重劝谏颁发《特许四港商税改关税令》,即包括泉港在内,以及同在南粤的深湾、禹杭府的申港及鲁齐府的云港,共四个港口,货物完税不再与交易相关,仅在货物进出港口缴纳一次即可。

该令开了历朝先河,原本商家课税极重,购入货品要纳税,卖出要纳税,输运也要纳税,商家利润被层层盘剥。而现今仅纳一次,大大提高商家收益,更促进了港内分销、换手等诸多商业运作,引得四方商家蜂拥而至。

一艘艘大船满载竹木制品、茶叶、瓷器、丝绸、纸、笔,自这里出海,远赴南番外邦,再运回金、银、硫磺等战略物资,又有象牙、犀角诸多珍宝,尤其是各类香料,是国内稀有之物,价值连城。

颁令后第一年,泉港一地抽买香料八万多斤,占了大颜朝香料交易的半数向上,赋税也占了商税约两成,朝野间原本质疑之声瞬间平息。

后又颁发《特许四港之地自管博戏令》,允许四港民间经营博彩、舞乐、青楼这些原本需有司管理的行业。

再颁发《特许友邦贸易军工令》,将迭代淘汰的军械指向性出口给周边番国,仅可用金、银、铜、水银、硝石、战马等等交易。这一块生意那就不许民间插手了,而是安南公亲自主持,特设海商司、国安司,入驻四港。

一道道特许令,使得四港一年胜一年的繁华,各类行当都随着蓬勃发展,赋税也一年高过一年。大颜朝靠着东南源源不断的输血,仅再用三年,陆续荡平了前誉朝在各地的大小残余势力。

凭借海贸之力,大颜朝无比强盛,大颜十九年西拓立苗西府,次年逐退北地蒙族克钦部、查鞑部等多个对颜朝敌对的部落,在北兀建府。

而四港,就成了各地诸多想要发家人士的优选之地,拖家带口或孤身前往的,充斥各处路途。

而在大颜三十五年,随着人流来到泉港的男子与男孩,毫不突兀的融入了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

“班文,偶(我)要西(吃)面!”男孩不过两岁,说话嘀嘀咕咕还有些口齿不清,此刻抓着竹筐边轻轻摇晃,指着街边的面摊说道,“阿苍饿了!”

两人到泉港已有些天,在港南嫁妆街找了个招租的民家住下,一间小屋加竹篱笆围起来的独立小院,地方不大。

二十铜板一天,一贯钱两个月,不管饭。

每日里,他都背着娃娃,四处询问,想找个活儿立足。

问了几家客栈和酒馆,才知这类行当只用当地人或自家乡党,怕生人手脚不干净,坏了名声。

又问货栈商行,班文身体健壮,手长脚长,做脚夫做力工都应该不差,老板大多都愿意招纳,但小娃娃阿苍却成了累赘,他一旦上工就是早出晚归,小孩儿谁来照顾?

虽说心下忐忑,但班文也不会去跟小屁娃娃商量,摸摸兜里的钱,还够支撑一段,见面摊也算干净,索性坐下来,把阿苍抱在怀里,点了一碗大肉面。

五花猪肉连皮切成半指厚、巴掌大小一块,跟卤料一块炖煮了一整晚,盛在瓮里用文火保温。

老板往煮好沥出的面条上铺上两块红亮肥糯,香气扑鼻的肉片,再浇一勺浓浓的汤汁,撒上芫荽葱花,端上前来。

这本是庆安县的地道吃食,被行商传来南粤,刚好满足那些吃不惯当地各种白水煮菜和鱼虾的外来客。

你一口我一口,面吃到一半,班文突然丢开筷子,手往旁边一捞,正好抓住探向腰间的一只手。

扭头看,是个干瘦的乞丐。

乞丐被拿住也不惊慌,讪讪一笑,还使力想抽出手,挣了两下却挣不开,刚准备叫喊,却发现刚刚还如铁钳子一般的手已经放开了。

“赶山趟海来的,不开柜不点香。”班叔竖起右手拇指,往左手背上点了三点,低声说道。

乞丐一愣,也听不懂什么意思,只知道对面说的是切口。

话是接不上了,既然对方是混道上的,不管混的那条道,也绝不是他一个三流扒手该惹的,胡乱拱手抱了抱拳,转身就跑了。

班文也不以为意,继续埋头把面吃完,又叫了碗红豆沙喂阿苍吃了,看似无聊闲坐了一会,实则四处打量,确定没人盯着自己,才放心起身,顺着街道回住处。

刚进小巷,就看见房东花姐,扭着腰就凑了过来招呼了一声。

“班哥啊,怎么今日回得这么早?”

南粤县这边民俗如此,见男的便是哥,女的便是姐,生疏的喊姓,熟悉了就喊名,倒和年岁大小无关,五六十岁老头儿和十六七岁小伙子,互相强哥、力哥喊着,毫不出奇。

花姐大名林桂花,又叫包租花。

这也是南粤一大特色,但凡是个人就得取外号,随便找个特征,再取名字最后一个字,只看好听不好听,就知道此人风评如何。

包租花家里本是当地户,三十几年前泉港前景大好,这一片本是她家族的田,因为扩建过来,族里索性把田地全都平了,靠近港口的建商铺货栈各类楼阁,偏一些的盖满各色小院供人租住,从此一大家子收租度日。

反正这儿前后方圆几里地,目光所及,全都姓林。

嫁妆街一条主街,横着三条路,呈个丰字,沿路衍生出条条小巷,毗邻数不清的小院,班文住的小院及这一整条巷子,是花姐家给她的嫁妆,隔壁巷子是她三叔家女儿的,再隔壁是她大伯家的女儿的。反正林家主家有女出生,便划一条巷子给她,花销供养就从这里面出,所以这片才叫嫁妆街。

所以花姐还没出生,就算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本来应该一辈子平安喜乐,唯独婚姻之事不太顺畅。

之前成过亲,是个读了几年书的,家里败落,县学考了两年也没考上,就在林家产业寻了个事情做着,看着挺灵活,相貌也好,花姐就相中了。

后来花姐大哥做主,招了他做上门女婿。

没想到这人心思太重,总觉得花姐看不上他,但凡说话重了点儿,就黑着脸不高兴,整日里还明着暗着教育花姐夫为妻纲乃天地伦常。

夫妻闺房事本不该说,这个嘴上大丈夫,天黑之后实力似乎不佳,事先磨磨唧唧,到头来雷厉风行,大夏天都不带出汗的!

于是原本看得上他的花姐,这就渐渐真的看不上了。

本来嘛,身为赘婿,不姓宁,也不会翻天印,还想翻身?

于是生活的压力最终抵不过男人的自尊心,前年受不了委屈,偷偷跑了。

但还算磊落,除却他名下的份子,多一文钱也没带走。

花姐也就不愿再嫁,二十来岁风华正茂,整日里跟着宗族里的手帕交,四处晃荡,赶鹅撵狗,无忧无虑。反正家里也不缺养她一辈子的钱财,就这么纵容着。

“哎呀,你看小苍仔都要睡着了,你那屋子我刚刚点了硫磺熏虫,你可别去,且来我屋里坐坐。”

边说,手还抚上了班文的手臂,似轻似重的按了按。

班文是北地人,身子修长壮硕,每日早上习惯在院子里打几趟拳,晨光下浮着汗水的肌肉,引得花姐连着两日都早起了趴在窗台窥探。

加上他堂堂大汉,还能整天宠着小阿苍,把屎把尿,喂饭喂水,让人一见就觉得暖心。

这般加起来,撩动了花姐些许心思,也不稀奇。

当然,主要原因定不是因为班文长的着实俊俏。

“那多不好意思啊。”

话虽这么说,班文略加思索后,脚步却跟着花姐晃进了她的居屋。

和租住的小院里一层平房不同,花姐住的是是座二层小楼,一层是她和姐妹们合伙儿做的铺子,摆了几条货架,都是些被褥、面盆、虎子之类的日用品,因为除了租客也无人外光临,所以也不需要伙计守着打理,花姐自己看着就行。

每有租客人一搬走,屋里东西就清理掉,美其名曰为了干净,也的确干净。

新的租客进来,那得买新的吧,反正周边儿走上一刻钟,除了她这儿也没其他地方卖。

既然也不比外边贵,租客也就当给东主一个面子,买了便是,一家铺子赚个水粉钱还是够的。

从楼外步梯上二楼,才是花姐居所。

外间是个小厅,有一排书架,上面摆了些蛐蛐罐子、七巧扣之类的玩物,还有几个瓶子插了各色鲜花。靠窗一张榻子,上面还放着没绣完的绷子,看图案当是绣了一副凤女娘娘大战黑熊精,也不知谁敢穿身上。

还有一间小屋,原本是丫鬟住的,花姐出阁后是据说给丈夫睡,丈夫跑了后便做了客房,偶尔有姐妹来了可以住着。

再往里间是闺房,一般来说不可进,门此刻掩着。

班文把熟睡的阿班放进客房安置好,便坐到小厅与花姐闲聊。

“花姐,你可知我是渤翼府人?”

“这倒不知,渤翼我听说过,倒不知有什么讲究?”花姐坐在团凳上,身子斜斜依在桌边,单手扯了一段头发在指尖绕来绕去。

班文见这姿态,知道乃是女子标准身体语言之一,大意是“你说什么我都爱听”,自然要接下话头。

“要说我渤翼,最有名的人物,当属云侯啊!世间都说云侯是幽津县人,其实不然,他出生在幽津不错,但那一身本领,却是在渤翼所学的。”

云侯便是天枢帝爱将,大名鼎鼎的玉面铁骑赵长风,武功高强不说,还以貌美闻名,是说书人各类作品中常见的人物,若有人统计统计,当知云侯一生英雄救美不下百次,红粉知己当有千人。

这般人物,哪会有女子不爱的。

花姐自然是云侯的铁杆拥趸,瞬间不困了,笑眯眯听班文说起云侯学艺的诸多轶闻。

于是,班文开始讲云侯如何见河蛟与巨龟相斗悟出天下无双的枪盾之术,又如何乔装打扮随羌胡练会了绝世御马神功。

“这云侯其实不止是武勇过人,他还是天机道第十三代传人。当年只是见天枢帝一面,他以天机测命奇术算来,便知真龙在前,立刻纳头就拜!”

“天机奇术?还有这般奇术?”

“当然,我就学过天机道手相之术呢!”

班文捏住花姐手腕,轻轻拉了过来,动作似慢却快,恰好是可以反应过来却又不及思索。

见花姐不曾抗拒,还平摊柔荑,甚是配合,班文自然而然,手指便在她掌心轻划了起来。

“这条便是姻缘线了,花姐且看,你姻缘线中有一段缺口,可见会有些许坎坷,但后面又如此清晰,说明当会遇见良人。”

花姐收回手去,幽幽叹了口气,道:

“也不知良人在何处,又在何时……”

说罢,双手托腮,眼神迷离望向窗外。

班文自然懂这女子标准身体语言之三——“你说得很好,咱们似乎可以换个话题了”。

“若要知道再多,观纹之术就不足看破天机了,只能用秘传摸骨之法才行。不过我学艺不精,希望花姐可以让我姑且试试。”

“那……便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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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家小屋床上,抬眼见班文正蹲在小炉子前熬粥,一手还扶着腰轻轻敲打。

两岁的小孩哪知什么,一骨碌翻身起来,喊道:

“班文,偶要嘘嘘。”

班文赶紧抱过阿苍,带去屋外把尿。

靠在班文怀里,阿苍吸了吸鼻子,道:“班文好香。”

班文把阿苍裤子系好,放回床上,拿起旁边的布老虎放在他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祖宗哎,为了给你寻个安稳,可累坏我啦。”

“班文不内(累)!”阿苍抱过班文的脑袋,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咧着嘴傻笑了一会儿,便开始摆弄他的布老虎。

班文起身,从炉子里抽出一根细柴,吹灭了明火,手指一撮,木柴裂开成了三支。

他将三根细木枝夹在合什的双掌间,向北躬身拜了三拜,低声道:

“爷,班文定会将阿苍安全养大,您放心。仇,就不一定有空给您报了,您英雄一世,能明白班文吧。”

就这么看着木枝缓缓燃灭,把残枝丢进了炉子,班文想起过往,又盘算未来,愣愣的有些走神。

回忆如潮,前程如烟,一时间班文觉得呼吸都有些累了,抽了抽鼻子,又觉得眼睛发涩,忍不住又揉了揉。

“哎我去,水干了!我说怎么这么大的烟!”

看着烧糊了的粥罐,班文只觉得手脚冰冷,扭头一看,阿苍没心没肺,流着口水,冲他嘎嘎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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