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 铁矿山

重涵将邹夫子地图的由来对重夫人说了一遍,又继续询问重夫人今年为何会提前回到佛山。

原来,重涵与钟承止在临清时,王家矿山发生了一次坍塌,死了不少矿工。当时佛山各行匠工正如今日一般在街市上大闹叫歇,这般不幸之事同时发生,矿工们难免火气难消。

重夫人得知后第一时间从京城赶到佛山,不单厚葬了身亡矿工并对其亲人做了赔偿,而且将所有受雇于王家的匠工工价都提了几分,还在节日时请戏班子来矿山与锻铁村给匠工们表演,才把这事给彻彻底底压了下来。

佛山的工价,本是每行不管哪家都按粤商帮给出的标准统一。重夫人擅自加价引起了相当多东家不满,只是大家都知王家背景,无人好多言。但重夫人也未想到,这般安抚的举措使得王家雇的匠工一概未参与其后几次聚众叫歇,因为重夫人给的工价已经高于了叫歇所请求的工价。

“涵儿……”

重夫人对重涵怜爱的目光从不曾变过:“这些事娘未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操无谓的心。”

重夫人转头看向窗外,蓝天白云下灰土的铁矿山遥遥不绝地传来爆炸声与人声。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很多人觊觎王家的产业,但王家如今能大富,靠的还是这片铁矿山。但铁矿并非开采不尽的东西,这片矿山已开采了数十年,还能开采多久谁也不知。往后由于表层矿石开采殆尽,往下往深的开采难度会越来越大,开采成本也会越来越高,若无技术的革新,产量便会越来越低。说不定在我手中就能见到这片矿山的终结。”

重夫人又看向重涵与钟承止:“这并非是值得觊觎的东西,但寻常人只能看到现时的欣欣向荣,看不到未来的凋零残落,于是即便与他们说,他们也不明白,甚至不相信。”

重夫人起身走到重涵与钟承止身旁,将他们俩人手放在了一起:“涵儿,承止……娘也许因为从未曾当过一个寻常女人,便有着奇异的想法。就如这片矿山,即便今日繁盛无比,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如何。比起想着徒子徒孙,想着千秋万代,不如想着眼前一世的美好。”

重夫人顿了顿,低头看着俩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娘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自己走好便行。”

屋子里一阵沉默,重涵似乎好一会才想明了重夫人所言何意,手颤了颤,陡然把重夫人抱住了:“娘……孩儿……”

重夫人一直称呼钟承止为钟公子,这是第一次换了称呼,还换了对自己的称呼。

重涵只觉得什么事都瞒不过娘,什么事娘都知道,即将弱冠之人又在娘怀里红了眼睛。

重夫人抚着重涵的背,半晌才与重涵分开,拿出手绢在重涵脸上擦了擦:“哎……还有,除了佛山闹的大大小小事,我还发现账务有些小的出入。铁的冶炼锻造中难免有损耗,账目上有小的出入也属正常。但这出入却稍过。我还在查探中,希望没甚大事……”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早该是午饭的时候,菜都快放凉了,下人便来提醒。

重涵乐滋滋地与重夫人、钟承止、景曲吃了午饭,可想到梁所还没消息,重涵心里又沉了下来,但依然止不住满心都是甜,趁着重夫人与景曲转身,就往钟承止脸上啄了一口。

看着重涵傻乎乎的得意样,钟承止不禁笑着摇摇头,走到重夫人身旁,却发现此时不知该称呼重夫人什么。

倒是重夫人先开了口:“承止,还有啥要问?”

钟承止问了问关于机关店的事,重夫人便写了一处地址与一封介绍信交给钟承止。原来这店若无熟客引荐,不见生人,难怪外地人几乎不知。

下午不断有人来找重夫人询问各种琐事,钟承止三人也不好久留,告辞离开。

刚出屋子,长苑便出现了,然后转眼又消失不见。

长苑除了那日临清夜里遭刺杀大喊要重涵走时,表情有些变化,十八年来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今日亦是如此。

重涵有些好奇长苑去做了什么,但又觉着不好询问,便罢了。

本是为梁所而来,可与重夫人聊了这么久,弄清了一些事,但关于梁所到底被谁劫走还是不甚清楚。钟承止感觉佛山的事好似一团乱麻,条条线线纠缠在一起,迷乱难分。于是不由在思考,是一条一条慢慢抽出来理清楚,还是快刀一挥给全斩了。

钟承止还找重夫人询问了信中那三块土地的具体位置,有一处就在锻铁村不远。回到佛山城内时,钟承止几人便稍稍绕个弯去看了看。

这处现在为一缫丝作坊,钟承止几人找了个理由进去,可也不好在作坊里到处窜走。但随便看看间,钟承止不禁惊叹于佛山机关的普及程度。如此不大的缫丝作坊,居然全用的机关缫丝,比起土法缫出来的丝细而匀,还快捷省人力,难怪佛山的纺织产品质量高且产量大。

见钟承止颇为吃惊,重涵说道:“佛山商业能发展得如此鼎盛,与机关的广泛使用还有佛山的水路运输发达密不可分。像梁所家的瓷窑以及整个石湾窑,本地早已无陶土可挖。陶土、燃料、矿釉皆需从外地购来,若无便利的水路运输,原料根本无法跟上产量。石湾窑除了砖瓦闻名,再来便是擅于仿制各大名窑之作。能准确模仿名窑的釉色,也与机关控温大大相关。在大华别处如此多机关可能稀奇,但在佛山却是寻常事。”

钟承止边听重涵说,边对着一缫丝机关仔细瞧了瞧。这类生产用机关由于设计精妙,就必须用优质的铁铸成。钟承止要孙煦设立造机司时就有考虑关于机关材料的问题。京城尽管物资丰富,但要大量制作精良机关依然需要动用朝廷力量从各地收购材料。而佛山由于本地铸铁业与水路交通发达,广东又产木,便毫无材料不足的问题,这也是能让机关如此普及的原因之一。

三人转了一会,也无其他收获,便离开了缫丝作坊。

回到佛山城内时,天色陡然转阴,接着暴雨如注。钟承止三人就差几步路到帖泰园还是被淋成了个落汤鸡。

这般暴雨下,钟承止原本想去别处也没法,换好衣服便坐到重涵院中的游廊里,看着花园在暴雨的洗刷下模糊迷离,池塘水涨了好几分,红鲤游跃若隐若现。

重涵拿了一件宽袖褙子披到钟承止肩上。暴雨之下,佛山也能感到秋季的凉意。

“在想什么?”重涵坐到钟承止身侧。

钟承止让重涵帮自己把褙子穿好,顺势靠到重涵怀里:“在想怎么把梁所救出来。章明他们呢?”

“睡午觉呢,要丫鬟去等着了。”重涵把钟承止未干的头发挽到一边,“你觉得梁所会在哪?现在……各种事看起来有些乱,全混在一团。粤商帮的人若认为是王家与重家在其后,不知会否影响正常的搜查。”

“说到这个……”钟承止转过头,“为何他们会去找知县?若真是你爹在其后,区区一知县能做什么?即便佛山知县乃一大清官,不畏强权愿向重家对抗,但如今的重家岂是一知县能扳倒?这些大东家不可能没这脑子。”

重涵玩着钟承止头发,想了想:“……佛山其实……知县无甚用处。‘夫治佛山不必置官’佛山历来不设官署,由本地士绅、豪右组成大魁堂决议镇事。直至先帝才在佛山设置了县衙,派来了知县。但三十几年来,知县对佛山镇事干预之力极小。大魁堂有义仓,有民兵,在佛山一呼百应。寻常之事,例如纠纷、水利、土木、学堂、弃婴孤老……大魁堂都早有相应制度,且备受百姓信任。知县在佛山只能管着税收、榷货这类朝廷相关之事,佛山本地事宜根本无法插手。”

关于佛山历来自治,钟承止略有所知,但具体却不甚清楚,重涵说的这些钟承止都是初次听闻。

钟承止低着头思考片刻:“……这样的话,那你们家……”

重涵明白钟承止意思,点了点头:“嗯。自打我娘嫁给我爹后,王家定不会再受大魁堂管制,而无论佛山县衙还是广州府衙都更不敢得罪我爹,王家在佛山几乎为无管之地。大魁堂对此早有不满,只是我娘接手王家铁务后对大魁堂敬重有加。我几乎每年都在清明后才回京,也是因我娘要参加三月初三在佛山祖庙举行的北帝诞祭祀。但像大量收购土地这些事,大魁堂里反对之声甚多。我娘表面功夫做足,可该如何干还是如何干,大魁堂阻止不了又无以斥责,最后大家面上和气,私下如何……便是不得而知的事。”

钟承止又问:“那这任的知县如何?”

“这任知县姓何,是先帝驾崩前不久派来的,乃当年散馆出来的翰林。人是一刚正之人,但我娘曾说过……刚直有过,变通不及。他定不想在佛山碌碌无为四年,但佛山着实无知县可插手之处。不过近年匠工叫歇,倒让县衙有了些活干。大魁堂的民兵都是本地百姓,很多有着其他生计,叫歇的匠工同样多是本地百姓,乡里乡亲之间不好为叫歇这种事起正面冲突,大魁堂也不便明站在东家这方压制匠工,这时县衙调士兵出面就方便得多。故粤商帮还有大魁堂与何知县的关系都不错。”

钟承止歪了歪头:“……以佛山的情况来看,大魁堂的值事岂不都是些大东家?”

“嗯。”重涵回,“佛山本地豪右几乎无不从商,但佛山也重文,广东的状元几乎全出自佛山。买卖做得大的,在京城都有着关系网。说来也不知是与官府有关系才能做大买卖,还是买卖做大了必然会与官府有关系。大魁堂值事乃全镇公举产生,但最后选出的多半为举人、秀才、监生。如同京城才子多出豪门,这些人也多出自佛山大户,最后就如你所说,几乎都是大东家或其亲人。”

“那要梁所去考乡试,他爹难道是有这层考量?”

“嗯……”重涵蹙起眉头,“梁所当年考秀才,说是考着玩,实则也是他爹的安排。梁所摆明要继承梁家产业,照说不用让其花太多时间在之乎者也上,多摸摸算盘才是。但梁伯要梁所在十八岁前不管家事,一心读圣贤书,定有这层考量。要说秀才佛山还不算少,若梁所能中个举人,加上梁家在佛山的地位以及梁所在佛山的名声,往后年岁大点当上大魁堂值事完全是板上钉钉的事。”

“呵。”钟承止不禁笑了笑,又想起了临商会议,“佛山真是一奇地,别处还在为扳倒‘商居末’而努力,佛山的商人却已掌握了政事与实权,恐怕这正是别处商人的理想。不知其他商帮看到佛山的情况有何想法。”

“不过梁伯……”重涵说着顿了下,摇了摇头,“我也不明,就我认识的梁伯倒也不像如此势利之人,也不知其到底如何考量的。”

钟承止转过头在重涵脸上摸了一把:“没想到你在佛山成日泡着姑娘,这些事还弄得挺清楚。”

“我……”重涵语塞了,“……我好歹也十五岁就中了举人。”

重涵把钟承止抱紧,狠狠往钟承止唇上咬了一口又吻了上去……

“咳……”

“咳咳咳……”

俩人缠绵得正紧,不远传来了脚步声与咳嗽声,李章明三人跟着丫鬟从游廊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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