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不死者与荣光

寂静。

天地间一片寂静,仿佛连战马都不敢嘶鸣。

冬季的寒风吹得人手指僵硬,吹得人血管里的血结成了冰。

弗利茨王感觉到那些空气中的冰渣顺着他的呼吸,灌进了他的肺里,冷得从骨头缝隙里渗出多少火也烤不暖的寒意,不好的预感成为现实,最后的一点希望缓缓地沉进深渊里。

“说。”

弗利茨王冰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名骑兵。

“怎么回事?”

骑兵摘下了头盔,重重地磕在雪地里,詹姆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其实也还年轻,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骑士有着张稚气的圆脸。

“兰斯曼大人解了第一次城围,城墙受损,无法再守。兰斯曼大人决心拦截杰斯克反叛军的第二批军队……”

年轻的骑士声音嘶哑,仿佛字字带血,“兰斯曼大人战死,将军誓死守城,让我们来告诉陛下——达克奥瑞,即将复苏!”

兰斯曼大人战死、达克奥瑞复苏。

像两颗巨石骤然砸进了平静的湖面,军队中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阵惊呼。

兰斯曼大人……

战死。

弗利茨王的喉结滚动着,他咬紧了牙关,仰起了头。

仿佛是两天一夜的急行军的疲倦一下子翻了上来,眼前的世界似乎突然地重重一黑,一切都变成了灰色。

滴答。

耳边仿佛又一次响起了血滴落的声音,轻轻的,教人的呼吸在一瞬之间变得无比艰难。那滴血……

那是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的血,是他最依仗之人的血。

他心口涌动的是什么?那些一点点将他冻结的是什么?

他曾经一无所有,回到弗利茨王国,他背负起了一个国家,一个家族的命运。可他也终于有了一些什么。他只拥有多少东西啊?他又有多少东西是可以失去的?他是不是该放声悲哭?他是不是该嘶吼该咆哮?谁来教他嘶吼谁来教他咆哮?

他过往的那些年里,所有人都想要他死去,他在世界的仇恨与冰冷中挣扎活下来,早已经不会哭泣也不会软弱,现在谁来告诉他如此悲伤的时候,该怎么样让眼泪流下来?

太久的沉寂。

一名骑兵从队伍中走出,来到了弗利茨王的身边。

他是王室铁骑的副将,也是一位熟悉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的老骑兵。

当初弗利茨王决定进行军事改革,组建起新的王室亲兵时,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到底还是担心第一王女卢比亚·弗利茨太过于年轻,经验不够,于是委派他担任了这一支王室铁骑的副将。

副将走到弗利茨王身边,弗利茨王正看着王室军事内城堡的方向。

在看到弗利茨王的第一眼时,副将几乎以为弗利茨王随时要挥鞭策马,奔往那片有可能是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埋骨之地的地方。

弗利茨王握着马鞭的手关节攥得泛起森冷的苍白,那一鞭最终还是没有挥出去。

“陛下……”

副将低声开口,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仿佛不是弗利茨王国的君主,而只是一个失去最后一道屏障的普通人。

失去了“铁壁”的君主,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撤!”

弗利茨王低着头,盔甲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这位永远高傲强势的君主在这一刻看起来只像一位悲伤的普通人。

但是他的声音却分明还是弗利茨王。

他是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的最敬仰之人……

也是弗利茨王!

谁都可以流泪,谁都可以痛苦,谁都可以不顾一切地愤怒,但唯独弗利茨王不可以。

军队骚动起来。

骑兵们没想到弗利茨王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战死,弗利茨王难道不为兰斯曼复仇吗?

“我说了——撤!”

弗利茨王低吼起来,像一头忽然暴怒的年轻狮子。

“撤回中线内关隘!”

副将沉默地看了看低着头的弗利茨王。

他想起了曾经自己问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问他为何十几年如一日地守卫着弗利茨王。

那时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说“因为他是弗利茨王族的希望,他会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副将那时候不明白。

现在他明白了。

眼下撤军是他们真正该做的。

他太了解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了,他知道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指挥的王室铁骑是什么样一个概念。

但是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战死了。而王室军事内城堡沦陷,他们就算再向前也没有意义。

疾驰而来的先锋骑兵没有携带任何攻城的器械,他们不仅没有办法将城堡从敌人手中夺回来,甚至还有可能要面对已经抵达大量不死者以及其他敌人援军。

这对奔驰已久的王室铁骑来说是一场很有可能会输的战斗。

前面的军情如何,一切未知,兵不行险,这是任何一个指挥军队的将领都必须做到的。

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陨落,这对整个弗利茨王国来说都是巨大的灾难。这个时候,他们承受不起第二场灾难般的战败,那会使整个平叛的战争都会陷入低迷。

所以——

他们只能撤。

撤到距离他们如今最近的内部要塞城。在那里坚守,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

这是他们真正该做的。

副将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了酸涩和悲伤。他最后看了一眼弗利茨王,调转马头,回到了军队中。

弗利茨王木然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在自己的命令下,骑兵们前锋化为后部,后部化为前锋,在雪地中朝着来时的方向缓缓离去。

弗利茨王静立,没有动。

很快,这片雪坡上只剩下了弗利茨王一人。

他忽然嘶声笑了起来。

没有眼泪,没有悲哭,只有嘶哑压抑的笑声。

怒火与悲伤奔腾在他的血管中,激荡起古老的弗利茨王族的疯狂,他死去的父亲,他死去的叔父,他死去的所有先祖……他们的意志复苏在他的身上。

弗利茨王在北风中仰起头,看着苍苍茫茫的天空,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他的声音里带着那么浓的血腥,仿佛一个可怕的怪物已经从他的心里打破了枷锁释放出来了,现在那嗜血的怪物正在发出它的咆哮。

王国的“铁壁”陨落在血泥里,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血腥君王。

“你看着——”

“我要雄狮王旗飘扬大陆,要日不落的荣光亘古,要黄金马车所过万民臣服!”

他要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一生坚守的夙愿成真!

要弗利茨王族的荣耀复苏在这片大地之上!

那些杀了王室卫队总队长兰斯曼的,不论是谁,他都要砍下他们的头颅,要碾碎他们的罪骨,要他们的灵魂永跪坟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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