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邹夫子

重涵在钱子负的屋子里,坐立不安地一会从窗户缝望外面瞧,一会又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钱子负本在紧眉沉思,看到重涵焦急的样子:“重涵,你为何会来江南?还未告诉师兄。”

重涵停下脚步,坐到钱子负身旁。乌虎在内屋榻上躺着,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

重涵顿了会:“……立夏在京城发生了刺杀皇上妄图谋反之事。虽最后未成,也闹得满城皆知。刑部查着与三王爷有些许关联,但无证据。陛下派我来江南秘查……不过现在檄文都发出去了,也不叫查了,得看怎么平了。”

钱子负一脸疑惑:“这种差事为何会交给你这一新科庶吉士?”

重涵也没法与钱子负说清楚讨到这差事的真正情况,只能回道:“成大人与钟大人都在临安,且他们查的去年漕船中毒一案与谋反也脱不了关系,我只能算来帮帮手。”

就算只帮帮手,照说如此差事也轮不到新科庶吉士。钱子负依然满是不解,不过想着重家与朝廷、皇上的关系,也就权当里面有何隐情了。

“那钟大人……”钱子负本想问问为何钟承止这么个新科状元会来江南查案,但一对比重涵的情况,钟承止那就更不稀奇,便改口道,“……陛下还真是……用人不拘一格。”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重涵:“以师兄的才华,参加科举逃不出一甲。陛下知人善用,师兄又胸怀大志,何不早日来为朝廷效一份力。如今大华看起来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但诸多弊端已开始一一呈现,若不及时改进,难免不会积微成著,在未来造成祸端,今日之难保不准就是一警钟。陛下正愁手中无人,师兄年纪正宜,该是一展抱负的时候了。”

钱子负沉默半晌:“……但是……哎,夫子对我有养育之恩,又有教导之恩。如今夫子身体越来越差,我无法不在旁伺候。”

重涵想了想:“其实夫子当年为何会突然辞官?不然一直呆在京城,师兄也就无须有此顾虑了。”

钱子负:“这个……”

长苑突然推门走进来,打断了俩人讲话。长苑站到重涵身旁:“二少爷,钟大人要二少爷与钱公子一同速速去邹夫子屋内。”

重涵与钱子负对视一眼,立刻起身随长苑出门。

院子挂着几处风灯,隐隐能看清周围情况。地上还躺着那些士兵,也不知是生是死。钱子负又有点咳嗽,但在这般景象中却不敢畅快咳出来。

重涵一路抚着钱子负背走到邹夫子独院,院内躺着的北蛮人身材个个高大魁梧,满身是血,感觉更是骇人。三人避开地上人进入了屋内。

屋内油灯全被点亮,四处通明但却寂静无声。重涵有些奇怪,钟承止见到邹夫子应会问清情况才是,如何也不该毫无交谈。

走进内屋,成渊与景曲端端站在一侧,本湛大师双手合十正默念经文。钟承止坐在床边,见重涵与钱子负进来,钟承止没说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钱子负又走近几步,看到了床上静静平躺的邹夫子。钟承止面色沉哀,再次轻轻摇了摇头,钱子负顿时反应过来,立刻扑到床边:“夫子!夫子!!为何……为何?才几日未见……夫子!夫子!!”

钱子负用力摇着邹夫子,邹夫子却丝毫没有动静。慈祥的面容双目紧闭,宛若沉眠。钱子负眼泪顿时就如绝提之水般流下。刚刚进屋才喘过气的咳嗽又猛然大作,混着哭腔与叫喊让屋子里所有人都不禁神色悲伤。

“为何……为何……咳咳……夫子……咳咳咳咳……”钱子负趴在夫子身上泪水不止,咳嗽不止。

重涵跪到地上抚着钱子负的背:“师兄……节哀……身体为上。”说完又对邹夫子磕了一头:“……夫子……弟子来迟……”

听到这话,钱子负哭得更是厉害,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重涵的手:“重涵!对外一定不要说檄文是夫子所撰,说出自我手便是。我为夫子首席弟子,文风相似绝不会有人怀疑。”

钱子负又望向其他人,跪地磕了一头:“各位大人壮士,邹夫子一世贤名决不可毁在这最后之际,其中定有隐情,望诸位理解。”

钟承止立刻将钱子负扶了起来:“钱公子节哀……这……”

钟承止话未说完,钱子负反抓住钟承止手臂:“钟大人!夫子这是……为何?夫子虽近年身体不佳,但未至重病,为何会突然……咳咳咳……”

钟承止将钱子负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邹夫子患有心疾,虽本应暂无生命之忧,但毕竟年岁已高,须食药调养。但邹夫子似乎近些日子既没好好进食,更未按时服药,我们进来之时……”钟承止也有些说不下去,蹲到地上,“……邹夫子说……子负也可解脱了,不必再围着我这老头打转了……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呜……夫子啊……”钱子负再次泣不成声。那发自内心的哭喊令闻者不由生悲。

一屋子人静静等着钱子负哭声稍缓,成渊走过来:“钱公子节哀,我们来晚一步……不然起码也能见最后一面……但如今还有大事当前,恕我们无法久留……”

钱子负用袖子擦了擦脸,平复了下气息:“诸位大人稍候……”钱子负望向钟承止,“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是夫子最后所言?”

钟承止点了点头。

钱子负走到床边,将邹夫子衣着稍稍整理又跪地磕了几头,再站起身:“诸位,请随敝人去一处地方。”

……

书院里有出来小解的学生,发现院子里的情况惊异不已。没一会便把书院的人都吵醒过来,大家站在宿斋门口窃窃私语却不敢妄动。

钱子负与钟承止一行从藏书楼后走出来。书院的师生们见到立刻迎上问是如何情况。

钱子负简单地与几位年长之人述说后,又不禁泪流满面。书院师生听闻邹夫子过世全都放声大哭。

“夫子临终有些交代,学生不孝先须完成这些,其他事……暂且交由几位。”钱子负对几位年长之人跪下见礼,“待完成后定立刻返回!”

钱子负又向书院学生们交代,谋反之乱平定前书院无法授课,诸位去留自便。大家对外须说有人趁夜入侵,早上起来邹夫子即已过世,所有师生都毫不知情。这样便不至于遭到牵连。茅山书院的学生也多是名士,邹夫子既然已身亡,相信三王爷无法也没必要对师生多作为难。

钱子负交代完立刻带钟承止一行走出书院。此时已过四更,天空有些蒙蒙亮。成渊依然点起一火把,与钱子负走在最前。

钱子负往山下走了没多久便转入了一条小路。

这小路十分狭窄,只够一人行走,路面杂草丛生几乎就快看不出路来。五个人加一个看不见的长苑,排了长长一队穿行在昏暗间。

钱子负身子弱,走这山路没走一会就气喘吁吁,却坚持要自己在前引路。一直沿着小路弯弯绕绕上上下下走了不知多久,天边泛出鱼肚白,山间晨雾弥散,露香扑鼻,耳边传来了汩汩水声。钱子负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

茅山并不算高,但起起落落几座山头,这里似乎是两峰之间的一处山谷。溪水从山间流下,聚成一方寂谧的水潭,静如明镜,碧如翠玉。潭边株株桃树,此时花朵渐谢,满目落红,霏瓣绿草层层叠叠铺向远方。

两峰夹口正对东西两面,晨光破开重云,霞映碧水。轻薄的雾气在林间飘游,若隐若现。微风一起,飞红漫天,卷着清甜桃香混入袅缈的白烟之中,最后如花雨降于水面,泛开层层轻薄的潋滟。

这一番胜景确实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钱子负走到一颗桃树下,抬头望向已凋零无几的桃花,眼泪默默无声又流了下来。钱子负抹了抹脸,转头说道:“可否掘一掘此处?”

成渊走上前抽出剑来,对着钱子负所指之处带上气劲一阵挥刺。

往下挖了没出数尺,便见一铜盒。钟承止要景曲过来帮手,将铜盒完好地从地下取了出来,交给了钱子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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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李白《山中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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