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雕琢最初

——这是个全新的时代。

自大巫女翠子死去诞生四魂之玉、龙神暴怒将天地妖魔几乎屠戮殆尽之后, 常常会有人如此评价这个时代。

先有翠子,后有龙神,妖魔肆意横行诸神君临的残酷年代被强制打破了原本所谓的“平衡”, 高天原为此也是元气大伤, 看似最为弱小的人类反而在两方势力大规模衰退的时机里获得了喘息的余地,他们开始无声地重新聚集起来,和过往一样勤勤恳恳劳作生活, 在这片土地安静地繁衍生息, 人族脆弱却又顽强坚韧的可怕生命力正如春日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群妖没落的年代却不代表就此迎接和平,原本被打压到极致在多方夹缝中苟延残喘的人类在重新焕发生机后, 却在漫长的平静安稳的生活中也跟着生出了针对彼此的种种负面情绪:愤怒、憎恨、嫉妒、厌恶……即使没有了妖怪与鬼怪, 人类自己也是可以做到自我怨恨自相残杀的奇特生物。

于是全国各地各式各样的诅咒随之涌现而出,高天原失去了一部分以与妖魔抗衡换取信仰的神明,还来不及传播信仰孕育新神、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工作量打了个措手不及。

“——果然,咒术师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城主的家族人口繁盛, 除去单独分出一只专门作为神官虔诚侍奉龙神,其余人鲜少涉足她的神社。

那昔日神圣的神社如今被森林咒灵饱含咒力的缠藤乱花遮掩覆盖,他们偶尔会看到那纯黑衣袍的龙女懒洋洋靠坐在藤蔓结成的座位上,类人姿态的苍白怪物立于身侧,将人类的世界与她隔离而开。

翠子离世、宿傩叛逃,而夜斗的父亲也许察觉到了这已经变化的天,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她最后的小弟子。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偶尔也会觉得有点孤独呢。”

小莱唏嘘着,和唯一留在自己身侧的咒灵感慨世事多变。花御不善言辞,便只是咒力运转为她开出漫天浓香馥郁的绚丽花海, 期盼着以此换来龙神一个短

暂的笑容。

“不,不是说这个啦。”

小莱看着眼前专注想要讨好自己的咒灵,很是有些哭笑不得。

“花御会想要同伴吗?”

咒灵做不出鲜活的表情,声音里却多了些茫然不解的意味:“您觉得我做得不够好吗?花御并不愿意与他人一同侍奉神主。”

“这算是嫉妒吗?”小莱倒也不曾气恼,她看着眼前的非人之物,跟着祂的思路一起发散思维:“因为是咒灵,所以负面的感情对你来说应该也算是理所当然?”

花御跟不上她的思路,小莱倒也不太在意。

说起来啊,比起其他的力量,她最初接触的就是咒力啊。

诅咒开始成规模地涌现,她这个神主也该学着与时俱进一下了。

“花御见过咒术师么?”

“神主嘱咐寻觅妖魔的时候,倒是偶尔听闻过一些同诅咒为伍的术师。”咒灵恭敬回答道:“那些人是叫咒术师么?”

“唔,使用咒力祓除咒灵的人类?”

“有一些气息与我类似的,只是更多和其他的术师和尚没有区别,用灵符驱魔的更多一些。”

“诶?居然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吗?”小莱一怔,随即低低一笑:“也是,毕竟菅原道真大人也刚刚死去不久,看起来咒术界也好御三家也好,还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圈子呢……”

作为人类时期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除了零星寥寥几个特殊人物的名字还印在记忆深处,小莱唯一还能记住的便是咒术界那群高高在上的家伙们俯视自己时,那副操控生死的理所当然的冷漠态度。

“哎呀呀……”

她忽然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得很是欢快。

“如果真的能成的话,那么那群‘小子’怕就不是什么为了维护咒术界的和平,而是一群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愚蠢后辈呢。”

距离她最初熟知的现实时间尚且还有千年之久,可这并不妨碍小莱自得其乐的好心情,她趴在藤蔓上嘻嘻哈哈想象了一下过于久远的未来,甚至还有余兴摘了咒力催生的花编了个花环戴在了花御的头上。

花御

小心翼翼地扶着头顶花环,看向那笑容过分灿烂的龙女。

“您很高兴?”

“唔……”她歪歪脑袋,很惬意的弯起眼睛。

“我只是想到高兴的事情。”

****

神官送来了这一代的孩子,龙女想起之前自己那个过分遥远的想象画面,忽然兴致突起,决定教一些和过往不同的东西——比如说咒力,比如说术式。

“……你们会是哪一只的先祖呢?”

产屋敷一族挑选神官的时候选择了最貌美的一只旁系,连带着生下的孩子也个顶个的美貌惊人。

送来的一批里最显眼的莫过于这端坐居中的黑发黑眼的男孩子,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包裹着尚未舒展的五官,在宽大的神官袍服修饰之下,这孩子很是有些雌雄莫辩的精致漂亮,当龙神垂首轻笑提出问句的时候,男孩第一个仰起头一板一眼的询问道:“龙神大人在说什么?”

“一点自言自语罢了。”

她便笑。

“送你过来,知道要和我学些什么吗?”

男孩摇了摇头,只是乖乖低头感受着龙神抚摸着头顶的手。

其他俯身等候的孩子眼尾瞥见龙神的衣摆停驻在他们其中一人的面前,也许是因为两面宿傩的故事在前,神官送来孩子的年纪也普遍都是五六岁的幼童,心神懵懂却也已经有了最单纯的自我思想,孩子的崇拜纯粹、恶意也直白,那强烈的嫉妒目光连小莱也若有所觉,可男孩只是专注仰头看着她,旁边所有目光悉数被他坦然忽略。

这宠辱不惊的态度倒是让小莱颇为欣赏,摸着头的手转而伸到孩子的面前,掌心向上摊开,笑道:“你跟我来吧。”

男孩等待一瞬,并没有听见龙神询问自己的名字,刺痛心脏的小小失落在胸口一闪而逝,但是没关系,神主选定了自己。

他没敢把自己的手落在对方雪白的手心,就连最高贵的城主面见龙神的时候也只敢将额头抵在她行走过的地方,刚刚学会的礼仪在脑海中反复复习,小孩有些僵硬地站起来,按着记忆中的礼仪教导,煞有其事地和龙神行了一礼。

“我自

己走就好啦。”

“我是不是没问你的名字?和城主一样姓产屋敷么?”

“并不是的。”

男孩跟在小莱的身侧,她不刻意控制速度的话,小孩就得加快脚步一溜小跑才能跟上,“决定我们这一支作为神官的时候,家主便告诉我们不会再跟随城主的姓氏。”

若论信仰的忠诚与极致狂热,怕是没人能胜过如今的这位神官——孩子说,家主当初主动揽下神官一职率领一族放弃了主家的姓氏,亲自给他们取了不同的名字。

他们是家主最初的希望。

这些孩子只要有几个、甚至哪怕一个得到了神主的垂青,他们就可以走出这小小的城池如摆脱这片土地的束缚与阻碍,开枝散叶落地生根;他十二分地看不起主家的产屋敷安稳居于这小小城中的狭隘心理——他们明明信奉着至高的龙神神主,怎么可能让她的恩泽局限于这狭窄的土地上?

他抓住了诸天神明神明没落的年代里绝无仅有的机会,意图以人作为媒介,以信仰作为牵引,慢慢将天下纳入掌中——而在最后胜利后,他会把这天下献给他至高的信仰。

我会是比那位巫女更加虔诚更加优秀的信徒,我会做的比她更加优秀、更加完美。

唯一所求,不过是您片刻的垂怜……

家主病态的无休祷告落入族中幼童的眼中,日日耳濡目染,懵懵懂懂的记入了脑海深处。

……而他现在比家主更早一步接触到了神主。

男孩亦步亦趋跟在龙神的身侧,原本沉静的眼中生出几分小小骄傲。

“没有姓氏?”

小莱若有所思,“那你叫什么?”

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终于被问到了一个早早准备好的问题,很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回答道:

“——禅院。”

“神主大人,您会记住我的名字吗?”

小莱脚步一顿,很是意味深长地回头看向了专注看着自己的男孩。

“……能啊。”

——她已经知道应该教这孩子什么了。

****

咒力的运转,术式的轮廓。

比起后世几乎全部依靠血脉

传承强大术式的自我封闭,这个处处危机的时代反而写满了无限的可能。

小莱对与御三家的了解几乎仅限于姓氏,眼前这极有可能会成为未来咒术界御三家之一先祖的孩子此刻也不过只是个连字也认不全的无知幼崽,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始终持续的好心情——

在无所事事的每一个早上,她会牵着男孩的手,偶尔也会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和他低低清唱起发音独特的奇异歌谣。

囚牛精通音律明辨天下声音,将咒力运转的法则韵律刻入声音,形成孩童也能轻松记住的歌谣对与如今的龙神来说并不是什么多困难的事情。

她自己心里有着新的打算,便不曾吝啬这歌谣的用处。

歌谣流入了神官一族的耳中,在不同的幼子口中反复吟唱同样的调子,滞涩的咒力如血液一般流淌于他们的身体,获得力量,刻印术式,不同的资质会得到不同的未来,曾经感觉高高在上不可触及的咒术界隐匿云端的神秘感,正在被她掌下这群孩子咿呀学语的稚嫩模样所取代。

孩子们学得兴致勃勃彼此较劲,对禅院最初的不服气也被他们自己彼此之间的比较压了下去。

被挑中的只有禅院一人也没关系,他们同样拥有被神主垂青的可能。

而对于唯一的神明来说,亲手雕琢培养一整个“世界”的感觉严格来说并没有让小莱觉得飘飘然,龙血弱化了人的感性与软弱,没有憎恨,没有诅咒,她只是纯粹的好奇、单纯地围观着这群孩子的成长。

——你会得到什么术式呢?

渐渐地,孩子们便习惯了神主时不时提出的唯一疑问,获得术式的时间与术式自身的强弱,便也跟着成为了他们彼此攀比的最关键的东西。

十五岁那年,沉默寡言的黑发少年自自己的影中捧出了盛开的花,献到了龙神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无惨下章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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