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七八分

重涵蹲下看着地上黑浊半湿的尸体,心中酸苦交加。方才还在交谈的人,片刻之间便阴阳相隔,即便并非熟识,也令人心头难以平复。就重涵所知,廖老有两个女儿与两个儿子。外面三名伙计里有一名正是廖老的小儿子……重涵低着头,拳头紧攥。

成渊在暗室里举着油灯,照亮周围。钟承止与俞瀚海在光线下四处查看余烬,不时讨论。钟承止走到暗室门口,便见到重涵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

钟承止把重涵扶起来:“暗室内的木架上设有机关,往上放物品或拿走少部分物品无事,但把木架上物品全部拿走,便会触发机关。俞掌门见过类似机关,不会有错。恐怕此人是拿走了木架上的东西,触发机关引起了爆炸起火……”

看着重涵表情,钟承止知道他一定在自责:“这种事,根源是放置机关的人,其他人无法预计。这么小的空间里,若爆炸来得猛烈,即便长苑也难以全身而退,就不谈救人了。”钟承止望向地上的尸体,“……幸好只是一人。”

“……可……”重涵顿了顿,“那暗室内的东西……全部烧毁了?其他的账本应该就在其内。”

钟承止摇了摇头:“没事,与钞关大火一样,烧掉一部分账目并无法把所有线索都销毁,只能一定程度拖延,让我们需要花更多时间探明真相,那棋手便能从容地在帘帏之后布下棋局。但今次,即便知道真相,现在我们能做的还是先救出梁所,还重夫人一清白,其他的之后再谈。外面的账本也足以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成渊:“失火事不小,还死了人,衙门若有心找王家麻烦一定会来。现在事不宜迟,叫黄博厚的伙计来把库房里存货做个清点,再把外面账本带走,到大华总商会去盘算账目。俞掌门,此事就拜托于你了。”

钟承止对重涵说:“涵儿,把重夫人的那沓纸交给俞掌门,具体稍后再与你细说。”

钟承止与成渊说的账目问题,重涵不是很明白,但也没多询问,立刻把那沓纸从衣服里取出来交给了俞瀚海,然后再次看向地上的尸体:“那廖老……”

“……”钟承止顿了会,“只能先移到暗室内。里面一团黑,不点灯看不清。待伙计清点完离开,再做打算。现在就让衙门发现死人,会生出些麻烦,这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钟承止叹了口气,四人一起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对于逝者固然不敬,但此时别无他法。成渊蹲下小心地将廖老尸体移进了暗室之内,自己站到暗室门口:“你们去叫人过来。”

钟承止与重涵回到前面铺子,黄博厚与其他伙计都还在铺子里坐着。酒肆的饭菜早已端了来,黄博厚倒也没客气,要伙计们快吃,别放凉了,这会全已碗空碟净。钟承止把荣鼎钱庄的伙计带到库房中,要他们马上清点库存,再拿笔纸记下细目。这些伙计平日干的也是清点钱银与算账的活,个个手脚麻利,轻车熟路。

钟承止再交代黄博厚,一切都要听俞瀚海指挥,半点不得有误。待库房清点完毕,俞瀚海便领着这群伙计,每人抱着一沓账本,去往大华总商会在佛山的分馆。

人一离开,铺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钟承止、重涵、成渊与三名伙计。廖老儿子方才去给重涵点饭菜,另两名伙计一直在铺子里接待客人,三人都只纳闷失火这么大的事,掌柜的跑去哪了,还不知实情。重涵思虑了半晌,才叫上三名伙计,将他们带去了后面库房。

钟承止与成渊没有跟去,只听到没一会铺子后面就传来了哭声。尽管隔着远,声音十分微弱,也不难感到其中的哀伤。

生离死别的痛苦钟承止并非无法感同身受,相反自幼经历太多,好像这就是人生必有之的寻常,无法逃避,只能淡然面对。于是钟承止一直这般淡然地走来,理所当然地认为坚强是生存的必须。所以,他不懂如何去安慰别人。

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成渊坐到桌旁:“你不去重公子身旁看着?”

“我去了……”钟承止也坐下,“作为一毫无关系的生人杵在旁边,涵儿反不好安抚人了。这些方面,涵儿比我强太多。今儿事情连着来,若非涵儿在,王家必会乱成一团。寻常百姓与人心的事,真不是我能解决的。”

成渊盛了一碗饭给钟承止:“佛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与我细说说。景曲呢?”

成渊与俞瀚海乘的霞云舟今日先落到汾江河,再从水路进入佛山。成渊与俞瀚海登岸就得知了些许佛山之事。大华总商会在佛山的分馆也位于河边这片街市上。成渊与俞瀚海在去往会馆的路上,恰好撞到正领着一群伙计的钟承止。俞瀚海要随行的冯老掌柜先去会馆,自己与成渊则跟着钟承止来到王家铁铺。路上这点时间,几人还来不及细谈。

钟承止反问道:“该你先与我说说,为何会到佛山来?”

成渊:“你不是已猜到七八分。”

钟承止早就饿了,抓起筷子大口扒饭:“……可这么快就查出了眉目?”

看着钟承着狼吞虎咽的样子,成渊笑了笑:“你从临清回京城至今日已有两月。我们忙于南巡,该干活的人可没闲着。而且关键,俞掌门的大华总商会,对大华重要货品在各地产销有着十分详细的记录。这些细录是由货运往来与商贾之间的买卖量来交叉确定。例如,佛山石湾窑需从外地购买瓷土,瓷土购买量便会与瓷器产量相互对应,而产出的瓷器又会卖往外地,中间都需商船运输。假如窑口谎报产销量,便会与瓷土东家的销量还有船队的运输量有出入。于是每一项数字都由多方确定,做不得假,远远比户部仅靠榷税来统计要准确得多。俞掌门又能通过臻融庄快速调集大量现银,随时可对一地市场做出巨大冲击。于是大华总商会依靠这些产销的细目,便能杜绝商贾投机倒卖,居中调控物价,平稳市场。近十年来,大华商业蒸蒸日上,与此绝不无关系。”

成渊说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次查案找俞掌门询问,根本不会知道,俞掌门居然以一平民商人的身份,暗下掌控着整个大华的民生脉动,着实让人敬佩不已。“

钟承止听了不由感叹:“难怪即便是佛山的东家们,也对俞瀚海心服口服。不过若非阴府介入,俞瀚海不会让人知道他手里捏着什么。大商人脑子不逊官场油子,何况是俞大东家。这几年大华的繁荣,朝廷可都算在自己头上。恐怕就连火烧钞关的人,也不知俞瀚海那还有一份细录。”

“对。”成渊回,“把俞掌门这边的细录与户部记录做对比,不难找到问题所在,炒关的账本被烧与否根本无甚影响。如你所料,近三年,整个大华铜铁产销猛增,与朝廷记录的出入也大增。近一年里,猛火油也是如此。再追根溯源……”

成渊话说一半,重涵与三名伙计从库房走了回来,成渊便收了音。

重涵走到铺子门口,又对三名伙计交代了几句。廖老儿子抹着眼泪点了点头,把铺子门打开一小扇。三名伙计似乎都从重涵这接了指示,离开铺子朝几处行去。

天色已近黄昏,外面的行人明显减少,路边铺子都开始收摊打烊。伙计离开,重涵正欲关门,门外就来了三名衙门的衙吏,腰间都佩着刀,貌似捕快。

重涵一身富贵少爷装扮,寻常人多料不到其会武功。三名捕快见就重涵一人,稍做询问就欲强制进入铺内。重涵手一档,将三人全拦在外面。这三名捕快被推开两步,还没觉出其中差异,居然上前与重涵打了起来。

成渊见此想出去阻止,却被钟承止拦下:“涵儿难得能遇实战,让他多动动手。长苑会注意的。”

钟承止一边说一边还在狼吞虎咽,但眼睛一直看向门外,盯着重涵与人过招。这时……

“喂喂!别打!别打!让开!让开!我要取货,取了货你们再打!”

一个头发乱糟糟像顶着鸟窝的老头走到铺子门口,手里拄着一拐杖。如今重涵对付几名寻常武人易如反掌,可还拿不好力道总怕伤了人,便一直在闪躲。三名捕快一心想闯进铺子,完全没停手。

老头见无人理会自己,气鼓鼓地大喊:“让开!让开!”举起拐杖就朝重涵与三名捕快之间胡乱挥打。

这拐杖竟然为铁制,砸到身上可不是玩的,三名捕快赶紧往旁退开。而铺子内的钟承止,皱着眉头放下了碗筷。

老头走到铺子门边,发现重涵挡着门:“你是……王家新来的伙计?”然后上下打量重涵,“……不像啊……这衣裳就几两银子了吧……哎,不管了,我的货呢?不是今日下午送的吗?天都要黑了!廖掌柜呢?”老头说完挥着铁拐杖就往门里钻。

这明显是铁铺的客人,重涵也不好拦着,便放老头进去,再转身对三名捕快说:“方才起火只是点小意外,未伤到人也未波及到周围房屋,潜火队未来就已扑灭,算不得火案。王家铁铺库房多有朝廷官物,不可寻常人随意查看。三位若无朝廷的令状,就请回吧。”

交手之后,三名捕快自然心明打不过,嘴皮子更斗不过。三人凑在一起窃窃商讨了几句,便离开了。

重涵看着三人走远,再关门进到铺子内,却发现,铺子里面……居然也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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