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八章:天阶凉如雪

昆仑险峻,其主峰虽已入云霄,但离九重天神境到底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这一段距离,便是当初父神开天辟地后分割出的两重境。

而问天台,便是唯一能通往九重神境的路。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听起来并不遥远,但其凌驾于虚空之上,每一步都是在试问天道,若心境不洁,亦或是修为不足,哪怕只是一步,都如履薄冰。

当初父神带领四灵登顶问天台,求得天降神格,将四位上神的命数乃至法力都从世间生灵中剥离了出来,得天独厚的垂怜,令其寿数近乎永生。

若想再一次获得恩赐,换得朱雀荣归,便定要走上这问天台。

“求道问天,在仙门中算是常见的礼制,但下界之人问天,多数都是求个心安,卜个吉凶,心诚之人虽也能得蒙些许福泽,但实际并无太大用处。下界之音吗,难达九天,蜉蝣之命,难得眷顾。”颍川徐徐道来。

镜鸾点了点头:“的确,这么多年,无论下界之灵如何虔心修炼,积攒功德,也再没有出一个能与四灵比肩的神明,这座问天台,也确实没有人再上去过。”

陵光等人得蒙神恩之事,她亦不过道听途说,实际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只有那些资历深厚的仙家才晓得。

比如,蠪蛭兽。

她看向颍川,神色急切:“还请凫丽山主不吝赐教,救得主上还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已经等了太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线希望,绝不会就此罢手。

问天台也好,十八层地狱也罢,只要能将主上救回来,怎么都行!

“当年帝俊带四灵上问天台时,我的确在下头看着。”颍川眉头紧锁,郑重地开口,“若要陵光上神还魂,须得有一人与她一同登顶,一路护着她的魂魄不被灵气冲散,一步一跪,直到问天台顶,对着祭坛行叩拜大礼,为她再度求得神格,若能成事,她的魂魄便能回到原本的身体里,有望重归。”

“既然如此……”

“问题在于,谁去。”颍川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四下众人,“在座诸位,包括我在内,说实话都难免有私欲,都没有资格上这问天台,若没有当年四灵纯澈圣洁的宽广胸怀,贸然上天阶,便会引来天雷降罚,须得抱着能为身边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决心,不惜性命相护,否则能不能撑到台顶都难说,还是莫要去为好。”

“让我去!”镜鸾斩钉截铁地望着那缕亡魂,心中难受至极,“你二人方才为驱策那朵黑昙,已经损耗了不少灵力,禁不住天雷,我定会将主上带上问天台,求得神格!”

她的话的确在理,其他人虽也有相助之心,但天雷可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

与其再让好不容易才聚齐的魂魄陷入危难,不如择个稳妥的人。

“可是……”莳萝犹豫地伸出手,指向那缕不言不语的亡魂,有些为难,“可是陵光上神一直牵着重三岁的手,你们有法子把他俩分开么?”

此话一出,众人才留意到那二人交握的手。

陵光此时是一缕没有神识的魂魄,任何的动荡和刺激都有可能致使她再度散魂。

故而从云渺宫走来,都是重黎牵着她,没让她受到任何磕碰。

可人都到这许久了,怎么还牵着?

“重黎,你还不松手!”镜鸾蹙眉,低声提醒。

重黎为难地笑了笑:“我……”

他支吾地抬起了手,他的手已经松开,可身旁的魂魄却一直攥着他的小指,便是没了神智,也记着要抓住他的手。

众人一时语塞,难以置信地望着陵光的神魂。

重黎笑了笑,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还是我去吧……这条路已经陪她走到这,最后一段,我想陪她走完。”

叹息声如此卑微而无奈,却又紧紧抱着一丝希冀。

天下人如何看他都不重要了,有多少人恨他也不重要。

想让她活过来,想带她回家。

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看着那双纠缠紧握的手,镜鸾面色铁青,僵持了片刻,终是退让了一步。

“这么想去,就去吧。”

她并不太甘愿,可无法否认,主上的魂魄是他聚起来的,事到如今,她也再说不出什么了冷嘲热讽的话来。

她反手将朱雀血翎塞进他手里,绷着脸叮嘱。

“天雷不是开玩笑的,你……能撑几道算几道吧,这枚血翎里还留着主上的灵力,应当能帮着挨几道。”

重黎没想到她会服软,接过血翎,朝她郑重言谢。

众人随即一同前往问天台。

重黎牵着那缕亡魂走到虚浮的石阶下,山间流云顿然逆流而来,于苍穹之上层层堆叠,朝霞转青,似是觉察到他们的意图,云端雷光攒动。

长潋眉头紧锁,终是忍不住道了句:“万事小心。”

重黎回头看了他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

身侧的亡魂似有些不安,握着他的手愈发紧了。

他微微一笑,用掌心包住了她的手,像哄孩子一般温声细语道。

“师尊不怕,我在这。”

颍川和司幽站立两旁,未免天雷伤及无辜,二人用催动法器,将问天台四周都隔了开来。

莳萝敏锐地发觉浩渺天地间灵气涌动,似是陷入紊乱,皆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腾而去。

重黎调动周身灵气,支起了护持,罩在身旁的魂灵身上,丰沛的水泽温润地流动,将她包裹在其中。

他暗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第一级天阶。

刹那,身后的所有动静皆消散于无形,他再听不见颍川等人的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气息,昆仑的风声,草木声,都没有了。

唯有头顶青光攒动,电闪雷鸣。

他仰起头,望见浓云滚滚而聚,天地霎时漆黑一片,从黎明瞬间步入长夜。

他耳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如尖锐的利爪,撕开了岑寂的夜,惊得他猛地回头看去。

可四周只是一片漆黑的虚空,什么都没有。

此起彼伏的哭号声,咒骂声搅在了一起,愈发猛烈地朝他扑来。

“魔头你不得好死!”

“魔族果然都是杀人如麻的凶徒!”

“为何要杀我们……”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就是死!也与魔族不共戴天!下辈子我定要找到你!我要将你挖心剖肠!要你永世堕入阿鼻!”

“不!——我不想死!不想死……!”

……

这些声音如洪水猛兽,叫嚣着扑杀而来,他震惊不已,摇摇欲坠。

他竭力想逃离,但哭喊声像是从他脑海深处喷薄而出的。

他很快便想了起来。

这些咒骂与讨饶声,他早些年离开昆仑时,的确常常听到。

那时他满心仇恨,暴戾至极,疯狂地报复那些曾经说他是妖孽,鄙薄于他的人。

将他们的亲眷,故友,都捉来,聚在一起,或是施下咒术,逼他们自相残杀,或是让他们看着彼此人头落地。

他那会儿只看得到杀戮的痛快,混账至极。

便是后来仇恨淡薄了,遇到曾经的仇家有时也会“懒得”动手,对这种事感到愈发疲乏无趣,很多时候,都选择不了了之。

但当初犯下的罪业,因果轮回,是绝不可能因一句后悔而抹消的。

问天台,问的不仅是天道,还要问问自己一路走来,可有亏欠,可有害过人。

而他的罪业,从来不曾减轻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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