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一盘棋

同作为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临安与京城一样,地少人多,房价高昂。不少临安百姓也只能赁屋而居,外来人口更是如无根之萍,多居于客邸之内。三桥本就是客栈聚集之处,又紧邻着大瓦、北瓦等临安几大瓦舍,故三桥一带住着相当多的勾栏艺人与路歧人。时有路岐人不想走远,便在三桥热闹的街边随便寻处空地打个野呵,亦有勾栏艺人归家之时,兴致来了,就地起舞做戏。于是每到傍晚,夕阳欲落,三桥却是人头攒动,火光灿烂,嘌唱耍令夹杂其间,恍如闹市旭日东升。

钟承止与成渊穿过流动的人群,一路观赏着路边艺人的表演,漫步回到了客栈“山雨来”。天色暗下后点起灯,客栈大堂内的摆设倒是比白日看得更加清楚。大堂一侧摆着数张桌子可供住客用餐。钟承止注意到这侧墙上有一墙的题壁诗,便走过去颇有兴趣地逐首阅之。阅着阅着发现一时还阅不尽,钟承止便干脆叫景曲与卫书水下楼来,到大堂一起吃晚饭。

山雨来是临安数一数二的大客栈,题壁诗中自然不乏佳作。有“暖风熏得游人醉”这般借景喻事的,也有“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这般直述心情的。凡是能读出点意思来的诗,周围便和诗甚多。

钟承止四人坐到离题壁最近的桌子上,点了一大桌酒菜。这些日子在船上没啥好东西吃,四人也算终于能大快朵颐一番。钟承止抱着碗边吃边往题壁上瞅,几乎把墙上所有诗都读了个遍,最后在墙角发现一首打油诗:

西湖柳压岸,勾栏夜不还。

美酒朝饮醉,青楼红樱唅。

世间乐无穷,与你又何干?

欲为人上人,终需把神参。

这种欠揍的打油诗,又题在不起眼的角落,周围居然有好几首和诗表示赞同。每首和诗下面都落款写着某某人某月某日住某号房。钟承止歪着头笑了一下,放下碗筷,去找掌柜要了笔墨,然后在这首打油诗旁边也和了一首:

琼楼空浮渺,阆苑寂云芳,

光露满心腹,思海足万丈。

都言神仙好,却惦红尘汤,

若求必能应,何需凡世香。

落款为:量你办不到。

钟承止写完站在题诗壁旁,仔细把所有诗都瞧了一遍,确定无遗漏,才还了笔墨,又坐回去吃饭。

成渊、景曲与卫书水都已吃完,正点着茶闲聊。成渊见钟承止不像只是对题壁诗有兴趣,说道:“怎么了?快些吃,菜要凉了。”

钟承止拿起筷子笑了笑:“发现点有趣的事。”

成渊转头看了看题壁又转回来:“何事?”

“尚不确定,一会陪我去三桥一带的客栈逐家走走。”钟承止夹起菜大口扒饭,酒也不喝了,迅速填饱肚子,直接出门去。成渊、景曲和卫书水全都跟着。

此时夕阳已沉,华灯初上,正是三桥最热闹的时候。钟承止不赶路,慢悠悠地在街上走。成渊、景曲和卫书水只能跟着钟承止的速度慢行。如此这般,三个大块头并行一排,尤其有一对门神似的景曲、卫书水,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可谓相当惹眼。钟承止每见一家客栈便大摇大摆地往里走,进去就找题壁,然后霸着地方看上好一会,再出门往下一家去。在三个大块头的震慑下,就没哪家客栈的掌柜敢问上一句。

差不多进了二十来家客栈,钟承止就不再前进,掉头往回走。

回去路上,钟承止对成渊问道:“你熟悉阳世的那些武林门派吗?例如一川派。”

成渊回:“现在这些大小门派多如牛毛,遍布大华各地,想全弄清楚绝无可能。不过名气较大的门派还是略有所知。习武之人易惹事,不少门派的门人都在刑部挂着案子。案子大的,自然会查其门派的情况。一川派,依他们自己称,乃是有百年历史的大门派。可实际查来,在江湖中有踪迹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但这些年一川派确实声势浩大,发展极快。他们门人可是四处喊着要压过扶山派成为武林第一门派。”

听到这,钟承止不禁笑了。一个建立不过几十年的阳世门派却想压过千年历史的幽冥门派。

钟承止摇了摇头:“这该如何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成渊也笑了笑,继续说道:“幽冥门派也好,阳世小门派也好。看似身居武林方外,不食人间烟火。可门人要吃饭,门派要建设,哪里离得开钱粮?幽冥门派有着千年的家底,占据一方土地,又有人供奉,自可独善其身。阳世门派为求生存,要么得门人渗入各行牟利,要么须金主在其后支持。一川派两者兼而有之,其据点就在临安,与江南富商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钟承止:“也就是这些阳世门派,实际上更类似于帮派,而不是门派。那日披靡擂台,我看赵丸丸与他师兄的武功都比较杂糅,不成体系,也不见特别之处。”

“对,阳世门派个个号称有着自家独门功法。”成渊看向钟承止,“给你看,都是些小孩子玩意。”

钟承止会意一笑,又问:“你说,这些阳世门派与漕帮是什么关系?”说完钟承止想到身旁还有个更适合回答这问题的人,便转头对卫书水问:“你说呢?”

成渊摸着下巴想了想:“似乎漕帮会经常吸纳一些武林门人?”说完成渊也面带疑惑地望向卫书水。

卫书水边走边说:“我在清帮呆的时日亦不算久,所言可能略有偏颇。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这样的外人后入局,可能比彻头彻尾的局内人看得更加清楚。”

卫书水继续说道:“俗话说‘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如今国泰民安,武者欲走军途出人头地相当困难。想参加武举谋个一官半职,还得考兵法策略,又有多少武者懂兵识策?单论武艺,能达高境者寥寥无几。大多人资质平庸,不过会点拳脚功夫,毫不稀奇。就像读书人千千万万,金榜题名有几?寻常武者无法有宏图伟志,眼界只能局限在民间江湖,能在一些大帮派中混份差事,便算是好的归属。承止说得不错,阳世门派类似于能教人武艺的帮派。而论帮派,大华又有哪个帮派的真正实力能与漕运三帮相比?故对于寻常武者来说,他们乐意进漕帮。当然,也有人愿留在门派内或另寻他途,只是选择问题。其实更多的武者,也就是这些阳间门派的门人,最后只能当个门吏、镖师或打手。”

钟承止听完,说道:“明白了。欲从文,可进书院读书,欲从武,可进门派习武。武林门派像是读书人的书院,但门人也好,读书人也好,都是学成出来再各凭本事混饭吃。漕帮只是一口不错的饭而已。”

卫书水点了点头:“武林江湖都是人叫出来的,世外高人屈指可数,治国平天下只是极少人能达成的梦想。茫茫尘世凡人万千,奔波的无非是生计与名利。”

钟承止四人一路聊着回到了风雨来。此时已近二更,但风雨来门口仍有不少住客进进出出。钟承止在交错的人流间走进了风雨来大堂,隐隐闻到一抹桃花馨香与自己擦肩而过。

钟承止又走到题壁旁看了看,同时还在与卫书水闲聊:“清帮请水中月镜中花,该花了不少银子吧?”

卫书水点头道:“这两人在江湖上声名烜赫。镜中花又是披靡榜上之人,要价自然不是寻常小辈可比。承止不要笑我,其实请他们来也是想借他们名声震慑一番,身在阳世便得遵从阳世的规则,而且有些话我暂时还不便与可然明说。鸣鸿派才是我真正想雇来的帮手。比起乌铁的要价,水中月镜中花也不算什么。另外……”

钟承止见卫书水踌躇不言,转头看向卫书水:“另外什么?”

“另外……水中月镜中花似乎想进鸣鸿派,拜乌铁为师。”卫书水回。

“呵呵。”钟承止摇了摇头,“难怪他们俩那么听乌铁妹妹的话。这水中月镜中花难道自己没门派?能随意背叛师门?”

卫书水:“他们的门派叫花月派。在他们俩出名前,花月派没什么名气,至于门中规矩就不得而知了。”

“可惜他们俩资质也不算优异,再来年岁早过了,进鸣鸿派又有何用?”钟承止转身往楼梯走,“走,上楼再说。”

四人一起上楼,待坐到房里,钟承止对成渊问道:“题壁诗看出什么没?”

成渊想了想:“好像有些诗的和诗不太正常?”

钟承止点点头:“有些像是暗号。”

成渊:“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临安的风土人情与别处有所不同?”

钟承止摇头道:“只有几家住客众多的大客栈如此,其他小客栈都正常。而且题壁诗落款一般不会写日期与作者所住房号,这些奇怪的和诗全写了,说是巧合也太过巧合。”

成渊:“你觉得他们对的什么暗号?”

“我觉得像是交易。以题壁诗对暗号,在客栈房间成交,买卖双方无须见面,保障安全,像不像道上的交易?”钟承止说着看向卫书水。

卫书水点头:“是个好办法。临安近海,有不少东瀛之物。正常商船入口,需要榷税。不少蕃客以私物带入,再私下出售避税。这种事小的多,官府管不来。但大的不是一般人敢做的,只能走道上的地下交易。京城也有类似的情况,卖的多是赃物或假货。但不管临安还是京城,地下交易多半有漕帮参与。漕帮介于黑白两道之间,既可要上面睁只眼闭只眼,又能招到下家。像以题壁诗对暗号的办法,漕帮出面与众客栈打个招呼,通常没有东家会拒绝。漕帮再以自己门路把消息散出去,时间久了,这题壁暗号也就约定俗成了。”

“说到道上买卖,就想起了一川派的那些机关武器。当时问过赵丸丸,她说道上买的。早前在京城时没功夫研究……”钟承止说到这,站在景曲肩膀上的平安愤然地飞到钟承止头上狠狠啄了几下。

钟承止一边赶着平安一边继续说:“一川派据点就在临安,如今又被收于临帮麾下。赵丸丸他们的机关武器乃道上所购,并且与拓跋兰、拓跋让所用的机关武器一样,应该都与班输派有关。赵丸丸吃过一种与青龙类似的药,很可能与卢医堂有关,而赵丸丸说药来自厢军内线……这一堆乱七八遭的事,恐怕互相之间都有关联。”

成渊想了想,去取来笔墨纸,把关系图画了一画。

一川派——机关武器、药

青龙、拓跋兄妹——机关武器、药、钞关大火

临帮——一川派、地下交易

厢军——药

机关武器——班输派

药——卢医堂

看着画好的关系图,成渊说:“少了点东西。”

钟承止拿过笔,在纸中空白处画了一个圈:“少了棋手。”

然后钟承止蘸了蘸墨:“这里面所有人与事,都像棋子与棋招,而不像棋手。有人摆了一盘很大的棋,人却在帘帏之后。”

钟承止又在纸上补充了几个圈,分别写上:漕船中毒、竹松看中毒、临清厢军中毒、小樊楼中毒。以及他心里还有一个圈——重涵。

“尽管这几处中毒的情况各不相同,但都有相似之处。假设所有中毒都是同一个棋手在同一局棋上的招数,这棋局就实在不简单。不过目前为止,我们只能看到棋手布局,不见其下杀招,而我们又无子可防守,最多也就给对方添点堵,没什么意思,所以嘛……”钟承止打了个哈欠,“先睡觉,明日去西湖看看万人放生,我还没见过呢。”

平安又愤怒了,但他这次扑过来时,被钟承止一把抓住扔给了景曲。大家互相告辞,各回各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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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题临安邸》林升

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浪淘沙·并序》幼卿

虽然这两首诗不可能真题在文中的风雨来客栈,但这两首诗确实是题壁诗。

唐宋时期,题壁诗非常流行,尤其宋朝到达巅峰,几乎所有客栈、邮亭等处都有。于是往来的路人,会把题壁诗中好的诗词传播出去,也自然有人在一旁和诗,就如文中一样。

中学课本里学过的许多诗都是题壁诗,比如人人会背的“昔人已乘黄鹤去……”那当然是题在黄鹤楼上的。

宋以后题壁诗逐渐没落,很大程度是因为纸张与印刷的普及,用纸书来传播更为方便。

就如我们现在纸书也要没落了,用网络传播更方便。

虽然不知千百年后会如何,但是回看历史,那繁华鼎盛处总是让人流连无比,情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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