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我带着你,你带着钱

桂平皇家行宫,星子垂落,夜幕四合。

收到肖太妃发自京城皇宫的手书,安和长公主看过,将明黄底的纸张愤然扣在书案上。

信的内容异常简单,只有八字:

皇帝有失,定斩云瑶

怒气聚于眼眶,安和旋身落坐,自行排遣散氤氲的情绪,接着又做无奈的叹息:

“这裕太妃也是个不省心的,当初本宫看出日后肖淼洇必会以她为人质,才要想尽办法将她弄出宫外远走。谁知她一心惦念着非是自己亲生的皇子,眼下可倒好,本宫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冷青堂接过书信,垂眸看了看,眉头紧皱与顾云汐对视一眼。

走近安和,男子淡淡说着:

“长姐莫要烦恼,裕太妃宅心仁厚,念着从前对许妃有所亏欠,才会格外关照七皇子。左不过华南信和玉玺都在我们手上,量肖太妃在京中也不敢造次。”

安和长公主轻轻拉住冷青堂的手,颇为担忧的望着他,颦眉道:

“那件事你可要掂量清楚,横竖开弓没有回头箭,华南信弑杀亲父,此时扳倒他最是时机。错过了,本宫只恐夜长梦多啊……”

冷青堂那好看的凤眸闪了闪,转面看向云汐。

她正规矩的站在一边,盈盈水眸紧紧注视着他,熠熠神采充满期待。

冷青堂知道,她一直渴望与他远走他乡,过平静的二人世界。

深沉的勾唇对她一笑,示意她安心。男子眸光转向安和,中肯的说:

“长姐,九弟我早已想好了,十几年官场朝堂间行走,如今我累了,只想放下一切,与心爱之人过隐居避世的生活。”

安和长公主嘴巴半张,想了想,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有番卫步入花厅,向在场三人施礼:

“启禀督主,皇上已经醒过来了。”

安和长公主冷然眯眸:

“叫他过来此处见本宫。”

——

披头散发的华南信由两名番卫代领着一步一顿挪入花厅,当看到在场的三人那幽光咄咄好似刀片子的眼神时,纳在深紫锦袍下的年轻身躯,止不住的微微在发抖。

才从海里捞出来没多久,华南信还没有从噩梦中彻底惊醒过来。

他此刻内心活动极为丰富。

古来胜者王侯败者寇,先前自己做了那么多狠绝之事,恨不得眼前的男人马上死掉。

如今被他将局面反转,想来自己这位九皇叔,不会再放过自己。

不管怎么样,华南信想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会重拾失去的全部。

“扑通”,华南信双膝跪地,膝头子蹭着地毯奔至冷青堂的身前,抱住他的大腿哭叫起来:

“皇叔,侄儿错了,皇叔您千万别杀侄儿啊!您原谅侄儿,侄儿不是人,侄儿鬼迷心窍……”

光棍不吃眼前亏,而今自己就是这些人的阶下囚,身边连个可以护驾的侍卫都没有。

不暂时服软,必然要吃大亏!

冷青堂并不搭理他,素白的脸面盘着一丝怒气,容色冰封。

华南信哭闹一刻,见冷青堂不曾有半分动容,转而又爬到安和长公主身前,一声声的扣头不断:

“姑姑,侄儿认错了,您不要生气了。只要您劝说皇叔留下侄儿的性命,侄儿情愿退位,侄儿愿将皇位禅让给九皇叔。”

安和的黛眉跳了一下,驱动视线看向冷青堂,却不吭声。

华南信等了等,仍旧不肯不死心,身形再度一转,扑到顾云汐的脚下。

“云汐,你我从前在宫中相互扶持,感情一向最为要好。我非是有意欺骗你,我想要活命啊,我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你快和皇叔求求情,叫他不要杀我,求求你,念在我从前帮你、帮东厂的情分上好歹为我说句话啊……呜呜,我真的不想死啊……呜呜,我和姑姑、和皇叔都是华南氏宗亲啊,纵然犯下弥天大祸,如今真心悔过,你们还要对我斩尽杀绝吗……呜呜……”

女孩本能的将步伐后撤,似被他的疯狂举动吓到,惊鸿目光闪躲不迭,却又因他的哭泣而心生恻隐。锁眉郁郁的看向冷青堂,恳请的唤他:

“督主……”

冷青堂缓缓撩动眼皮,周身冷凛威压的气质有所淡退,向对面的玫瑰椅甩头道:

“华南信,你先起来,坐到那处与我们说话。”

“不、不,侄儿是有罪之人,不敢与姑姑、皇叔平起平坐。皇叔有何训诫但讲无妨,侄儿就跪在这里,洗耳恭听。”

顾云汐亲手将椅子搬过来,默默放到华南信身边,一声不吭的退到原位。

华南信立马拱手,又是作揖又是道谢,形容卑微,丝毫没有当初身为一国之君的张扬与霸气:

“多谢云汐,多谢皇叔、多谢皇姑姑。”

冷青堂注视华南信起身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声线平淡的扬起:

“华南信,你方才自说与安和长公主、与我、与季艳俱是皇室宗亲,故而你不必太过忧虑。当初我们若想你死,刚刚你逆海我们便不会全力施救……”

华南信即刻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痛哭流涕,接着双掌抡圆不停猛抽脸颊:

“侄儿不是人,侄儿真是想入非非,侄儿如今知道错了……”

冷青堂被他的夸张表现搞得心烦,沉声一句:

“罢了,你先静下心来,听我说!”

“好、好……”

华南信察觉到自己的卖力表演在这位九皇叔的眼前似乎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连忙停手,安静而虔诚的仰视坐椅上伟岸清俊的男子。

冷青堂继续说道:

“想必你已然知道先帝对其父皇宬熙帝所做之事,故我也没有理由谴责你、甚至没有资格惩罚你,因为你对先帝做出的种种,便是先前我于暗处蛰伏并谋划十多年的阴谋……”

安和长公主眼皮微掀,眸光定定的注视着她的九皇弟,对于他的坦诚、勇敢与率真,内心生出极度的钦佩与肯定。

冷青堂语顿须臾,继续开口:

“今时我索性把话说明,其实就算计先帝爷之事上,你我也算是同类人。眼下无论阴谋还是阳谋,你既已登基继承了大统,我断不会犯天下之大不韪将你赶下龙椅,你就继续做你的皇帝好了……”

瞬间硬撑的脊背褪下去,华南信长长松了口气,那颗悬在嗓眼心,总算稳稳落回原位了。

耳畔,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清凛之中透着不容人回绝的强势力度。

“不过,你还要答应我三件事,我便将地宫的半块玉玺传于你。”

华南信拼命点头,想也不想便答:

“皇叔请讲,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侄儿定当不遗余力。”

冷青堂眯眸直视卑微的男子,平静的声音缓缓而出:

“第一,你要做个好皇帝。于朝堂之上不偏听、不偏信,需知忠言逆耳,亲谏官而远臣。对下,绝不苛待、鱼肉百姓。”

“是、是,侄儿记住了。”

华南信急冲冲的应承,挥手抹去一头的汗水。

冷青堂澹然道:

“其二,我与你以一月为期,你需妥善安置裕太妃以及司礼监、东厂从前为我做事的手下,让他们远离皇宫,再不可卷入朝堂的纷乱阴谋之中。你若悉数做到,一月后我必将那半块玉玺妥善送到你的手中。”

“这……”

华南信拧眉神情犹豫。

很明显,冷青堂想要借用地宫的半块玉玺作为要挟,为顾云瑶和他的部下们寻求退身保命之路。

可是,他也算是个在阴谋诡计论中滚爬出来的人。

倘若他说话不算,事成之后不肯交出半块玉玺,我又该拿他如何呢?

安和长公主看出华南信眉睫之中隐藏的顾虑,身子斜了斜,对他信誓旦旦道:

“放心吧,本宫愿为九弟担保,先行代你保管玉玺。

本宫的华儿与你四妹季艳相好,本宫业已准了两个孩子的婚事。一个月后,乌丹派出使节携带重礼前往大羿下聘之时,自然会将那半块玉玺一并送上,如何?”

华南信慢慢舒展了眉头,涩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就依皇叔与姑姑之意。至于裕太妃那处只待侄儿回京便颁旨,晋七弟华南麟为贤王,封地江南。届时,可让裕太妃带七弟前往封地,颐养天年。”

冷青堂又说:“其三,我要你面向天下人发布《罪己诏》,无论如何解释,为闻人君正和万刀堂弟子正名。”

“皇叔……”

“嗯?”

凛冽如霜的眼神令华南信缩了缩颈子,吞吞吐吐道:

“侄儿记下了,侄儿会一一照做。”

容色一变,冷青堂褪去浑身的戾气,优雅的笑着:

“如此甚好。”

……

一切事都安排得妥当,花厅里独剩了冷青堂与顾云汐二人。

女孩乖巧的立身不语,杏眸缱绻似水,容色娇美明艳,肤色如玉,半个脸颊拢在灯火摇曳的柔光里,细腻的光影浅浅勾画出她那白皙肌肤上儒软微小的汗毛,挠得人心底阵阵泛痒。

冷青堂眉目舒朗的拾步上前,绕到她的身后,将她圈入怀中。

迫不及待的吻下去,在她的一般雪色面颊上,留下一个微微的红色痕迹。

女孩当即臊得抬不起头,在他胸前扭捏了几下,嗓音娇羞的问:

“督主,我们远走高飞不再过问世事的那一天,是不是快要到了?”

“自然是,用不了两三天……”

他的唇轻轻蹭在她的耳上,又贪恋的落下一吻。

“哎呀,若是动身的话,我还没有准备好……”

女孩突然慌张起来。

冷青堂诧异:“准备?还要准备什么?”

女孩答得一本正经,掰着指头一根根算来:

“毕竟是举家离开京城,自然要带很多东西啊,比如春夏秋冬每人的衣服各要三套、还有应季的鞋子、还有……”

猝不及防身子转过去,和他绝俊的容颜面对着面。

女孩脸一红,瞬间闭口。

男子坏坏一笑,俯首吻住她。

好久以后,他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她芳香甜美的唇瓣,凑到她的耳边,温柔细语:

“乖,不需太多,我带着你,你带着钱,足矣。”

——

行宫外,闵瑞呆呆的看着地上一排排水师将士的遗体,月色下面色惨白、身形堕入落寞。

几个时辰前,一场双龙吸水,盛景最终演变为灾难,将帝君的楼船与东清水师五十蒙冲舰全部旋至空中。

落海后岸上的众人只顾搭救华南信,水师只得自救。

尚未昏厥的水师将士们一次次的潜入海底,奋力去打捞那些被水龙卷吸入后不省人事的同僚。

最终,也只打捞上十余具尸身。

闵瑞失魂落魄的看着冰冷而湿漉漉的他们,恍而忆起彼时亲儿闵俊惨死的样子。

头顶上一记雷鸣炸开,“轰隆隆”的剧烈声响惊醒了闵瑞。

他朝向阴沉的夜空徐徐引颈,突然放声大笑。

谁能想到,那冷青堂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即当今皇上的九皇叔。

他恨自己有眼无珠啊!

怎么可以为一己私心欲,便向杀害他亲人的仇敌,出卖了曾经与他惺惺相惜的友人?

很显然,背友弃义才会天怒人怨,想来自己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一刻的闵瑞再次想到许久不曾见面的女儿,想到已经辞世的夫人和儿子。

“呵呵,珠儿,是为父懦弱,给你丢尽了颜面……”

眼眶陡然酸涩,一股股清泪冲涌而出。

“夫人、俊儿,本王去找你们了……”

长剑猛的挥起,一抹刺目冷芒破开了咽喉。

鲜血决堤,染红了衣襟。

闵瑞带着一丝浅笑缓缓垂臂,锃亮剑锋刺入泥土,支撑起他慢慢变得僵硬的脊梁。

第四卷南疆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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