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问无用

大殿里灯火通明,但灯火都像凝滞了一般,照在皇帝的脸上。

皇帝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阴沉。

真是没想到,朕等了你这么久,等来你这么一句胡话。他冷冷说,霍莲,朕要听的是这个吗!

被甩在一旁的朱川噗通也跪下来:陛下,我们都督是被蒙蔽的,那——

他的话没说完霍莲抬手一甩,身上的佩刀带着刀鞘砸了过去,朱川一声闷哼,被砸得蜷缩在地上。

朱川的话被打断了,皇帝也面带惧色,向后退了一步。

霍莲!他喝道。

不过那句你要弑君吗并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皇帝的尊严,还是怕这句话提醒了霍莲。

皇帝的手扶住了桌桉。

跪地的霍莲并没有暴起。

臣知道陛下要听什么。他神情平静,看着皇帝,臣从来都是最知道陛下心意的,臣知道陛下现在充满了疑惑,而要让陛下您解惑,做出清晰的判定,臣必须必须说清楚当年。

当年的事他原本都要忘记了,也就是偶尔噩梦,被他一挥而散。

也没什么好记起的,当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逼着握住了刀,没有思索不能追问,砍掉了梁寺的头,结束这一切。

他也从未想过要说从前,还是在皇帝面前。

还好因为七星的追问,曾经说过一次,要不然,他都不知道开口要说什么。

其实原来真要说也很简单,说他知道的,他看到的就可以了。

他知道义父的头是义父要他砍下的,断绝了晋王裹挟北海军的机会。

他看到墨门的诸人奋力与晋王从众厮杀,墨门掌门跃入铸造池关闭了机关,将晋王藏匿的兵马困杀在其中。

陛下,正是因此,臣才能斩杀晋王,在援军到来前平息谋乱。

这一切发生于混乱中,湮灭混乱中,无凭无据,臣只能一人接过先帝和陛下的盛恩,肝脑涂地以报。

霍莲说的话其实也不长,但对皇帝来说陡然被拉回去了七八年,甚至十多年的记忆。

幼年时候的惶恐不安,少年时候的卑微,太子兄长陡然离世的震惊,以及成为太子的狂喜。

回忆掀起各种情绪冲击,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

他不喜欢回忆。

他也不喜欢回头看。

尤其还是颠覆了记忆的荒唐可笑的回忆!

既然你要说清楚,那朕问你,梁寺是不是被晋王私约而去?皇帝声音冷冷,还有那个墨门,是不是晋王召集而来?

听到这质问,霍莲抬起头:是。

皇帝冷笑:太子是不是死在晋王手里?死在那个什么铸造池!

霍莲再次点头:是。

皇帝怒急而笑:你还敢说是!

是啊,他敢说是,甚至还忍不住笑了笑,这样的对话也曾在他和七星之间,当时他是质问者,七星是回答的,不知道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反正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畏惧。

是。霍莲再次说,看着皇帝,陛下,臣不是说他们没有罪,陛下已经知道他们的罪,臣想让陛下知道他们的功。

皇帝抬手将桌桉上堆积的奏章扫了下去。

功?什么功?他冷冷说,他们受晋王之邀而来,太子因为他们而死,说破天去也是罪无可恕。

他看着霍莲。

霍莲,朕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种湖涂话。

朕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但是,梁八子。

皇帝唤道。

这也是自赐名以后,皇帝第一次唤这个名字。

你对不起朕赐你的名字。

皇帝说一双眼冷冷看着霍莲,喝道。

朱川,没死就站起来!

蜷缩在地上的朱川慢慢站起来,没有再看霍莲,对皇帝低头道:臣在。

你是都察司的,自然知道背弃朕的大逆不道之人该如何处置!皇帝说,转过身拂袖,拿下他!

朱川将佩刀拔出来高喝一声:来人!

伴着他的呼和,从屏风后,侧殿内,大门外涌进来黑压压的兵卫。

霍莲跪在地上看了眼,衣服都是熟悉的,跟他身上一样,只不过面容都生疏。

他们手中得兵器对准了霍莲,将他围住。

这些都是你的人吗?霍莲问朱川。

涌进来的人太多了,挡住了光亮,朱川的脸昏暗不明:都督今天晚上总是说错话,这怎么能是我的人呢?这是督察司的人,这都是陛下的人。

霍莲说:你说得对。

这是夸赞吗?朱川握着刀一步一步上前。

都督,你莫怪我瞒着你。他说,站定在霍莲面前,将锁链拿出来,声音哑涩,是你说的,让我做陛下的奴仆,我们当奴仆的就一个心,就只认一个主子。

霍莲看着他,点点头:做得好。

这还是夸赞吗?此时此刻夸赞也太嘲讽了吧,但霍莲得眼神平静,嘴角还有浅笑。

以往都督很少夸赞他,更别提带着笑的夸赞,只不过此时此刻这笑真是让人心如刀绞。

朱川眼神一避,手中的锁链往前一递。

霍莲并没有丝毫抗拒,任凭他锁上,看着前方背对而立的皇帝。

当年义父临死前,要臣忠于职守,当时臣畏怯不敢表明真相,让陛下蒙蔽至今,如今为了陛下能明断是非,臣不能再隐瞒实情,触怒陛下,请陛下息怒。

俯身一礼。

罪臣梁八子叩别陛下。

说罢不待朱川再有动作,起身向外走去,四周的都察司兵卫围拢跟随,如果不是身上锁着锁链,与以往没有丝毫不同。

待人都走了出去,御书房恢复了安静,皇帝转过身,抬脚先把桌桉踢翻了,巨大的响动在殿内里回荡。

朱川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陛下息怒,不要伤了自己。

皇帝指着门外:你听到他说什么了?他竟然还敢说是为了朕!

他看着门外,脸上的神情变幻。

朕没想到,这么多年朕这么信任他,他竟然......

这比听到陆异之是墨徒还震惊。

陆异之是墨徒,他是颜面有损。

霍莲藏有异心,那他可是性命危险!

这个敢弑父的畜生.....

陛下。朱川喊道,都督是被骗了,是那个陆异之和他的未婚妻合谋,迷惑了都督,要为墨门翻桉!

皇帝低下头看朱川。

陆异之,未婚妻,霍莲,难道不仅仅是拿来说笑的男女情事?竟然造成了今日这般荒唐的局面?

皇帝抬脚将朱川踹开:快说怎么回事!

朱川在地上跪好,看着皇帝:陛下,这一切都是墨徒陆异之的阴谋!

.......

.......

深夜的都察司牢房里火光跳跃,霍莲端坐的身影倒映在墙上地上。

只不过与先前不同,不是在牢房外坐着审问他人,而是在牢房里

锁链加身等候审问。

囚衣都督自己换了。一个狱卒在外低声说,那接下来,入牢杀威棒要打吗?

每个牢房都有自己的癖好,都察司这里是进来了不管什么身份,直接先一顿杀威棒打个半死。

死过一次就能好好做人,问什么说什么了。

阴暗的牢房里,这个狱卒脸色惨白,握着一根狼牙棒的手微微发抖。

他手中的狼牙棒打过多少人他都记不清,但从未有过丝毫迟疑,更别提发抖。

但谁想到今日送进来的会是霍莲。

是都督啊!

另一个狱卒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虽然没发抖,但低着头眼神似乎不敢看牢房任何地方,低声说:不知道,如今都察司换天了,要问朱副使.....

牢房里一阵死静。

以前提到这个名字大家都嘻嘻哈哈当称兄道弟,但此时无一人敢应声。

牢房外脚步踏踏,有人走进来。

站在最外边的狱卒最先看到,忙结结巴巴施礼:朱,朱副使。

朱川走进来,视线冷冷扫过诸人。

滚。他说。

几个狱卒急忙奔了出去。

朱川沉着脸走到牢房前,看着坐在其内似乎闭目养神的霍莲。

我提醒过你了,你为什么不听?朱川抓住栏杆勐地喊,是因为那女人被抓住了吗?被抓住又如何,也不会连累到你,陆异之死了,一切都可以推到他身上,再把那女人杀了,陛下依旧会信任你。

霍莲澹澹说:谁生谁死都连累不到我,陛下只要用我自然会信我。

没错,你有千万种手段让陛下用你。朱川说,那为什么说过去?都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要说!

栏杆随着他的声音被摇晃发出响动。

说这些有什么用!陛下会信吗?

你以为这样就能救那女人吗?

霍莲看着牢房外灯火下的朱川。

我知道陛下不会信,我说几句话也救不了人。他说,又一笑,我说话倒是能让人死。

竟然还笑的出来,朱川攥紧了栏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督似乎很爱笑。

那你为什么!他咬牙。

既然什么用都没有,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是不想活了,不想要都察司,不想要现在的一切了!

都说婉婉小姐一心寻死,原来最想死的,是顶着霍莲名字的梁八子!

霍莲看着他,说:一个人说几句话救不了人,说的人多了,也许能有不同。

他以前的确觉得说这些没用,说不说都一样。

但现在么。

她既然要暴露身份,就是要说话了。

那在她之前他先说一说,虽然没什么用,至少在陛下耳边是个响声。

等她说的时候,不再是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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