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本督认得你

夜色席卷了四方禁城辽阔的苍穹。

更鼓幽幽,在纵横交贯的无尽宫道上传荡低回,为无眠的人带来一分对黎明的期盼与慰藉。

闹腾了整天的景阳宫业已安静了许久。

“知棋,快来——”

云汐骤然劈开窗幔,探头低声的急唤。

绣帘挑起:

“主子,奴婢在呢。”

今晚,知棋主动留下值夜。

她知道自家主子是吞了秘药才憋出一身的“天花”来。

因此她必须寸步不离守着主子,防备着有什么突发情况发生,自己作为知情人也好对其照应一二。

知棋一眼就看到云汐满手鲜血:

“啊!主子您……”

“嘘,只是小伤,快拿伤带来。”

云汐被伤痛磋磨得眉眼积郁,咬牙对悲切的女孩摆了摆头。

知棋赶紧从小屉里翻出一伤带和止血药。

云汐那葱白的十指和手掌上凝着密密络络的血珠子,猩点灼红,清晰入目。

待知棋走到床前,那些血珠子已延绵成片,滴滴答答的直往地上淌。

知棋快速拔掉长颈药瓶的木塞为主子细细上药包扎,如乳燕般萋萋的呢喃:

“主子可真是遭了大罪了,就不晓得咱们这位九王爷现下又在干嘛。瞧这伤口像被扎的,怕不是摸了刺猬,还是碰了仙人球?”

云汐凝眸若有所思,嘴角蓄着一抹乏累的笑:

“管他呢,只要人好好的便是了,横竖他不会比着尚宫局的女使们摆弄那些个绣花针吧?”

知棋“噗嗤”一笑,两眼中含了的泪再也留不住,肆意的落了下去:

“都什么时候了,主子还有心思说笑呢,奴婢看着都替主子难受。您说您在这边想着法儿的自残,为的就是给王爷他留条清白身子。可王爷呢,他非但认不得您,每次见面还总给您气受!”

云汐眸色温和的望定女孩,缠遍伤带的手抚过女孩的眼角,轻叹:

“谢谢你,知棋。”

女孩心神难宁,握住云汐的手艾艾道:

“主子,奴婢觉着皇上对您一天天的失了耐性,每回来了都狠不得生吞了您。左不过这药粉不能护您终生,您还是逃吧,想办法尽快逃出宫去。”

云汐将头别向一边,煽动的浓睫在轻减的面部印上颤颤的阴翳:

“普天之下莫过皇土,我能逃去哪里,前车之鉴已经够了……”

有风徐徐灌入,吹得绣帘扑楞楞的飘动,如蝶翼飞起。

知棋站起身为云汐裹紧被子,生怕正是发热的她再惹上其他病症。

抬头时,她从主子凝聚的瞳仁里清楚看到两点倒映的影像,骇然转身,与那夜行装扮的男子四目相对。

知棋曾经从云汐的口中得知九王爷华南赫还有个孪生哥哥,因此这次意外的见面,她对眼前这人一副极为特别的五官,丝毫不觉意外。

刚刚的惊愕,只是源自他的不请自来。

蛊笛促狭凤目的微小动作让云汐明显感知到一抹杀机,惶然扬声阻止他道:

“显哥哥住手,她是我的人,值得信任。”

“嗯……”

蛊笛紧盯宫婢慢慢敛了戾气,绕过她走到床前。

眼见幔帐里的女人夹衾紧覆,满脸红疹,他拧起的眉心攒起悲怆,一声长叹直入心底:

“丫头,你到底用了那药了?”

云汐露出淡淡的笑容,两腮通红,明显的高热未退:

“我原本心里不踏实,晨起时偷服了些药。晌午到受邀到嫔妃宫去,许是被那杏酒催发了药性。不过,也多亏了那酒。”

蛊笛愁眉不展:

“丫头,我这次来带来了坏消息,九弟他……”

“他真的失忆了,对吗?”

云汐仰面看着床前高大的黑影,眸光清明如平整的镜湖。

性情温婉的女人,任谁都无法磨灭她骨子里的坚强。

蛊笛在由衷折服的同时,也被她那股子韧劲,深深刺痛了心肺。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特意潜伏在九王府多日,发现九弟身边的人全是华南信的眼线。可以说,现下的九弟身份异常尴尬,而他终日饮酒作乐,人差不多已经废了。”

云汐闪烁的目光延伸向窗棂,语气决绝:

“夫君为我才变成了如今这样,他一日不离开京城,不能摆脱华南信的话,我也不会离开。

我想,寻常人因强烈刺激而失忆合该只是暂时,他的记忆总有恢复的那天。

另外,请显哥哥帮我寻一得道高人,入皇宫做场法事。”

“做法事?”蛊笛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汐浅笑坦坦:

“我想…先拔掉景阳宫的眼线!”

——

华南赫连夜抵达紫气东来阁外围,用巾帕蒙了满头银发和一张脸孔。

他恍惚记得,只要凭借轻功翻上这座仿宝塔形的奇高建筑,便可进皇宫。

两时辰以前,华南赫策马抵达玉酆山,和忠实的花豹穿过重重密林登上断崖。

他对前事已经没了印象,自然记不得几年前的秋猎大会上,他的云汐为躲避西厂明澜的纠缠,便是从这处跳下,又从野狼的嘴里捡回了一条性命。

攀岩对于身怀武功的华南赫而言不算难事,加之百尺练与飞抓钩的帮助,华南赫顺利的把自己安稳悬在了断崖边。

当时他一手紧抓石岩,一手打亮火折子,果然在峭壁的石壑见发现有大片的龙葵。

上面串串紫色浆果结得浑圆饱满,将植物的茎叶都缀得弯了腰。

华南赫大喜,开始疯狂的采摘那些紫色果实塞进衣襟。

直到装得满当就翻身临上断崖,把龙葵果实倒进竹篮。

花豹黑风蹲在一旁静静守候,直到主人反复下崖三次,把一篮子快要填满为止。

盘膝歇息时,华南赫又被四周开得极美的花朵吸住了眼。

他恍惚觉得,自己在某处见过那花,却已忘记那花的名字叫做玫瑰,在乌丹国,它曾开遍于他和云汐的庭院,是一种象征坚贞爱情的花。

华南赫伸手去摘那些花朵,明显感觉两手阵阵发紧,是花茎上的尖刺扎到肉皮了。

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管一朵朵的将花采摘下来,放进篮子里。

华南赫突发奇想,准备将花和龙葵果实一同送给景阳宫的那位病西施。

她要是见到这么美艳动人的鲜花,身上的病痛说不定可以减轻大半。

飞身越上景阳宫内苑的高墙,华南赫猫在夹竹桃树一侧葱郁的枝杈后面,向正殿那处观望。

幽微的烛火从窗棂内摇曳而出,投在廊下守夜的内侍身上。

那人背靠石墙,头颅一倾一倾的正在昏沉沉的打着盹。

华南赫飘落至庭院中央,脚尖点地时未有半分声响。

他将竹篮轻轻放在石阶上,向灯影深处几度回眸,终悄生生的离去了。

深宫的夜静得骇人。

华南赫在檐瓦高脊之间飞跃疾驰,他要尽快赶去紫气东来阁,黑风还在宫墙在等他。

毕竟是凶猛的畜生,若被夜巡的人看到可不大妙。

猛然间一袭阴风侧身撕过来,将华南赫打下红墙。

半空中男子曲身一旋,膝盖及地之前大掌撑了撑地面,总算未受半分伤害。

脊背弓起,华南赫四肢蛰伏着,像足了暴怒的猛虎,圆睁咄咄的两目瞪向来者。

夜色为湛青的麒麟蟒染上一重沉紫,那蟒袍之下的男子越发的阴气四射,冷戾得尤似来自炼狱世界的猛鬼。

“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皇宫?取下黑巾。”

月西楼负手挺立,阴柔的问话声催得华南赫心口发紧。

华南赫决意不肯搭话,彼此常在宫里见面,只怕自己才吐半个字就会被这嗅觉灵敏的鹰犬认出身份来。

此刻阖宫上了钥,蒙面夜入不是刺客便是贼,自己根本说不清楚。

“怎么,手残废了?那本督帮帮你!”

月西楼已变得不耐,举掌来夺华南赫的黑巾。

二人拳脚相搏打得厉害。

百回合时,两者互怼一式,身形交错。

月西楼擎臂拉开架势,双目如电紧逼对手,嘴角勾出一抹邪笑:

“本督认得你。”

华南赫被黑巾遮挡的面容暴露出几分仓惶,掉头就跑。

月西楼在后猛追,大喊:

“来人,抓刺客!”

人群从四面八方围来,有禁军也有东厂番子。

华南赫长身一越而起,在穿梭于柳梢时突被一股力量拉到造景石后,被人堵住了嘴巴。

宫道上现出的另一道黑影,代替华南赫被月西楼的人穷追猛赶,消失在沼沼雾气的彼端。

危险刚过,黑衣人迅速撤回手,向华南赫躬身:

“事出紧急,请王爷恕罪。”

华南赫索性拉下黑巾,探食指挑起对方的下颚,在一派漆黑中费劲的审视:

“你是何人,居然认得本王?”

“奴才身份卑微,姓名不足挂齿。”

“可你为何要帮本王?”

这是现下正在困扰华南赫的疑问,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对方噤声,颔首低眉片刻,眼底暗涛冲涌:

“奴才不过是对王爷敬仰已久,万请王爷再不可感情用事,还是尽快出宫去吧。”

……

京城,永露寺。

禅房里木鱼的“笃笃”声响倏然停住,老和尚颂经已毕,稳稳的起身,向龛上的金身佛祖揖手,凭空一声道: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蛊笛从幔帐后方旋身而出,眸光锐利。

寒芒迸现,眨眼间飞刀抛出去,径直刺入和尚身前的桌面。

蛊笛凛然一笑:

“慧蝉大师,打扰了。在下有事,烦请大师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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