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狄安娜小心地将其中一朵被雨打歪了花瓣的雏菊扶正，突然开口。
“唔……”波特思考了一小会儿，“在我们家的花园里？”
“是的，在你们家的花园里。”狄安娜笑着看向前方青砖上被倾盆而下的雨水溅起的一朵朵水花，“就好像还是昨天一样。”
那个时候她拘谨地盯着花园里那一小丛雏菊，不敢动弹，害怕自己一伸手就会把那些娇弱的花瓣毁坏得支离破碎。
“你说的好像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记忆有多糟糕一样！”波特不满地抱怨道。
“那你还记得吗？”狄安娜垂下眼睛。
“我……当然记得。”波特不太有底气地回答道，努力回忆着：“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喜欢我妈妈种的雏菊，又不好意思开口！还是我特地摘了一束花给你！”
“你还摘了你妈妈只养出一朵的珍贵渐变玫瑰。”
“是的！还有那朵玫瑰！我爸爸后来还狠狠揍了我一顿！就因为那朵玫瑰！”
“你从来没告诉我这个？”狄安娜转过头来。
“这……毕竟有点丢脸。”波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发，“而且当时你也没想要它，是我硬要塞给你的。”
“那你……后悔吗？”
“唉……你从小到大总是这样，想太多了。”波特摇了摇头，“我爸爸怎么舍得下狠手打我？”
……
其实不是那样的，那个时候她刚刚从亨特庄园搬到戴隆家，刚刚从那个永远是冬天的地方逃离出来，对所有拥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东西都惊叹不已。但那时她还不懂该怎么保存自己珍爱的东西。
她摘下了戴隆夫人在后花园的角落精心种下的珍贵花朵，红色的玫瑰，粉色的蔷薇，淡紫色的蝴蝶兰，还有那围成一小簇一小簇的雏菊。她几乎毁掉了那整个角落，还兴高采烈地想要把这一大束花送给戴隆夫人。那个时候，她还不敢叫她艾莉西亚。
然后她明白，这样娇弱的生命不是她应该碰的。
她最好连花园也少去。
后来她听萝丝说，戴隆夫人把她摘下的那些花全部拔掉重新种了，因为一旦摘下花朵，在同一年等待它再次开花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不如干脆不要。只有那一小片雏菊幸免于难，它们本来也只是鸟带来的意外，不值得上心。
所以她在波特家的花园才那么拘谨，她盯着那一小丛雏菊，猜测它们是不是也只是飞鸟漫不经心丢弃的产物。波特却以为她想要它们。
他几乎精准地猜测到了她所有的喜好，那些开得艳丽的鸢尾，粉色的芍药，浅紫色的绣球，还有那朵珍贵的渐变色玫瑰，外面是纯洁的白色，一层层地染上少女的红晕，一直到花芯血一般的红色。
波特把摘下的所有花都放在她怀里，满怀的花朵。但他没有动那些雏菊，他说因为她看上去很珍爱它们，而她今天看上去已经足够满足了。
以后，以后如果你不开心的话，他这样承诺道，我会给你带一束雏菊。
可是现在这个做出承诺的人已经不记得他的承诺了。但即使不记得，他还是会在倾盆大雨中，为她带来一束花。
哪怕她并不值得。
狄安娜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克里斯汀正红着眼睛擤鼻涕，“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狄安娜，你回来了。”克里斯汀又抽出张纸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刚刚把书看完了！”
“很感人吗？”狄安娜松了口气，靠在桌子上问她。
“我哭了一整个下午。”克里斯汀满脸陶醉，“他们的爱情实在太感人了。”
“听上去新的这本有很大进展？”狄安娜俯身抽出了自己的魔法史和魔药学笔记。
“我不会给你剧透的。”克里斯汀摇摇头，又激动地把书翻开，“听听这个！‘因为我贫穷，没有魔力，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的一样，我的心也和你的完全一样！如果我出生就被赐予财富和美貌，我会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本该如此！*’”
“玛格丽特的独白？”狄安娜问道，玛格丽特是那本系列书的女主角的名字。
“玛格丽特向希瑞落告白时说出的话。”克里斯汀憧憬地闭上眼睛，“什么时候我才能感受到这样的爱情呢？抛开身份，外表，两个平等的灵魂之间的爱情……”
“就像是你和你的笔友？”狄安娜挑了挑眉。
“狄安娜！”克里斯汀红着脸反驳，“这是两码事！”
“你们谈过见面的事情吗？”狄安娜好奇地问道。
“我们约定我四年级的时候再见面。”克里斯汀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所以他一定不是七年级生。”狄安娜总结道。
“到时候就知道了。”克里斯汀则满怀期待地回答道。
狄安娜看着她幸福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然后温和地和她告别，告诉她自己要去图书馆补上剩下的作业。关上宿舍的门后，她闭上眼睛松了口气，她害怕自己再待上一秒就会控制不住地抽出魔杖。
也许她的母亲在当初施咒时出了什么差错，这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那是个听上去就极其复杂精妙的魔咒。所以安格罗德的灵魂并没有如预设般地进她的身体，而是混入了她的灵魂——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甚至也许是一个属于禽兽的灵魂。所以她从出生起只懂得破坏、毁灭，她那属于野兽的卑劣情感永远在内心深处咆哮，告诉她去抢夺她不该拥有的一切。
一直到她梦游般补完所有作业躺到床上，她的脑海里都围绕着这样的猜想，哪怕大脑已经疲倦得沉重而迟钝，这样的指责依旧在脑海中不间断地重复着。在那指责的伴奏下，她陷入黑色的梦乡。
在梦里，她就像是漂浮在自己身体上方的空气，没有触觉，也无法动弹，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下面，脸朝上，双手搭在腹部，一动不动，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见床边慢慢走来一个黑影，那是一个高而瘦弱的剪影，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短发的男人。几乎不需要任何提示的，她反应过来，那就是安格罗德。
“安格罗德”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她一步步走来，就好像每踏上地面，地底下就有什么东西把他抓住拼命向下拉一般。他用力地抬起脚，向前迈去，一步又一步，坚定而痛苦地向她走来。
狄安娜试图尖叫，乱动，用尽一切尝试让自己清醒过来，让自己的身体动起来，但都是徒劳。她只能看着“安格罗德”朝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黑色的影子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终于，他在她床边站定了。
狄安娜感到自己的寒毛直立，哪怕并没有身体，她也知道自己僵硬成了一块，直直地挺在那里。她一动不动，“安格罗德”也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她。
虽然那个影子看不出眼睛来，但狄安娜就是知道，他死死地盯着她，盯着为他专门打造却又被夺去的身体，虎视眈眈地伺机夺回。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的光芒落进窗户里，又轻盈地离开，久到狄安娜疲倦得都感不到害怕时，“安格罗德”突然动了。他伸出手，试图摸她的脸。狄安娜屏住了呼吸，她几乎可以闻到那个黑色的影子上的腐烂味时，“安格罗德”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这烫伤似乎激怒了他，他再一次伸出手，被烫开，再尝试。整整一个晚上，“安格罗德”都在试图碰到她。狄安娜不知道那看不见的保护能保持多久，她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甚至无法闭上眼睛逃到黑暗里去。
一直到太阳升起来了，第一道金色的光辉落在窗台上，他才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狄安娜能感到自己落回身体里，全身酸痛。她揉着肩膀爬起来，摸了摸“安格罗德”紧贴着的床沿，那里冰凉凉的，分不清是秋冬留下的寒意还是“安格罗德”诅咒的痕迹。
她屈起双腿，抱住自己，环顾四周。剩下的女孩们还沉浸在香甜的梦里，只有莉莉放在枕头旁的小熊被她的动静惊醒，抬头疑惑地看着她。她冲他安抚地笑笑，小熊便又放心的躺在莉莉散落的长发上，温柔地蹭了蹭。
从那天晚上开始，“安格罗德”每天深夜准时出现在她的梦里，一次次地试图靠近她，一次次的失败。每晚每晚，她都能听见“安格罗德”痛苦的咆哮声，在这咆哮声中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被拉向地底深处。
糟糕的睡眠让她不得不求助于各式醒神剂和美容药剂，最开始她只需要半瓶，然后是一瓶，后来她不得不随身带上两个玻璃小药瓶，以确保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
但药剂无法治愈的是她精神上的疲倦，有的时候甚至在白天，在某个漫长无聊课程的中途，或者图书馆抬头休息的瞬间，又或是某个谈话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她会突然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看见“安格罗德”的影子。他沉默地站在那里，虽然影子没有面孔，但狄安娜知道他在笑，那种就要验收自己成果的、满意的笑。
所以佩迪格鲁找到她的时候，狄安娜控制不住地觉得烦躁。他是在草坪靠近打人柳的石头上找到她的。那是她最近才找到的地方，在那里她能够短暂地在秋日珍贵的阳光下小睡一会儿。那周围空旷无人，也没有高大的树木投下阴影，一切都在阳光下一览无遗，她身后就是坚固的岩石，没有任何地方可供“安格罗德”躲藏。在那里，她能得到少见的安宁。但现在，连这可怜的安宁也被打破了。
“你好，亨特小姐。”佩迪格鲁紧张地开了口。
狄安娜惊讶他能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来。大多时候在她印象里他都是个可悲的结巴。“你好，佩迪格鲁。”但她还是温和地打了招呼。
“我……”他第二句就原形毕露，他涨红着脸，想要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怎么了？”狄安娜坐直了身体，“詹姆斯欺负你了吗？还是布莱克？”
“不是的！”他急急地反驳，“是你……”
“我？”狄安娜惊讶地问道，“我怎么了？”
“我……”谢天谢地，佩迪格鲁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看上去不太好，我有点担心……”
“我看上去不好吗？”狄安娜垂下眼睛，“谢谢你的关心，但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
“我……”佩迪格鲁又开始结结巴巴了，“你真的还好吗？”
“当然。”狄安娜朝他肯定地点点头，她相信在阳光下微笑的自己看起来完美无缺。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我都会帮你的！”他鼓起勇气承诺道，如果那能算是个承诺的话。
“噢……”狄安娜抬头看他，真诚地道谢：“谢谢你。”
两个人一阵沉默，沉默得让狄安娜有些烦躁。佩迪格鲁看上去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无措地瞪着他那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亨特小姐。”很久之后，久到狄安娜在阳光下都开始走神，他终于又开了口，“您或许已经不记得了，您曾经帮过我……”
“是吗？”狄安娜鼓励地笑了笑。
“在我们刚入学的时候……瑞安有一次欺负我后，您站出来制止了他，您说这样很幼稚。”佩迪格鲁很明显陷入了回忆，“那次之后……他至少……不再捉弄我了……”他结结巴巴地继续着，“他虽然只是无视我，但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所以，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您……”
“……”
“你和詹姆斯……你们让我第一次明白有朋友是什么感觉……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
狄安娜看着阳光下的佩迪格鲁，看着他笨拙而肥胖的身躯，看他唯唯诺诺可悲的样子。然而在波特心中她和这样的佩迪格鲁没有区别。
波特的珍贵之处在于他从不在意那些外在条件，对待朋友他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脏。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就算她努力蜕变成一个外在足够耀眼足够完美的人，在波特眼里她还是和懦弱的佩迪格鲁、傲慢的布莱克，还有贫穷的卢平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努力毫无用处。
一旦有一天他发现她那伪装的善良也是如她外在一样虚假的东西，她还有什么能够挽留他？她知道自己在朝着他的反方向愈行愈远，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就像是被潮水冲打的小船，已经没有办法停下来了。
“谢谢你，佩迪格鲁。”她真诚而感动地道了谢。
佩迪格鲁看上去激动得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