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月夜歌

不知为何,在她看到结果之前,心里就装满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失落。

而李为念看到端绮,就像许许多多文雅疏离的男子看到美丽女子那般,先是一惊,怔了一怔,露出些赞许的微笑。欣赏便罢,如此而已。然后,略带嘲讽地道:“幸会、幸会……这位小竹姑娘,还有什么事赐教吗?”

梁薇一怔,试着问:“你喜欢竹子吗?”她想,或者可以提醒他记起什么来。

李为念耐住最后一丝耐心,向先月客馆满堂宾客瞟了一眼,含了一丝笑道:“喜欢。因为竹子虚心而有节,高洁雅静,绝不会混迹这种地方,去争什么,抢什么……”

梁薇直听到最后才明白他只是在嘲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前两世,性格一脉传承,为什么这一世这样警惕、多疑,满身防备,甚至总有一种怨天恨地的怒气。为什么?她望了他一眼,飞快地想——

他应该有二十八岁了,其实从他的皮肤状况和皱纹来看,至少也有三十一二,考虑到他曾生过一场大病,折磨得面容更见苍老,所以特意将年龄少猜几岁。端绮呢?尚且不满十九……是啊,应该是这般年龄,因为他第二世去世时,竹猗猗还没有成精……等等!

梁薇突然想到了,他等了两世无果,转世时并不知竹猗猗会如何选择,他极有可能得到一个灰飞烟灭的结果,带些怕与怨,难道不应该么!

她思索太久,李为念不耐烦了,转身便走。梁薇急走一步道:“等等!我还有话说!”

李为念转首皱眉道:“请快些说!”

童千姿眉毛一竖,自牙缝里“咝”了一声,像是蓄势待发的蛇。梁薇最怕蛇,连忙按住她骨骼分明的清瘦肩膀,同时亦被她提醒,她一向最不能容忍肤色白皙、高傲且不大度的男人!连忙振作精神,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我想问你,你见过竹林里生长其它,比较成气候的植物吗?”

李为念好笑道:“这算什么问题?”

“从来没有吧!竹子一年四季几乎都在生长,不似寻常草木冬季或枯竭,或收敛、休眠,也因此他四季常青。松柏也是四季常青,却又不似竹子那般生长迅捷,繁衍快速。他生命力霸道,无意争夺其它草木的生命力,可是生命本身就是充满了争与抢!他天生是王者!”梁薇尾句的语气极重,指望能扳回一局。

李为念听完将头转回,望着正前方,淡淡地道:“是吗……”接着便继续走他自己的路。

梁薇气得立刻向子靖道:“他一定是被我说得无话无说,所以才连忙走了!”

子靖眼神里带了责备,不满的语气道:“你为什么要跟他废那多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童千姿立刻道:“可不是,眼神儿还不好!”

梁薇哪里能指望他们能了解自己,转而问端绮:“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一向恬淡的端绮居然紧皱眉头,摇头道:“还是离这样的人远些好!”她能感受到从李为念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的危险味道。连忙又用温柔担忧的目光将梁薇包围,关切地又问

:“你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么多话?”

梁薇一下子不想再提他,正好她还不想醒来回到现实世界中去,乐得他们不相爱,颓然道:“我初次见他时,好心跟他打招呼,他为了不跟我说话,居然装哑巴。这样的男人不教训行吗!”童千姿狠狠点头,“——你们说,我方才算是报仇了吗?”

桑彪“哎哟”一声道:“一点小事,值得记这么久,毋要挂怀……”

梁薇连忙张手在空中虚挡一下,道:“不要跟我说什么‘怨怨相报何时了’!放心,我以后不理他了,我讨厌他那样的人!”

子靖心虚地问:“那你喜欢怎么样的人?”湛亮的双眼盯着她,心底与脸上皆浮动着紧张与不安。

梁薇望着他,抿嘴一笑道:“一般情况下,我喜欢与主流审美不那么符合的,这个时代看样子流行肤白、儒雅、内敛的。所以我喜欢肤色微黑,气质明朗、率直自然的!”目光从子靖的脸上飘到童千姿的脸上——这正是两人相通的特质。

“不过——”紧着梁薇便来个大喘气,甜笑着望向端绮端丽的秀面,“到姐姐这里,什么我都喜欢!”端绮含羞而笑,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

在这样情景之下,如果说周围的气氛其实诡谲十分,暗流涌动,必然让人心生违和感。然而在郭岸行心目中,这已是寻常之景,且是他徒生敬意、心向往之的。在竹家人周围,世界总被一条无形的线分隔成两部分,外界春去秋来,花落结果,却始终无法影响他们。

他立在通往湖心亭的大门口望着他们顿了一会儿,才唤道:“竹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要我好找!”

子靖仰头望去,顿时生出一种危机感。郭岸行虽然身世显赫,却不似寻常养尊处优的少爷,外表天生就有一种粗犷、豁达气质,比他高大,更有男子气概。

梁薇一看到他便笑了起来,甜美娇憨,先走过去,打量着他道:“看你一脸喜色,遇到什么好事了?”

过去同行这段时间,郭岸行自觉与梁薇已是朋友,对她的态度更亲昵一些,便笑道:“原来‘杂耍行’等人去到江夏后,便到处听人说,山居道长他老人家会在此处出现,于是他们也来了。刚才遇到,六人都在,我介绍给你认识!”

梁薇知道他对杂耍行六人颇为看好,这是一种“好东西要大家分享”的态度,笑一笑说:“我想先看看周道长在题在这里的诗句。”

郭岸行连忙一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说:“也好,母亲与婷儿和他们正在一处说话。诗句题在一架屏风上,店家特意摆了出来,在亭子里呢。”

梁薇一手扶了端绮,一手拉着童千姿跟着郭岸行走了过去。桑彪落后一步,走了一步发现子靖愣着不动,提醒道:“子靖走了……”

子靖舒开一直紧皱的眉头,望着桑彪,一脸肯求地道:“你也觉得薇薇其实对谁都很好,并没有什么分别吧!”

桑彪一脸疑惑,回味比较一下道:“没有吧……她一直不都是那种样子!从前呆呆的,说什么我听不懂,现在伶伶俐俐的,说

话什么我也的不懂多少。”子靖笑着在他粗胖的手臂上打了一拳。

梁薇已走出通往湖心亭的大门,站在那里惊叹一声,回首喊:“子靖、彪哥,还愣着干什么,这里真是美呆了,快来看!”两人便笑着走过去。

走出门廊,外面是长走廊,在大门两侧舒展开,好似是一个怀抱。岸上的主楼与湖面上的飞楼成半圆状,将中心的大亭子与湖水半包围,在正中方向留一个空间,令视线隔而未隔,有无限的可能性。

走廊上临水一侧亦挂着成串的灯笼,映着湖水,美不胜收。当中的亭子高出水面许多,本是个戏亭子,宽敞且高广。四面皆在演绎十面埋伏,此处再有表演实属多此一举。屏风独立于此,梁薇等人待前面几个附庸风雅的男子走开后,才走上前去细观。

那屏风紫檀架,生绢之上绘着清淡山水。其中一扇底部绘了远山与湖水,上部留白,只勾出几只飞鹤的身形来,显出天空的广阔,意境不俗。周潜光的题句,正在画上的留白处。店家显得十分珍爱,以轻纱罩着,以免被人碰脏。

子靖凑过去看,一字一句地念:“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童千姿没等念完便问:“这是什么意思呀?”

梁薇不由得一抬头,看到天空挂着的一轮冷月。秋夜自湖面而来的风冷凛潮润,处在这般精巧的湖上建筑,于月夜散步,自然容易牵引出寸寸柔肠。只可惜,今夜如此氛围,这一轮冷月要被辜负了……

梁薇于是叹道:“周道长才是高雅之人!这几句的意思,大致是他于月夜思念起什么人,希望能千里共婵娟,然后又一想,他们中间的阻碍终究不能逾越。后来月亮落了,是岁亦将终了,趁着好时光回去了……”

端绮感叹道:“虽然月色触动情肠,令他起了深深的思念,可终究是要回归真实。留恋过去,却不能驻足不前啊!”

郭岸行混身一振,皮肤之上的轻微战栗久久不能散去——她竟聪慧明辩至厮!他晶亮的双眼里,柔光盈盈,低首望着端绮。她真美!月色之中,灯火之下,那芙蓉秀面如若精美的玉雕,泛着温润的光泽,既可亲又圣洁。她的五官挑不出一丝缺点,目光温柔清澈、脉脉含情,唇边一丝浅笑。

自湖面而来的风吹着她的鬓发,忽而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一片粉色的花瓣,目光转动一看,原来路上梁薇采了一朵花儿给她戴,这时已有些凋零了。端绮侧目发现落在肩头的花瓣,微笑里带些无奈,轻轻惮落,伸手摘下发上的插花,拿在手中留恋地看了一看,独自走到亭边,将花儿丢进水中。

郭岸行跟了上去,在她身后道:“你刚才说的话……真好!”端绮回首看到他,有些惊奇的神色,温和一笑。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她,走到她身边才又道:“那几句诗不用谁说,大家也都能猜到外公当时想到的人是谁……四十多年了,他总也忘不了那个人!”

“你有些埋怨?”端绮柔声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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