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你不想,便不用见

天火漫漫,山野萋萋,焚尽了记忆中本该巍峨如柱的不周山。

重黎是记得这里的,在许多年前,和谁一起来看过山崖边那株如血的相思树。

满树繁花,如绚丽的朱砂,回过头,有人在对他笑。

那笑容偏偏与眼前置身于烈焰中,浑身是血的人交叠在一处,渐渐融合了。

凄凄楚楚的侧影,含着无奈,悲叹,还有一丝惭愧。

她是笑过的。

只是他没有信。

还没来得及信,她就坠入了天柱之崖,绯红的云海,葬了他记忆中最高不可攀的人。

从梦魇中惊醒,霍然起身,才发现外头晨曦晴暖,光辉刺眼,怀中空空,被褥却还是暖的,下意识地惊慌了一下,四下张看,却见窗下的人刚披上如纱的白衣,回眸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困惑。

毕竟他昨晚才说过会回屋睡,可天都亮了,人还在这。

与梦中渐渐远去的身影不同,她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的。

只是光影交错,显得有些缥缈。

他从榻上一跃而下,三两步到她眼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数回。

盯得久了,云渺渺不免感到尴尬,还以为自己今日穿戴有何不妥,遂低头整了整衣领,细细端看了一番。

“您看什么?”她忍不住问他。

重黎还没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来,背后沁出一层冷汗,起初那几年,一合眼就是她坠崖的画面,梦醒后就去不周山的废墟中翻找,翻不动了,索性坐在坍塌的山石上,一连几日地发呆。

梦得多了,便不敢再梦,索性也不睡了。

此后千年如云烟,他没有再做过梦,那片烈火汹汹的不周山也就渐渐淡忘在识海深处。

怎么又梦见了……

“尊上?”云渺渺看着他满面凝重,许久不言,狐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重黎吞咽了一下,先探了探她的额头。

“没事。”

恍惚的声音,听着甚是古怪。

但眼下她没心思细问,看了眼他睡乱的长发,发冠早就掉了,青丝散在肩头,衣领也没理好,有种欲拒还迎的慵懒诱人。

她别开了脸,从他身侧擦了过去。

“您先收拾一下,我得下山一趟。”

“下山?”他皱了皱眉,“下山作甚?”

这才什么时辰,山下那帮弟子没了她这个掌门什么都做不了了不成?

她面色发沉,叹了口气:“云霆携同应燃等一众朝廷命官请见于我,孟逢君将他们带到上清阁了。”

“这人是个刺儿头吧,还有完没完了?”他还是头一回觉得一介凡人竟能如此脸厚心大,三番五次找上门来。

“这次只怕不是为我的事。”传音纸鹤虽未细说,但听孟逢君那欲言又止的口气,多半来者不善,且云霆这回明言,要见阿湛,“此事我去处理,您就别下山了。”

若是被人看穿身份,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快步出门,步清风和镜鸾已然等在院外,身边还带着一脸不安的司湛。

低语几句后,御剑而去。

重黎站在门边沉思片刻,也悄悄跟在了后头。

他们抵达风华台之时,上清阁中已然聚了不少人。

站在前头的自然是云霆和手握兵权的应燃。

“阿鸾,你先带阿湛去后头等着,没我的话,莫要出来。”云渺渺压低了声音。

镜鸾心领神会地牵着司湛离开了此处。

阁中,此时孟逢君似是正与他们理论,面色沉得厉害,见云渺渺和步清风赶来,当即上前。

“你们可算来了,这宰辅简直是存心找茬……”看在少阳仙府多年的教养,孟逢君强忍着没指着他们的鼻子骂这帮老东西。

“辛苦你了。”云渺渺示意她到后头去,迎着云霆审视的目光上前,“云大人今日又想做什么?是之前的话未曾听清,还需我当众重复一遍吗?”

云霆眸中怒起,稍加斟酌,竟又忍了下去,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云掌门言过了,昨日肺腑之言,老夫都记在心里,还未曾谢过云掌门一语点醒梦中人,险些铸成大错。”

“云掌门之言,确实值得我等深思,为臣之心不可失,忠义之道不可无,老夫效忠于楚家数十载,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应替陛下守住江山社稷,守住天家骨血。”

云渺渺沉眸收拳,紧盯着那双老谋深算的眼:“云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云霆朝她身后张看,眉头微蹙:“云掌门前几日收的那个小徒弟,今日怎么没带出来?”

云渺渺心头一沉。

老狐狸,果然来了。

“小徒不懂事,犯了些错,还在映华宫认罚,不便随我出门,云大人这一路不是瞧见过几回,今日见不见,又有何妨?”

云霆莞尔,取出了那半枚鱼形玉佩,道:“云掌门可见过这枚玉佩?”

“没见过。”

“……”

毫不犹豫的答复令云霆颇有些下不来台,干咳一声,复又道:“这玉佩是犬子昨日在河滩上捡到的,说是您那小徒儿落下的,云掌门可知,此玉非同小可,乃先帝赐予太子加冠之物,乃宫中巧匠雕琢数月才成,天下仅此一枚,半枚在太子府,另外半枚曾给了太子府中一宠妾。”

“宠妾?”云渺渺暗自冷笑。

苏绵锦算什么宠妾,被软禁于北若城直至疯魔饲妖,都没有任何名分,青楼女子都不见过得如此悲惨,他曾是太子府的门客,此事自然也插手过,怎会不晓得苏绵锦过的是什么日子。

还真有脸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提此事?

云霆见她不言,自是不满于此,继续道:“那女子豢养于别苑,曾为殿下诞下一子,算算年纪,今年应有十一岁,与云掌门膝下之徒甚是相仿,云掌门不会打算告诉老夫,这世上还有如此巧合吧?”

“云大人今日连同诸位聚集于此,仅凭半块玉佩便敢于当庭质问天虞山掌门,是否过于放肆了?”她沉声道。

“若云掌门问心无愧,何不将那少年带到此处与老夫对质一番,若是误会,老夫愿向云掌门道歉,且从今往后觉得不纠缠于云掌门,如何?”云霆微微一笑,“云掌门敢否?”

“你什么意思!”孟逢君气不过,正欲上前争辩,却被云渺渺拉住了。

她暗暗摇头,将人拦在身后,直视云霆,正色道:“云大人,此乃天虞山,并非你可一手遮天的朝云城,小徒也不是那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他入天虞山一日,便是我的弟子,不是拿来同大人做赌注的。”

闻言,云霆冷笑:“所以云掌门这是心虚了?”

“我为何要心虚。”云渺渺眉头紧锁,断然不肯退让半步。

云霆道:“此玉本是太子信物,持有此玉之人,便是太子遗孤,是天家血脉,我等君王怎可落入仙门?云掌门若是迟迟不肯将人交还,老夫和应将军也只能认为天虞山大逆不道,软禁皇孙了。”

“你!……什么叫‘交还’?阿湛又不是你的东西!”孟逢君听着这话就来气,尽管他的话也令她颇感意外,她一度以为阿湛只是从北若城侥幸逃出来的难民孩童罢了,怎么还与皇家扯上了干系?

伴随着争执,上清阁中一片嘈杂,此时躲在二楼偷听的司湛正被镜鸾按在身旁,远远望着身陷众之矢地的云渺渺等人,不免有些难受,小声问镜鸾:“那些人很想见我吗?”

镜鸾看了他一眼:“那你想见他们吗?”

司湛看向那一众官吏,踟蹰片刻,摇了摇头。

“那就不见。”镜鸾扣住他的腕,斩钉截铁道,“有主上在,你不想,便不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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