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四章:世上最重的嫁衣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浸在那双秋水剪波的桃花眼里,其实重黎脑子里闪回了许多画面。

有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在山中拜师学艺,朝乾夕惕的自己。

有云渺宫中一顿接一顿恨铁不成钢的鞭子,有夜里悄悄坐在他榻边给他上药的师尊。

有背道而驰后的刀剑相向,不周山声嘶力竭的呼喊。

还有和转世为云渺渺后,怂里怂气的她……

一桩桩一件件,最后都将归于一处。

九川的花海里,举着一束紫阳花的不知愁苦与肮脏的小小少年。

以及那一日,为了接过他的花而俯下身来的他的神明。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以至于回过神来,他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师尊你说什么?”

没料到他会反问回来的陵光顿然一僵。

若说方才她是豁出了脸皮,什么都不管不顾才有勇气把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那这会儿显然就是在把她的脸皮摁上去再让她扒一次。

她活了千儿八百万年,就没这么憋屈过。

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想一闷棍抡倒这个没长耳朵的不肖徒。

她顶着红得滴血的耳根别开视线:“没听见算了……”

说着,便手忙脚乱地打算把婚服塞回乾坤兜里。

此情此景,重黎便是根木头,看到这件婚服和她此时的反应也该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哪还顾得上问为什么,扑过去摁住了她的手。

“别别别!拿都拿出来了别再给收起来啊!上神说出的话哪能不作数呢!”他夺过她手里的婚服,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陵光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没听见吗?”

“……没听见就能赖账吗?”

“不然呢?”

“……”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能耍赖。

“我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你问我要不要成亲……唔唔唔!”

话音未落,嘴就给封了个严实。

陵光脸红得发烫,狠狠瞪了他一眼:“听见了就听见了,你咋呼什么!”

重黎试探地瞄了她一眼:“师尊说的‘成亲’……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陵光一阵好笑:“你脑子里有多少种成亲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终是放下了乾坤兜。

“其实这话应当早些同你说的,这时候说出来,怕你以为我只是在可怜你,不是那样……”她这几日翻来覆去地琢磨,不知怎么才算好时机,对自己的徒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本该觉得惭愧。

但见了他,又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世人不解也好,被戳着脊梁骨嫌恶也罢,她为苍生两次挫骨扬灰,愧对了谁恶呢?

说到底只有他一个罢了。

多少次徒手摘星,爱而不得,重重的阻隔,说到底是她没有鼓起勇气跨过去。

世间斑驳久积弥厚,岁月蹁跹无所寻觅,她终于修得一颗心,染上了从前最是不屑一顾的七情六欲,历经颠沛流离,用来装下一个人刚刚好。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砌下梅枝发,昆仑雪还满。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怎么着也该轮到他了。

如今在这简陋至极的山洞里,看似极不恰当的时机,她终能将真心话说出口。

“我愿为苍生而死,但我现在选择为你而活一次,我不知你如今是怎么想的,我就问你一句。”

她掀起眼,凝望着他。

“重黎,你……可愿娶我?”

如此庄重,却又如此忐忑的询问,几乎用尽了她的勇气,生平头一回,不顾一切,抛却世俗,只看着眼前的人,只看着自己的心。

答复她的,起初是一段冗长的静默。

重黎抱着柔软的面料,指节收紧。

这像是一场梦,梦里他呼唤了无数次的背影终于回过了头,漫山遍野的玲珑花,如星河灿烂,沉在那双眼里。

他不敢眨眼,怕是假的,也怕是真的。

怕她还在生他的气,也怕她不再生他的气……

矛盾纠结,似有若无,鼻尖涌起一阵酸涩,欢喜未至,却已是热泪盈眶。

他等了好多年,他连想都不敢想……

她居然,居然说……要和他成亲?

陵光抬起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温柔地笑:“怎么不说话?”

他抓住了那只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没,没有,我只是觉得……觉得像吃到了一颗糖。”

苦了好多年,终于让他尝到藏在芯儿里的甜味。

一颗被他视若珍宝的糖。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陵光心生无奈,指了指他怀里的婚服:“这衣裳是我在人间成衣铺里买下来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那师尊的呢?”。

“我?”她顿了顿,微微一笑,“我自是也有一件。”

闻言,他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那我……试试。”

他起身,抖开了布料,这婚服确是人间常见的样式,但衣领和袖口上的玲珑花一看便知是她的手笔,玉带金革,喜庆至极的正红,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穿上这样的衣裳。

他顺势宽衣解带,脱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陵光。

却见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眼神复杂,有错愕,有尴尬,还有一丝茫然。

直到迎上他的视线才恍然回神,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好笑地望着她:“师尊,我这还得脱裤子呢……”

虽说有魂胎在先,可被她这么盯着,他就是脸厚如城墙也顶不住啊。

陵光如梦初醒,忙用长袖掩目,背过身去。

“你——你快些换,换好了出来吧。”

说罢,人已经逃似的奔了出去。

认识她这么多年,重黎也是头一回见她如此羞红了脸的样子,错愕之余,倒觉有趣。

看了看手里的婚服,心中喜不自禁,低下头继续换。

另一边,陵光步出山洞,走出十余步才缓过神,捂着心口急促喘息。

方才看到的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诚然作为云渺渺的时候,抱也抱过,睡也睡过,可她回到自己的原身后还是头一回见他当面宽衣呢。

这人也脱个衣裳也甚是戏多,身材本来就够叫人受不住的,偏偏还慢慢地来,锁骨香肩,宽背窄腰,嘶……

他从前有这么秀色可餐吗?

陵光胡乱地甩了甩脑袋,将这些龌龊心思强行压下,转而拿出乾坤兜,从里头取出了一套叠得齐齐整整的霞帔和一顶小凤冠。

凤冠是八年前重黎一时兴起给她买的,这傻小子也不知送姑娘家凤冠是什么意思,稀里糊涂就给她戴上了。

她一直将其收在乾坤兜中,本是做个念想,没想过还真有用上的一日。

而这件嫁衣……

她将衣裳捧在手中,指腹轻轻摩挲着领口的花纹,一针一线,极为细密。

每一朵合欢花都栩栩如生,每一抹祥云都似要乘风而起,即便已经过去多年,再拿出来,依旧熠熠生辉。

沉甸甸的分量,压着她的掌心,仿佛包容了一生的期许与祝愿,令人动容。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上神,着云锦流光,披星戴月,享无尽长生,世间一切都在她手中。

然而这件嫁衣,却觉重如千斤,她受不住缝进这里头的细密绵长的情意。

这是晴茹病重之时,为她做的最后一件衣裳。

从豆蔻年华到云英待嫁,只有莲娘坚定地相信,她真的有穿上这件衣裳的一日。

即便穿过无数的锦衣华服,她仍觉得,没有比这件衣裳更适合今日的了。

她跪下来——

不是以四灵之首的身份,而是作为北若城伶仃一身,却仍有人愿为她付诸一生的小阿九,跪下来,给自己葬在远方的娘亲磕三个响头。

谢她不顾世俗,生下了无姓之子。

谢她严加管教,让她得以在生死无常的九流之地活下来。

谢她不离不弃,至死护她。

谢她一针一线,爱她念她。

如今霞帔加身,凤冠悬额,红衣落落,吉时将至。

“娘,阿九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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