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中辅

成业殿中,雕龙大铜炉正熊熊燃烧。

最近这十来年,严冬愈发寒冷,今年尤甚,还没到隆冬,积雪已有尺厚,宫殿的房檐下都挂着长长的冰柱,冻死的流民每天也都有上百人。

“钦天监正屡次上奏,声言苍天造物,阴阳调和,寒暑相济,这十几年来日趋寒冷,再过几年,唯恐要天下大旱。让朕多造粮仓,多囤粮食,一旦有灾,假以救济。”皇帝面色不悦,将奏折一摔,“危言耸听,真该治他个妖言惑众。”

公协替周显望辩护道:“圣上,周监正精通天象,推算历法,预测天气,真是无人能及,算出来的农历真是丝毫不差,说雨水就有雨水,说小雪就是小雪,我们农朝以农为本,不误农时,利于耕作,周监正还是有大功于社稷。”

“周监正为公为民,多储粮总是没错的,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啥时候都要吃饭,朕也责令加筑粮仓,将存粮从三年改为五年。”皇帝大大咧咧的挥挥手。

“圣上英明!”“圣上仁爱!”“圣虑远谋!”……

中辅纷纷恭维,皇帝笑呵呵的制止了大家,“这些话以后少说。”转头问公协,“统将,你这几天去太仓查验,那些粮仓都填满了吗?”

“查验过了,太仓加盖千座粮仓,从四千扩到五千,每个粮仓容量万石,五千粮仓共储存五千万石,已储满四年粮,正打算从常扬买粮,将太仓粮储满,这样就够五年了,连续五年就是颗粒无收,也能毫发无伤!”公协信心十足的言道。

“那就抓紧吧!省的周显望在朕耳边聒噪,天天讲要大旱了,要大旱了,都喊了三四年了,也没见大旱,这个监正到底行不行?算的也不准啊!”

吴茂荣笑言,“去年夏天,久旱不雨,臣去钦天台问何时下雨,他指着正天的毒太阳,一本正经的说,要是肯给我十亩良田,我就祈求天公,今日就下大雨。”

中政吴茂荣主管百官,身材清瘦,发线后仰,额头高隆,看上去很是睿智,加上长髯飘飘,颇有国士风范,和主管国库的中曹蔺钦良都是皇帝的同龄人,二哥家族当年跟随姜家,依附公宣,是东林门兵变的积极参与者。

众人都兴致盎然的听着,皇帝言道:“去年六月份的确是有大旱的迹象。”

吴茂荣笑道:“十亩良田也不多,换来一场大雨,还是很划算的,何况他还信誓旦旦的说,如果祈雨不成功,就请臣吃顿饭。”

“哈哈!”皇帝爽朗的大笑,“你被骗了,去年可是雨水不错。”

“臣当时看着大日头的,怎么看都不像下雨。”吴茂荣悻悻言道,“臣就应了下来,本以为赢定了,结果到了申时,还真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皇帝打趣道:“输了十亩良田,你婆娘没和你翻脸吧!”

“她敢!”吴茂荣气势汹汹,“臣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皇帝更是笑的前仰后合,公子胜笑的有些咳嗽,“吴相,尊夫人没让你喝醋吧!大伙可都知道尊夫人有喝醋的习惯。”

公子胜不到五十,年轻力壮,中都魔案后,公真武引咎辞去中帅之职是北军统帅公子胜因对皇帝的忠诚被提拔为中帅。相对于公真武来说,他的威望不够,处理军政平庸,算是过渡的统帅,公子胜也有自知之明,不敢擅自做主,更不敢专权,大事问皇上,小事问公协,皇帝和诸位中辅对他的这种明智也算是满意。

蔺钦良解围,“二千万石粮食啊!若是着急填满太仓,会让粮价飞涨。”

中曹蔺钦良主管国库,肥胖臃肿,有些秃头,嘴唇厚重,憨厚随和,但实际极有主见,甚至有些执拗,特别是对修建宫室和各级府衙,能用就绝不修缮。

姚政君建言道:“事缓则圆,圣上,太仓有四千万石了,地方义仓四千万石,有快上亿石粮,能确保四年无虞,臣看最后这两千万石,不要急在一时,分作五年,每年购入四百万石,这样对粮价也不会有什么冲击,能省不少国帑。”

吴茂荣无心的提议,“东元最近几年粮食大丰收,粮价都跌倒了四百钱。”

众人听到东元,就联想到了结交东元的姜云天,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脸上挂霜,脸色阴沉,冷哼一声,公协赶紧转移话题,“此事也无不可,容后慢慢商议。只是两国趋好的关系有些恶化,东元使者前来,提起贝丘和元镇交换事宜,原有的盟约可否执行,还顺便提及姜云天,问可否宽宥。”

公子胜提议,“元镇是契入东元的钉子,最重要的遏制据点,拥有元镇,就控制了元水下游,随时切断东元和河间的联系,水师攻击青郡和纪郡的依托;陆上出兵可威慑泰威和三光两郡;和宿关前后呼应,对泰威大营形成钳制;加上同盟常扬对老水的威胁,通过元镇、宿关和八荒堡三点,大半东元都在威慑之下,这个地方绝对丢不得,必须牢牢控制住。有备无患啊,圣上,该将元镇加大加高。”

看皇帝听的认真,公子胜自信道:“只要元镇在我们手中,就能牢牢控制住广野泽,十年八年来肃清广野泽,恢复濮卫。这样邢襄就处在威慑下,邢襄势单力薄,只能归顺,连通广野泽和邢襄,大陆泽中的阳武和中定也会尽入我囊。”

皇帝越听越兴奋,禁不住感叹道:“大手笔,大计策,这才是大国气象!中帅果是志度恢弘,为朕指明道路,朕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中帅只言片语便能点的透彻,可真是朕的吴启圣啊!六百多年前的先祖成太己时,名将吴启圣统帅三万武卒,七万之众,横扫天下,统兵将东元和九黎部落从皇领北部驱逐出去,让皇领得以绝对力量称雄中天,吴启圣是东元人,梁相是常扬人,都是皇领的中流砥柱啊!”皇帝看着舆图上茫茫大野泽,依然沉浸在宏大的畅想中,“如果按照中帅所说,只要在给朕二十年,皇领一统中天,指日可期。”

看到皇帝过度兴奋的目光,其他中辅不敢扫了兴致,让刚刚生出的梦想破灭,只能硬着头皮附和道:“圣上春秋鼎盛,有生之年,定可一统中土。”

梁相很是担忧的言道:“圣上,能否保住元镇,尚难预料啊!”

皇帝没想到梁相会抛出这番言论,有点意兴萧索,“这是何意?”

看到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梁兴奴硬着头皮,“天下人都明了元镇的重要性,东元岂能不知,定会拼死遏制我们打通广野泽,疯狂的抢夺元镇。”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梁相指着舆图上的元镇,“东元只要将护卫元镇的水系改道,便可从打通陆路,兵员物资畅通无阻,源源而来;我们本可顺江而下进攻,可我们的戊辰水师不如东元甲辰水师强盛,无法控制水路,也就无法支持长期作战,东元不许进攻,只需用最笨的办法,封锁、围困、虚弱、灭亡便可。”

皇帝看出利弊得失,失望的看着众人,心中有点沮丧。

公子胜宽慰道,“圣上,守土有责,臣不会让元镇丢失的,元镇修建快二十年了,不断的扩建,营造的墙高城坚,臣会尽快充实屯粮,东元想围死我们,就累死他们,兵书有云,五则攻之,十则围之,东元想围死我们,必要付出十倍代价,元镇五万人马,东元要用五十万来围攻,臣就看看,东元能支撑多少年。”

皇帝冷静言道:“只要切断粮道便可,没有粮草就容易对付了,三日没粮,就能哗变了,想把粮食运抵元镇,可是要困难的多,损耗恐怕是无法承受的。”

“去年圣上还和东元王、河间公商议对大泽入海口进行疏导,开垦土地按地域分开,这本来是很好的办法,三国都能从中得利,算起来,我们皇领是得利最大的,我们最方便控制,可惜了!”吴茂荣说着,叹息一声。

众人都听明白吴茂荣话中的深意,随着姜云天被抓捕,东元和皇领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东元和皇领交恶,河间也跟随东元,此事就再也无人提及了。

皇帝冷冷的盯着吴茂荣,语气不善的言道:“吴相,难道你说朕处置姜云天不对?你是不是怪朕抓捕了姜云天,让三家的计划终止了?”

吴茂荣迎着皇帝的目光,无畏的言道:“姜相自幼和圣上交好,冒着族诛大难,参与东林门兵变,被圣上委以重任,尽心治国,机鉴明远,臣下认为,姜相有从龙之功,圣上待姜家也恩重如山,姜相绝不会有谋逆之心。”

中辅都低头不语,暗暗担忧。皇帝性情越来越多变,很多姜家官员被抓捕入狱,在这半年以来,很多朝中位置被姚家所得,姚家势力越来越大。

蔺钦良几次旁击侧敲的说过此事,皇帝大发雷霆,说他们结党营私。对蔺钦良更不客气,“朕觉得你为良臣,赐名钦良,现在看,不配有这个名字!”蔺钦良差点气昏过去,吵吵闹闹要致仕,后来公协从中调解,才算是过去。

看到皇帝阴晴不定的表情,梁兴奴担心事态激化,赶紧转移议题,“圣上,距离元节愈来愈近了,再过十八天就要冬至祭天了,很多仪程还没有敲定。”

公协赶紧附和,“往年都由姜云天主持,今日咱们君臣共同商议。”

见到公协出面,皇帝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幸亏梁相还记得大概,众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个时辰,才算是敲定了方案。

冬日天短,天色暗了下来,商议完毕后,众人散去,相继离开皇宫。

烛光下,梁兴奴还在复核其他中辅批阅的奏章,要晚走片刻。

皇帝疲倦的斜靠躺椅,年底事务繁多,大事待决,让他有些精力不济。

公协虽然勤勉,可不够果决,姜云天被关在都官狱中,很多国务大家不熟悉,还是等皇帝定夺。想起原来优哉游哉的日子,皇帝有种莫名的惆怅。

皇帝和梁相随意聊了起来,议题逐渐转移到了最近的太学士子上书。

亲自给梁兴奴斟茶,随口问道:“中书,朕听衡国说,这几日有二百多名太学士子上书,朕看啊,事情不简单,怕是背后有人挑唆,不知中书怎么看。”

见皇帝斟茶,梁兴奴诚惶诚恐的谦让,“圣上,微臣曾做过太学大学正,对太学比较清楚。这次带头上书的几人,也都人品耿直。大学正刘龟蒙是河间人,为人肃正,勇于任事,专心治学,微臣想,此人被人收买利用,绝不可能;带头的学士王文成是皇领人,乐知默是河间人,修增安是东元人,可能不明是非,不知内情,要说是被人利用,也不太可能,这几人平素求学养正,以家国为念,微臣个人认为他们此次上书,也算是太学士子议政的传统,圣上好言安慰几句便是。”

“连大学正也参与了?”皇帝对此很惊讶,“这位大学正可是刚正的很那!朕少年时,和戾太子成徽、公协还听过他讲学。他教书很严厉,和陈士兆很不同,陈师傅教学,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他教书时,可是暴风骤雨,看起来要瞒过天际。说实话,他的学问要远在陈师傅之上。陈师傅还让朕看过他写的《为政大略》,虽然不如你写的《中天政要》详尽博大,可也能别出心裁,独树一格。”

说到这里,皇帝想起当年读书的场景,笑道:“公协年纪最小,读书最是心不在焉,朕还记得他打过公协,公协还想着让朕给他报仇,打刘师傅一顿。”说到这里,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当时朕就把公协打了一顿,太给朕丢人了。”

梁相微微一笑,“其实微臣小时读书,也是心不在焉。”

皇帝脸色难看起来,“朕难道如此不堪,竟然让他们上书?”

听出皇帝话语中的怨恨,梁相担忧,赶忙解释,“圣上不必挂怀,说起来,太学和辟雍这十多年来,在姜云天关照之下,算是不错。这几年皇领风调雨顺,国库大增,待罪的姜云天钓名沽誉也罢,真心实意也好,给太学和辟雍多建些学舍,多拨些钱粮,太学生现有千人,每月两千镈币贴补家用,自己衣食无忧,若是能在外面做些读书人的营生,还能养活家人,这自然念着他的好了。”

皇帝这才郁结少解,“但是让士子上书,总是朕的脸面不好看,若是闹起来,脸上更无光彩。说起来,谁都不愿意被读书人骂!读书人不但骂人,还喜欢写些东西明嘲暗讽的,能骂的人遗臭万年!朕听说有个《老游记》的书,借着牛鬼蛇神的由头,拐着弯子骂厉愍帝成庄昏庸的!东元有本《东海花》,也是绕着圈子骂东国好色国王师义庆的,中书明日就和他们商议,若是他们能撤回上书,朕答应每个月再给他们补五百镈币。”皇帝想了想,追加恩惠,“不,补千钱。”

梁兴奴笑道:“圣上能不怪罪,就是最大的恩赐。钱粮之事,此事过后再说,圣上也知道,读书人有时候好点面子,虽然他们也很想要这赏赐。”

皇帝点头大笑,笑过后,突然问道:“中书怎么看姜家叛逆案?”

问的突然,梁兴奴不知何意,如实回奏,“姜相于微臣有引荐之恩。”

皇帝语气充满轻蔑,“投桃报李罢了,当年东林门兵变你也清楚,戾太子成徽带着十名宸卫入东林门后,公真武赶紧闭门。朕带着公协、公真武、姜云天等人围攻宸卫,本想关门打狗。可就十名宸卫,竟有余力护卫成徽奔着皇宫而去,当时朕以为大势已去,万没想到姜夫人单人匹马诛杀了成徽,才使得兵变成功。”

皇帝继续言道:“可太一教由此认定姜夫人滥杀无辜,要将其关入化真院,以示惩戒。朕有心保全,却毫无办法,正是中书提出的皇权为大,律法次之,戒律最末,才救了水真。你与上师梁图河、宿名世,大长老奄维诚、白道衡的辩难,引经据典,旁稽博采,硬是将这几个老鬼驳倒。那次辩难,可谓数百年之经典,使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朕治国十八载,能有中书辅佐,是朕之大幸。”

梁兴奴虽贵为中书,权柄在手,此生却对那次辩难最是得意,认为那是人生的巅峰之举,还为此写了本书《思鉴》,口中却谦虚道:“圣上,那次辩难可遇不可求,让微臣写出了《思鉴》,不但在士林中一举成名,也因此得到了圣上赏识,后在姜相推荐下,一步登天,从太学大学正成了皇领中书。臣下有此薄业,感激圣上涕零,若无圣上力排众议,破格擢拔,微臣也不过是太学士子罢了!”

“圣上,不过辩难终归是口舌之争,双方本就立足不同,我说此对,他说此错,也无不可。那次辩难,微臣不过是用他们太一教的经书驳倒了他们,说起来也不过是考据多些,加上几位上师和大长老心性恬淡,与世无争,没有太多计较。微臣那时年轻,言语锋锐罢了!微臣过后细想,那时的太一教也存了放过姜夫人之意。最关键的是,圣上有奋起之志,争雄之心,派大兵压向野穹山。”

皇帝叹曰:“可最后还是姜夫人顾全大局,自残其身,才平息纷争。”

梁兴奴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吧!姜夫人此举也传为美谈。”

皇帝赞许的言道:“中书虽然出身低微,但平和端正,学问优长,自幼民间长大,知民疾苦,进入成业殿后,能宿卫忠正,勤劳国家,是不可多得的良臣纯臣,这也朕让你做太子太傅的原因,朕其实还是最想听听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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